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梳洗完畢,左無心跨出自己的房門,卻看見薛逐雲似等待般地坐在廳中。

“我想問你一些事,坐。”

左無心微感忐忑,神色有些凝重地坐下。他是要問早上的事情嗎?可是他不知道要怎麼回答啊!

“你今年幾歲?”

第一個問題聽起來沒什麼,讓左無心鬆了口氣。“十九啊,十月初九就滿二十了。”

對了,再等半個月,大哥就要告訴他有關他的身世了。

“你在哪兒出生的,父母呢?”雖心中微有波動,但他的語氣仍保持如常。

十九……跟水兒同年,連出生的月份日子都一樣。

“不知道。”左無心老實地回答。因為早上做了錯事,現在的他有問必答。

“不知道?”薛逐雲的聲音瞬間揚高,隱含激動,“為什麼會不知道、?”

“我不記得小時侯的事啊!”左無心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怪了,不記得是他自己的事情,薛獃子為什麼臉色這麼難看?好象比他還緊張。

“你沒有幾歲前的記憶?”薛逐雲恢復平穩地問。

為什麼要問這些問題啊?左無心秀眉微蹙,雖說是滿腹疑惑,卻也因為心虛而沒問出口。“大概是十歲吧,義父是這麼告訴我的。”

十歲……他微微震了下,這又是一個相同的地方了。

“額上的疤是怎麼來的?”薛逐雲不着痕迹地吸口氣,拳頭不自覺地握緊。瑣碎的事情慢慢湊合起來,確實就如他心中所想的那般,卻也是他不想接受的真相。

“你看見了?”左無心微愕地伸手壓着自己的額,“我不知道是怎麼來的,反正打有記憶就有了。”

“你還記得些什麼?”最後一個問題在他漸漸難抑的情緒中問出口,“最遠的記憶是什麼?”

“我只記得義父抱我上山。”遲疑了一下,左無心終於在那銳利的注視下老實地說出自己很不想提及的事情,“還有……那時侯好象是女娃兒裝扮。”

剛回答完,砰的聲音嚇了左無心一跳,他不假思索地抓住薛逐雲用力捶上桌面的手包在掌心,“你做什麼?手會受傷耶!”

沒有甩開他,薛逐雲起伏難平的胸口掩不住胸中的激動,更難以說明自己的心緒。

想不到……想不到他多年的追尋,最後竟發現這樣的事實!

他美麗的小未婚妻竟是個男子!他是否該高興她……不,是他,並沒有死去,而是活生生地在自己眼前。

他是該氣,抑或該笑自己竟荒謬地為了他而苦苦追尋多年?

“你從來沒問過你的義父關於自己的過去嗎?”他勉強壓下想大聲質問的衝動,很深很深地注視着眼前的艷容。

十年的光陰,他有這個權利知道一切事情。那屍身是誰?又是誰在追殺他們?

“義父過世五年了。”看見他神色丕變,左無心慌忙又接了一句:“不過他有遺言,要大哥在我滿二十歲時告訴我身世。”

薛逐雲臉色黯沉。想解開一個謎的他,似乎換來了更多無解的難題,這些問題是該找誰解?左無心口中的大哥嗎?

他知道所有的事情,卻還把左無心送到他身邊?這是為了什麼?

“為什麼?”一句話,問出了他太多疑惑。

“呃?”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你會出現?”這是巧合嗎?他無法接受!更無法接受自己這些年來的努力宛如一個笑話般,而他一心挂念着的人,竟是……

這是什麼天大的玩笑!為什麼要讓他知道這一切?

“是你弟弟雇傭……”左無心覺得莫名其妙地回答,卻被突然站起的他嚇了一跳,“你怎麼又生氣了?”而且還氣得這麼明顯。

“我、怎、么、了?”薛逐雲的眼神轉為冷怒,話語一字一字地從口中迸出,“你不會知道,因為你根本不記得。”

他拂袖而去,連讓左無心說一句話的機會都沒。

他眼睜睜看着他離開,又一次被丟下。

※※※※※

他到底是做了什麼?左無心發現自己根本沒辦法了解薛逐云為何生氣。

怎麼薛獃子在問了一堆問題後會這麼生氣?他記得自己應該沒做什麼……呃,除了早上那件事以外,他真想不起自己做了什麼。

難道……難道他做了比偷親他更嚴重的事?

