第七章
「你又挑我毛病!」身着戲服的尹梵心氣呼呼地衝到台下。「人家舞台總監時傲都沒說話了,你嫌什麼嫌!」
「他的眼睛根本就長在腋下,說的話能聽嗎?」應御風狠瞪時傲一眼,示意他最好緊閉尊口,免得遭受池魚之殃。「誰信他誰就是白痴。」
「剛愎自用!」她立刻以一針見血的指責殺向他。
「對對對,說得好!」時傲連忙附和幫腔,以雪先前遭人侮辱之恥。衝著前面那幾句污衊名聲的劣級評語,他時傲要是沒敲下七位數的媒人紅包,他就不姓……不,他就暗中搞破壞,讓他們小兩口過個痛不欲生的蜜月!
「我是求好心切。」應御風順口改掉她難以入耳的形容詞,再送時傲一記白眼,示意他應該趕快消失,以免成為年度最佳炮灰代言人。
「心胸狹窄!」這句話她藏在心裏很久了,只是沒機會告訴他。
「那是慢工出細活。」他的臉色也陰了下來。舞劇是他的生活重心,更是心血結晶,細心琢磨每一幕場景有什麼不對?那不但是對自己交代,更是對觀眾負責。
「公報私仇!」他的理由還真多,她說一句他就頂一句,連反省都沒有!
「妳終於說到重點了。」應御風雙臂環胸,一臉高深莫測。「好,就讓大家來評評理。保羅,你覺得『仙衣』剛才的表現如何?」
「嗯……怪怪的。」被點名答詢的保羅遲疑了好半晌,最後仍坦言直述。
「賽門?」他再換一名市調人員。
「看起來不太自然。」不愧身為美利堅人,對事不對人,毫不猶疑。
「查德呢?」應御風以下巴努向另一名高大的白種人。要這傢伙發言是有原因的,打從尹梵心入團之後,查德就愛黏在她身邊東拉西扯,相信由他說出的批評最能入她的耳。
「呃,是有些不大對勁。」查德對尹梵心攤攤手,一臉無奈。
「妳認為還需要繼續徵求民意嗎?」應御風有點同情她的驚愕失措,故而決定暫時停止戳傷她自信心的行動。
「我……」她深吸一口氣,緊咬貝齒。「當初我就告訴過你我不會演戲嘛!」
「不會可以學。」應御風拉着尹梵心坐在舞台的冰涼地板上,一本正經地看着她。「過來,告訴我妳對『仙衣』的想法。」
「我在台上只有十幾分鐘,有必要這麼吹毛求疵嗎?」她仍提不起精神,只顧着以指尖在地面上無意識地亂畫,沒心情搭理他。
「妳以為我會容許瑕疵出現在我的作品當中?」應御風挑高了眉,銳利的眸光似乎在衡量她話語中的認真程度。「要做就要做到最好,這是我行事的原則,還沒申請專利,歡迎盜用。」
「偏執狂。」她抬起眼睫,沒好氣地白他一眼。
「廢話少說,揣摩角色才是正事。」他彎起食指,在她頭頂留下一顆小爆栗。
「是你要我說的,別怪我用詞難聽。」尹梵心一手撫着傷處,一手握緊拳頭,臉頰也氣紅了。「在我看來,『仙衣』根本是個超級白痴,天底下最蠢的女人非她莫屬。」
「怎麼說?」總算讓她回到重點問題上了,不容易呀。
「還怎麼說?為了一個低級的愛情騙子而香消玉殞還算不上痴蠢嗎?」她冷冰冰地盯住他,咄咄逼人地吐出鄙語。「總而言之,男人沒一個好東西!」
「難怪妳演不出『仙衣』的感覺!」應御風失笑地看着她,連連搖頭嘆息。時至今日,他終於能夠百分之百的肯定一件事──齊碩文與她之間必然僅維持着純友誼的關係,否則她的愛情觀不該如此黑白分明、鐵面無私。
「有本事自己去演!」尹梵心被他帶有歧視意味的評論給惹毛了。
故事是這樣的,「仙衣」是掌管白日的光明女神,而「夜魅」僅是撒旦身旁的一名部屬,兩人相戀的起因竟是由於「夜魅」為求得黑暗勢力,而聽從撒旦的指示,以多情男子之姿出現於「仙衣」面前,並以各種方式追求女神,進而乘機將她綁回地心作為奉獻的祭品,好讓撒旦吸取精氣。
然而「夜魅」卻在攫獲「仙衣」之後起了叛離之心,決定背叛撒旦,並將「仙衣」的精氣據為己有,且在眼見她日漸憔悴神傷時狠心揮袖離去,滿腦子只顧擴充勢力,所有心思都投注在與撒旦掠奪爭戰,一心只想成為統馭夜晚的黑暗大帝。
