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人生幾何春復夏
一行人搬進南宮之後,季漣開始給南宮各殿賜名,主殿名為泰始,與之隔廊相對的皇后寢宮賜名為棲鳳殿,往後依次都取了名,二人一起寫了牌匾讓宮人們掛上。
永昭五年三月初三上巳節,季漣和玦兒在隨駕洛陽的六部官員的陪同下,在洛陽東郊行皇帝親耕、皇后親蠶的祀典——先前的冊后大典雖把季漣折騰的夠嗆,可沒過多久他就好了傷疤忘了痛,覺得應當讓天下人都來瞧瞧他和皇后一一對模範夫妻——若人人都和他家裏一般父慈子孝鶼鰈情深——當然那父慈子孝現在還存在於他的幻想當中,何愁家不旺國不興?
祀典之後,玦兒便將孫隱閔拉到南宮來親自調教,誰知他念書也念不下去,學武也只是個花拳繡腿,萬般無奈之下季漣親自出馬,看到孫隱閔如此淘氣,他不由覺着齊王涵真是乖巧伶俐。
“隱閔,一隨行到洛陽的大人們裏面你可有覺得合心意的,你覺着哪個好,朕就調過來帶你念書,你看如何?”季漣決意先禮後兵。
孫隱閔歪在貴妃椅上,斜睨了他一眼,道:“姊夫何必客氣呢,朝中大員那都是一等一的才學,找來教我豈不是大材小用了?俗話說得好,學得文武藝,售與帝王家。一些人辛辛苦苦考了科舉來做官,姊夫若是讓他們來教我,豈不是公器私用?”
“你姊姊身子不好,現在也就你一個親人在身邊,你若是安心念書,你姊姊心裏也好受許多。”
孫隱閔笑道:“姊夫這是說的哪裏話,俗話說在家從父出嫁從夫,三從四德之中從沒有一條是和家裏兄弟相關的。只要姊夫對姊姊好,我就是有萬般不是,姊姊也不至於就氣壞了是不是?”
季漣聽了一話真是恨得牙痒痒的,順了氣道:“你若只是淘氣也就算了,可現在你還在孝期之中,我聽說……在長安的時候,你時常往醉雲閣跑——這可是有違國法的,要是誰寫個彈章上來,可就不是小事了。”
便以孝期間尋花問柳一一條,足以讓孫隱閔終生不得入仕,他自己卻不以為然,哂道:“便有天大的事,也有姊夫頂着,剛剛姊夫也說了,若是我出了什麼事,姊姊恐怕要傷心……”
季漣見他竟然拿一話來擠兌自己,氣不打一處來,口氣重了起來:“本朝以仁孝治國,你若一般胡來,朕也保不住你!”
孫隱閔聳聳肩,道:“不就是仕途盡毀么,律法我又不是全然不知,反正我一般樣子,也不用指望我做官——頂多不過把一錢塘伯世子讓與別人做,又有什麼打緊?”
季漣揉揉太陽**,勸道:“你若是真看中了哪家的姑娘,朕和你姊姊自然會替你做主。可那些青樓女子,豈是良配?”
孫隱閔點點頭,道:“是啊,我也這麼覺得,所以我也沒有把誰討回來啊。”
“那你——你還隔三岔五的往那些花柳之地跑作甚麼?”
孫隱閔大剌剌的在貴妃椅上伸胳膊拉腿的,笑道:“姊夫也是男人,還問我一個作甚麼?”
季漣一時張口結舌,反駁道:“朕可從來不曾去一種地方!”
孫隱閔笑道:“姊夫宮裏自有三宮六院,當然不用去那些地方。我一未娶妻二未納妾,不去一些地方能怎麼辦?”
季漣每每按捺下心中火氣,必然被孫隱閔一句話又挑起來,強忍住怒氣勸道:“你現在年紀還小,況且為人子女的,怎能一樣罔顧國法家法,岳母大人泉下有知,豈不心痛?”