不過,比偷親還嚴重的事到底是什麼?嗯……衣服穿得好好的,所以應該不是那個。他陷入苦思,怎麼也想不出來。

“無心,你怎麼在這兒?”從門外經過的薛逐風似乎很訝異地走了進來,“你沒跟大哥出去?”

“咦?他出門了?”左無心愣了下,腦子一時轉不過來,“等等,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情?”

“就方才,大哥派人來跟我說他要去沁州巡視馬場就出門了。”薛家專營茶、馬,茶是由南方購進買賣,但馬則是由自家飼養,故有馬場。

這混蛋!莫名其妙地發了頓脾氣就一走了之!他根本連他為什麼生氣都還沒弄清楚,怎麼可以讓他跑掉?

“可以幫我備匹馬嗎?”他咬牙切齒地對薛逐風說。混帳薛獃子,不追上你問個清楚,我就不叫左無心!

“好的。”點了點頭,薛逐風才問:“發生什麼事了?”

“我怎麼知道?他莫名其妙地發完脾氣,吼了幾聲就走了。”

左無心沒好氣地回答。

“怎麼會?”薛逐風有些不敢相信,“你做了什麼讓他生氣的事情嗎?”竟然有辦法讓大哥發脾氣大吼,他也真佩服左無心。

“我哪有……”左無心倏地住口,一抹紅潮隨着回想從耳根子燒上臉頰,“反正,那是我跟他的事情!“

薛逐風怔怔地看他臉上的紅潮,難掩瞬間的恍然。

“對了,我問你一件事。”這般被看着,他近乎尷尬地轉移話題,“榆林里的石碑是誰的?”

“那是水兒的墓。”薛逐風倏地移開視線答道。

真的是薛獃子的未婚妻?“那她死多久了?”

“十年。若沒死,現在應該快二十歲了。”薛逐風看見左無心的表情有一瞬間的怔愣,不由得問道:“怎麼問這個?”

十年,快二十?那跟他不是一樣嗎?

嗯,這麼說來,他不止跟那人長得像,還年歲相近!可薛獃子應該不至於因為他跟他那未婚妻一樣年紀就生氣吧?

對了,剛剛薛逐雲問他不記得幾歲以前的事情……他不記得的年歲跟薛逐雲未婚妻死時的年紀也一樣呢!

“她怎麼死的?”他又跟着問。

“應該是被仇家追殺的吧!”他微嘆了聲,“逃的過程,她跟她母親摔下崖底,整個人……幾乎無法辨認,若不是靠着衣服,我們可能還認不出她。”

左無心錯愕了。一時間,方才薛逐雲問他的問題統統回到了腦中,而跟現在薛逐風口中的水兒串聯起來,那只有一個可能性,難道……

不會吧?怎麼可能有這種事情?

“那個水兒有什麼特徵嗎?”他催促地問,呼吸有些急促。剛剛薛逐雲問他額上的傷痕是怎麼來的,難不成那個水兒也……

“這……我之前說過,你跟她有幾分相似。”薛逐風沉吟了一會兒,“還有就是,水兒的左邊額角上有一道疤痕,是她摔下樹時留下的。”

“像這個一樣?”左無心心跳加快,迅速拂開額前的發,“跟這個一樣位置,對嗎?”

“對!你怎麼也……無心?”看着左無心跌坐在椅子上,薛逐風關心地問:“怎麼了嗎?”

怎麼會有這種事?左無心沮喪地捂着臉。

他明白了薛逐云為什麼那麼生氣,為什麼要問他身世的問題,原來……

咦?等一下,那麼老大從頭到尾就知道這件事情,卻沒有告訴他!難怪汜水跟二哥都欲言又止,原來是因為這個。

陰險的老大,就說他一定不安好心,原以為這差事就這麼簡單而已,沒想到背後還暗藏玄機,真是可惡透了!他一定是存心想看戲!

“無心?”

“我沒事……”他的聲音顯得有氣無力,一點兒都不像沒事,“請你去幫我備馬吧,我得快點追上。”

對了,他得馬上寫封信回含笑山莊,還得去跟薛獃子問清楚才行;不過,他還真不敢相信世上會有這種事情。

天啊,他竟然有個未婚夫!