「怎麼不繼續說下去?」應御風的眼光飽含趣意。「該不是時傲沒告訴妳結局如何吧?」
「用頭髮想都知道結局有多凄慘,說不說都一樣啦!」尹梵心的口吻愈來愈慍惱。
這也是她排斥這齣戲碼的原因之。普天之下,不分時代、不論國情,女人的地位始終低於男人已是不爭的事實,無力為女性同胞爭取平等地位倒也罷了,但也犯不着將胳臂往外彎,凈做些開倒車的蠢事。
「小笨蛋,先把前因後果看清楚再說,別老在背後偷罵人。」應御風笑意盎然的模樣簡直壞透了。沒見過比她更可愛的人了,每次都心口如一地同步發聲,教人想摸不清她的心思都難。
「那種悲慘的東西我沒興趣。」才看前半段她就已經淚眼汪汪了,再往後頭看下去還得了,不把眼睛哭腫才怪。
「追求一種現代人不敢嘗試的單純愛戀,不求回報,一心為愛往前飛,哪怕是飛蛾撲火亦無怨無悔。」應御風靠過去擁住她的纖腰,深黑的眼瞳里有着動情的光芒。「這便是我選擇『魔祭』作為十年代表作的原因,妳懂嗎?」
尹梵心一臉茫然,緊擰柳眉輕搖頭。她又不是他肚裏的蛔蟲,如此沒頭沒尾的愛情哲理誰聽得懂?
「那麼妳一定也不肯相信最後一幕是『夜魅』抱着『仙衣』的屍身跳下絕崖,同生共死,對不對?」他炯炯晶亮的瞳仁正牢牢地盯住她。
「騙人!像他那種薄情寡義的惡人,怎麼可能會捨得放開千方百計奪來的權勢,而為了一個僅用來作為奪權工具的女子而死!」她狠瞪回去,抵死不肯相信。
「答案很簡單。」應御風伸手捏了捏她細緻小巧的鼻尖。
「說呀!」尹梵心皺着眉頭,勉強忍下拍掉他手的衝動。
「妳看不出來?」他用力憋住笑,免得被亂拳扁暈。
「廢話!我要是知道還用得着問你嗎?」她開始不耐煩了。怪了,他什麼時候染上了齊碩文專有的怪毛病?每件事總愛東拉西扯的亂搞一通,非要惹得她發火才肯老實招出來,有夠惹人厭。
「唉,孔老夫子說得果然一點也不錯──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牆不可圬也。」他表面上雖是一臉哀怨惋惜,可眼底眉梢全是隱隱笑意,分明逮着她好玩。
「不說拉倒,希罕!」尹梵心猛然跳起來,拍掉身上的灰塵。「我要去吃炸雞大餐了,莎喲娜啦,Bye-Bye!」
「妳敢!」應御風惡狠狠地瞪住足足矮他半顆頭的小女生。
「笑死人了,我現在才四十五公斤而已,為什麼不敢?」她嘴硬得很,決心不肯吃虧忍氣。
「請問那堆炸雞掉進妳的肚皮之後,妳還能維持在四十五公斤嗎?」他冷笑兩聲,而後對她放聲大吼。
「吃完再減就好了,你凶什麼凶?」尹梵心不畏惡勢力地吼回去。說來好笑,她的氣勢竟然比他還強,彷佛提出無理要求的人是他。
「萬一減不下來呢?」應御風的臉色愈來愈難看。
「先生,你是杞人投胎的啊?啰唆死了!」她火大地提高嗓門,口氣冷冽而不滿,那副兇巴巴的模樣活像母夜叉。
「妳懂不懂什麼叫作未雨綢繆?笨蛋!」根本是無理取鬧!卡路里若是那麼容易解決、消滅的物質,那些塑身減肥中心還賺什麼鬼錢?蠢。
「大不了任你宰割嘛,了不起呀!」她非常得寸進尺,完全忘了自己正身染重度應氏過敏症。「凶凶凶,就會欺侮孤家寡人!」
「算了,看在今天星期五的份上,懶得跟妳計較。」他冷傲地撇開臉,打算嗚金收兵。為了這一點小事吵架,贏了顏面亦無光彩,何必呢。
可偏偏有人不識時務,好似吵上了癮,仍然停不下惡言滔滔。
「星期五又怎樣?你阿媽過生日?」尹梵心的食指戳上他的胸膛。「理虧吵輸人就算了,那麼多借口。」
「妳到底要不要吃炸雞?」應御風高深莫測地睥睨她一眼,爾後往反方向踱去。
「不要你管。」蘋果般粉潤的臉蛋此刻漲得紅通通的,分明正在賭氣。臭人,就會挑她的毛病,早八百年前就說過她不會演戲了,誰說勤一定能補拙?她就是朽木不行呀!
