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濯王妃等在西門府前廳許久,看得出來已經十分心急了。

西門炎側目使個眼色,總管事察顏觀色,便質問海棠:「海棠,妳說少夫人一會兒就來,怎麼到現在還不見人?」

「少夫人是說了一會兒過來,或者……會不會是教什麼事給絆着了?」海棠回道。

「妳上東廂去瞧瞧,快些把少夫人接來。」總管事道。

「是。」海棠福個身,轉身走出大廳。

海棠還沒踏出廳門,就看到明月已經迎面走過來了。

「少夫人,您終於來了!」見到明月,海棠如釋重負地鬆了一口氣,沒留意到明月蒼白的臉色。

「快些進來吧,大家都在等您了。」海常歡歡喜喜地扶着明月進廳。

「月兒!」濯王妃一見到女兒,立即奔上前去,母女倆霎時抱成一團。

一見到女兒,濯王妃的眼淚就忍不住墜落下來。

濯王妃明知道這是個開心的時刻,實在不該哭泣,可她實在太思念明月了,壓許久的離愁,因為終於見到女兒-而宣洩出來。

「別哭、快別哭了,娘……」明月強顏歡笑地安慰着母親。

她雖然安慰着濯王妃,可自個兒的眼淚同樣也不受控制、撲簌簌地流下來。

「好了,母女相見是該高興的場合,怎麼哭了呢?」西門炎上前,抬手欲拭去明月的眼淚──明月側開臉,避開了他伸過來的手。

西門炎的臉色微變,手僵在半空中。

「王妃、少夫人,有話坐下再說。」一旁傅思成覺察到尷尬的景況,便上前打圓場。

濯王妃因為太過激動,一時沒有察覺到明月和西門炎之間緊繃的關係。

「是啊,月兒,妳瞧娘有多高興,都流淚了……」濯王妃又哭又笑,拉着女兒的手坐下。

一直到坐定下來,濯王妃才仔細瞧明月。「月兒,妳身子不好嗎?怎麼瞼色這麼蒼白?」她關切地問。

明月僵住,隨即勉強笑道:「我很好、再好也不過了………可能是因為才見到娘,心裏太激動了,所以才……」

喉頭似乎有一個老大的硬塊,才不過幾句話,明月竟然怎麼也說不周全。

她心虛地別開了眼,不敢直視娘親透視的眼神。

濯王妃定定盯着女兒蒼白的神色,明月的聲音明顯地在發抖,這丫頭壓根兒在撒謊!

明月從小就不是個擅於說謊的孩子,每回只要說了言不由衷的話,眼睛便不敢直視她。

「這次八王爺原是要同我一道來的。」濯王妃特意朗聲道,要給女兒做面子。

明月對着母親微笑,她知道八王爺雖然是父王的故交,但父王辭世十多年,交情自然也淡了,口頭上說要陪着娘來,怕也只是敷衍。

「王妃,」西門炎忽然插話,他沉定的聲音穿過明月的耳膜,激起她心頭一股痛楚。「月兒一直很好,您無需掛壞。」他直盯着明月的眼睛,一語雙關地道。

打從明月一進廳來神色就不對,他至看在眼底,因為濯王妃在場的緣故,他無法立刻質問她原由。

濯王妃的視線也定在女兒瞼上,她漸漸面露憂色。

明月畢竟是她從小養大的女兒,她豈會瞧不出明月臉上細微的變化?她知道她必定過得不好,明月方才的說詞,全是在安慰自己!

可明月為什麼不好?莫非是──濯王妃的視線轉到一臉嚴峻的西門炎瞼上,欲言又止。明月方才說她很好,現下濯王妃不知該以什麼理由詢問西門炎。

再者西門炎眸光騺定地直視濯王妃,他天生有一股王者的氣勢,濯王妃也實在不敢貿問他………「也該用午瞎了,王妃請移駕西園膳房。」西門炎道。

他忽然從椅上站起來,直接走到明月面前,伸手握住她的肩──明月想避開他,西門炎卻牢牢掌握住她纖細的肩膊,不容她閃避。

明月臉色如此蒼白,濯王妃看在眼底,當著西門炎的面卻無法細問她什麼。

「請吧!」西門炎打個手式,示意濯王妃先行。

濯王妃猶豫了一下,方才點頭先行。

明月想隨在娘親身邊,卻被西門炎制止,她的手被暗暗反扣在身後,身子緊緊地箝在他身側。

她轉眼冷冷地盯住他,西門炎的眼神卻更加冰冷。

「如果不想讓妳娘傷心,那就陪着我做戲!」他沉聲貼在她耳畔道。

明月一怔,驀地心臆間又泛起一股刺痛……是啊,她最不願的就是娘親傷心,現下她在做什麼?這樣使氣,不是要教娘見了傷心嗎?