※※※※※

從策馬疾弛到按轡緩行,薛逐雲的心情才慢慢平復下來。心底,交錯的是記憶中的水兒跟左無心的身影。

一個在十年前牽動他的情感、讓他始終牽挂的人乍然出現,掀動他以為不會再起波濤的心。

而這兩個,卻是同一人。

是什麼樣的命運導致兩人這樣交集?到底是誰在操控這一切,讓他在這二十五年的生命中,兩次心動皆因同一個與自己同性別的男子?難道,他本就有斷袖之癖?抑或是,這根本無道理可循?

一時間,他已經弄不清楚自己無法接受的到底是這十年來費的心力,還是因為讓自己心動的人竟然會是……一個男子。

他必須要好好想清楚自己究竟該怎麼來看待這件事。

“薛——逐——雲——”

氣急敗壞的清高叫聲伴隨噠噠馬蹄聲逼近,薛逐雲回頭一看,一道熟悉的身影騎着馬向他疾奔而來,在不小心越過頭后一拉韁繩,轉奔回他面前攔住他的去路。

“你是不是總要我追着你不可?”來人喘着氣質問,一副氣憤不已的模樣。

薛逐雲只是怔然地看着那帶怒氣的面容,半啟的朱唇、微微散亂的發,還有怒視着他的一雙明眸。

是啊,從以前到現在,他總是追在自己身後,使盡各種手段非要自己看着他,理會他不可。或許令他牽動的認而並沒有變,他是水兒,也是左無心。但是,他要怎麼才能接受這樣的事實?

“喂,不要不說話。”左無心平穩了呼吸,不滿地說。

“為什麼追來?”薛逐雲似是恢復了平常的模樣,但注視他的眼神中卻帶了那麼一些不同,“忘了剛剛的事嗎?”

“我當然記得你剛剛亂髮脾氣。”左無心嘟噥着,說了個冠冕堂皇的理由,“但我是你的護衛,自然要跟着你啊!”

“除了這一點,你為什麼要跟着我?”他問,淡然地。

“這……”說不出“沒有其他理由”這句話,左無心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好。

“早上為什麼那麼做?”

左無心整張臉倏地緋紅。他沒想到薛逐雲會在這個時候提出這個問題,唇瓣微張了下,卻一個字都說不出口,只好轉開頭去避開那視線。

只是那潮紅仍舊毫不客氣地佔領他的臉跟頸項,甚至染紅耳垂,心跳也急遽加快。

那個向來大刺刺的、甚至有時稱得上粗魯的左無心竟然會有這樣羞赧的表情,看得薛逐雲微微痴然。

“我喜歡你。”一句話劃破了兩人之間的沉默。

“無心!”他心中震動地喚了聲。

“我喜歡你……我說真的。”鼓足勇氣抬頭,他雙眸盯視着薛逐雲的面容,“我不知道為什麼,可是我……”

“你是男子。”他冷硬地截斷他的話,眼神里看不出任何情緒起伏。

“我知道。但是,這跟喜不喜歡沒有關係啊!”同性別的人一樣可以愛,汜水跟大哥不就過得很好!

“怎麼會沒關係?”薛逐雲的手握緊韁繩,“你跟我都是男子,根本就不可以……”

他這種觀念到底是打哪兒來的?有什麼人會認為兩個男子相戀是理所當然?

“為什麼不行?有哪裏不可以?”他理直氣壯地直視着他,“除非你討厭我,一點兒都不喜歡我。”

無法在他毫不退縮的逼視下回答,薛逐雲策馬避開他繼續往前行。

“如果……”左無心深吸口氣,看着他逃避的背影,聲音清亮地問:“如果我是水兒,你就會喜歡我嗎?”

“你……”他一震,回過頭,“你說什麼?”

“當我是水兒時你就能喜歡我,為什麼現在不行?”心頭莫名地微酸,左無心毫不退卻地看着他,“只因為我當時是女孩兒打扮,你就能喜歡我;現在我大了,是個男子,你就不能喜歡我?“

“你怎麼……“他不是不記得嗎?

“我剛剛問過你弟弟,他把水兒的事告訴我了。”他策馬趕上,在他身側停下,定定地看着他,“跟你問過我的話合起來想過,我就是水兒對嗎?起碼,你是這麼想的,所以你才會生氣。”身軀綳得死緊,薛逐雲什麼都沒說,只是瞧着他。

“可你是在氣什麼?究竟,你是在氣我是個男子,還是氣我沒有死?”他用力咬了下唇,看着不發一語的薛逐雲,“若我死了,你會比較高興嗎?”