「是妳違約在先,不能怪我。」他突然一百八十度大迴轉,剛巧與跟在他後頭的尹梵心撞在一起,讓他輕易地將她逮個正着。
「奇了,我什麼時候跟你簽過約?」她的心以違反正常的頻率亂跳,但嘴上仍要逞強爭面子。
「妳今天真的好吵。」不待她發問完畢,應御風已送上霸氣的唇瓣,牢牢地覆上她的,藉此掩蓋一切嘈雜語音。他的手指流連在她柔嫩的肌膚上,以輕緩帶有韻律的力道撫揉着,像柔情的催眠、最美的蠱惑……
隨着他的動作,她的心也跟着柔軟起來。雖然明知他不善表達內心深處的情緒,卻依然時常氣他的粗魯莽撞,一點都不懂得體貼他人,每每一意孤行,惹得團員們個個敢怒不敢言。要不是最終總是有個圓滿的結局,證明他的才華的確在眾人之上,只怕「迎耀」早在八百年前就成了一人舞坊。
只有在軀體親近相貼的時候,她才能真切感受到他的溫柔,如情人般的呵護,而不必擔憂他怒氣突然勃發,或是自己做錯事,這種感覺真好……
可是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不是已經言明他倆之間僅存公事關係、同事之誼嗎?他怎會又突然對她起了色心?
「你……」尹梵心使勁地推開他,並儘可能不讓他瞧見自己滿面的赧色。「你說過不會對我動手動腳的!」
「是妳不遵守約定,故意勾引我。」他臉上笑意加深,眼裏有火花在迸射,閃爍而明亮。
「欲……欲加之罪……何患無詞……」她無助地側開嫣紅粉頰,以避免再次遭人採擷芯蕊。
流言不愧是流言,果然全都是假的!查德那個大騙子,滿口謊話!還說什麼應御風一向最忌諱陌生女子近身,其實他根本樂在其中,流連忘返!
「我們現在不是站在舞台上嗎?」他低沉的嗓音如同天底下威力最強的情蠱,在她耳畔輕聲呢喃着,令人渾身燥熱難安。
「可……可是……」目光和他直視她的眼神交接時,尹梵心覺得自己似乎接收到某種難以言喻的溫柔訊息,令她心跳不由得加快了幾拍。
老天,現在才想起約定的內容會不會太晚了?
「想起來了吧。」應御風的臉更湊近了些,炯亮的黑眸亦熠熠閃動。「可是什麼?」
「可是剛才明明沒在排練哪!」她嘟起紅艷誘人的嘴唇替自己抱屈。
「對,剛剛只是討論角色關係與劇情,跟排練一點關係都沒有。」他耐心地解釋着,但面上的笑容卻倏然變了質,似有一分竊喜、兩分神秘與七分的得意兮兮。
「沒錯沒錯,你說得對極了。」尹梵心連忙點頭同意。
「所以妳應該信任我,對不對?」他又靠了上去,貼着她的嘴唇輕喃。
「呃……對。」這句話聽起來沒什麼問題,點個頭應該沒事吧?
「那好。」應御風拉起她的手步下舞台。
「去哪裏?」尹梵心狐疑地抬眼瞄他。她的「宿舍」在三樓,就算要出門用餐,也該讓人換件衣服,總不能讓她穿着一身戲服出門吧?
「放心,不會把妳賣掉的。」在送她坐上車、系好安全帶之後,他才慢吞吞地答話。
哎,真是敗給她了。這個遲鈍兼沒大腦的小笨蛋,在美國住了這麼長的一段日子,竟然還搞不清楚星期五的意義──
狂歡的周末,就是從星期五的夜晚開始!
