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晚上九點鐘,中環California健身院的一列落地玻璃前,每個人都流着汗,忙碌地做着各種器械運動。他們是這個城市的風景,這個城市的風景也點綴了他們。

莫君怡在跑步機上跑了四十分鐘,頭髮和衣服全都濕透了。剛來這裏的時候,她不敢站在窗前,怕街上的人看她。後來,她習慣了。是她看街上的人,不是街上的人看她。過路或停下來觀看的人,不過是流動的風景。

準備去洗澡的時候,她看見了姜言中,他在踏單車。十個月前,他們在飛機上相遇,他就坐在她旁邊,幫了不少忙。

“姜先生,你也在這裏做運動的嗎?”

“喔,是的,我是第一天來的,沒想到人這麼多。”

“因為寂寞的人很多呢!”

“你比上次見面的時候瘦了許多。”

“我天天都來這裏,減肥是女人的終身事業嘛。你為甚麼來?你並不胖。”

“我有個好朋友,年紀很輕,卻在馬拉松賽跑時心臟病發過身了。”

“所以你也開始注重健康?”

“也許我怕死吧!”姜言中說。

莫君怡想不到說些甚麼,終於說:

“我先走了。”

離開California,她走路到附近的Starbucks,買了一杯Caffemocha,坐下來看書。不知道過了多少時候,一個男人在她身邊說:

“在看《星星還沒有出來的夜晚》嗎?”

莫君怡抬起頭來,看見了姜言中,他手上拿着一杯expresso。

莫君怡挪開了自己的背包,說:“最近買的。”

“這本書是給小孩子看的。”姜言中說。

“對小孩子來說,未免太深奧了。”

“是的,小孩子才不會想,無限的盡頭到底在哪裏?更不會去想,人是否可以任意更換自己的皮囊。”

“如果可以的話,你想換過—副皮囊嗎?”莫君怡問。

“當然希望,我想換一副俊俏一點的。”姜言中笑着說。

“我也想換過一副,那就可以忘記過去的自己。”莫君怡呷了一口咖啡,說:

“有時候,我會想,會不會有另一個我存在呢?”

“你不喜歡現在的自己嗎?”

“不。只是,如果還有另—個自己,那—個我,或許會擁有更多感情和肉體的自由。”

“我從沒想過有另一個自己。”

“這是女人常常胡思亂想的問題。另一個我,也許很洒脫、很快樂,甚至會跟自己所愛的男人去搶劫銀行。”

姜言中笑了:“會嗎?”

“也許會的,因為是另一個我嘛!”

莫君怡望着姜言中,忽爾不明白自己為甚麼跟他說了這許多話。也許,他的笑容太溫暖了,而她也太寂寞了。

莫君怡放下手上的咖啡杯,拿起背包,說:“這裏要關門了,你住在哪裏?”

“銅鑼灣的加路連山道。”

“真的嗎?我也住在附近,我送你—程吧。”

“那謝謝你了。”

車子是她兩個月前買的,是一輛迷你四驅車。從前,她做夢也沒想過自己會喜歡這種車,那時候,她夢想的車,是舒適的轎車。

“我喜歡這種車。”姜言中說。

“雖然說是四驅車,卻不能翻山越嶺。這種車子,是設計給城市人開的。他們只是要一個翻山越嶺的夢想。”莫君怡說。

她擰開了收音機,問姜言中:

“你喜歡看書的嗎?”

“我是做出版社的,韓純憶的書都是我們出版的。”

“真的嗎?她的書陪我度過許多日子。”

“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

“喔,對不起。我叫莫君怡,我也只知道你姓姜。”

“姜言中。”

收音機播放着夏心桔的節目,一個女孩子在電話里說:

“你相信有永遠的愛嗎?”

夏心桔說:“我相信的。”

“你擁有過嗎?”女孩問。

“還沒有。”

“那你為甚麼相信?”

“相信的話,比較幸福。”夏心桔說。

“你相信嗎?”莫君怡問姜言中。

“嗯?”

“永遠的愛——”

姜言中搖了搖頭。

“為甚麼不?”

“不相信的話,比較幸福。”

車子到了,莫君怡微笑着說:

“在California再見。”

他們再見的地方,卻不是California,而是在街上。莫君怡在車裏,姜言中在車外。她調低玻璃窗,驚訝地問:“你為甚麼會在這裏?”

“我有朋友住在附近,你呢?這麼晚了,你—個人躲在車上幹甚麼?”

“你上來好嗎?”莫君怡推開車門,姜言中爬到駕駛座旁邊。

“你在等人嗎?”

