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行人熙來攘往的馬路上,懸挂着一個巨型的廣告招牌。招牌上,寫着一行字:
那年的夢想
湛藍的夜空,椰樹的影子與一輪銀月構成了一幅讓人神往的風景。這是南太平洋斐濟群島的旅遊廣告。
范玫因站在行人路上,仰着頭,出神地里着廣告招牌。不知道過了多少時候,她發現她身邊站着一個男人,同樣出神地看着這幅廣告招牌。他也看到了她。多少年不見了?她沒想到會在這裏再碰到邱清智。
范玫因跟邱清智點了點頭,兩個人相視微笑。
「那年的夢想——」她喃喃。
「你的夢想是要成為作家。」邱清智說。
她笑了:「我記得你說你要成為飛機師,在天空飛翔,把這個世界的距離縮小。」
邱清智尷尬地笑了笑:「我沒有成為飛機師,我只是個在控制塔上控制飛機升降的人。」
「我卻把世界的距離縮小了。”
「嗯?」
「我在網站工作。」
「喔,是嗎?」
「你到過斐濟嗎?」她問。
邱清智搖了搖頭。
「斐濟真的有這麼漂亮嗎?」她憧憬着。
「那時我們想過要去很多地方,卻從來沒有想過斐濟。你老是想去歐洲。」
「有哪個女大學生沒有夢想過背着背囊游歐洲呢?”
「結果我們真的去了歐洲。”
「而且在意大利的羅馬吵架?分手。」
「你—個人跑回香港。」
「我們那天為甚麼會吵架?」
「你也忘記了,我又怎會記得?反正那個時候,我們甚麼也可以吵。」
范玫因笑了笑:「那時不知多麼後悔跑了回來。我只遊了半個歐洲,直到現在,
也還沒有機會再游當年剩下的那—半。」
「你—個人跑掉了,我也好不了多少。」
「你結婚了嗎?」
「沒有。你呢?」
「那時我們一定也夢想過結婚。」
「我們有嗎?」
「我們一定是夢想過結婚,所以到現在還沒有結婚。我們兩個,都是沒法令夢想成真的人。」自嘲的語調。
「喔,是的。」
她望了望邱清智。他們為甚麼會在這樣的蒼穹下重逢呢?「那年的夢想」是對這段初戀的諷刺,還是一次召喚?不管多少年沒見,他依舊是那麼熟悉和溫暖。他是她談得最多夢想的一個人。
“前面有一家Starbucks,去喝杯咖啡好嗎?」邱清智說。
「你知道我從來不喝咖啡的。」她撅起嘴巴。
邱清智沒好氣的望着她。
「我要喝野莓味的Frappuccino。」她說。
「就知道你一點也沒改變,還是喜歡作弄人。」他說。
他們走進Starbucks,找到一個貼窗的座位。
「我們當年拍拖的時候,為甚麼沒有這種好地方呢?那時只有快餐店。」范玫因微笑着說。
「誰叫你早出生了幾年。」
「我還沒到三十歲呀!」
「我知道。」
「你記得我是哪一天生日的嗎?」
「當然記得,你是——」
「不要說出來——」她制上他,「免得你記錯了,我會失望。」
「我沒記錯。」
「你的記性一向不好。我倒記得你的生日,你是十月十五號。」
邱清智微笑不語。
「你在哪個網站工作?」他問。
「我們公司有好幾個網頁,你有沒有上過—個叫missedperson.com的?」
「是尋人的嗎?」
“嗯!只要把你想要尋找的人的資料放上去,其他網友便可以幫忙去尋找。”
「通常是找些甚麼人呢?」
“甚麼也有,譬如是失去音信的舊情人,出走的太太、不辭而別的男朋友,某天擦身而過的陌生人,還有舊同學、舊朋友。最近有一個很特別的,是一個彌留之際的魔術師想要尋找一個與他在三十多年前一場表演中有過一面之緣的女觀眾。他思念她三十多年了。」
「那麼,他找到沒有?」
“還沒找到之前,他已經過身了。你有沒有想念的人要尋找?”
邱清智聳聳肩膀。
「那樣比較幸福。」范玫因說。
「你還有彈結他嗎?」她問。
「沒有了。」
「你一定想不到,我有一陣子學過長笛呢!」
「為甚麼會跑去學長笛?」
她呷了一口Frappuccino,說:「改天再告訴你。」
「你現在是一個人嗎?」
她苦笑:「我看來不像一個被男人愛着的女人嗎?」
「現在不像。」
「是的,我一個人。你也是吧?」
「給你看出來了!」
「今天是周末晚上呢!我和你,要不是人家的第三者,便是一個人。」
「你怎會寂寞呢?你一向也有很多追求者。」
「就是報應呀!」她說,「你記不記得當年你有個室友叫邵重俠的?」
「記得。我們不同系的。畢業後已經沒聯絡了。你認識他嗎?」
「我在舊同學的眾會上碰到他。那天晚上你沒有來。」
「我不愛懷舊。」
「包括舊情人?」
邱清智靦腆地笑了。
「你還記得我們給他撞破好事的那天多麼狼狽嗎?」
“這麼難堪,怎會忘記呢?那天晚上,他說好了不會回來過夜的。”
「於是,我們在房間裏親熱。」范玫因接著說。
「誰知道他哭哭啼啼的跑回來。」
「他失戀了。」
「我只好把你藏在被窩裏。」
「半夜裏,你卻睡著了!我怎麼推也推不醒你。你怎麼可能睡着的呢?”