墨西哥肯康
艷陽當空照,既耀目又刺眼,只要站在陽光下曬個五分鐘,皮膚就會立刻發紅刺癢。但不知是否適逢周末之故,海灘上依舊人潮如熾,一個個草篷搭成的冰涼飲料販賣處更擠滿了人。
「該說他是莽撞衝動還是觀察力敏銳?」坐在吧枱邊的一個俏女郎壓低了嗓音,俏聲問向身邊的男伴,但平淡無起伏的語調卻無從聽出是褒或貶。
「我沒意見。」男子舉杯啜飲冰涼的醇酒,聲調比俏女郎低冷許多,態度更無所謂。
「你是不在乎『他』,還是不在乎這項任務?」俏女郎聲調微微提高了幾度,顯然是被男子冷淡的態度觸發了她接連數天來積鬱的不滿。
「隨妳怎麼說。」他站起身,並將如鷹隼的銳利藍眸迎向陽光,微微瞇起,彷佛只對刺眼的陽光有興趣。「目標移動位置了,走吧。」
「追蹤目標物是你的任務,與我無關。」她的語調雖然多了點情緒,然而卻仍以負面居多。
俏女郎無視男子拋來的警告冷眼,再向酒保點了一杯淡酒。
哼!他未免太囂張猖狂了些,他們兩人隸屬於不同的單位,職級平等,沒必要讓外人爬到自己頭上來──何況他分明是以性別作為分野,更令她鄙夷不齒。
「現在不是鬧意氣的時候。」男子蹙眉,口氣不耐。「別忘了門主有多看重那女孩。」
「我可沒攔着你,阻撓你執行任務。」她挑起一抹冷笑,獨自玩賞手中的晶瑩酒杯,眸子裏卻漾出狡黠的光彩。
「抱歉打擾了。」酒保輕咳兩聲,由吧枱後向兩人遞出一張便條紙。「有位剛離開的客人留下這張字條,堅持要求敝店代為轉達。」
男子挑高了眉頭,未發一言,倒是俏女郎動作迅捷,立刻接下短箋閱讀。
別跟得太緊,敗興的傢伙們。
風
這簡直是奇恥大辱!行跡敗露不說,還被目標物蔑視侮辱!男子表面上雖不動聲色,但眼光卻驟然降至零下五度,沉寂多年的心底火山亦連續猛爆十數次。不論任務執行的結果如何,此事若傳回「醒石」,他鐵定會被削得體無完膚,無地自容。
「你想的應該跟我一樣吧?」俏女郎揚起長睫美眸,聲調僵冷。
「妳不擔心門主發飆?」男子蹙緊濃眉,壓下心頭的怒焰,偽裝起理智平靜的外貌。
不愧是「驚石」培養出來的精英,膽子大得可以,竟然想挑門主的心頭肉!
「怕事的人還有資格留在『驚石』嗎?」她冷聲嘲諷。「倒是沒想到『醒石』的人做事這麼婆媽。」
她嘴裏雖說得十分堅定,其實有點心虛。誰不知道少主在門主眼中佔了極大比重,就連初涉掌門職務的真二小姐都比不上,更何況是他們這批新上任的諫士?要是不慎弄傷了少主,別說接任,就連「十人競技」也甭想參加!
「一切等任務完成再說。」在決定明哲保身的同時,他也回了她一記冷眼。
並不是他膽小怕事,而是需要時間思考評估──究竟該用什麼方式「報仇」,才能損人利己,安然地全身而退。畢竟「醒石」的職責是搜尋情報,深謀遠慮為第一專長,絕不能大意失手──第一次露出破綻猶情有可原,但第二回可就難辭其咎了。
「難道你不認為他囂張得太過火,令人想吐?」俏女郎抬高了下巴,以相同的悍狠眼波瞄回去。
「我的看法不重要。」男子隨手扔出幾張綠色鈔票便起身走人。「跟不跟隨妳。不過醜話先說在前頭,我的任務不容許任何人從中破壞。」
「即使是我?」她的表情相當挑釁。
「沒錯。」他以冷厲的鷹眸盯住她,大有與之決裂的態勢。
俏女郎撇了撇嘴,慣有的譏誚笑意悄悄地浮上唇畔。
「算了,看在門主的面子上,這筆帳暫且記着,改日再算。」她瞇起單鳳眼,冷鄙地睨了他一眼。「但保母期一結束,可就不一定了。」
「彼此彼此。」拋下話后,男子立刻在擁擠嘈雜的人潮當中如風一般地消失。
※※※
「真是看不出來,像你這樣的紈褲子弟竟然也是行家。」在從機場到踏入旅館房間的這段路程上,尹梵心不斷嘖嘖稱奇。「一般觀光客到肯康來,全都住進了五星級大飯店,怎麼你卻窩到這種小鼻子小眼睛的地方?」
「因為我不是一般的觀光客。」應御風挑高一邊眉毛,不痛不癢的反問:「怎麼,妳不喜歡這兒?」
「開什麼玩笑!」她眼底眉間全是朗朗晴笑,暫時忘卻一路上的不愉快。「去年要不是阿米哥臨時有事分不開身,我早拉他過來了。」
「阿米哥?」他的眉頭又挑高了些。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天氣太過炎熱的關係,詢問的語調聽起來似乎有些酸味。