莫君怡苦澀地笑了笑:“也可以這樣說。這樣吧,你陪我等人,我送你回家。”

“聽起來很划算,好吧,反正我的好奇心很大。”

莫君怡忽然沉默了。姜言中看到一個男人從一幢商業大廈走出來,登上一輛計程車。

莫君怡發動引擎,跟蹤那輛計程車。

“他不就是飛機上的那個人嗎?”姜言中說。

“是的。他叫杜蒼林。”

十個月前,他到溫哥華公幹,回來香港時,跟莫君怡同一班飛機。當時的她,手上抱着一個剛滿月的嬰兒。那個嬰兒哭得很厲害,他問她要不要幫忙,她卻只是微微抬起頭來,問他:“我現在的樣子是不是很糟糕?”

那個孩子哭個不停,莫君怡突然抱着孩子走到後面一對夫婦跟前,把孩子放在那個男人的大腿上,說:“他是你的孩子,你來抱他!”

飛機降落香港之後,莫君怡從男人手上抱回那個孩子,那天之後,姜言中沒有再見過她,直到他們在California重逢。

杜蒼林坐的計程車在北角一幢公寓前面停下來,莫君怡遠遠的留在後面,看着他走進公寓。

“他住在這裏的。”莫君怡說。

“你們還在一起的嗎?”

“怎麼可能呢?他是屬於另一個女人的。我們已經分手了。”

“既然已經分手了——”

莫君怡反過來問他:“難道我不可以看看他嗎?”

“你天天也來?”

“只是想念他的時候才會來看看。”

“這是為了甚麼?”

莫君怡慘然地笑笑:“我想知道有沒有永遠的愛。”

姜言中並不明白,這樣跟蹤一個舊情人,為甚麼就可以知道有沒有永遠的愛?然而,女人是從來不講道理的。她們的道理,就是自己的感覺。像紀文惠、她竟然會去尋找阿綠以前的女朋友,這是多麼難以理解?

“你有沒有對—個女人說過你永遠愛她?”莫君怡問。

“有的。”

“後來呢?”

“後來——”姜言中靦覥地笑笑,“也許忘記了。”

“你說的時候,是真心的嗎?”

“是的,後來,環境改變了。”

“能夠讓環境改變的,便不是永遠。”

莫君怡忽然指着車外說:“他太太回來了。”

一個女人從計程車上走下來,匆匆走進公寓裏。那是姜言中在飛機上見過的那個女人,她就是王莉美。

過了一會兒,杜蒼林和這個女人從公寓裏走出來,他們手牽着手,很恩愛的,好像是去吃東西的樣子。

“我們走吧。”莫君怡的車子在杜蒼林身旁經過,他看不見地。

“我的車子換了,所以他不會留意。”莫君怡說。

“喔。”

“一個人是不是可以同時愛很多人?”她問。

“是的。”

“明白了。”

莫君怡擰開了收音機,剛好聽到夏心桔在Channet》節目襄說:

“無限的盡頭,究竟在哪裏?”

她望了望姜言中,無奈地笑了。

車子到了加路連山道,姜言中說:

“下次需要我陪你去跟蹤別人的話,儘管打電話給我好了。”

“謝謝你了。”莫君怡說。

姜言中可以陪她去跟蹤杜蒼林;陪她去追尋過去的承諾的,卻只有她自己。

後來的一個晚上,莫君怡一個人坐在車上,車子就停在杜蒼林的公寓外面。她沒有看見杜蒼林,卻看見他太太王莉美神神秘秘的從公寓裏走出來,鑽上一輛在街角等她的車子。開車的,是個男人。

車子駛到了淺水灣一條幽靜的小路上,莫君恰悄悄地跟蹤他們。車子停在樹叢襄,王莉美和男人並沒有下車。莫君怡從車上走下來,走到他們那輛車子旁邊,她看到王莉美和那個男人在車廂里親熱。

王莉美看到了她,嚇得目瞪口呆,連忙把身上的男人推開。莫君怡看了看她,走開了。

“不要走!”王莉美從後面追上來。

“你是第二次把我嚇倒了,第一次,是在飛機上。”王莉美說。

“對不起,兩次都不是有意的。”莫君怡說。

“你會告訴他嗎?”

“我為甚麼要這樣做?”

“只要告訴他,他便屬於你的。”

莫君怡凄然說:“他從來不屬於我,他是你的丈夫。”

王莉美難堪地站着。

“回去吧,那個人在等你。”莫君怡說。然後,她問:“車上的那個男人,是你愛的嗎?”

“是的。”王莉美說。

“你愛你丈夫嗎?”

“我愛他。”王莉美流着淚說,“你會告訴他嗎?”

