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凜玫醒了,卻不想睜開眼睛,慵懶地感受着此刻靜謐的氛圍。
片刻之後,她伸了伸酸痛的身子,將臉在那片她枕了一夜的胸膛上蹭了蹭,尋了個舒服的姿勢繼續窩著。
雖然醒了,但她不想離開他。
天亮了,她看着他熟悉的五官,有種強烈的愛戀湧上心頭,伴隨這種感覺而來的是強烈的恐慌。
她雖然衝動,雖然莽撞,但她並非沒有理智。彼此之間橫亘著的問題,隨著感情的加溫,一一的浮上心頭。
“醒了啊?”他的手指穿過她的長發,輕輕地把玩著。
“對啊,又是中午了,時間過得真快。”沒錯,過得真快,再漫長的假期也有結束的一天吧!她的心情驀地低落了。
“怎麼了?”他馬上就察覺到她的不對勁,她一向活潑得很,很難得會像今天這樣,彷彿憋了口氣吐不出來似的。
“沒有啊!”看他絲毫沒有煩惱的跡象,她更悶了。難道只有她想到這些事情嗎?他對她又是存着怎樣的心態呢?
“玫,我希望你有什麼煩惱都能告訴我。”他又是一臉的嚴肅。
“我煩惱自己太喜歡你,這算不算是一種煩惱?”她半認真地問。
“我喜歡你的煩惱,不過你不用在意,我不介意被你喜歡。”他的大掌捏了捏被單下的嬌俏嫩臀。
“啊!”她瞪他一眼。“你可以再更大男人一點哦!”
“真的嗎?”他故意一臉受寵若驚的樣子。“這麼說我可以像昨天那樣,對你這樣,然後是那樣……”他每說一個,手就在她光裸的身子上滑動。
“啊,不行。”她抓住他的手。“我的骨頭都快散了,我抗議。”
“在我眼睫毛完全長好之前,你沒有任何人權可言。”他宣佈道。
“啊,你是暴君,我反對。”她笑着躲過他無所不在的手。
“反對無效。”他宣佈道,然後薄唇佔領了她的唇,吮吻着她的嬌嫩,吻着她脆弱的心。
拋開心裏的不安,她沉溺在這溫柔與霸道兼具的纏綿中,忘了今夕是何夕。
※ ※ ※
幸好南歐國家的人午餐都吃得遲,否則他們恐怕要直接吃下午茶了。
中午吃飯時照樣夾了個超級電燈泡──尤漢,他的目光在凜玫跟狄諾身上來回溜著,眼神賊賊地,看得凜玫都局促不安了。
“我回家去幫祖母過生日時,可以把這好消息帶回去嗎?”尤漢對一臉平靜的狄諾擠眉弄眼。“如果這樣,說不定我可以少被我爸揍兩拳。”
“什麼好消息?”凜玫完全沒有進入狀況。
“你跟他的好消息,要知道我家老大不輕易交女……”尤漢的話語被一塊麵包給塞住了。
凜玫看了看狄諾冷然的表情,終於搞懂尤漢在說什麼,同時她的心情也沉入谷底。難道他不想要讓家人知道她的存在?他對她是認真的嗎?
他在這邊度假,很快地就必須返回德國,而她的工作也接近尾聲,又能待多久呢?
“尤漢,你不要亂說,我們之間沒什麼的。”她說完低頭吃東西,沒有看見狄諾聽見她的話后沉下來的臉。
“怎麼會沒什麼?你們明明……”尤漢叫了起來,看到老大臉色變得鐵青,忽覺烏雲罩頂。
她的心狂跳着,她不敢抬頭,等着他說些什麼。
快否認啊!罵她也好,總之說點什麼反駁她吧!
然而她失望了,氣氛變得尷尬,她一抬頭就看見狄諾的臉色相當的難看,不禁更難過了。
幸好沒有一廂情願,否則就鬧大笑話了。
不過這種慶宰為何令她感到如此的酸楚呢?