「喂,相不相信,這地方我來過四次了哦!」她嘻嘻哈哈地跳到窗邊,一把推開雪白的百葉窗,一面指點一面叨念。「我第一次來的時候就住在那家旅館,第二次原本想住同一家的,可惜客滿了,連一個房間都不剩,後來只好背着重死人的背包到處找空房,累死我也……」
「四次?這裏有妳的親人?還是『阿米哥』住在這裏?」應御風勉強自己甩開無聊的嫉妒情緒,對她露出魅力無邊的笑容,但是語氣里仍不慎泄出一絲酸醋味。
「你說齊碩文?哈,你也太高估他了!」尹梵心冷嗤一聲。「他大少爺才不屑過這種邋遢不文明的生活。那個傢伙最有興趣的就是泡妹妹,不是玩偵探遊戲。」
「妳想摸清誰的底?」他輕揚着眉,瞳眸深沉如子夜。
偵探?早該知道持有台灣護照的她不會無端窩在齊家。她臉上那種躍躍欲試的表情他見過,就是牽馬那回。不管現在她腦子裏打的是什麼鬼主意,總之絕不會是好事就是了。
「這件事我只跟阿米哥提過,你是第二個。」她神秘兮兮地東張西望,悄悄地附在他耳畔低聲道。「喂,你有沒有聽說過『漱石門』哪?」
「妳也知道?」應御風的下巴差點掉在地上。老頭竟然敢拐他,睜眼說瞎話!然而轉念一想,她若真是老頭派來的暗樁說客,不該以這般的語氣提起「漱石」才對。
耶?哈!尹梵心一下子笑開了,一記鐵砂掌拍上他的肩,得意極了。沒想到「過敏源」先生與她竟是同道中人!
「嘿,想不到你的消息也滿靈通的嘛!」她曖昧兮兮地笑了。「老實告訴你好了,我在找『影魅』。」
「妳認識『影魅』?」他開始想吐血。
「當然不認識。」尹梵心拋給他一記「你是白痴」的冷眼。「我聽說『漱石門』的九人諫士當中只有兩個是女的,其中一個就是『影魅』。」
「那又怎麼樣?」老頭要是知道自家底細被外人摸得那麼清楚明白,肯定吐血吐得比他更凶。
這次應御風接收到的冷眼溫度更低了,還貼上「你沒藥救」的標籤。
「拜託!那麼卓越過人的女中豪傑,誰不想見上一面哪!」她抿緊了唇,極其容忍地盯着他。「況且,截至目前為止,還沒聽說過有人敢在背後談論『驚石』成員的外貌,很難找的,挑戰性霹靂大,你懂不懂啊!」
「我就不想見。」那些黏得要死的傢伙最好滾到海角天邊去,永遠別來煩他。「怎麼,妳連『驚石』也知道?妳有內線?」
「還不就是齊碩文嘛!」她連連呵笑數聲。「齊爸爸是販賣軍火的大盤,好幾回差點被好人害斃,都是『驚石』出手擺平的,當然名滿天下啦!」
她的天下可真小,就只有她和那個姓齊的小子。
「惡人本該有惡報,不是不報,只是時候未到。『漱石』那種亂七八糟的組織,妳還是少沾為妙。」他嘀嘀咕咕的叨念。
「你才是惡人咧!」尹梵心兇巴巴地吼。「販賣軍火一定是壞人嗎?」
「難道還算是好人?」應御風沒好氣地咕噥着。
「廢話,當然是因人而異嘛!」她更凶了,還以纖細玉指凌厲地指住他。「就算用你那顆生鏽的大腦想也知道,黑道里並不見得全是淫掠盜據、殺人放火、十惡不赦的惡徒,相對的,白道當中也未必沒有披着羊皮的偽君子,私下凈做些喪盡天良的惡事之徒。」
「那些都是少數分子,妳怎麼能以偏概全!」這回換他瞟她一記白眼。
「少數分子就不是人哪!」她的食指戳上他的胸膛。「請問黑道里的少數好人遭殃的時候,誰會對他們伸出援手?而白道里的偽君子私下作亂的時候,又有誰能將他們繩之以法,還給公眾一個交代?」
「總而言之,我就是不贊成動用私刑。」他的黑眼閃過凌厲詭異的光彩。「一味使用暴力只會造成惡性循環,血腥得要命,誰沾上誰倒霉。」
「憑你?」尹梵心的口氣冷冽而不屑。「人家『漱石門』才不會那麼沒眼光,看上像你這種手無縛雞之力的肉腳。」
沒眼光?肉腳?應御風的黑眸突然擴張成兩倍大。她要是知道老頭三不五時就派人來遊說、哀求他回去接下掌門人的大位,不知會作何感想。
嗯,恐怕也是先吐三口鮮血,順順氣吧。
「聽起來妳似乎對『漱石門』十分推崇。」他撇撇嘴,懶洋洋地睨她一眼。「莫非妳也想在『十人競技』參一腳?」
聽聞此言,尹梵心一反先前的激動,沉默了好半晌,一語未發。
