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夜間用過晚膳,她到雍竣的屋裏侍候時,看見桌上放着一隻名貴的木盒。
「過來,打開木盒瞧瞧。」他坐在桌邊,似笑非笑對她說。
織心走過去,遲疑半刻才打開木盒。
鉛白、朱丹、蘇芳、辰砂、紫土、膝黃、胭脂、岩綠青……當然還有最要緊的黑墨。木盒裏應有盡有,全都備齊了。
織心怔怔瞪着木盒裏昂貴的顏料,顫手拂過那些美麗顏色,木盒旁還有幾枝彩筆以及單色筆,作畫該想到的,全都行了。
「喜歡嗎?」他問她。
她說不出話,抬眼激動看他,有口不能言。
「這是送你的。」他說。
織心眼眶泛出淚光,她壓抑着,看起來卻又哭又笑。
「哭什麼?不喜歡這顏料盒?」他逗她。
她急忙搖頭。「不是,」伸手抹乾兩眼后,她說:「是貝勒爺待奴婢太好了,奴婢記得,只有離家當年爹爹送了一盒顏料給奴婢,之後就從來……從來沒有人送過東西給奴婢。」
他站起來,走到她身邊。「我沒送你,是你贈了我一幅畫。」
「那幅畫不值錢。」
「值不值錢,要收畫的人來定。」合上蓋子,他拿起木盒交到她手裏,低柔對她道:「想要什麼就開口跟我要。記着,我是你的主子,要是我不能給,世上便沒人能疼你。」
這話酸進了織心的胸口,讓她的淚流得更多。
捧着木盒,她看他,不知道怎麼感激他,木訥於言,澀於行,千言萬語往自己的肚裏吞,只有殷切眼眸說明她心懷道不盡的感恩。
他低笑,眸色瞭然。「我有私心,想見你的綉圖,所以才贈你顏科。」
她認真聽他,這話,記心上了。
「好了,把木盒收回屋去,就快點回來為我更衣備湯。」他說。
回過神,她用力點頭。「是。」
臨出屋前,她回頭看了自己的主子一眼。
「還不快去?」他衝著她笑。「我等着你。」
回眸一笑,她才跨出門外。
瞪着房門,雍竣笑容收起。
那回眸一笑真純至美,讓他永遠難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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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得到顏料盒后,織心就把封存在箱籠里的書從箱內取出,還把收起的筆墨紙硯也一併取出,放在畫筆與顏料盒旁。
她又開始看書作畫,還日夜綉一隻銀鏈香袋,綉面一對玉獅栩栩如生,綉工極精極美,一見便知是給男子的用品。
「織心,都幾更天了,你屋裏的燈怎麼還亮着?」綠荷聲音才到,人已經跨進來。
織心反應不及,手上繡的香袋已經被綠荷瞧見。
「給誰的?」綠荷一把奪過去端詳,大驚小怪。「是男人的嗎?」
織心慌忙搶回來。「綠荷姐,這麼晚了,你還不睡嗎?」
「該問你才是!」綠荷笑得詭異。「我起來上茅房,見你屋裏燈還亮,沒想見你綉着這個玩意兒!」
她抬頭見一架子的書、還有桌上的筆墨紙硯及畫筆顏料。「欸,這誰給的?真漂亮!」她走過去好奇地摸那隻木盒。
織心沒搭腔。
「你綉那香袋,是給貝勒爺的嗎?」綠荷又問。
遲疑一會兒,織心點頭。
綠荷掩嘴笑。「怎麼忽然想給貝勒爺綉香袋了?貝勒爺喜歡這玩意兒嗎?」
「不管貝勒爺喜不喜歡,這是心意。」她坐下,繼續綉那對獅。
「心意?」綠荷故意掐着嗓子,湊近問織心:「好特別的心意!應該不是心血來潮,而是其來有自吧?」
織心沒理她。
綠荷笑問:「這會兒,貝勒爺不挑你的刺兒了?」
織心還是沒回她話,她專註綉着香袋。
綠荷忽然收起笑臉。「不過,你可千萬不能認真呀!」她說。
突然冒出這話,織心停手,抬頭看她。
「貝勒爺如果待你好,你就當是爺心血來潮,別太在意。」綠荷說。
織心怔了會兒,然後低頭,兀自刺繡。「綠荷姐,你想說什麼?」
「是你說的,奴才便是奴才,主子有主子的打算,奴才再多心也是妄想。」綠荷提醒她。
織心手上沒停。
「織心,你在聽我說話嗎?」
「不必擔心,」她抬頭看綠荷,眼眸清澈純凈。「我記得自己的身分,不會忘記。」
綠荷沒話說。
「回去睡吧,綠荷姐,已經很晚了。」
綠荷只好說:「你也睡吧,別折騰太晚了,明日還要幹活呢!」
織心點頭。
綠荷去后,織心放下香袋。
她明白綠荷的意思,但是她沒想太多,因為不想,所以她綉香袋的動機單純無染。
為他綉香袋,只為回報他饋贈顏料的恩情,織心是這麼告訴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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綉好香袋那天,她熬了一夜,清早到貝勒爺屋裏看到他已經下床穿衣,她有些意外。
「來得正好,幫我收拾箱籠,午時過後就要動身。」他吩咐。
「動身?」織心不明所以,仍走上前為他整衣。
「我要出門。」他僅簡略道。
聽見「出門」二字,她低眉問:「您這趟出門,要出去幾日?」
「少則個把月,多則年余。」
年余?
