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初回人間,玄澈先回了楚王府,而讓綠腰回去向蛇姥姥報個平安,再謝過嫵媚的傳信之恩,但沒想到一會兒工夫,她又回來了。
「又來做什麼?」他問,好在這次的神情沒有上次那麼冷漠。
綠腰看着他,似有話想說,又不知該不該開口。
「舌頭被貓咬了?」玄澈一笑。她在天帝王母娘娘面前尚可侃侃而談,就不信這世上還有她不敢說出口的話。
「你還走嗎?」她遲疑地問。
「暫時還不會走。」重返壽宴時,天帝下了一道密旨給他,讓他留在皇城,因為種種消息顯露,妖界的九靈越來越不安分。山雨欲來風滿樓,妖仙之戰即將在千年後重新拉開大幕。
他守護了二十年的鳳國,即將面臨這場天災,而鳳國上下的君臣百姓,卻還都懵然不知。
聽說他不走,綠腰立刻雀躍起來,「那你會在這裏常住嗎?」
「也許。」他雖然可以卜算很多未來的事情,卻不能預知自己的生死。這一戰如果勝了,他會被找回天界,若敗了,他的歸宿就是死亡。這個家,對於他來說只是個短暫的棲息之地,而不是真正的家。
綠腰自然不會懂這些事情,只要他暫時不離開,又不趕她走,她就已經很開心了。
無意問她抬起頭,指着天空說:「咦?天上好像有什麼東西要掉下來?」
玄澈同時揚起臉,只看到一個黑影以極快的速度向地面撞來。他本能地高高躍起,右手一拍一攬,將那個「東西」穩穩接落在地。
綠腰定看到那黑影是什麼的時候,氣得臉色都白了。
她抬起一腳就踹過去,「這個惡人你還救他幹什麼?」
他伸臂攔住她,「他再壞也是我的師兄。」
「可他想殺我,難道這樣的惡人還讓他留在世上禍害別人?你的心腸太軟,只會讓這種壞人利用。」綠腰揚起拳頭,恨不得將那蜷縮在地上昏迷中的莫歸林當場打死。
「他是被人丟下來的,奄奄一息,已經受到懲罰了。」玄澈低頭審視莫歸林的傷,「再惡的人也有善的一面,妳如果趕盡殺絕,還不是和他一樣。」
見他將師兄扶起,她驚呼道:「你要治他的傷?」
「總不能見死不救。妳若不高興就趕快回家,不要跟進來。」他將師兄扶進自己的寢室,反手將門關上。
綠腰氣得頓了頓足。想跟進去卻又怕自己按捺不住脾氣,再和鳳玄澈起衝突。
門外,那隻黑貓出現在她的腳下,與往常不同,這一次她很親昵地貼在她的腳邊,「喵喵」地叫了兩聲。
「妳也知道我是剛剛死裏逃生跑回來的,是不是?」綠腰抱起她,笑道:「妳這個小東西也挺可愛的,以前我對妳那麼凶,是我不好,妳別生我的氣,我們做個好朋友吧。」
黑貓又是「喵喵」叫了兩聲,好像是說:「不介意,誰能無過。」
一看到這隻黑貓,綠腰就想起書房內的那幅畫。現在是白天,大概是看不到那行奇妙的留字了。不知道除了那行字,是否還能發現什麼其他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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揚起頭望着這幅畫,在燦爛的朝陽中,綠腰覺得畫上的女子雖然笑容明媚,但是眉宇間卻有着深深的愁苦之色。這個叫依離的女子如果是鳳玄澈的母親,那麼她現在到底在哪裏?
除了鳳玄澈,還有誰會知道這個秘密呢?鳳玄楓知道嗎?鳳玄澈的父親是鳳皇嗎?一千年前他是天界的神,為什麼一千年後他卻成了鳳國的皇子?這中間到底有着怎樣的糾葛?