“呃,老大,你們今天要不要去海邊走走,你的假期還有幾天?還有沒有哪裏想去的?還是要坐船到別的島去玩?”尤漢趕緊轉移話題,看來他們兩人之間還沒有協調好,有些事情顯然還需要溝通,他還是少踩地雷為妙。
“我還有三天假期,哪裏都不想去,你那條網路線到底能不能用?我今天必須要上網去確認一下同事的工作進度。”他得去查看一下後面的工作進度,顯然他需要調整調整自己的工作,想想未來該怎麼安排。
然而這些話聽在她耳中,卻又是另外一種解釋。
三天!只剩下三天了。
她不想離開他,但是又能如何?他的工作在德國,而她的工作在台灣。看來他相當喜歡自己的工作,否則不會連休假都惦記著工作。而她呢?這幾年把所有時間跟積蓄都投注到這個節目,無論如何,她是沒辦法就這樣抽身的。
“你那麼急要幹什麼?”尤漢還想再抗議,沒想到漢娜突然跑來了。
“老闆,有台灣打來的電話,找玫的!”漢娜說。
“找我的?”她趕緊起身。“我去接一下。”
凜玫跟着漢娜進去,一接起電話,製作人陳大哥的聲音立刻劈來。“凜玫,你搞定了沒有?我們存檔的節目不夠,你不能拖太久啊!還要幾天呢?預定什麼時候回來?我們先把節目的內容溝通一下。”
“陳大哥──”凜玫說起工作卻沒有往常那麼帶勁。“我都安排好了,幾個拍攝的點也都聯絡妥當了,這邊可以配合。重點將擺在亞里斯特拉的遺迹上,正好趕上這一波古文物熱潮。”
“那就好,我等你回來,一回到台灣先找我做簡報啊!”
“好的,我會整理好資料給你。”凜玫掛上電話,愣愣地站在那邊發獃。
就要結束了?
和他開始得這樣快,很快地也要結束了。情況變化得如此之快,她的心搖晃不安,她適應得來嗎?
無論他是否與亞里斯特拉王有什麼關係,也遑論她是不是跟皇後有任何牽扯,這一切終將像她作過的那場夢一樣,再怎麼旖旎動人、繾綣難捨,都將只是春夢一場,醒來依然是場空哪!
掛掉電話,她緩步走出大廳。
“怎麼,家人打來催你回家啊?”看她一臉心事重重,尤漢擔心地問。
她搖了搖頭。“是老闆打來的,催我把工作弄好。尤漢,你下午要再過去遺迹那邊嗎?我需要再跟兩位教授確認好錄影的時間,以及問一些細部的資料。”
“我下午沒空,叫狄諾陪你去吧,反正我家老大並不想出門當觀光客。”尤漢又不是傻瓜,他看得出這兩個人之問正暗潮洶湧,他可不想去涉險。
“那……”她遲疑地望向狄諾,猶豫著是否該開口麻煩他。
“現在走嗎?你的東西還沒吃完,浪費。”他指了指桌上的食物。
或許是他的臉嚴肅的時候看起來很嚇人,她又乖乖地走回去吃完東西了。
半小時后兩人開車出發,車上的氣氛挺詭異的。
“對了,上次你幫我墊的晚餐錢我回去算給你,過幾天你也要走了,我可不能這樣欠著。”她想到兩人就要分別,他卻一點表示也沒有,而她又看不出他的想法,難道他真的就這樣走了?
她想直接問他,卻又膽怯。
“那個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個性得改改。”他專心地開著車,語氣很平淡,但說的話卻很直接。
“我的個性你不滿的地方那麼多,說的是哪一個?”她抿著嘴,心裏更悶了。難道他就不能說些好聽話嗎?他看不出她有多慌張、有多難過啊?!
就知道他對她的愛戀沒有她多,這真是一場不公平的愛戀。如果這種事情也可以抗議,她肯定要大聲疾呼。
可惜愛情無法訂立公平法則,任何的索賠都沒有意義。
“你遇到壓力就悶住,然後等到悶不住了,就會做出一些令自己後悔的事,個性既衝動又莽撞,以上我有哪一句說錯嗎?”他有預感她又想做些傻事了,最好是能真的點醒她,否則到最後頭大的肯定會是他。
“我哪有那麼不濟事?你別看我這樣,雖然有點迷糊,但我做的節目可是很棒的,可惜這邊看不到,你也聽不懂中文,不然鐵定要你見識見識。”雖然她想要很酷地不說話,很帥地回以他一個很有力量的眼神,偏偏她就是忍不住。
可惡,他還真說對了!
“顯然你沒有聽到重點。”他悠悠地嘆了口氣。“你的專業能力不該由我來評估,我說的是你這莽撞的個性,好比你忍了半天不花錢,偏偏激不得,一失去理智就亂花錢發泄壓力。”他是不想說得這麼白,但誰叫她是俞凜玫,換了別人他連說都懶。
可偏偏他的用心聽在她的耳中卻不受用。
“你明知道我激不得,還一直激我?!”她氣唬唬地瞪向他。
這下狄諾開始有種想要去撞牆的感覺了。“為什麼你明明很精明,卻又這麼的笨呢?”
