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你累了,好好休息,有話等你出院再說。
有什麼話要等出院再說?
下意識的,若曦怕聽見他要對自己說的話,於是她選擇逃避。
但利人雋本來就不是一個會時常出現在她前面的男人,回頭想,他並不是一個及格的未婚夫,因為過去他們通常一周約會一次,最多不超過兩次,她其實不必刻意躲他,因為他也不常出現。
但是現在,就連這周不超過兩次的約會,若曦都不願面對。
然而該來的還是要來,下着毛毛細雨的這一天,若曦下課後回到公寓,老遠的就看到公寓樓下一抹修長的身影。
他撐着傘,就站在車門邊等她。
他從來沒有等過她。
遠遠的,若曦停下腳步,看着他側面的身影發獃。
他是這麼好看的一個男人,不但有一雙堅毅的眼神,筆直的身材更讓他英氣十足,加上他成功的事業,頂着國際知名建築師事務所負責人的頭銜,多金又有品味,論外表與內涵,很多女人都會鍾情於他。
這樣的男人,何必包養女人?
他不想戀愛嗎?為什麼?
一個不想戀愛的男人,為什麼想結婚?
回過神,若曦發現,她問了一個跟連恩一樣的問題。
但還有接下來的問題——
一個不想戀愛卻想結婚的男人,婚姻對他來說,有什麼意義?
一分鐘后,她走回自己的公寓樓下,決定面對。
「為什麼不接我的電話?」見面第一句話,他就問她。
「我最近在準備師生聯展,功課比較忙。」她別開眼,避開他洞察的眼神。
他看了她一會兒。「我有話跟你說。」
「什麼話?」
「先請我上樓,上樓再說。」他淡淡對她說。
若曦沉默了幾秒鐘。「好。」然後平靜地回答。
她轉身先走回公寓,沒有猶豫,因為不管上樓后他要對自己說什麼,既然已經決心面對,她就不會逃避。
回到家,若曦問他:「你想喝什麼?」
「什麼都可以。」他答。
若曦愣了一下。「我給你一杯熱巧克力好了。」她轉身走進廚房,逃開他的眼神。
他不在乎喝什麼,因為他的注意力放在她身上,彷彿有很重要的事情要馬上告訴她,必須在今天解決。
若曦想逃開這樣的氛圍,她感覺到了壓力,知道有些話,今天他就會攤開來告訴自己了。
她從冰箱裏拿出巧克力,然後微波加熱。
若曦的動作很慢,她瞪着廚房壁面的眼神沒有焦點,甚至有些恍惚。
她忽然想延遲這一刻,時間過得越慢越好……
「有一些話,我必須跟你談。」他卻跟進了廚房。
若曦愣了一下,然後才回神。
她迅速轉過頭,臉上的笑容僵硬。「你想談什麼?」聲調也僵硬。
「在醫院的時候,你沒有告訴我發生什麼事?什麼問題困擾你?」他雙臂抱胸,沉吟地看着她說。
「你是指我暈倒的事嗎?我已經說過,可能是太累,所以——」
「你追問我什麼時候會騙你。」他直截了當。
他的意志一向很堅定。若曦早該清楚,問出口的話,就像埋下了種子,在對方的心口萌芽,她也不能逃避。
「對,那一天,我追問你什麼時候會說實話。」她說的是實話,他問的是謊言。
「你問的是謊言還是實話?」他看着她,問了這個問題。
「有什麼不一樣嗎?說謊的時候沒有實話,實話存在的時候謊言就不必要了。」她答。
明知與那天的問法不一樣,但她做了修正。
他深深看她。「若曦,我不希望你自欺欺人,這樣的人生不會快樂。」
「就像你有時會騙我一樣嗎?」她忽然覺得好笑。「騙我不必讓我知道真相,就免去了讓我自欺欺人?這樣我的人生就會比較快樂了?」
他看着她,開始沉默。
「對,你說的對,我可能真的是在自欺欺人!因為我不再問你什麼時候騙我,只問你什麼時候說實話……但是,已經這樣了還不夠嗎?我已經讓步了,你為什麼還要說我自欺欺人?難道我連自欺欺人的選擇都要被剝奪嗎?」她一連串的說,說的又快又冷靜,但是她充斥在胸臆中劇烈的情緒起伏,只有她自己知道。
「我以為經過十多天,你已經冷靜下來。」等她把話都說完,他只是淡淡地說。
「我不夠冷靜嗎?如果不夠冷靜,我就不能再和你說話!」她抬起眼,一字一句問他:「難道你期望我坐在客廳里,跟你有說有笑的,討論你要對我說謊話或者實話這件事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他的語調冷靜依舊。