就算得知他這幾日待自己好,全是為了做戲,那又如何?他都能這般無動於衷,怎麼自個兒就不能陪他演一場戲?

想到這裏,她蒼白的瞼忽爾綻開笑顏………「快走吧,娘在前頭等咱們。」她平着聲道,臉上的笑依稀,音調卻是矜冷的。

西門炎瞇起眼,犀利的眸光掃過她的臉,明月正與他對視。

「妳在玩什麼把戲?」他冷冷地問?

她的抗拒和封閉是明顯的,她似乎又變回了三日之前的她。

「我有嗎?西門官人?」她笑,笑容凄澀孤寂。「你問我……事實上,該我問你──留着李蓁兒在府中,卻又待我好、要我相信你………你呢?你又在玩什麼把戲?

西門炎的神色一凜,他陰騺地道:「妳打探我的事?」

明月的笑顏更深,她定定凝住他,平抑的音調依舊波瀾不興。「閤府都知道的事,需要打探嗎?」

西門炎默然半晌,陰騺的眸子越發深濃。「要算帳,等妳娘回去再說。」

「算帳?不……」明月搖頭,笑容仍然鐫在臉上,就像一張自我保護的面具。

「沒有什麼帳好算,真的………」

她該知道,她沒有資格奢望什麼………生來就是不幸的人,憑什麼去奢望幸福?她真傻阿……真是太傻了!

西門炎的臉色越發陰沉,忽然他用力扣緊她的腰,大踏步往前行──他粗暴的力道捏痛了明月,她卻咬緊了牙關,冷漠地跟上他的腳步,始終沒有喊一聲疼。

反觀西門炎的峻瞼,則沒有一絲表情。

★★★

時序邁入早舂、更已深、露沉重、夜越寒。

晚間,送走濯王妃后,西門府里各人都準備安室就寢,海棠吹熄了梅字房內的燭火,俏消開門退出了明月的寢房。

明月躺在綉床上,面向著床里側,怔怔地望着內牆粉白的壁面,外表看來平靜,腦海里卻不斷翻騰着白天的畫面,一刻鐘過去,她漆黑的眼珠子竟然不曾眨動過一下。

房門突然被推開,明月的身子僵住,直到知覺有人上了床───「不要過來!」

她反應激烈地喊,同時翻身坐起,蜷起膝頭,遠遠地縮在床邊一角……之所以有如此激烈的反應,是因為她知道,晚間會來到自己床邊的只有西門炎。

西門炎的臉色十分難看,明月莫名的抗拒惹怒了他,從日間到現在他一直在縱容她,現下他已經不打算繼續再任由她放肆下去───「夠了!」

他伸手捉住她赤裸的足踝,粗魯地把她拉向自己。

「不要碰我──」

明月尖喊,可還沒來得及抵抗,已經被他壓制在身下,雙手被縛於頭頂上,不得動彈。

「不碰妳?」他冷笑,眸光透出輕蔑的冷笑。「妳是我的妻子,妳的身子我高興碰就碰!」

他的話讓她心冷,一直不知道,原來他心底存的是這樣的念頭?

「娘已經走了,您也看清楚了,濯王府無依靠、沒有任何勢力………你可以不需要再勉強自己碰我這個殘缺。」她平着聲,視線穿過他冰冷的眼,透到虛空中。

西門炎面無表情地盯住她冰封的眼,半晌,他冷冷地問:「妳到底想怎麼樣?」

聽到他這句話,她忽然失笑……因為這張臉的關係,自從進到西門府來,她看盡了各色嘴臉,遠比任何人都來得善感。

也是因為這張臉,她原打算不要任何愛的。可他硬是擠進了她生命中,要她愛他,卻自私地同時擁有其它的愛…………………「好奇怪……」她笑着問他,眼睛裏有止不住的淚。「一直是你來惹我……我能怎麼樣?」

她笑着流淚,氳氤的眸底鐫着封閉和疏離……西門炎也冷下眼,他厭惡任性的女人。「男人三妻四妾又如何?妳竟然連這一點也容不下!」他冷冷地道,同時撂手放開她。

脫離他的掌握,明月依舊退到床邊,孤菽的臉埋在蜷起的膝間,雙眼定定盯着床褥綉面,聲調沒有任何起伏地道:「一來我便說過,你要怎麼著都成……只是,咱們永遠是陌生人,是沒有任何關係的『夫妻』。」

她平淡的語調十分飄忽,睜大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綉面,飄渺的輕音徐徐地敘述,像日正訴說著一件不干她底蘊的旁事。

「我也說過,妳是我西門炎的妻子,碰不碰妳,由我決定!」他一字一句,強硬地冷道。

明月的瞼色慘白。「那麼,換我反問你………你到底想怎麼樣?」她抬起眼。微弱的眸子瞅住他冷酷的眼。

西門炎沒有回答她,他定定盯住她倔強、疏離的瞼,半晌,他沈聲冷道:「別讓我厭惡妳。」

他的話已經說盡,她卻仍然故我,沒有拂袖而去,已經是他的極限──他不會容忍任何女人挑戰他的意志,當然包括她!