她抬眼看他,忽而有些恍神。
「怎麼了?」見她出神,他低笑。
「您又要出門,福晉知道嗎?」她只能這麼問。
他斂下眼。「我還沒告訴額娘。」
「您的傷才剛好,又要出門,福晉必定不肯。」她為他整好衣襟,然後彎腰為他順好衣擺。
「我一定得走。」他說,揮着袖子。
直起腰,織心看他片刻。
抬頭髮現她若有所思的目光,他發噱。「幹嘛這麼看我?」
她回眸,走開去整理睡了一夜的紊亂床褥。「貝勒爺一走,屋子又空了。」
他目光跟着她的身影。「不好嗎?你的活兒也空了,不必再干那麼多活兒侍候我!」
「侍候貝勒爺是奴婢該做的。」她低聲說。
「我會回來,到時候你還有很多活兒得干!」他嗤笑。
不一會兒她已整好床鋪,轉過身來,臉上沒有笑容。「貝勒爺,您此行還是為經商嗎?」
他看她一眼后答:「對。」
「詩云:『商人重利輕別離。』是否便是這個意思?」她問他。
他一愣,抬頭看她。
織心正看着他,認真等着他的回答。
雍竣陰柔低笑。「怎麼?看來,你似乎依依不捨?」
她垂眼。「今早奴婢正好綉成一隻香袋,是給貝勒爺的。」她自懷中取出香袋,雙手奉上。
雍竣接過,那香袋綉面上精巧絕倫的綉工,讓人驚嘆。
「好精緻的玩意兒!」他贊道。「綉這玩意兒,想必花了你不少精神?」
她沒答,只說:「貝勒爺,讓奴婢給您繫上。」
她走過去,將銀鏈香袋系在他的腰上。
「繫上你親手繡的香袋,就像被你捆住,從此再逃不開這繞指柔了!」他說笑。
織心一愣。「貝勒爺別開這種玩笑。」
他扯住銀鏈,握着香袋問:「銀鏈哪來的?」
「娘去世時留給織心的。」
「你娘給的東西,你該留着。」
「貝勒爺也給了奴婢東西,奴婢沒什麼能給的,所以把最貴重的東西給貝勒爺。」
他取下銀鏈。「這是你娘留給你的,我不能收。」
織心手擱在腰后。「貝勒爺收下了,相信娘也會高興的。」
她這麼說,他於是收下,不再推卻。
「我寫了封信,你代我轉交給額娘。我就不當面跟額娘辭別了,免得她淚眼婆娑,到時我想走也走不了。」他從案上取來一封信,交給織心。
織心遲疑着伸手接下。「這樣好嗎?不告訴福晉,她要是知道了會傷心的。」
「等我回來再告罪。」他說。
織心不能再說什麼。
一個早上,她忙着收拾箱籠,準備行囊。
到了正午,郊外聘來的馬夫先行運走兩隻箱籠,稍待雍竣和小廝騎馬趕上,才不會讓福晉發現。
雍竣上馬前,織心看見香袋還系在他的腰上,她忽然感到心安……
「貝勒爺,別耽擱太久回來。」她一路陪到街角,站在馬旁殷切叮嚀。
「回去吧!」他叫她走。「你陪得越遠,讓我額娘見了便知道我出遠門,找人追上。」
織心停步。
她止步后,雍竣便加快馬行速度,到了街的另一頭,他回頭看她一眼,然後扯緊韁繩——
「駕!」
駝着雍竣的馬兒,旋即如風般沽失在織心的視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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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竣離開的日子不算長也不短,足足過了三個多月將近一百個日子,他才捎信回巴王府,信里寫道三日內即將回府。
福晉接到信,一顆心才安定下來。
福晉把織心叫到屋裏,吩咐她:「你的爺要回府了,竣兒屋裏叫冬兒她們要打掃整潔,客房也要騰出清掃,竣兒來信說府里要來貴客。」福晉交代織心。
「這位貴客是貝勒爺生意上的夥伴?」織心問。
「好像跟生意有關,不過信上說,這是摯友。」
摯友?這兩字讓織心不敢怠慢,她吩咐冬兒騰出最好的上房,預備接待貴客。