「對不起!我當時想等他睡着,結果自己睡著了。」
「但是我們還沒有做完呀!你怎可以睡着!」
「也許我太累了!做那回事的時候,男人付出的體力比女人大很多呢!而且——」
「而且甚麼?」
「而且你比較懶惰,喜歡躺着,甚麼也不做。」
「像我這麼標緻的女人,當然用不着爬高爬低那麼主動啦!」她笑着笑着忽然有點難過。她不是爬上邵重俠的床上請求他抱她嗎?
「你有沒有喝過嬰兒香檳?」她問。
「給嬰兒喝的嗎?」
「當然不是,只是分量特別少。」
「好喝嗎?」
「難喝死了。」
「你常喝的嗎?」
「睡不着的時候喝。都是你不好!」
「跟我有關的嗎?」
「如果當年你沒有跟我吵架,我們沒有分手。也許,我們現在已經結婚了,我會是一個很幸福和無知的小婦人。」
邱清智有點不服氣:「嫁給我又怎會變成無知呢?況且,是你首先跟我吵架的。」
「那也是你不對!你不記得自己說過甚麼嗎?」
「我說過甚麼?」
「你說,只要我不喜歡,你便是錯的。」
“這簡直不是人說的說話!我有這麼說過嗎?」
「就是呀!我們第一次吵架的時候,你是這樣說的。那時候,更不像人說的說話,你也會說。」
「好吧!我該為你一輩子的失眠負責。」
「這才是人說的說話。」范玫因得意洋洋的說,然後,她又說:「過兩天是你的生日,我請你吃飯,賞面嗎?我知道有一家意大利餐廳很不錯。」
「只要你喜歡,我怎麼敢不賞面?」
「有甚麼生日願望?」
邱清智望着窗外那個巨型的廣告招牌,神往地說:「真想去斐濟。」
「在那裏,真的可以尋回夢想嗎?」
范玫因用手支着頭,里着邱清智。那年的夢想,已經是天涯之遙,就像香港跟斐濟的距離,眼前人,卻是咫尺之近,難道他才是她的夢想?千迴百轉,他們又重——了。
邱清智生日的那天,她預先訂了一個蛋糕。吃完了主菜,她問他:
「你知道那個蛋糕是怎樣的嗎?」
「是一架飛機?你多半會諷刺一下我當年的夢想。」
「我才沒那麼差勁。」
服務生捧着一個生日蛋糕經過,是屬於另外一桌的,那裹坐着一對男女。
「有人跟你同一天生日呢!」
「她不停的看手錶呢。」邱清智說。
「我們的生日蛋糕來了。」范玫因說。
服務生把生日蛋糕放在桌子上。蛋糕上面,鋪了一層湛藍色的奶油,椰樹的倒影是用黑巧克力做的,那一輪銀月是白巧克力。
「那年的夢想?」邱清智說。
「你不是說想去斐濟的嗎?」
「謝謝你。」
「生日快樂。」燭影中,她俯身在邱清智的臉上深深吻了一下。她在他眸中看到那個年少的自己;有點醉,有點自憐。
「你知道我為甚麼要學長笛嗎?」她問。然後,她說:「是為了接近一個男人。」
「哪個男人這樣幸福?」
「你也認識的。」
「是邵重俠嗎?」
「你為甚麼會想到是他?」她很詫異。
「上一次,你忽然提起他。」
「他家樓下有一家樂器行,我就在那裏學長笛,故意找機會接近他。」
「然後呢?」
「他並沒有愛上我。長笛的故事也完了。」她一邊吃蛋糕一邊說。
「無論你有多麼好,總會有人不愛你。」邱清智無奈地說;是安慰自己,也是安慰她。
「我也不知道為甚麼會喜歡他,就像突然着了魔似的,沒法清醒過來。愛情,有時候是一種迷信。」
「我們都是讀洋書的人呀!為甚麼會迷信呢?」
“迷信和學識一點也沒關係。在你之後,我有一個男朋友。一天,我看見他買了一條燒肉,我以為是給我吃的,原來他準備去拜神。他是念生物化學的呢!」她說著說著大笑起來,「我是因為那條燒肉而跟他分手的。我不能忍受我愛的男人是個會去拜神的男人!可是,現在我倒覺得沒有甚麼大不了。我何嘗不迷信?我甚至甘願化成—條燒肉供奉我愛的那個人!只要他喜歡!」
“愛情並不迷信,而是我們迷信愛情。」邱清智說。
「破除迷信的過程,是漫長而痛苦的。」
「所以,最好不要再迷信。」
「知道了。」她用力地點頭,說:「去喝咖啡好嗎?去上次那一家Starbucks,我要喝野莓味的FraPpuccino。』
「又是野莓味?」
「是的,是wildberry,我迷戀所有wild的東西。因為現實中的自己並不wild,我曾經以為自己很wild的。」
「成長,便是接受一個不完美的自己和一個不理想的自己。」邱清智說。
「也接受這—個世界的不完美和不理想。」她說。