“好啦,我就是笨,你現在走開還來得及,免得我的笨傳染給你!”她滿肚子委屈,這傢伙到底是不是人?她現在都煩死了,他還在談她的個性問題。
狄諾閑言竟然哈哈大笑起來。
“玫,這是我認識你以來,聽過最幽默的話了。哈哈哈!有意思。”她真是寶,老在意外的地方給他驚奇。
他在她身上看到了許多自己所沒有的特質,也從她身上去重新檢視這些特質。有些東西是他以前不以為然的,包括她的隨興,她說風是雨的性子,但是透過她,他看見了看待生命的另外一種角度、另一種生活態度。
“你──狄諾.布查爾斯,你給我記住!”她撇過頭去不理他。
車子一路開往古文物出土的地方,她死命撐著不肯開口說話。女人拗起來也是挺可怕的,狄諾終於明白了這一點。
“到了,小姐。”終於抵達了目的地,他停妥車,轉頭跟她說。“玫……”
“哼!”這是她唯一的回答,打開車門,她準備跳下吉普車。
“玫,小……”話未說完,他就聽到了她的驚呼聲。
狄諾從這一頭下了車,繞過去那邊一看,凜玫一腳踩進了旁邊的溝地,整個人跌在地上了。
“我正要跟你說小心旁邊有溝,誰要你不理我?”他伸手橫抱起她。
“誰叫你不說快一點!”沒看見人家在嘔氣嗎?有人嘔氣還理人的嗎?真是一萬個可惡。“走開,我可以自己走。”
她推着他的胸膛,鼻端嗅到了他熟悉的男性氣息,身子頓時一軟,只好任由他抱着了。
“我知道你可以自己走,但我想抱着你。”他抱着她走進臨時搭蓋起來的文物研究中心。
她沉靜了下來,偷偷地把臉頰靠在他的胸膛上,眷戀著這個懷抱。
※ ※ ※
利用兩天的時間,凜玫把所有的事情做個妥善的安排,到此她的工作已經告一段落了。昨天她將機票改為明天的班機,也就是說明天她就要飛回台灣,繼續過以往她過了二十五年的生活。
自從她宣佈明天要回台灣的事情之後,她與他之間就陷入了一種詭異的緊繃中。他們私下不說話,加上她趕忙着把所有該拍、該記、該聯絡的弄好,因此有很多機會可以避開他。
其實她並不是真心想避他,相反的她希望他能做點什麼,好打破兩人之間的沉默,這也是她故意當眾宣佈回台灣日期的原因。
沒想到他竟一聲也不吭,只是無聲地凝望着她,用他那雙深邃無比的深藍眼眸。她不敢迎視他的凝視太久,怕自己會沒用地黏在他身邊。
愛情讓人情不自禁,卻也讓人苦於無法控制自己。
“玫,怎麼這麼急着回去,可以多玩幾天啊!我說不收你住宿費是真的。”只有尤漢的熱情不變,為了她明天即將離開,他還特地辦了個小型的歡送派對,請幾個員工與他們一起聚餐。
“你就算後悔也不成,因為我已經沒錢付住宿費了。”凜玫吐了吐舌頭。
“嘿,你真不愧是我老大的女友,連這種算計的奸巧都學得很像。”尤漢鬼叫着。
她不安地看了狄諾一眼,他的表情平靜無波。
她暗暗咬牙,氣恨他的冷靜。難道他什麼話也不說?他們就這樣分開?
“那你得小心點,說不定他女友滿天下,你會被算計不完。”她若有所指地掃了狄諾一眼。
狄諾眼皮子一掀,看了她一眼。“你不用擔心,玫的算計程度很有限,你頂多花小錢,不會失大血。”
“是,我就是笨。那你去交個更完美的女朋友吧!”她終於忍不住地跳了起來。“狄諾,我們就趁現在說個清楚吧!”她再也忍不住了。
尤漢看情勢不對,趕緊出來打圓場。“玫,這酒非常好喝,你要不要來一杯?”這兩個人是怎麼搞的,這兩天火藥味特重,尤其是玫,簡直是卯上老大了。
唉唉,難得有女人不被老大搞定,這戲是好看,但一不小心可是會跟着被流彈炸到啊!
“她不能喝酒。”狄諾阻止了尤漢,他可不想再幫她洗一次澡,再忍受慾望煎熬的痛楚。
“我偏要喝!”她氣唬唬地接過來,咕嚕咕嚕喝了下去,看得四周的人瞠目結舌。“再來一杯。”她將酒杯往桌上一放。
狄諾雙手環胸,索性不阻止她了。
“我跟你說,我明天就回去了,你後天也要回德國,我們根本沒有未來可言。你大可去找一個比我漂亮、比我聰明、比我冷靜的女人,最好是成熟大方,然後舉止得宜,永遠把你布查爾斯大爺的話當成最高指導原則來遵守。”她豪氣萬分地站在他面前,大聲地說。
他沒有移動,也沒有站起來,只是冷冷地往上看着她。“你確定你自己在說什麼?”