明月怔怔地望住他,她沒有有表情的瞼上,看下出對這句話的反應……西門炎冷下臉,緩緩吐出冰珠般傷人的字眼───「如果妳堅持,那就依妳。」他淡漠地道,退下她的綉床。

明月怔住。她茫然地思索他的話,思索他話中的意思……「妳想跟我劃清關係,我可以配合,但從此妳不能踏出西門府一步。」他說完話猿臂一振,撣整下褂轉身就走。

「我想回濯王府見我娘───」明月蒼白着臉呼喊。

他不能囚禁她,西門炎轉頭,冰凝的眼盯住她,嘴角透出一撇今笑。「那是不可能的,宋市把妳指給我,不會希望我們只是一對有名無實的夫妻!如果濯王妃察知了什麼,告到宋帝那裏,足以壞了我整個計畫!」他冷冷地道。

近日朝野小人鼓動宋帝泰山祭天,大搞封禪大典(注一),宋帝為了封禪一事假託天神降書,謂之「天書」,大肆修宮建觀、勞民傷財,朝野上下鬧成一片烏煙瘴氣。

對於北方契丹來說,宋朝經此一胡搞,國勢必定衰微,這實是他契丹莫大的機會!

而鼓動封禪的朝臣中,唯有八王爺是反對封禪最有力的人!

至於汴梁八府,便是鼓吹封禪的始作俑者。

此時若是西門府有把柄落在八王爺手上,或者不至於對全盤計劃有何閃失,但他卻不容許有任何莫測的意外!

明月的心口一痛────他終於說出他真正的意圖了!

「我不會說任何不該說的話。」明月已經不在乎他要怎麼傷她了,她只能哀求他:「能回去見我娘,我會感激你」

「感激?妳以為妳的感激能值多少錢!」西門炎嗤笑,殘忍的話輕率地吐出口。

明月的心一緊,前一刻她以為傷害已經夠了,沒想到他輕易的一句話,又將她剌得遍體鱗傷……「我豈可能為了妳,壞了我的大事!」他撂下最後兩句話,然後掉頭走出房門。

明月瞪着洞開的房門,春夜陣陣涼風煽動着未合系的門扉,透進幾許料峭春寒………………大半夜過去,她依舊維持着原來的姿勢,蒼白的臉自始至終不曾回復一絲血色。

★★★

轉眼大半個月過去,西門炎確實沒再來「打擾」過明月。

明月每天把自己關在房裏,哪裏也不去,日子又回復成從前住在小閣時一般清冷孤寂。

這日海棠送飯來的時候,望着明月欲言又止,似乎有話要說。

「有事嗎,海棠?」這些日子海棠把她照顧得很好,明月心下很感激她。

「嗯!」見明月問起,海棠才敢說:「少夫人,昨日我上街的時候,遇到一個自稱寶兒的姑娘,她說她是濯王府的人,從前是服侍少夫人的!」海棠道。

「寶兒?」明月黯淡的眸於忽然有了光采。「妳說妳見到了寶兒?她同妳說了什麼來着?」

一聽到海棠提及娘家的人,明月的心才稍稍活轉過來一些。

「那位寶兒姑娘說──」海棠頓了一頓,似乎很為難。

「海棠,怎麼了?有話就說吧。」明月催促海棠。

明月知道海棠向來有話就說,不是個會顧忌什麼的人,現下見她猶豫起來,明月心底卻莫名地湧起一絲不安。

「少夫人,您救了海棠一命,我是最不願見您難過的,可我想……我想這話還是得告訴妳。」海棠嘆了氣,眉頭皺得很緊。

「怎麼了?到底發生什麼事了?妳快說啊!」明月追問。

「嗯,」海棠點點頭,還是猶豫了好一陣,才接下道:「我聽那寶兒姑娘說………她說濯王妃現下人不大好了,成日躺在床上,已經有半個多月不能下床了。」

明月聽到這兒,臉都白了!她驚煌地捏緊海棠的手臂───「妳是怎麼見着寶兒的?寶兒為什麼找上妳?娘好端端的又為什麼會生病了?

妳快說──快說啊!」

明月一聽到娘親病了,急得方寸大亂,一連串的問題問得海棠也亂了!

