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漫畫社附近的一條小路上,本來有一家魔術用品店的。自從一年前結業之後,鋪位一直荒廢着,門前的郵箱塞了大堆信件,卷閘上貼滿了招租廣告和一張已經斑駁發黃的結業啟事。
從前,何祖康總愛在店裏流連。他在這裏買過一套魔術環和一副魔術撲克。他不太會玩魔術,但從小就喜歡看魔術表演,他向來喜歡虛幻的東西,大概也因為這個緣故,他選擇了畫漫畫。
魔術用品店消失之後,這條小路也變得寂寥了,好像缺少了一點夢幻的色彩,這點色彩卻偏偏是生命的調劑。
直到一天傍晚,何祖康和余寶正一起離開漫畫社,經過這條小路的時候,發現工人正在店裏裝潢。
“這個鋪位終於租出去了,你猜會是開什麼店呢?”余寶正問。
何祖康探頭進去瞧瞧,只看到裏面沙塵滾滾。
“會不會也是魔術用品店?”他說。
“不太可能吧?這種生意賺不了多少錢。”余寶正說。
“模型店也不錯。”何祖康說。
“希望是寵物店吧。那麼,悶的時候可以來這裏逗逗小狗。”
“開畫廊也不錯。”
“要是開出租書店,不是更好嗎?”余寶正憧憬着。
一個秋涼的日子,何祖康熬完了通宵,打那條小路去坐巴士的時候,嗅到一股讓人垂涎欲滴的香味。他抬起頭看看,發現荒蕪了多時的魔術用品店一夜之間變成了一家蛋糕店,名字叫Konditorei。
他往裏面看,佈置簡潔的蛋糕店內,放着一個玻璃櫃和幾張小小的咖啡桌。玻璃櫃裏的蛋糕,是他從來沒見過的,這不免引起了他的好奇心。他走進去,佇立在玻璃櫃前面,低下頭仔細研究那些蛋糕。
“歡迎光臨!”一個女孩子從店後面走出來,用愉悅甜美的聲音說。
何祖康抬起頭,看到面前這個蓄着長發,身上穿着白色圍裙的女孩子,不禁張大了嘴巴。
女孩看見他,露出詫異的神情。
“你是何祖康?”
“你是蘇綺詩?”
“真巧!竟然在這裏碰到你。你長大了很多啊!如果不是你那兩個註冊商標的大眼袋,我差點兒認不出你來呢。”
“你也長大了很多。”何祖康說。
“你還有見兒童合唱團的朋友嗎?”
“退團之後,就沒見過了。你呢?”
“以前還有見面,這幾年大家都忙,也少見面了。我們也有談起過你啊。你知道吧,很多女孩子也喜歡你,你以前長得胖胖的,很可愛。”
何祖康靦腆地笑笑。
“你要不要試試我們的蛋糕?”
“這些是什麼蛋糕?樣子很奇怪。””我們賣的是德國蛋糕,好像是香港唯一一家。”
“怪不得。”
“老闆娘是從德國回來的香港人,嫁了一位德國丈夫,長得很帥的呢!他身材很高,大概有一米九吧?比你高出一個頭。”
何祖康雙手插着褲袋,尷尬地說:
“我就是屬於短小精悍那一類。”
“你要吃什麼蛋糕?”
“哪一種最好吃?”
“我喜歡洋蔥蛋糕,如果你不怕有口氣的話。”蘇綺詩把蛋糕從玻璃櫃裏拿出來,說:“是用了大量洋蔥和煙肉做材料的,很香口。”
“喔,好吧,我就要這個。”
“你住在這附近嗎?”
“不,我在這附近上班。”
“你做什麼工作?”
“畫漫畫。”
“哪一本漫畫是你畫的?”
“我只是個助理,還沒有自己的作品。”
蘇綺詩把包好了的蛋糕交給何祖康,問:“你現在要上班了嗎?”
“我是剛下班,我們常常要熬夜的。”
“好吃的話,再來光顧。”蘇綺詩微笑着說。
從店裏走出來,蛋糕拿在手中,何祖康踏着輕快的步伐走在行人路上,口裏一直哼着歌,那是他在兒童合唱團里常常唱的一支歌。那個時候,喜歡唱歌的媽媽,以為自己的兒子也將會成為歌唱家,繼承她未了的心愿,所以把他送到合唱團去。
那時他才七歲,蘇綺詩跟他同年。她從小就長得很漂亮,他總愛偷偷的望她,她卻不大搭理他。後來,她退團了,他以為再也見不到她。
“來吃蛋糕!”他回到漫畫社。
“你不是已經走了嗎?”靠在沙發上的余寶正,抬起疲倦的眼皮問。
“那家魔術用品店變成蛋糕店了。”他一邊說一邊打開蛋糕的盒子。
余寶正走過去瞧瞧那個蛋糕.“洋蔥蛋糕,還是頭一次見啊!咦?有煙肉的,你不是吃素的嗎?”