是鳳玄澈的母親私自愛上了凡人,被天界所不容,所以被迫留畫給兒子,然後被關在了什麼地方?
那鳳玄澈又為何會在天庭受到天帝和王母娘娘的器重,沒有被一起牽連呢?
綠腰輕輕摩挲着懷中黑貓的毛髮,忽然覺得有什麼東西掉落在自己的腳背上,低頭一看,竟然是一滴水。
哪裏掉下來的水?這屋子是封閉的啊。她困惑地抬頭看看,無意間將目光投向黑貓時,驚訝地發現——黑貓的眼中竟然盈滿了淚水。
「是妳在流淚?」綠腰低呼,「莫非妳和依離很熟?妳認識鳳玄澈的母親?」
房門倏然被風吹開,玄澈又驚又怒地站在那裏喝道:「誰讓妳動這幅畫的?」
「我、我只是無意間看到的。」綠腰倒退幾步,她從沒見玄澈這樣震怒過,不由得心中惶恐。
「出去!」他冷冷地喝令。
綠腰低着頭從他身邊蹭過去,玄澈一伸手,將她懷中的黑貓搶抱過去。
「我記得我說過,不許妳再招惹這隻貓!」
「我只是想抱抱她,和她說句對不起。」她小聲地辯解。
「這裏不是妳待的地方,妳走吧,別再來了。」
他的冷言冷語讓綠腰頗受傷害。他又要變回去了嗎?變成那個陌生又冷酷的鳳玄澈?將她狠狠地趕走,讓她生氣、讓她難過?
她低着頭走了幾步,又轉身回來,大聲說:「我到底做錯了什麼?你告訴我!我不想總是這樣莫名其妙地被你呼來喝去。」
同一刻,黑貓的爪子輕輕抓蹭着玄澈胸前的衣服,彷彿也在為綠腰求情。
他低頭望到黑貓眸中的淚水,不由得一怔,眉峰緊緊糾結在一起,所有的怒色都淡然化去,那抹讓綠腰牽動心緒的憂鬱隱然浮現。
心動,綠腰咬着唇,望着他,就這樣獃獃地站在原地。
他沉默許久,才揚起眸地回望着她,「妳想知道什麼?」
他的話彷彿緩緩開啟了他心扉高牆上的那扇大門。
「你肯說?」不知為何,她問得有些怯懦,好像生怕他將那些秘密說出之後,就真的不再見她了。
玄澈嘆了口氣,那樣幽長深遠的嘆息,好像一千年的苦澀、無奈、憂鬱、彷徨,都揉在這聲嘆息中。
「我告訴妳。」他輕聲說,青色袍子映得他的面色蒼白,如秋夜一樣,凄美而憂傷。「這些話,我苦苦地隱瞞了許多年,也許說出來會開心一點。」
他席地而坐,黑貓伏卧在他的膝上,安詳寧靜。
綠腰坐在他的對面,晶亮的眸子柔柔地望着他,等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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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不過是人世間最說之無味的老套故事。無論是天庭還是人間,這樣的事情都屢見不鮮。」
玄澈的開場白比他的故事本身要平淡許多。
「我母親,在天庭上與我是平輩之交。換句話說,依離仙子與鳳陵君是同列仙班的朋友。」
綠腰不免吃驚,「她與你不是母子關係嗎?」
「那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
玄澈沉了沉嗓子,「二十年前,依離愛上人間的鳳皇,甘心脫去仙籍做一個凡人,因此被天帝所不容,罰她……罰她墮入妖界,永世不得輪迴為人,更不能重返天庭。」