「好,你不是這個意思,是我誤會你了。」她轉過臉,拿出還放在微波爐里的巧克力。「那麼我們不必再說誰不夠冷靜,因為討論我的未婚夫是否要對我誠實這個問題很荒謬,如果我很冷靜,其實只是更荒謬。」她越過他,走出廚房。
利人雋沒有立刻跟出去,他在廚房站了一會兒,然後才走進客廳。
若曦已經坐在沙發上,她的坐姿比往常任何時候都還要端正,筆直的背脊說明她的緊張。
他知道她緊張,但她不承認,因為這個時候強烈的自尊左右她。
「為什麼我必須跟你討論你的誠實?」她喃喃地說,兩眼瞪着對面的沙發。「如果今天換成討論我的誠實,我可能會覺得難堪,但卻會感到得意,因為我是其中比較不在乎的人,換句話說,你的痛苦會比我深。」
他站在廚房門口,全身微微震動了一下。
若曦抬起眼,深深看進他眼睛。「告訴我,現在你覺得得意嗎?因為我比你在乎我還要在乎你,我的痛苦比你深。」
他靠在廚房門框邊,深深看她,過了片刻,瘖瘂地問她:「你現在追問我是否對你誠實,接下來,是否還要追究過去的事?」
她瞪着他,無法說話。
也許他料中了一大半。
「如果你只是追問我有多少謊言,那麼我回答你,過去、現在、未來,我仍會繼續製造謊言。即使你知道有很多謊言,如果你並不追究,我們仍然可以結婚。如果你一定要追問,那麼我們兩個人現在就應該結束。」
若曦木然地瞪着他……
「結束」這兩個字,他終於說出口。
不僅如此,他繼續對她說:「選擇結束,你想知道的事,我更不可能回答你。」
她瞪着他,不相信他會說出這種話——無情、冷漠、自私,這就是他對她說的話。
「你是什麼樣的男人?」她喃喃問他。
「你是什麼樣的女人?」他反問她,深銳的眸看着她。
若曦的臉色像紙片一樣蒼白。
他的目光只有更深沉。
「我愛你,我是愛你的女人。」
片刻后,她心痛地對他說。
強烈的心痛,終於把她整個人壓成了一汪酸水,這汪酸水咽進她的喉頭,成了苦味。
利人雋的眸色變濃,然後又轉淡。「你愛一個男人,這個男人是否也愛你?」他殘忍的反問。
她看他。「我不知道。」顫抖的回答。
她的回答,沒讓他於心不忍。
「每個人都有底線。」他說,眼神深邃又犀利。「你的底線跟你的心比較接近,現在你可能感到痛苦,但是也容易感覺到快樂。我的底線跟心的距離很遠,我比較感受不到痛苦,但是也不容易感覺到快樂。所以對感情,我的要求不多。」
她努力的聽,想聽懂他的意思。
這一刻他可以看見她的痛苦,因為痛苦的黑瘖已經籠罩住她清澈的眼瞳。
但是他繼續說,沒有表情的往下說:「我已經把你放在底線之前,但是沒有跨過。你是離底線最近的女人,但到目前為止,就只是這樣而已。」
他的話已經結束。
他的眼神多了一抹過去沒有的嚴肅。
若曦知道,現在他對自己說的是實話。
她沒有越過底線,她仍然在底線之外,即使他們已經訂婚,不久后就要結婚。
寂靜片刻,她找回自己的聲音。「你要對我說的,就是這些話嗎?」她問他。
「我會給你時間,等你的電話。」他沒有回答,只有交代。
然後他離開了若曦的小公寓。
一直到他離開之後,若曦仍然坐在她的沙發上,很長的一段時間過去,她一直站不起來……
今天,她對他的了解與領悟,竟然遠勝過訂婚後這段日子的總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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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人雋遵守諾言。
有很長的一段時間,約一個半月左右,他沒有打擾她。
也許,他給她時間,是要她安靜沉澱。
但是這段日子,花店每天送她一束鮮花,花束里總有一張卡片,卡片上總是寫着四個字:祝她平安、祝她快樂、祝她寬心……寫卡片的人署名:利人雋。
沒有多餘、花俏的文字,這就是他。
然而他送花的理由是什麼?
送花,是為了留住她嗎?