范玫因和邱清智肩並肩向前走,多少青澀的歲月倒退回來,她覺得自己改變了許多,邱清智卻沒有改變。她不知道這是否一廂情願的想法。跟故友重逢,人總是認為自己改變良多,不再是從前的自己。有一點改變,也是成就。
「你喜歡自己的工作嗎?」范玫因問。
「不會最喜歡,也不是不喜歡。有多少人會十分喜歡自己的工作呢?」
「我一定要做自己喜歡的工作的。」
「女人比較幸福。因為男人做了自己不太喜歡的工作,所以,他們的女人才可以做自己最喜歡的工作。」
她搖搖頭,說:「性別歧視!」
Starbucks里擠滿了人,他們買了兩杯野莓味的Prappuccino站着喝。從這裏望出去,那個斐濟群島的廣告招牌,依舊耀目地懸挂在半空,點綴着這個沒有夢想的都市。
「你還沒有告訴我你的故事。」范玫因說。
「在你之後,我談過兩次戀愛。」
「這麼少?」
邱清智點了點頭。
「到目前為止,哪一段最刻骨銘心?」她問。
「是否包括跟你的那一段?」
「當然不算在內!我認為我對你來說是刻骨銘心的,讓我這樣相信好了。」她笑着說。
「那麼,除你之外,是上一個。」
「她是一個怎樣的女人?」
「她的聲音很動聽。」
「有沒有夏心桔那麼動聽?我每天晚上也聽她的節目。」
「差不多吧。」邱清智說。
「你和她為甚麼會分手?」
「不記得了。」
「是你不想說吧?」
「不,真的是不太記得原因了。有些記憶是用來遺忘的。」
「我們通常是遺忘最痛苦的部分。那就是說,她令你很痛苦?”
邱清智沒有說話。
她也不知道說些甚麼好,就說:
「我們有沒有可能去游當年剩下的那半個歐洲?或者是斐濟也好。」
「說不定啊!」
「真希望明天便可以起程。」
十一點十五分,店裏的服務生很有默契地站成一排,一起喊:「LastOrder!”
「是這家店的作風,差不多關門了。」邱清智說。
「是嗎?嚇了我一跳。」
「還要再喝一杯嗎?」
「不用了。」范玫因放下手上的杯子。
在車廂里,她擰開了收音機,電台正播放着夏心桔的節目,一個女人在電話那一頭,凄楚的問:
「你覺得思念是甜還是苦的?」
「應該是甜的吧?因為有一個人可以讓你思念。」夏心桔說。
「我認為是苦的。」女人說。
車上的兩個人,忽爾沉默了。重逢的那一刻,愉快的感覺洗去了別後的蒼涼。然而,當一旦有人提起了思念這兩個字。多少的歡愉也掩飾不了失落。畢竟,有好幾年的日子,他們並不理解對方過的是甚麼樣的人生。這刻的沉默,說出了距離。那是他們無法彌補,也無意去彌補的距離。
車子停了下來,范玫因說:
「能夠再見到你真好。」
「謝謝你的蛋糕。」邱清智說。
「有一個問題想問你。」
「甚麼問題?」
「你要坦白的!」
「我從來就不會說謊。」
「今天晚上,你有沒有一刻想過和我上床?」
「有的。」
「現在是不是已經改變主意了?」
「嗯。」
「為甚麼?」
「你就像我的親人,跟你搞好像有點那個。」
「對了!我也有這種感覺!」范玫因笑了起來,說:「我寧願你是我的親人,親人比較可以長存。」
「太好了!」邱清智鬆了一口氣,雙手放在頭後面,說:「我們都想過搞而決定不搞……」
「嗯,這個決定不簡單。」她接著說。
「難得的是,我們都認為不搞更好。」
「是的。」她微笑着說。
「十年後,如果我們再一次重逢,你猜會是甚麼光景?」她問。
「十年後,我們都快四十歲了。」
「你會變成怎樣呢?而我又會變成怎樣呢?」
「我們還會搞嗎?」
「四十歲,是lastorder了。如果我還沒有找到好男人,你要照顧我。」
「謝謝你把lastorder留給我。」邱清智說。
陽光普照的一天,范玫因站在行人路上,仰頭望着那個巨型的斐濟群島廣告,那年的夢想,到底是遙遠的。她在舊相簿里,看到了一幀她和邱清智一起時拍的照片,那天是他的生日,日期是十月十九日。啊,原來她記錯了他的生日,她還以為自己是不會忘記的。
邱清智為甚麼不去更正呢?是不想她尷尬,還是認為已經無所謂了?我們曾經那樣愛着一個人,後來竟然忘記了他的生日。愛是長存的嗎?她轉過頭去,發現她旁邊也站着一個男人,出神地看着那個廣告招牌,是她不認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