「天帝真是不講理,憑什麼不許有心人相戀?」綠腰也曾聽過類似的故事。天上的仙子戀上凡人的後果,似乎個個凄苦,沒有一個有好結果的。
「仙界的天命不可違,如果隨意違反都不受處罰,那就會亂了天庭的秩序,天帝還怎樣服眾?」
「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沒必要為了死規矩害了活人一生吧?」
綠腰的話讓玄澈的眼神變幻了光澤。
他沒有評價她的話,繼續說道:「依離被貶入妖道的時候,她已經懷有身孕,取名玄澈。天帝要拿掉這個孩子,是我阻止了他。」
「為什麼?」
「天界一直盛傳說,每隔千年妖界會有大亂,這一千年能平定妖亂的是鳳氏之子。這個孩子既然是天神所生,必定與傳說有莫大的牽連,所以絕對不能殺。」
「那你,你到底是鳳玄澈,還是鳳陵君?」她有點聽糊塗了。
他微微一笑,「我承天帝之命下界監視妖界之亂,必須有身分做掩護,所以我自請轉世為人,附身在鳳玄澈的身上。」
「鳳國有誰知道你的身分?」
「只有鳳皇和三哥的母親。」玄澈道:「所有人都以為我與三哥是同母所生,就是三哥自己都不曾懷疑。當年鳳皇掩人耳目將我當作玄楓母妃親生,眾人只知我身分特殊,出生神秘,卻不知到底神秘在何處。」
「哦——原來如此。」綠腰自以為明白了,但是轉念一想,又覺得好像有很多更糊塗的。「鳳玄澈與妖界之亂有關係,天帝又讓你下界……萬一真的妖仙鬥法,那你的處境不是很危險?」
「千年前的妖界之亂,牽動了人神鬼妖四界,幾乎顛倒乾坤,好不容易才平息下去。若這一次重演,犧牲我一人能保得四界平安,又算得了什麼?」
「不要!」她驚恐地抱住他,「我不要你去送死!你說過每個生命都應該被珍惜,為什麼你的生命你自己就可以看得這麼輕薄?無論是為了什麼理由,你都應該好好地活着,而不是隨時準備去死。」
玄澈不免震驚,這麼多年來,他從未有過她這樣的想法。是嗎?他活着,是為了更好地活,而不是為了燦爛地死?
「你若死了,那我怎麼辦?」綠腰哽咽着,眼淚撲簌簌地落下,顧不得甩手背去擦,她搖動着他的胳膊,「你說啊,你答應我你不會死的。」
生死豈能承諾?他嘆息着,不想再騙她一次。
一滴兩滴,三滴四滴,他的袍子被她的淚水濡濕了一片。
見她哭得這樣傷心,他的心也揪成一團,忍不住伸臂將她攬在懷裏,柔聲說:「何必去想以後的事情,我答應妳,現在我不會死,還不夠嗎?」
「不夠不夠,一天的快樂轉瞬即逝,我不要瞬間的快樂,我要的,是日日夜夜和你在一起。」
玄澈苦笑道:「三百年沒有我,妳不是都活過來了?」
「但是如果沒有你,以後就是再多三天,我都活不下去。」綠腰不會說纏綿悱側的情話,更不會吟詩誦詞來傳達情意。但她的心清可見底,最簡單的話語從她口中說出,都顯得震撼人心。
他為她揩去眼角的淚水,撥開她額前的亂髮,微低下頭,在她額頭印上一吻。
「那妳也必須答應我一件事,以後做事要先仔細想想,不要亂惹是非,讓別人為妳擔心了。」
「好——」綠腰破涕為笑。剛剛他的吻好像還留在額上一片溫存,讓她覺得酥酥痒痒,心都要化掉了似的。
玄澈低頭看到那隻黑貓,她的眼睛也正望着他,彷彿在笑。
「九靈真的會做出什麼驚天動地的事情嗎?」綠腰問,「我看他雖然很厲害,但是並沒有做什麼特別過分,不容於四界的事情啊。是不是你們那些老神仙又把我們妖道想得太壞了?」