“不要用那種對待小孩子的語氣跟我說話!我說得很清楚,我們分手吧!”她紅著鼻子說。
她沒見過比這更冷的眼神了!
狄諾現在看着她的樣子,就像是第一次見到她時,冷漠而疏遠。那雙深藍色的眼瞳中一片的冰冷。
她這才發現原來藍色是種冰冷的顏色。
氣氛頓時僵住了。
尤漢感覺頭皮發麻。該死了,早知道就別辦什麼送別派對,現在搞得這一對鬧分手,這該如何是好?
“玫,你喝多了,來杯咖啡吧!”尤漢趕緊拉她坐下。
“我才沒有醉,我很清醒。”凜玫牛脾氣一發作,非要狄諾表態不可。他若真的有點在乎她,應該反對她的說法才是。
“你真的這樣想嗎?”狄諾終於開口了。
他怎麼還能這麼冷靜?
她都說要跟他分手了耶,他竟然還坐得住,可見得她在他心中是一點分量都沒有。
其實凜玫要是知道他內心所燃燒的熊熊火焰,就不會真以為他不在乎。但是他們相處的時間畢竟有限,她還無法摸清他的習性。
可是尤漢知道狄諾,而且很清楚他真的生氣了。
“玫,你休息一下吧!不要衝動。”尤漢將玫的手拉住,倏地引來老大殺人般的目光,直刺入他拉住她的手。
尤漢馬上放開凜玫的手,然後往旁邊移動了一步,與她保持着距離。
看狄諾真的不再說話,兀自抽著煙喝着酒,她眼底的淚水差點都要滾出來了。
凜玫偷偷吸口氣硬吞了回去,她馬上綻開笑容。“來,我今天要好好喝個夠,尤漢最後一次請客,我一定要吃夠、喝夠1.”
“喂喂,小姐,手下留情。”尤漢擔憂地望了狄諾一眼,真希望玫的脾氣不要這麼拗,這下子可陷入僵局了。
結果凜玫的酒量果然無法在短短几天內有長足的進步,沒多久就把自己喝掛掉了。只是她完全不知道,抱着她回房間睡覺的依然是那雙強健的手,當然他的無奈與嘆息她也是聽不見了。
※ ※ ※
隔天醒來后,她萬分地痛苦。
是漢娜打電話叫醒她的,否則她搞不好會睡到錯過船班,她想應該是尤漢交代她的吧!
她忙亂地收拾好行李之後,在大廳遇到了尤漢。
“都弄好了?”尤漢依然一身的便裝,真難想像這種個性的他跟狄諾是堂兄弟。
“應該吧,反正我看得到的都掃進去了,回家再仔細整理。”凜玫邊說邊揉着依然有些痛楚的頭。
“我送你去碼頭吧,今天搭船的人應該不少,開始進入觀光旺季了。等你下回來,這裏肯定人滿為患了。”尤漢說著。
她的目光偷偷掃了四周一遍,發現某人一點出現的跡象都沒有。嗚嗚,算他狠,竟然連來送送她都不肯。
“老大一早就不見人影,我也不知道他去哪了。”尤漢看到她的動作,細心地主動說明。
“我又沒問他。”她嘟起嘴說。“我們走吧,”她吃力地拖着頗重的行李,率先往外走。
“我來吧!”尤漢接過她手中的行李安置妥當,直到出發前他也忍不住跟着張望起來。
唉,真不知道老大怎麼想的,竟然真的放她走?!
車子穩穩地跑在不寬的公路上,她一如來時一樣,從這火山岩構成的峭壁眺望着愛琴海。
“真是美麗的藍,教人永生難忘哪……”她看着波光鄰鄰的海洋,感嘆地說。
尤漢偷覷她一眼,心知肚明她將難忘的又是哪一抹藍。
車子很快地抵達碼頭,今天搭船的人潮果然滿多的。
“去吧,這是我讓漢娜準備的食物跟水,你可以在船上吃喝。回去后從皮爾斯碼頭搭地鐵到市中心,然後再轉公車到機場,這你不會迷路吧?”
“誰會迷路啊?”她翻翻白眼。“你以為我怎麼來的?我已經旅行過十幾個國家,不少次都是自己一個人去的,別小看我。”
“好,是我小看你了。要是在感情上你也能這麼機靈就好嘍!”
“你這什麼意思?”凜玫聽得又悶了,她努力想忘記的,他偏偏挑出來說。
“好了,不說了。食物拿着,祝你一路順風,有什麼問題可以打電話回來給我,我到處都有朋友的,隨時派一個去救你。”
“我不需要你救,不過謝謝你的食物。”她感激地笑笑。“很高興認識你。”她走上前輕輕擁抱着他。
尤漢也回抱了她,那一刻不知怎地,他忽然有種芒刺在背的感覺。
他猜想或許是太陽太大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