孫隱閔揮揮手道:“姊夫又要跟我說三年孝期了……”,他突然湊近了來,盯着季漣的面孔嘻笑道:“我看姊姊一些日子姿容煥的——我就不信,難道這幾個月姊夫是陪着姊姊吃素的?”
季漣此時更是忍無可忍,一掌摑去,打了他一個大耳刮子,“豈有你一樣為人子女兄弟的?枉費你姊姊日日為你憂心!”
孫隱閔摸了摸火辣辣的面頰,笑道:“爹是一樣,你也是一樣,一言不合就打我,你索性打死我算了,也免得礙了你們的眼!”
季漣被他一樣子無賴的一激,一連咳了半天才止住,一旁的小王公公端了茶讓他順氣,等他稍稍氣平,恨鐵不成鋼的瞪了孫隱閔許久,厲聲道:“你一個樣子,早晚出了什麼事情,看朕還會不會管你死活!”
“連一句話都說得跟爹一樣。”孫隱閔自顧自的端起自己的茶碗,悠閑的抿了一口,冷笑道:“姊夫又何曾管過我的死活——爹是一樣,你也是一樣——心心念念的都是姊姊,生怕我給姊姊現了眼就姊夫既是一般心疼姊姊,又怎地終日把姊姊鎖在這深宮之中,連娘親最後一面也未見上?”
季漣被他一頂,欲要反駁又無從駁起,只聽得他慢悠悠的繼續刻薄下去:“這會子披麻戴孝的又有什麼用處,姊姊的三從四德也學得真好,出了嫁從夫從的連娘親都不要了……”
季漣被他幾句話說的惱極,只覺着要是再呆下去,只怕耐不住又要同他動手,一甩袖子,咬牙切齒的回了泰始殿。
玦兒看到季漣怒氣沖沖的回來,忙讓奶娘和婢女們將兩位皇子抱去棲鳳殿說閱讀,盡在
,免得在季漣氣頭上還吵着他。季漣見了玦兒,一臉不豫的坐上睡榻,道:“你那個弟弟,真是……”
玦兒忙坐到他身側,握住他的手又不知怎麼說才好,畢竟孫隱閔是自己的弟弟,教養成一樣自己也不知如何是好,頭幾日自己也在他那裏碰了釘子,不知他今日到底跟季漣又說了些什麼,惹得他一樣動怒。
季漣見她怯生生的看着自己,彷彿犯了什麼大錯一般,口氣又軟了:“我不是怪你——只是,哎,隱閔的性子實在太頑劣了一些,他……跟涵兒差不多大吧?一般年紀就一樣佯狂,在我面前也敢如斯狂悖,他還有什麼顧忌的?再不下狠心管束管束,以後不知要鬧出什麼事來。”
玦兒聽了,心底又難過起來,輕泣道:“我也實在是沒法子了,家裏也不是沒打過沒罵過,他只是這樣子,現在大家看在你的面上,又多讓他三分,背地裏還不知要說成什麼樣子”,她頓了一頓又道:“我就這麼一個弟弟……以後他要是犯了什麼錯,你千萬多擔待一些……好不好?”
她又說起孫隱閔才出生沒多久,她就入了宮,家裏只有一一個獨子,爹娘難免驕縱一些,到後來孫璞去了蘇州,杜蕙玉震怒交加,都忽視了兒子,弄到現在無人能管束的地步,說著說著漸有哭音。
季漣看着心中甚是不忍,撫着她的手柔聲道:“他現在還是個孩子,我自然還護得住,只是一味的縱容也不是個法子,我倒沒那麼容易就氣着了,只是怕他一味胡來,氣壞了你。”
他在孫隱閔那裏受了悶氣,本是怒極了的,回來看到玦兒這般內疚——他心底又悔起來,孫隱閔心底隱隱的怪責父親,又怨玦兒不曾回家,歸根究底起來,又着落在他自己身上:他雖幾次三番的勸玦兒省親,玦兒回回婉拒——經歷這許多事,他豈能再不明白其中的道理?