三年前從齊爸爸口中得知的「漱石門」,簡直像個不真實的傳說──
分支偏布全球的「漱石門」,一言以蔽之,僅能以「絕無僅有的灰色組織」來形容。
以顏色而言,灰色可一分為二,一黑一白。
以善惡為界限,灰色則是居中模糊難清的地帶。
再者,既以漱石為其名,自有隱居遁世、不問塵事之意;但「漱石門」不僅插手世間緊事,其下更分有「醒石觀」、「驚石觀」、「忘石觀」三支不同的部門。
聽說「醒石」專責采清情報的真確性,是個集高科技裝備、計算機滲透及易容技術等各方精英所組成的情報團。
「驚石」則是殺手組織,但與一般黑道的行事法則大不相同,並不是每回出手必得見血的殘暴,主要是將黑白兩道當中的不肖分子揪至陽光下,揭穿惡行。至於手段如何,沒有人知道,或者該說無從得知。
「忘石」的任務只有兩個字──平復,專責將「驚石」揪出的頑劣不良分子進行思想改造,務求歹人惡徒改邪歸正,不使危害社會安寧。
而每十年才舉辦一回的「十人競技」正是晉陞諫士的唯一途徑,更將由獲勝的十人當中選拔出下屆門主。每回皆有無數來自全球的精英極力爭取入圍,只是希冀能得到這份殊榮,一窺廟堂之宏偉。
這樣充滿傳奇色彩的俠義組織,又以「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為成立宗旨,她怎麼可能不想加入?只可惜晚了好幾步,根本來不及爭取入圍權。
「名額早滿了,我只有望門興嘆、過過乾癮的份。」想到這裏,心頭不由得微微一酸。「要不然你以為我幹嘛那麼想見着『影魅』的真面目?」
「聽說門主夫人的位子還空着,沒人坐上去哦。」應御風突然天外飛來一句。「別拚命去爭那些小職務了,用嫁的怎麼樣?考慮一下吧。」
「神經病!」她難以置信地看着他。「我為什麼要為了一個遙不可及的夢想,而委屈自己去嫁給一個行將就木的糟老頭?」
「誰規定門主一定得是頭禿齒搖的糟老頭子?」他的語調一如先前,淡淡的、冷冷的,聽不出任何弦外之音。
「百分之九十九都是啦!就像世上僅存的王子一樣,幾乎都是非洲黑人。而我剛巧沒興趣拿自己的後半輩子去賭那可憐兮兮的百分之一。」說是這麼說,可她卻始終舍不下一窺「漱石門」內部的心愿。
「妳總算還有點腦子。」應御風喃喃低語,彷佛只說給自己聽。剛才不知着了什麼魔,竟然說出那麼不可思議的話……門主?別開玩笑了,他才不會回去。
「喂,看來你似乎也滿了解『漱石門』的嘛,咱們來交換情報好不好?」尹梵心驀地漾出甜美得彷佛沁出蜜來的笑容。
「像我這種安分守己的良民怎麼可能會對那種暴力組織有興趣?別扯了。」他不自在地撇開臉。況且她的笑容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都只能歸類於諂媚──而她從不隨便浪費這般別有意義的甜笑,除非有求於人。
「別那麼小氣,說嘛!」她抓住他的手不放,一徑撒賴。「反正天色已經黑了,出去玩太危險,不如來聊天殺時間。」
「妳今天真的很吵。」早知道就訂兩間房,省得聽她在耳邊亂叫。
「本來嘛,一個人無聊,兩個人就有聊啦!」她的眼神柔媚如醉,櫻唇嫣紅欲滴,卻又有些賊賊的……
「想都不要想!」他狠狠瞪她,口氣壞極了。
她哪裏是想聊天!別以為他看不出那種詭譎眼神代表的意義。這個小白痴竟然想叫他摸黑陪她出門,在這個據說「治安很亂,環境很臟」的灰黑小房子堆里亂跑,只為了找一個他避之唯恐不及的漱石人!
「我至少很誠實,心到口就到。」她的小臉倏地黯下來。「哪像有些人,做什麼事都是強迫性的,問都不問一聲,霸道得要命。」
「妳不願意跟我來墨西哥度假?」應御風臉色一沉。
「也不是這麼說……只是,如果你事前先問過我的意見,感覺比較好嘛。」尹梵心偷偷瞥他一眼,又迅速地調開視線。真是的,他又生氣了。每次都這樣,就會凶她,一點點小事也生氣,真是沒度量。
「小騙子。」應御風硬是托起她的下顎,深深地盯住她。「我要是事先通知,妳不是先逃得不見人影,就是東拉西扯拖着不肯乖乖出門。還敢說我霸道,明明是妳個性不好。」
她個性不好?虧他有臉說!明明是他引信短,還敢數落別人!