若曦不能否認,她仍然不了解他。
雖然每天收到花,但她的心情仍然是灰色的藍調,她的笑容變少了,沉默的時候變多了。
就在她心情沉宕的這段日子,這天下午三點左右,母親忽然從美國打來一通電話:「若曦,媽搭今天晚上的飛機飛回台灣,你到機場來接我,我有話跟你說。」
母親話一說完就掛斷電話,若曦來不及多問,只隱約聽出,母親的聲音很低沉,好像還有一絲哽咽?
隔天下午,若曦到機場接母親。
「媽?你這趟回台灣準備待多久?為什麼帶回這麼多行李?」看到母親身邊的五大箱行李,若曦很驚訝。
「我不會再回美國了。」張紹茵看了女兒一眼,淡淡地說。
若曦睜大眼睛,但是她沒有再問母親。
她並不笨,父親沒有跟着一起回台灣,母親也對他隻字不提,若曦已經猜到出事,但母親才剛回台灣,現在不是問話的時機。
但張紹茵並沒有沉默太久,在計程車上,她就直截了當地對女兒說:「我已經決定跟你爸離婚。」
她的表情很平靜,反而是若曦,她的臉色蒼白。
「我不明白,你們感情一向很好,不是嗎?為什麼突然決定離婚?」
張紹茵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才回答:「老實說,你問我,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也許只因為緣分盡了,本來可以忍受的事忽然變得再也不能忍受,本來可以不在乎的事忽然變得無法不在乎。」
張紹茵說的不清楚,但若曦已經聽明白。「為什麼?你一向調適的很好,也樂在婚姻,現在為什麼突然改變,真的一點原因也沒有嗎?」
張紹茵深深看了若曦一眼。「女兒,媽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跟你說。也許,就是因為調適的太好,所以我實在太壓抑了!」她長長吐了一口氣。「很多事情,你看到的只是假象,不管過去我對你父親有多不滿,或者,他對我有多少嫌棄,但我們都不是那一種會把情緒表露出來的人,也可以說,我們都太壓抑、太虛偽了!以致於當情緒積壓到臨界點,對彼此再也忍無可忍,我們終於到了要面對自己的時候。」
若曦看着母親,過了很久都說不出話。
她真的很震驚!
一直以來,以為是模範夫妻的父母,居然藏有這麼深的心結、還居然可以掩飾得這麼好,連她都能隱瞞,根本不知道父母之間存在這麼嚴重的問題。
「我知道你已經了解了,因為你一直很懂事,從小到大就不需我擔心。」張紹茵對女兒笑了一笑,這笑中包含很多無奈。「你也不必絞盡腦汁想任何話來安慰我,回台灣之前我該哭已經哭過,該氣也已經氣夠,現在我的心情很坦蕩,可以接受未來可能會發生的任何事,所以不必想任何話來安慰我。還有,現在我的律師跟你爸的律師正在談判離婚官司,不過可以想見,我聘的小律師不能為我爭取到多少權益,因為你爸的律師團會在法官面前全數否決。若曦,現在你要煩惱的是自己的問題,以後你要跟我還是跟你爸,你必須選擇。」
若曦怔然地看着母親。
張紹茵神情愧疚。「我很抱歉,若曦,媽也不想出這種難題給你,但事情已經發生了,因為你是我們的女兒,所以你也不能逃避。」長長吁了一口氣,張紹茵再往下說:「如果你選父親,你的生活會好過的很多,未來吃住穿衣還是不愁,你現在住的那間小公寓也不會被收回去。但以後你爸不會再回台灣,而且永遠都不可能跟你住在一起,因為我猜想我跟你爸離婚後不到三個月,你就會有一個新的繼母。」她撇撇嘴,笑容苦澀。
然後,張紹茵再往下說:「如果你選擇媽,可能必須開始學習獨立生活,因為吃住穿衣都必須自己打理,不能再茶來伸手飯來張口,恐怕,未來連學費都必須打工自付,除非你提早結婚,讓丈夫養你。不過,後面這個選擇媽並不建議,因為你媽就是個活生生失敗的例子。」
若曦沉默地聽母親把話說完,車子也已經抵達她的小公寓。
下了車,若曦幫忙母親把五大箱行李提到樓上。
「媽中年失婚,現在面臨經濟與自力更生的難題,未來我重新學習、必須要面對的事情很多,如果你選擇我,恐怕我不能好好照顧你,還會拖累你。」好不容易安置妥行李,張紹茵坐在沙發上注視着女兒,嚴肅莊重地對女兒說。