三日後雍竣果然如期回府,這次回京的箱籠有數百箱,陣仗不小,貨品計有上好茶磚及大幅江南綉畫。
隨箱籠回府的挑夫苦力有幾百人,侍候的婢鬟奴僕卻不多,顯見這名貴客不太重視排場。
與雍竣的黑色坐騎並駕齊驅的,是一匹白色駿馬,馬上一名女子英姿颯颯,活潑嬌艷,十分動人。
織心與府中一干奴僕站在王府門口迎接,眾人見到那名女子與大貝勒互動親昵,都面面相覷。
織心看到她的主子,她的心定下,再看到馬上那各女子,織心的視線便膠着在女子身上,她看着對方開朗的笑與爽利的舉止,若有所感,覺得自己彷彿身系囹圄,像籠中的小鳥、井底的困蛙。
然不管心底做何感想,雍竣下馬後,織心立即迎上,將備好置在托盤裏的毛巾、熱茶等呈上。
雍竣扶女子下馬後看織心一眼,他沒取茶也未取毛巾,只將披風脫下擱在托盤之上。
「走,紅玉,你未曾到過京城,我先帶你先參觀王府!」他對女子道,甚至拉起她的手往府內走。
織心愣在原地,原本若有似無、—直壓抑的期待心情,忽然冷卻下來。
女子離去前,不由得看織心一眼,臉色微變。
懾於織心清艷絕俗的美貌,女子胸口一震,既感不自在兼且對這婢女留上了心。
稍後雍竣攜客來到廳中,福晉接見雍竣的貴客,孔紅玉。
「太谷縣孔家是晉商望族,專營茶莊,名聞天下,我竣兒結識孔家女兒,實在難得。」福晉說場面話。
實則,她並不喜歡孔紅玉,一見面便覺得不順心。
她知道孔紅玉是漢女,旗人入關后太宗雖提倡親民漢化,再者孔紅玉為江西晉商之後,與朝廷關係雖好,然滿漢仍有分別並且對立,娶漢女在貴族間尤其不容,福晉見孔紅玉與雍竣太過親近,便起提防之心。
「哪裏,結識貝勒爺,是孔家好福氣。」孔紅玉客氣。
福晉與她再沒有話說,於是便問雍竣:「這趟回來見你帶回這許多貨物,總該待得久一點了吧?」
「起碼一年半載,不會離京。」雍竣承諾。
福晉聽見他這麼說,才安了心。
將貴客安置在上房后,雍竣回到屋裏,織心端來熱水以備他梳洗。
她臉上笑容已不見,冷淡平靜地如常侍候她的主子。
「三個多月不見我,你迎接我的,就是這張臉?」他調侃她。
織心沒說話,擰乾濕巾後送到雍竣面前。
他伸手,未接過濕巾,反而抬起她的臉。「記得剛才在門外還見到你的笑容,現在怎麼不笑?活似我欠你幾百兩銀子!」
瞪着地面,她還是沒笑,甚至連一絲勉強都不願嘗試。
雍竣挑眉。「為什麼不高興?」柔嗄問她。
她不說話,收心息念。
他放手。「我才回府,不想看見這張臉!」他聲調轉冷,臉色不豫。
織心知道,她惹他不高興了。
連她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她不能對他笑,不能虛與委蛇……
然對他性情越真,她的心就越不安。
「你出去,不必侍候了。」他不高興。
織心抬頭,忽然看到他腰間的香袋,那香袋沒有離身,她揪緊的心便跟着鬆開來……
「奴婢給貝勒爺脫鞋。」她上前,不在乎他的冷臉與驅趕。
雍竣瞪着她,冷聲問:「女人心,就一定得反反覆覆?」
織心裝作沒聽見,脫了他的鞋后便喚冬兒取熱水來,要為他洗腳。
雍竣冷眼看她,一動不動,讓她侍候。
屋內燒着熱炭,織心忙進忙出,一會兒她已經香汗淋漓,汗水濕透衣裳,蒸發出體香,也突顯少女玲瓏的身段。
雍竣的眼神漸漸抹上一層灰霧,嗅着她身上的香氣,他注視她曼妙早熟的胴體,為這新鮮滾燙的體驗而熱火焚身。
「仔細想想,你也到嫁人的年紀了。」盯着她,他忽然悠悠道。
織心愣住。
她回頭,見他目光兜在自己身上,她沒來由有些緊張。
「我額娘跟你提過這事嗎?」他聲調慵懶。
織心搖頭。
他撇嘴,懶懶地道:「她遲早會跟你提的。」
她沒說什麼,更不知如何接話,只好回頭忙祿。
半晌后他站起來,走到她身邊,忽然低頭貼在她耳邊說:「我要額娘把你給我,你說好嗎?」