她本是性情靈動的人,他愈是招搖,她愈是得恭順三分,不止為她自身,也為著不落人的口實來說他的長短,日積月累的下來,竟至於斯,這樣翻來覆去的想了半天,又攥着她的手對自己說道:“隱閔年紀終還是小,我——無論怎樣,總能把他教好的,你放心就是。”
四月,季漣看過了西都送來的符葵心上表奏請赴平城的摺子后,在柳心瓴擬好的委任詔書上加蓋璽印,恢復符葵心的從三品雲麾將軍之職,而符鳶被升任為正四品忠武將軍,同駐平城府;符靖調任北庭駐守。符葵心雖在永昭四年兵敗石河被俘,但他率眾苦戰數日斬殺阿史那攝圖的精銳部隊,導致阿史那攝圖一年多來無力再向中原起攻擊,他回京后療養的幾個月,前線不少將軍都送信回來慰問,又有不少人上折保舉他重回平城,可見他永昭二年和三年間已在北邊累積出無上軍威,此次他自己上表請命,柳心瓴自然樂得順水推舟。
與符葵心同行的還有去年秋舉上榜的一些武舉子們,自國子監開了武科之後,倒是調教出不少好苗子,季漣倒沒有奢望能隔三年就出一個像符葵心一樣的英才,只盼着能向邊關源源不斷的輸送將官,便已心足。
只是這道摺子,讓季漣興起一個念頭,向玦兒道:“我記得你說過……永昭二年葵心石河大捷之後,隱閔很是仰慕了他一陣?後來還因為一個跑去找護院習武?”
玦兒點點頭,季漣繼續道:“照我看……把隱閔送到葵心那裏去,如何?我想來想去,實是沒有人能鎮住他了,今天看到葵心的表章,才想起來隱閔原本還是有個敬畏的人的。況且——軍中操練艱苦,倒是個歷練人的地方。”
玦兒聽了,頗有難色,一則怕孫隱閔在軍中受了苦,二則怕再多一個人現符葵心的事,季漣看她這樣子,只道她是怕孫隱閔受不了那個苦頭,笑道:“玉不琢不成器,我聽你以前說你爹娘每次責罰他,總是他還沒受着苦頭,你爹娘先心疼了——他便是因為這個,所以有恃無恐。軍中操練我也是見識過的,任你閻王老子,進去了脾性也要磨掉幾分,你要是現在還一味的心疼他,怕他吃了苦,將來後悔也來不及了。”
季漣自上一回被孫隱閔氣着之後,回來左思右想,現他不管說一句什麼,孫隱閔總是隨隨便便一句話就能把他給堵回去,足見孫隱閔本身還是機警過人的,並不是不講道理,而是你講什麼道理,他便拿什麼道理駁你。季漣從小就常被人贊機敏過人,從不曾在口頭上吃的這樣的虧,再加上孫隱閔那日正觸動他尷尬之處,才讓他惱羞成怒動了手。這樣想通之後,季漣便覺得他倒並非一無是處,若是能嚴加管束,未必不成氣候。
玦兒想了一想,季漣所說也是在理,便道:“只怕——他這樣太叨擾了符二公子”,思前想後又道:“你既是覺着想讓他到軍中歷練,若他還是一樣招搖的去,到哪裏也不見得真能吃着苦……”
二人這樣一合計,便決定拿話去激一激孫隱閔,讓他遮掩身份,以招募的新兵身份去平城府,再讓符葵心從旁照應,當能保他無虞,再者符鳶操兵之嚴苛,符葵心對敵之狠辣,都已是出了名的,當能管束住孫隱閔。
一樣決定之後,季漣便下旨讓符葵心赴任平城府之前,先到洛陽見駕,又趁着一幾日的功夫,打探孫隱閔對符葵心的態度,果然見他對符葵心的大名,拜服如初。