「又沒人要你忍耐!」他的指控委實太過刺耳,當場惹毛了她。「齊碩文雖然老愛欺負我,但他做事一向光明正大,跟你比起來,簡直像天使一樣可愛。」句中的「天使」二字拖得既長又響亮,分明有意加重語氣。
「妳才怪了,我們兩個的事為什麼要扯上那個姓齊的?」他也惱了。天使?這算哪門子的讚美詞!男人若是被女人形容成天使,不如一頭撞死算了。
「你看你看,又跟我吵,連這點小事你都不肯讓我。」她眨着紅了一圈的眸子瞪着他。「人家齊……算了,不跟你講了,免得你又把亂七八糟的罪名安在我頭上。」
「我哪有那麼惡劣!」一股煩悶的情緒突然罩住應御風,令他坐立難安。他無奈地瞪住眼前的小女人,一臉哭笑不得。晶石上浮起的「心」字若是指她的話,他的後半輩子可就難過了。
「就有!」她咚咚咚連捶他三下。「你又吼又罵地把人家的素描本搶走,都已經過了一個月,也沒見你還我!」
「開玩笑,妳又沒付我模特兒的費用,畫稿怎麼能還妳?」他清清喉嚨,努力挽回自己嚴肅的架子。
「開玩笑,你也沒答應當我的模特兒,我為什麼要付你錢?」她的氣焰非常囂張,以一式一樣的句型倒打他一把。
應御風一時話塞,只能以懊惱的黑眸死瞪她。
「沒話說了是嗎?」尹梵心寬宏大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念在你是初犯,且看來頗有悔意,不如給你一個將功贖罪的機會……嘿嘿,跟某人比起來,我大方多了吧?」
「將功……」他的語音綿軟無力,彷佛隨時都會癱倒。此時不吐血,更待何時啊!
「對呀。」她一副哥倆好的模樣。「來來來,把你知道的情報都告訴我,那些素描就算收買費,隨你愛裱愛丟,我都不干涉。」
「誰理妳。」他推開身邊的黏人精,換個偏遠荒僻的位置。
真是不識貨,也不想想那些「廢紙」價值多少錢,還嫌少!上回畫展不過賣出十幅畫,就已足夠讓她躺着吃喝玩樂三年還有剩,貪心的傢伙,該知足了。
「雖然你傷了我的自尊心,但是我決定原諒你。」她馬上醒過來,一點也不氣餒。「快說呀,憋久了會得內傷,與其損己不利人,還不如吐出來與我分享一下嘛!」
「老實告訴妳,我對那個骯髒血腥的暴力組織一點興趣也沒有。」他漠然得近乎冷酷,嘴角僵硬地抿成一直線。
「你……」尹梵心驀地放開他,愁容滿面。「你為什麼要這樣踐踏『漱石門』的名聲?好像他們欠你八百萬似的,神經病!」
豈止八百萬,就算拿老頭的命來抵也不夠!應御風恨恨地想。
見應御風悶不吭聲,尹梵心誤以為他正在「捫心自省」,便在一旁好心開導。
「你怎麼不想想,如果有一天,你的家人在夜半時分坐上出租車,結果被載去荒山野地里殺害,任憑警察費盡心思也抓不着嫌犯,那時難道不希望有人代你出頭,揪出那個喪盡天良的惡徒嗎?就算你可以忍,可以等水落石出的一天,但在漫長的等待過程中,歹徒難道會安分地坐在家中,不再出外害人嗎?受害的人數還會繼續增加……」
「妳說夠了沒有?」他旋身狠瞪她,清俊的臉龐倏地凝成寒冰。
「當然沒有。」她冷靜地看着他。「為了社會的正義和平,『漱石門』的存在與貢獻是不可忽視的,你不該拿有色的眼光看待它。」
「妳真以為它能保護人的性命,」一把熊熊怒火頓時由應御風心底深處狂燒而出。「這種天大的謊言也只有如妳這般痴蠢的笨蛋才會相信!」
「我……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尹梵心被他陡然爆發的怒氣震住了。
他為什麼那麼生氣?該不是「漱石門」跟應御風真有深仇大恨吧?那豈不表示他也被列入「漱石」的黑名單?若是不小心跟他扯上關係,他身邊的「閑雜人等」是不是也會落得在劫難逃的命運?
那……為了自己的安危着想,她是不是應該儘速逃離,以免沾染晦氣?