她愣住,心跳驟快。「奴婢已經是貝勒爺的人。」她背他說。
「你明知不是這個意思。」雍竣低笑,湊着她耳旁粗嗄低語:「我是男人,也想要你。」
聽見這話,她倉促轉身,不意與他面對面。
他故意接近,與她之間幾乎沒有距離。「你身上真香,擦什麼樣的香粉,能有這樣魅惑人心的香氣?」他沉聲問,還深深嗅聞。
他的舉動,讓人心亂。「奴婢沒擦什麼香粉,也許是發上香花的氣味。」她別開臉,紅痕卻已經蔓延到頸根。
他笑。「我看不是。」嗄聲說:「這是你身上的體香。」
這話撩人意味深濃,她倉皇退開他身邊。
這舉動之突兀,如受驚野兔,惹他發噱。「你怕我?」他還笑。
織心不明白,他竟能若無其事,笑臉迎人。「奴婢去瞧瞧,晚膳是否已準備好。」她繞過他,匆匆跨出房門。
他沒阻擋她離去。
反正,他也需冷卻一下,她撩起的熱潮。
屋裏還殘留香氣的餘溫,他嗅得出她的味兒……
他的織心,已是一朵開得美盛,正待男人採擷的嬌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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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間用過膳,織心在屋裏找不到雍竣,冬兒進來看見她在找人,便告訴織心:「貝勒爺帶紅玉姑娘騎馬出去,夜遊京城了。」
織心聽見了,發怔一會兒,然後問冬兒:「晚上還出門嗎?」
「現在還不晚,再說晚間這時候外頭可熱鬧了,紅玉姑娘說想出門游賞,貝勒爺便依她。」冬兒答。
冬兒說完話后就出去了,留下織心,她呆在屋裏,心不在焉地收拾着屋子。
「竣兒呢?」綠荷攙扶福晉走進來,見織心一個人,福晉便問。
見到福晉,織心先福個身,然後答:「奴婢聽冬兒說,貝勒爺與紅玉姑娘一起出門了。」
福晉皺眉。「天都黑了,怎麼還出門呢?」
織心沒接話,她走到桌邊給福晉倒茶。
接過茶,福晉說:「用膳前你的爺在屋裏,有沒跟你提起,那個叫孔紅玉的姑娘什麼事?」
織、心搖頭。「沒有。」
福晉神色不豫。「一個姑娘家,怎麼會跟個大男人一道回家裏作客?成何體統?漢人難不成是這樣教女兒的?」
福晉難得口氣不好,綠荷看了織心一眼,吐吐舌頭。
「織心,你替我仔細留心些,」抱怨完,福晉交代織心。「要是你爺在屋裏提起那個孔姑娘的事,你就得來跟我一五一十說個明白。」
福晉交代了,織心只得答:「是。」
吁口氣,福晉看看織心與綠荷兩人,又說:「我不喜歡這孔姑娘,你們必定能瞧出來。我不喜歡她,先是因為她一個大姑娘家,這麼拋頭露臉的實在不討我喜歡,再者因為她是漢人,」福晉頓了頓,細察兩人臉色。「倒也不全因為她是漢人我便不喜歡她,你們兩個女娃兒也是漢人,我便喜歡你們。可那個孔姑娘不一樣,我不明白竣兒帶她回家是什麼意思,倘若沒其他意思倒罷,要是有什麼用心,你們倆想想,咱們是什麼樣的人家?貝勒爺豈能與漢女沾上邊?竣兒說這孔姑娘是貴客,這是什麼樣的貴客?未納福晉之前,我可不許他有別的心思!否則不但我不會允准,王爺更不會答應!」
織心與綠荷都低頭,沒說話。
「你們都明白我的意思,是不是?」福晉望向織心。「特別是你,織心,剛才我吩咐的事兒你得照辦,明白了吧?」
「奴婢明白。」織心答。
福晉點點頭,似暫且放心了。
「綠荷,扶我回房吧!」福晉起身。
「是。」綠荷忙伸手扶上。
福晉離去后,織心站在屋裏,回想剛才的話……
過了良久,她回神才發現自己的雙拳握緊,掐紅了她的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