“我愛他,我不想他痛苦。”

“謝謝你。”

“你用不着多謝我,我是搶過你丈夫的女人呢!”

“現在我們打成平乎了。”王莉美說。

“你相信有永遠的愛嗎?”她問。

“我不相信。”王莉美抹了抹臉上的淚,哽咽着說。

然後,她轉過身去,回到那輛車上,留下—個頹唐的背影。

莫君怡爬上自己的車,離開了那條小路。原來,一個人的確是可以同時愛着兩個人的。愛情是百孔干瘡,我們在背叛所愛的同時,也被背叛。或許,我們背叛了所愛的人,只是因為沒法背叛自己。

如果是一年前,她看到杜蒼林的太太偷情,她會很高興;然而,這天晚上,她只是覺得悲哀。王莉美是第二個告訴她世上沒有永遠的愛的人,第一個是姜言中。

後來有一天,她在杜蒼林的公司外面等他,杜蒼林鑽上一輛計程車。可是,那並不是回家的路。她在後面跟着那輛計程車,愈走愈難過。那是去她以前住的地方的路。

計程車停在她以前住的公寓外面,杜蒼林從車上走下來,莫君怡把車停在對面。

他為甚麼來這裏呢?他明明知道她很早之前已經搬走了。

杜蒼林在公寓外面徘徊,昏黃的街燈下,只有他一個人,哀哀地追悼一段已成過去的感情。他曾經跟她說:“我永遠不會放棄你!”,他說的時候,是真心的。

多少時間過去了,她很想走下車去擁抱他,然而,那又怎樣呢?他同時也愛着另一個女人。

她開動車子,徐徐從他身邊駛過,杜蒼林忽爾回頭望着她的車。他看到她嗎?好像看見了,也好像看不見。她衝過紅燈,不讓他追上來。車子駛上了公路,她終於把車拐到避車處,失聲地哭了。

一輛計程車在她的車子旁邊停下來,一個男人從車上走下來,是姜言中。

“你沒事吧?”姜言中拍拍她的車窗。

她調低車窗:“你為甚麼會在這裏?”

“我正要回家,看到你的車子停在這裏,以為你拋錨了。”

“我沒事。”

“可以送我一程嗎?”

“當然可以。”

姜言中把計程車司機打發了,爬上莫君怡的四驅車。

“你剛才看到我的時候,好像有點失望。”姜言中說。

莫君怡笑了笑,沒有回答。

“是不是又去了跟蹤別人?”姜言中問。

“你怎麼知道的?”

“這麼好玩的事情,為甚麼不帶我去?”

“下次帶你去吧!”

“真的還有下次?”

“也許沒有了。我可以去你家嗎?我不想—個人回去。”

“你不介意我的家亂七八糟嗎?”

“沒關係,我的家也亂七八糟。”莫君怡說。

她很想要一個男人的懷抱,她想過新的生活。

可是,當她躺在姜言中的床上,她心裏想着的卻是杜蒼林在她舊居深情地徘徊的一幕。

“對不起,我好像不可以。”她說。

“我好像也不行。”姜言中尷尬地說。

“你也有挂念着的人嗎?”

“從溫哥華回來的那天,我碰到我以前的女朋友。”

“你還愛着她?”

“我覺得很對不起她。”

莫君怡笑了:“為甚麼男人老是覺得對不起以前的女朋友,他們當時不可以對她好一點的嗎?事後內疚又有甚麼意思。”

“男人就是這樣。”

“你做了甚麼對不起她的事?”

“我在她很愛我的時候離開她。”

“我也是在杜蒼林很愛我的時候離開。這樣或許是最完美的。”

“為甚麼?”

“這樣的愛情,永遠沒有機會過期。”

姜言中抱着自己的膝蓋,莫君怡抱着姜言中的枕頭,他們像這個城市裏所有寂寞的男女一樣,遙望着星星還沒有出來的天際。

“你真的不相信有永遠的愛?”莫君怡問。

姜言中搖了搖頭。

“從來沒有人對你說,她永遠愛你嗎?”

“沒有。可能是我的吸引力不夠吧。”

“你不相信,便不會聽到。”

“也許吧。”

“我比你幸福。我相信有永遠的愛,而我看到了。”她說。

“你知道永遠有多遠嗎?”她問。

“我可沒有想過這麼遠的問題。”姜言中說。

“我知道永遠有多遠。”她說。

“有多遠?”

莫君怡微笑着,沒有回答。她想睡了。

誰會去想永遠有多遠呢?永遠一點也不遠,它太近了,就在眼前。你這一刻看到的,便是永恆。她看到了一個永遠愛她的男人,那一幕,是永遠不會消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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蝴蝶過期居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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