左思右想了五秒鐘,尹梵心確定自己絕對無法做出如此缺乏義氣、棄友而逃的行為,只好聽天由命,走一步算一步了。
「不懂也是一種幸福。」應御風的眸子更陰暗了些。
邪人說正法,正法也成邪;正人說邪法,邪法也成正。
這世上的邪人之所以成功,皆因將好佞心思藏於「正法」背後,而以偽裝的君子面貌出現在眾人之前。而正人之所以失敗,乃是輸在宅心仁厚,凡事只看光明面,過於信任他人,而敗在「邪人」的手上。
這是他外公應湛天時常掛在嘴邊的道理。每當提起他死去的母親時,總免不了順道數落「那個狠心狗肺的東西」一頓,而最後就是以這段話總結。二十年累積下來,那股暗藏於字裏行間的鄙夷之意似乎益加根深柢固,濃得再也化不開。
應御風盯住右手腕上淡色的細長疤痕,心口不禁隱隱作痛。如果「漱石門」的組織真有傳聞中那般嚴密精銳,如果接掌「漱石門」的意義在於維護正義、確保生命安全,當年他母親遭受的磨難又算什麼?一次無法掌控的突髮狀況?
連自己的妻兒都無法護衛周全,有什麼資格誇口自己的能力,炫耀部眾皆為精英?更遑論解決其它的暴力事件。以暴制暴只會造成無窮盡的惡性循環,這是再普通不過的常識。老頭都五十多歲了,若是還道不破這一關的話,這輩子就算白活了。
一根纖指突然戳上應御風僵硬的肩膀,打斷了他的沉思。
「呃……我肚子餓了,想出去採買食物。」尹梵心用力吞下一口唾沫,小心翼翼地觀察他的表情。「只是想問問你,需不需要順道替你帶些特定食品回來。」
方才不知是哪位人士認為外頭月黑風高,猶在耳邊諄諄告誡不宜外出行走。
「妳不怕黑?」他的口氣聽起來彷佛隱忍了許久。
「一點點。」察言觀色雖然不是她的專長,但近來功力精進不少。「不過我更怕肚子餓引起的胃痛。」
應御風一愣,心臟倏地揪了一下,突然覺得她的每一字每一句都像把鋒銳的利刃,狠狠地刺在他的心上。
「妳有胃病為什麼不早說?」他的聲音聽起來悶悶的,彷佛又動了無名肝火。
她聳聳肩,好似是他大驚小怪,一切煩憂皆與她無關。
「你又沒問,我怎麼告訴你?」尹梵心隨便敷衍幾句,便埋頭在行李堆里尋找自己存放錢包的背包。「反正是老毛病,說不說根本沒差。」
打從有記憶起,她的胃痛一直沒好過,只有輕重的差別。平時倒還好,小疼小痛她一向忍慣了,但若遇上疼得幾乎令人在地上打滾的胃絞痛,可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那不是重點。」他懊惱地死瞪她。
「錢包呢?」她背向他,順利地閃躲過那雙炯亮逼人的黑眸。「喂,你沒動過我的行李吧?」
「誰要動妳的東西!」應御風沒好氣地回答,眼底的陰鬱卻愈凝愈沉重。
「那可不一定。」她擰起柳眉,開始有些煩躁。「不知道是誰有那麼大的膽子,擅自闖進員工的宿舍,自行取出物品。」
應御風終於看不下去她笨手笨腳的拙樣,眨眼之間便替她翻出正確的背包。在取出錢包遞給她之後,還隨手翻了翻她的家當。
「胃藥呢?」他瞪大黑眸,俊臉沉了下來。「妳居然沒帶胃藥!」
她再次聳肩。反正已經痛成習慣了,胃藥吃了跟沒吃一樣,她幹嘛要虐待自己?再說,不論哪一家藥廠出產的胃藥都一樣噁心,除非她倒下,否則誰也別想讓她吞下那些見鬼的藥片或胃乳。
「算我拜託你,別再問這些無聊的問題行不行?」尹梵心打開錢包細點零錢,免得付帳時遭受拒收大鈔的悲慘命運。「我要去橋對面的麥當勞,你要吃什麼?」
「我要儂特利的雙牛堡。」他存心氣她。
「可以。」她倒是一派自在,完全沒動氣。「自己慢慢孵。我走了,Bye!」
「妳給我乖乖坐下!」應御風兇巴巴地挑起眉,將她塞進床邊的椅子裏。「要吃什麼快說,別等我買回來才抱怨『每次都不先跟我商量』。」
真好真好,他竟然自願擔任買飯小弟!尹梵心把錢包遞給他,眼尾眉梢全是笑。
「我現在餓得都快暈了,只要吃下去不會死,隨便什麼東西都可以。不過……」她頓了頓,以咽下饑渴難忍的唾沫。「不管你決定買什麼,麻煩都買雙份給我,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