季漣和孫隱閔一樣打了幾回交道之後,已慢慢摸得他的性子,數次拿以往從柳心瓴那裏打探來的符葵心的種種事迹來激孫隱閔,孫隱閔到底年少,又自小驕縱,頗有幾分傲氣,往常在家生活的安逸,心裏也幻想過從戎殺敵建功立業,只是知道家裏肯定不會應允,才沒有當一回事,現在機會放在眼前,於是迅上鉤,在季漣面前誇下海口,以庶民的身份去參加新兵招募,不在平城府做出一番事業,決不回來見人。
等符葵心到了洛陽,季漣和玦兒多番交代,讓他千萬管束住孫隱閔,只要不讓他上前線戰場,保住生命無虞,其他一切事宜,都歸符葵心調教,決不從旁置喙。玦兒又私下叮囑符葵心到平城府一切小心,保重身體云云,自探病之後,二人逐漸有一些心照不宣的默契,在季漣面前她便常稱符葵心為大兄,以免他再吃飛醋。
五月初五端午節,季漣攜玦兒同至洛水,在洛陽府上下官員的陪同下,同觀龍舟競渡,洛水兩岸人聲鼎沸,羅衣無數,鐘鳴鼓響,煞是熱鬧。季漣在岸上親投五色絲粽入江,又給龍舟競渡的勝者親賜彩頭,洛陽民眾遂傾巢而出,爭睹天顏。
到入秋之後,季漣在洛陽仍過的歡快無比,絲毫沒有折返長安的意思,玦兒才知他平日裏嘻嘻哈哈的說要在洛陽陪她長住的話並非玩笑。到了八月初,季漣也沒有準備照往年那樣在宮裏設家宴,而是在書房裏咬着筆杆子問玦兒:“小常遣人過來送口信,說我們若是一直不回去的話,宮裏總得有個主事的人,母后搬去了廣清宮吃齋念佛,幾個太妃太嬪從來都是不管事的,你看誰合適一點?”
玦兒想了想,宮裏現在只有趙賢妃是夫人之位,照理該輪到她了,可自己和這位趙賢妃素來沒有什麼交情,平時她也不怎麼說話,除了在斯盈殿寫字臨帖也沒有別的什麼喜好,搬到雲華殿之後玦兒更不敢去探望她。以玦兒自己的意思自然希望是周佳雯來主事,便答道:“照例該是趙姐姐了,不過……佳雯生的雖是公主,也是你的一點血脈,至今都未加封……”
季漣蘸了墨,一面寫一面道:“那就佳雯吧,就……德妃吧,快到中秋了,那個女兒我還一直沒怎麼看過呢,要不——讓人把她接過來一起過中秋?”
玦兒搖頭道:“好好的中秋,你只把人家的孩子搶過來,這算那門子的團圓呢”,又看着季漣正在寫的冊妃的詔書,皺眉道:“德妃之位尚在賢妃之上……只怕趙姐姐心裏不舒服。”
季漣卻不以為意,想着那趙賢妃往日裏便溫順知禮,先前自己把孩子兩次抱來,她雖痛哭甚久,後來聽說也漸漸的好了,並沒有鬧出什麼大亂子,便道:“她一向都是守本分的,反正都是個夫人的名號,又有什麼好不舒服的。你真的不要把佳雯的女兒接過來看看?”
玦兒想了想,道:“還是我自己寫封信,讓佳雯過完了中秋,帶着女兒到洛陽來一趟吧,咱們兩個人都不在長安,她的冊妃禮就沒法做下去,嗯……就說讓她到洛陽來行冊妃禮吧,這樣,趙姐姐那邊也好說一些。”
季漣點點頭笑道:“還是你想的周全,一群女人在一起的事情就是麻煩,也就你耐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