“我買給你吃的。”
“為什麼忽然對我這麼好?”她一臉狐疑。
“我對你一向也不壞吧?你畢竟是我的救命恩人。”何祖康躺在沙發上,雙手靠在腦後,望着天花板微笑。
“你笑什麼?”余寶正問。她捧着一片蛋糕,坐到沙發的另一端。
“我算不算矮?”
“五尺七寸,也不算矮。”
“女人是不是都喜歡高大的男人?”
“那不是一個選擇,只是一個偶然。我以前的男朋友也長得很高,那又怎樣?不也是給我拋棄嗎?你的問題不是個子不夠高,而是沒有安全感。”她白了他一眼。
何祖康緊張地問:“我是嗎?”
余寶正點了點頭。
“為什麼?”
“那很難解釋吧?獅子看來很有安全感,而兔子卻沒有,這就是天性。”
“我怎麼會是兔子?最起碼也是一隻山羊吧?”
余寶正笑了起來:“你是熊貓才對。”
“熊貓有安全感嗎?”
“沒安全感也沒關係,罕有嘛!”
何祖康臉上泛起笑容:“說的也是。”
余寶正忽然說:“我發現世上有兩種動物是最容易由人假扮的。”
“我知道!是米奇老鼠和唐老鴨。”
余寶正沒好氣的說:“是熊貓和企鵝!站遠一點看,真是絕對看不出來的啊。”
“你不要瘋瘋癲癲好不好?女孩子該要斯文一點才討人歡喜。”
余寶正把何祖康從沙發推到地上,說:“你才是瘋瘋癲癲。”
掉在地上的何祖康,還是傻傻的望着天花板微笑。
隔天,何祖康又來到蛋糕店。
“那個洋蔥蛋糕好吃嗎?”蘇綺詩問。
“喔,很好。”
“要不要試試馬苓薯蛋糕,剛剛做好的,趁熱吃最好。”
“好的,給我一個。”
“你真的很喜歡吃蛋糕。”
“我一個人可以吃下一個。”
“但是馬鈴薯的澱粉質很高,會很飽的。”
“沒問題。”
那天晚上,他一個人吃下了整個馬鈴薯蛋糕,肚子撐得像個皮球,卻有一種幸福的感覺。本來以為永不相見的人,又再一次在他的生活里出現,那不是機緣又是什麼?
第二天,何祖康又買了一個香酥蘋果蛋糕。他幾乎每一天都會到蛋糕店去,有時會進去喝一杯咖啡。有時候,他會在蛋糕店正好關門的時候假裝經過,那便可以跟蘇綺詩一起在巴士站等車。有些時候,他只是偷偷的站在對面行人路上,看着她在店裏忙碌的樣子。
一天,余寶正跟他說:
“你最近好像胖了很多。吃素也可以吃得這麼胖,可能是天生肥胖吧。”
“你才是!”
“你以前的女朋友,你還有挂念她嗎?”
“關你什麼事?”
“還想向你報告一下她的近況呢。”
“她怎麼樣?”
“最近有好幾次都碰到她和教我們攝影的老師一起放學。那人很有型的。你是熊貓,人家是一匹駿馬呢。”余寶正偷看他的表情。
何祖康聳聳肩膀:“我們已經分開很久了。”
聽見徐雲欣跟另一個男人一起,何祖康難免有點不是味兒。大家已經是兩個世界的人,也已經很陌生了。有風度的話,應該希望她幸福,可是,這一刻,他有一點酸澀的感覺。
這天晚上,何祖康經過蛋糕店的時候,蛋糕店已經關門了,他聽到裏面傳來女孩子的哭聲。他敲了敲那道門,蘇綺詩來開門的時候,眼睛濕濕的。
“你沒事嗎?”他關心的問。
“你要進來喝杯咖啡嗎?”她沙啞着聲音問。
他走了進去,坐在咖啡桌旁邊,說:
“還以為你已經走了。”
“我沒地方去。”蘇綺詩倒了一杯熱咖啡給何祖康。
何祖康喝了一口,幾乎嗆倒了:“咖啡里好像有酒。”
“我在咖啡里加了肉桂和拔蘭地,我喜歡這種喝法。要不要給你換過一杯?”
“不用了,這個喝法也不錯。”
蘇綺詩低着頭喝咖啡。一陣沉默之後,何祖康首先說:
“你有沒有發覺世上有兩種動物是最容易由人假扮的?”
“哪兩種?”
“你猜猜。”
“米奇老鼠跟米妮?”
“是熊貓跟企鵝!站遠一點看,真是絕對看不出來的!”何祖康咯咯地笑。
蘇綺詩終於笑了:“你很幽默。”
“過獎!過獎!”