若曦坐在對面沙發,看着母親,覺得心疼。
「媽,我當然選你。」半晌后,她壓下心酸,笑着對母親說。
張紹茵欲言又止,本想勸女兒不要做傻事,但母女之情不但深重而且濃厚,她從若曦眼中看出堅定,知道若曦已經下定決心。
於是,她們沒有狗血的擁抱相抱怨哭訴,只有冷靜,冷靜地對彼此微笑,已經明白對方的心思。
張紹茵心想,至少女兒跟她一樣冷靜。若曦還年輕,跟在母親身邊,她疼愛女兒,一定不讓女兒重蹈覆轍。
若曦與母親一下子失去了經濟來源,但這個時候,若曦接到日本出版社打來的電話,說明在台灣女性雜誌上看到她的插圖,非常喜歡,所以邀請她為日本出版社的雜誌畫指定稿。
原來若曦平日閑來沒事會投稿報社和雜誌社,幫忙畫一些陪襯性質的插圖,她雖不缺生活費,但得到出版社的認同,對她來說是一種成就感,何況她從小就喜歡塗塗抹抹。
日本的邀約是一份長期工作,日本要簽長約與她合作,並且培養她。
如果她是在半個月之前收到這份邀請,若曦一定會客氣地回絕,因為她喜歡畫的是寫實人物,並不是插圖,長期合約不適合她。
但是現在,她需要工作,因為家裏只剩兩個女人,經濟來源落到了她身上。
若曦毫不考慮,立刻接下了工作,決定自力更生。
「我回台灣已經半個月,為什麼沒看到人雋來找你?」這天,張紹茵終於開口問女兒。
她早已發現不對,但一直在壓抑,不忍心直接問女兒。
「我跟他之間……有一點問題要解決。」若曦坦誠告訴母親。
「什麼問題?」張紹茵忍不住問。
若曦沒有再往下說。
父母的離婚官司已經開始,若曦選擇了母親,母女倆已經接到父親的存證信函。最慢半個月內,她們就必須搬出登記在父親名下的公寓。
夫妻為了第三者撕破臉,往往不能好聚好散。若曦的父母就是如此。不管以往費心營造多麼恩愛的形象,到了此時此刻全部破功。若曦的父親儘管有上億美金的財產,現在決定與前妻離婚另娶,連名下的一間小公寓也要跟妻女斤斤計較。
因為要搬家,若曦覺得,該是打電話給利人雋的時候了。
但是電話拿起,她又放下。
因為她沒有勇氣。
她不知道該跟他說什麼。
接受他,兩人繼續這樣下去,然後結婚?
拒絕他,就此分手,各過各的,與別的男人重新開始?
但,她不是這麼冷靜的女子。
她雖然理智但卻容易感動,更難的是,她捨不得,捨不得他,捨不得這段感情。
因為這是她的初戀,在電話中跟他分手,她做不到。
開始整理公寓后,可能因為太勞累,若曦得了小感冒,這天她跟學校請假到醫院看病,公車開過街頭時經過利人雋的建築設計公司,若曦看到他的車子正從大樓車道開出來,車上只有他一個人,他並未看到坐在公車上的她。
若曦回過身,忽然意識到他們已經一個多月沒見面。
他看起來很好,跟以前一樣,還是那麼斯文那麼帥氣。
看過醫生后回到公寓,若曦終於鼓起勇氣,打電話給他。
「喂?」
電話那頭傳來低沉的男性嗓音。
「我是若曦。」她的聲音超乎她自己預料的冷靜。
「我知道。」他答,聲音更低沉。
她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我想跟你見一面——」
「花收到了嗎?」他突然問,聲調低柔。
她愣了一下。「收到了。」然後吶吶答。
「喜歡嗎?我記得你喜歡玫瑰。」
她沉默,胸口突然湧起一股心酸,讓她不能承受。「我很喜歡,謝謝!」她雖然拚命壓抑,聲音還是不免顫抖。
「很久沒見面了,我想請你吃飯,跟你見一面。」他不讓她開口,卻主動邀她。
他是如此溫柔!
如此溫柔的男人,為什麼會讓她心痛?讓她流淚?
「……好。」若曦聽到自己這麼回答。
鹹鹹又苦苦的眼淚,已經滲進她的嘴角。
「今天晚上,七點,我來接你。」他仍然溫柔的說。
「好。」她只能說好,一再重複說好。
放下話筒,若曦慢慢蹲下,就蹲在準備搬家、已經一片凌亂的客廳中間……
她蜷着身子,把自己縮成一團,感覺到內心的撕裂與掙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