「少夫人,妳冷靜一下先聽我說!」海棠扶着明月,將她牽引到椅上坐下。

一我是昨兒個遇見那寶兒姑娘的。」緩了口氣,海棠往下道:「她告訴我,說是不知道為什麼,咱府里吩咐了不許濯王府的人進門,除非王妃親自來了才許見少夫人。可現下濯王妃又不能下床,怎麼來給您報訊兒,說她自個兒病了呢?連着三日,寶兒姑娘因為沒辦法進了府,便一直守在大門,直到昨日好不容易才見我出府了,便拉住我苦苦求着要我傳個話給您的。」

海棠話說完,明月卻呆住了。

「娘病了……他卻不許我出府,又不許寶兒進來報訊……他到底是何居心……」明月怔怔地喃喃自語。

「少夫人,您說什麼?」海棠問。

她實在聽不明白,明月嘴裏念的是什麼意思。

「海棠,」明月突然回過神,」把捉住了海棠的衣袖子──「海棠,我想出府,我求求妳幫幫我………求求妳!」

這下換海棠呆住了。「少夫人,您想出府只要同爺說一聲就好───」

「不是的。」明月狂亂地搖頭。「妳不知道,他不許我出府──現下就連寶兒想給我報個訊兒,他也不許了……」話還沒說完,眼淚已經簌簌地淌下。

「少夫人………」海棠隱約有些明白了。

難怪自濯王妃過府之後,爺再也不上少夫人的房。

海棠一向在下處,自然也聽過一些風言涼語,說的便是那回明月在花叢后聽見的話,至於李蓁兒這幾日住在府里的事,她也是早就知道的。

可她一心向著明月,別人說些什麼她只當聽不見。如今聽明月說這番話,她才知道原來少夫人同爺之間早就有裂痕了。

「海棠,我求妳替我想個法子讓我出府,我一定要回去見娘,否則我會心痛死的!」明月再也忍不住地哭出聲。

她知道自己開口求這種事是為難了海棠,可她更清楚西門炎說到做到,如果沒有人幫她,她是絕對出不了西門府的。

「少夫人,您快別哭了,海棠方才說過我這條命是您救的,再怎麼樣我也會替您想法子讓您出府的!您先別急啊,若是哭壞了身子,還怎麼回去見王妃呢?」

海棠安慰明月。

「妳當真有法子嗎?海棠?」明月試着平靜下來,卻沒辦法不哭……她實在太擔心向來愛她、疼她的娘了!

「憑我一個人的力量或者有困難,不過如果另一個人肯幫忙,那您要出府,就大有可能了!」海棠道。

「是誰?誰還能幫我的忙?」明月茫然地問。

「就是長工岩方。」海棠道。

「岩方?」聽到岩方的名字,明月心中倏然點起一線光明。

「我可以冒險去探問岩方的意思,如果他願意幫您,那事情可就成功一大半了!」

岩方怎麼幫我?他能讓我立刻出府嗎?」明月焦急地問。

「岩方是府里挑擔的長工,如果少夫人能躲在他的擔子裏,他就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將妳運出府。」海棠出主意。

她向來鬼靈精怪,一下就想出一條妙計。不過,當然,她這條錦囊妙計靠她用腦袋想還不成,還得要岩方來成全。

明月想起過去她住在小閣時,岩方一直持自己很好。「讓妳為了我的事去求岩方是不是太委屈了?我可以自己去求他──」

「不成的!」海棠搖頭。「現下您只要一出這房間大門,府里眾多耳目,沒有一人不緊盯着您,試問,您還怎麼去求岩方呢?何況您不會認路,又怎麼知道往哪兒去求呢?與其您同我一道,不如我自個兒方便。」

明月沉默了。海棠說的是,西門府家大業大,她往哪兒去找岩方?究竟還是得要海棠指路。

「您放寬心-少夫人,我知道事情的嚴重性,一定會把這事兒辦妥的。」海棠認真地道。

明月緊緊握住海棠的手!她滿心地感激,激動地說不出口……現下她心繫着娘的病,在西門府里她又是個最無力的人,欠海棠的恩情,也只有往後再報了。

(注1):所謂的封禪,就是帝王親自登上泰山祭拜天地。秦始皇等人都曾經舉行過封禪一事。因為皇帝親臨名山,途中人力、物力花費頗鉅,一般就算在盛世太平之時,不是特有功德的帝王還不敢承辦此事。

因此,宋帝想要來個「封禪」,非有「天神降書」歌頌其功德蓋世、古往今來莫其為最不可──倘若連天上的神明都降下天書,以昭其德、示現祥瑞-這個做皇帝的要是不登泰山回神以禮,豈不是對天神有失周到了?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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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情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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