“你有女朋友嗎?”
何祖康搖搖頭。
“我一直在想,到底什麼是愛情呢?”她哽咽着說。
“每個時候,都會有不同答案的。”
“愛情也許就是牽挂吧。即使分開了,你還是會牽挂着他。”
他的心,忽然難過地扯動了一下。
“你心裏牽挂着別人嗎?”他苦澀地問。
“他是我以前在時裝店工作時認識的。那天,我在他家裏的時候,他女朋友剛好走上來,撞見了我們。她走了出去,他也撇下我追了出去。”
“你不知道他有女朋友的嗎?”
“我知道。他們一起很多年了。我一直以為他會離開她。但是,那天之後,我知道不可能了。我看得出他很愛她,我永遠也沒法跟她比。”她說著說著哭了起來。
“不要這樣。”他拍拍她的肩膀。
她的眼淚滔滔地湧出來:“你可以幫我打電話給他嗎?”
“我?跟他說什麼?”他吃驚地問。
“你假裝打錯電話就好了,我只是想聽聽他的聲音。”
“那好吧。我找誰呢?”
“隨便找一個人吧。”
蘇綺詩用免提話筒撥出了一個電話號碼,那一頭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
“我想找余寶正。”何祖康說。
“你打錯電話了。”對方說。
“喔,對不起。”何祖康把電話掛掉。
“再打一次可以嗎?”蘇綺詩求他。
她重撥一次電話號碼。那一頭傳來那個男人的聲音。
“我想找余寶正。”何祖康說。
“你到底打幾號電話?你打錯了。”對方說。
“喔,對不起。”何祖康掛斷電話。
蘇綺詩抹去臉上的淚水:“我現在好多了,謝謝你。”
她忽然問:“余寶正是誰?”
“是我朋友。要不要我再幫你打一次?”
“不用了。”她感激地朝他微笑。
“喂!余寶正嗎?”何祖康在街上打電話給余寶正,問:“你要不要去唱K?”
她在電話那一頭說:“我就在KTV,只有我一個人,你要不要來?”
他們在KTV里唱了一整個晚上的歌。
“沒想到你歌唱得不錯。”余寶正說。
“我以前是兒童合唱團的。”
“兒童合唱團好玩嗎?”
“嗯。那時候,團里有一個很漂亮的女孩子,我常常想保護她。”
“然後呢?”
“她離開了合唱團。她離開不久,我就變聲了。一般男孩子都是在發育時變聲的,我卻在發育前變聲,團長也覺得很奇怪。我由男高音變成男低音,只好退出。”
“會不會是她的離開令你的聲音也變了?”
“現在想起來,也許是這個原因。”
“你還有見她嗎?”
“她已經長大了,不用我保護。”他酸溜溜地說。
“那你保護我吧!如果不是我,你早就給炸死了。”
何祖康自顧自的唱着歌。音樂停頓的片刻。他聽到余寶正的啜泣聲。
“你為什麼哭?”他愣住了。
“今天,我打電話我以前的男朋友,看看他最近過得怎麼樣。因為,畢竟是我拋棄他的。可是他竟然對我很冷淡。”
“你並不是想知道他過得怎麼樣,你只是想聽到沒有你之後,他日子過得並不好。”何祖康說。
“誰說的?”余寶正無法否認,電不願意承認。
“人就是這麼自以為是。”
“他也用不着對我這麼冷淡吧。”
“難道你還要他說很挂念你,哀求你回去嗎?”
“難道你不會等一個你深愛的人回來嗎?”
“我還沒遇到我想等的人。”
“那即是說,你也會等吧?”
“等待是很個人的事,不一定要告訴對方。”
“你不說,他怎麼知道呢?”
“有些事情,說出來便沒意思了。”
她別過臉去,訥訥地說:“什麼都藏在心裏,別人怎會知道?”
“你可以幫我打一個電話嗎?”他忽然問。
“找誰?”
“隨便找一個人好了。”
他撥出了電話號碼。把話筒交給余寶正,然後把耳朵湊近話筒。
電話那一頭,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
“喂,我想找余寶正。”余寶正說。
何祖康氣得嘴巴也張大了。
“你為什麼找自己?”
“是你說隨便找誰都可以的!”她捂着話筒說。
對方很不耐煩的說:“為什麼整天有人打來找余寶正!沒這個人!”
余寶正掛了電話,驚訝地問何祖康:
“到底是什麼一回事?已經有很多人打這個電話找過我嗎?”
“是我。”
“你為什麼找我?”她忽然想到了,“你是想念我嗎?”
何祖康拿起麥克風,說:“我們繼續唱歌吧。”
“我很累了,你唱吧。”余寶正蜷縮在沙發上。
“我知道你為什麼常去買蛋糕了。”她揉揉眼睛說。
“為什麼?”