“你在說什麼!“他再度一震,話語衝口而出。他怎麼可能希望他死?那種感覺嘗過一次就已經足夠,他不想再為同一人品嘗一次!

是的,他確實該死地重視他!但他卻是……

“你在意我,對吧!”聽見那句話,左無心嘴角立刻綻開一抹笑,看着薛逐雲的尷尬,“那既然我還活着,你有什麼好不高興的?”

“你是個男子。”胸口沉甸甸的,他轉開頭不去看那笑顏。

就說是個死呆板的。左無心沒好氣地想。“你看着我。”他不滿地扯扯他的衣袖,見他仍不理會自己后又加大聲量:“你面對這邊,看着我!”

薛逐雲不得已地回頭,只見左無心漾出了燦爛笑顏,趁他怔忡時撲往他懷裏。

馬匹騷動。馬兒嘶鳴聲中,薛逐雲一手握着韁繩控馬,一手不假思索地接住那撲來的人兒;來不及閃避的瞬間,懷中的人摟上自己的頸項,強硬地欺壓上他的唇。

溫潤的草藥香氣撲鼻而來,稱不上柔軟豐潤的唇瓣,霸道卻笨拙地吻着他,卻足以攝取他所有心神。

“你討厭我這樣嗎?”在他從失神中恢復前,左無心勾着他的頸項,低聲在他唇邊呢噥:“討厭嗎?”

來不及回答,身後傳來的馬蹄聲響讓薛逐雲一愣,而後迅速抱起懷中的人兒翻落馬,躲入道旁的樹下。等到馬蹄聲過,四目相望,他才尷尬地將人放下。

“你怕人看?”左無心笑得頑皮。

“你一點都不介意?”薛逐雲怔忡地看着他眸中閃動的淘氣神采。

為什麼他會認為在光天化日之下相擁不算什麼?即使一般男女,都會被認為是不知廉恥之輩,更何況是……兩個男子啊!

“那些人我根本不認識,為什麼要在意他們?”他收起淘氣的笑容,挺認真地道:“我重視的是你怎麼看。比起自己的過去,我更在意的是你為什麼不理會我。”

薛逐雲微感震撼地聽着他的話。是因為這樣,所以他不將其他事物看在眼裏?還是跟小時侯一樣霸道啊,除了他在意的人,任何人都看不入眼。這樣的性子到底是受誰影響,還是天生如此?

“你還沒回答我。”左無心的手臂勾着他,即使踩着地面依然不放地賴着,“快點說!你不說我不放。”咦?這句話怎麼好象有點印象。

沉默地看他半晌,薛逐雲終於開口:“我一直以為水兒死了。”他的聲音很平靜,“當初我沒能救她,眼睜睜地看着她被擄走,變成了屍身回到我面前,所以這麼多年來,我一直在追查殺了她的人……”

但是他沒死啊!左無心嘴唇動了動,沒打斷他的話,心底隱約明白這話很重要。

“但是,現在你告訴我水兒沒死,而她就是你。”他伸出手,第一次主動去碰觸眼前的麗容,眼神柔和,“我只是一時無法接受……這麼多年來我一直認定的事,卻在突然間發現這樣的事實——你沒死,而且是個男子,所以我才會那麼生氣。”但若不可能為男子心動,那心裏這份感覺又是什麼?他明白,所以無可逃避。

“我……”左無心想說些什麼,卻被壓住唇制止,只好不滿地看着他。

“我不可能希望你死。而有些東西確實沒變,就是不管你是男是女,你還是牽動我。而且……”他看着左無心因話而睜大的眼,“我發現,我總拿你沒辦法。”

眉音消融在交合的唇瓣中,微愕的眼睛而後合上。

樹林外,噠噠的馬蹄聲不時經過,但並沒有影響到林內的人。他們的心裏只想着對方,只想要好好品嘗那個吻的滋味。

“喂,再一次。”過不多時,林內傳來這樣清脆且霸道的命令。

一陣無語。

“快點。”聲音中多帶了些甜膩,強迫意味不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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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是無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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