“蛋糕店那個女孩子長得很漂亮。”
“我只是喜歡吃那裏的蛋糕。”
“你最喜歡吃哪一種?”
“馬鈴薯蛋糕。”
“其實李子蛋糕更好吃。”
“你吃過嗎?”
“酸酸甜甜的,味道很特別,德國人喜歡秋天的時候吃它。”她說著說著睡了。
不知道過了多少時候,余寶正醒來,看到何祖康就軟癱在她腳邊睡着。她湊近他身邊,靜靜地傾聽着他的鼻息。她膝上的抱枕掉在地上,她彎下身去拾起來,戴在左手手腕上的一串銀手鐲碰撞在一起,噹啷噹啷的響。
他在朦朧間問:“什麼聲音?”
她搖搖手腕:“昨天買的,好看嗎?”
他喃喃地說:“不錯。”
為了怕吵醒他,她用右手握着左手手腕上的那串銀手鐲,看着再次沉睡的他,悄悄地呼吸着他的鼻息。
隔天,何祖康來到蛋糕店。
“今天想吃什麼蛋糕?”蘇綺詩微笑着問。
他在玻璃櫃前面看了又看。
“平常不是很快可以決定的嗎?”
他靦腆地笑笑。
她把一個蛋糕拿出來,蛋糕的切口處呈現樹木的年輪狀:“這是年輪蛋糕,要這個好嗎?”
“今天,你可以陪我一起吃嗎?”
“好的。”
蘇綺詩切了兩片蛋糕。坐下來跟何祖康一起吃。
“這家店的名字為什麼叫Konditorei?”他問。
“這是德文,意思是以賣蛋糕為主的咖啡店。你有去過德國嗎?”何祖康搖了搖頭。
“常常聽老闆娘提起德國,我也想去呢。想去不來梅看看童話村。”
“那時我們差點兒有機會去德國表演。”
“可惜後來取消了。”
“你記得在兒童合唱團里唱過的歌嗎?”
“我們唱過很多歌。哪一首?”
“你記得哪—一首?”
“《Scarborough》你記得嗎?”
何祖康用力地點頭:“我記得。”他唱了起來"AreyougoingtoScarboroughFair?Parsley,sage,rosemaryandthyme.Remembermetoonewholivesthere……”
蘇綺詩拍着手,跟何祖康一起唱。他們有。多少年投唱這支歌了?他們微笑着,唱着童椎歲月的歌,唱着那個遙遠的地方。
何祖康看着那個年輪蛋糕,幸福地笑了。
當他回到漫畫社時,其他人都下班了。余寶正納悶地兩手支着頭,面前放着一個馬鈴薯蛋糕。
“你回來啦!生日快樂!”余寶正說。
“你怎麼知道我生日的?”
“他們說的,可是,他們都走了。”
“謝謝你。”他感動地說。
“是你最喜歡的馬鈐薯蛋糕。你打算怎樣報答我?”
“你想我怎樣報答你?除了我的人,什麼也可以。”
“我才不要你的人。喜歡大眼袋的話,我不會養泡眼金魚嗎?”
“什麼泡眼金魚?”
“就是眼睛下面有兩個超大眼袋的金魚。我這陣子在幫表姐寫一個廣播劇,你有可以寫的愛情故事嗎?”
“我的故事都太可歌可泣了。”
他得意洋洋地躺在沙發上,雙手放在腦後,望着天花板微笑。他已經吃過生日蛋糕了,而且還唱了生日歌,只是蘇綺詩不知道今天是他的生日,唱的是一首毫不相干的歌。
“你有去過德國嗎?”他問。
“你想去德國?為什麼?”
“我喜歡的人也喜歡德國。”他說。
“喔,是嗎?是蛋糕店那個女孩子嗎?”
他微笑不語。
余寶正苦澀地低着頭吃蛋糕。
深秋降臨的那天,何祖康帶着小時候在兒童合唱團用的那本歌譜,滿懷高興地來到那條小路。
蛋糕店不見了,門上貼了一張結業啟事。
他早知道蛋糕店的生意不好,只是沒想到到它那麼快消失了。蘇綺詩為什麼不跟他說一聲呢?原來她心裏並沒有他。她是不是去了那遙遠的德國?還是Scarborough?
他本來是要和她重溫兒時的歌,或許唱一遍他喜歡的《Today》,那是一支離別的歌。
隆冬的日子,蛋糕店的郵箱塞滿信件,卷閘上貼滿了招租廣告,還有那張已經發黃殘舊的結業啟事。這條小路,重又變得荒蕪。
蛋糕店就像從前那家魔術用品店,倏忽的來,也倏忽消散,像夢幻那樣,來不及道一聲再見。它到底是否真的存在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