「妳不過是九靈管轄中最低級的小妖,他做了些什麼,妳怎麼可能知道。」
「那倒是。」她想了想,「要不要我去幫你打探打探消息?」
他嗤笑道:「剛答應我不惹是非,這麼快就忘了?」
「我只是去打探消息,只不是去招惹是非。」她不服氣地抗議。
玄澈指着她的臉說:「妳這張臉什麼都瞞不住,九靈那麼厲害的人,怎麼可能看不出來?」
綠腰想起上次九靈壽宴時,她假扮紅櫻被當場揭穿之事,不禁吐了吐舌頭。
「那你現在要怎麼辦?」
「靜觀其變。」
在他說完這句話后,玄澈覺得四周隱隱有種詭異的妖氣流動。這股妖氣與綠腰、嫵媚,或者蛇姥姥這些尋常妖精完全不同,彷彿是千重黑幕鋪天蓋地席捲而來,每一重都帶着極重的殺氣和敵意,如無數把利刃刺向他的眉睫。
但是身邊的綠腰卻表情自若,沒有任何不適,似乎完全沒有察覺到這股妖氣的存在。
「綠腰,困了嗎?」他忽然低聲問。
本來綠腰並沒有任何的睏倦之意,但是玄澈的聲音就好像可以催眠一樣,她的眼皮越來越沉,沉得好像有幾千斤的水桶掛在上面。
「唔——是有點困。」她打了個哈欠。
「那就睡一覺吧。」
他的手在她背上拂過,她的頭就軟軟地靠倒在他的肩膀上了。
「既然來了,就請現身吧。」
玄澈朗朗說道。
他話音未落,庭院中黑煙瀰漫,九靈的身影出現在他的面前。
「你我差不多有一千年沒見面了吧?」他淡笑道,「上次誅滅妖王之時,你是他身邊最得力的接引使者。」
「過去的身分不代表將來我所掌握的權力。」九靈冷若冰霜道。「只是堂堂鳳陵君為何會委身在人間做什麼四皇子?難道人間比天上有意思?」
玄澈抿起嘴角,「人間的愛恨情仇比起神界的無欲無求,或許多了些煩惱,卻也別有滋味。」
「哼,沒想到鳳陵君也會說些冠冕堂皇的謊話。」九靈將目光移向他身邊的綠腰,「這小蛇妖對你如此死心塌地,是不是也是被你的謊話哄住的?」他的面色更沉了,「你算什麼?一再干涉我妖界之事。那朵五百年睡蓮為何會脫離妖籍?這小蛇妖又幫了你什麼?你以為我會怕那個所謂的鳳氏誅妖的傳說嗎?」
「你若怕,就不會來了,更何況這天上地下,有什麼是你九靈怕的事呢?」玄澈依然不溫不火,不卑不亢地面對他。「王母娘娘的聖壽,諸仙朝賀,你身為妖王不去表示敬意,竟然還敢擇這一日讓群妖拜賀自己的壽辰,如此膽大妄為的事情也只有你可以做得出來。」
九靈道:「仙界的人,位置爬得越高,似乎膽子就越小。沾個『仙』字就自以為可以讓天下臣服嗎?我偏不信這個邪。」
「千年前的那位妖王也說過你這樣的話。」他悠然地說:「其實仙和妖都不應以善惡黑白看待,而是要看行事的人是正是邪。」
「你的意思是,天帝萬年修行成仙就是正,我修行萬年就成了邪?」九靈對他的話嗤之以鼻,「你就算轉世為人,說話一樣還是仙人的口氣。」
玄澈問:「那麼,你今天親自來見我,為的是什麼?」
九靈的青眸此時乍然露出幾分奇異的光澤,一抹古怪的笑意流露唇上。
「我是來找你聯手的。」
「聯手?」他不由得皺眉,「我沒有聽錯吧?」
「我說的話從來不是玩笑。」九靈說:「你雖然是人身,卻有着四界都為之折服的神力。仙界對你有什麼好的?你為仙界立下大功,他們卻將依離貶入妖道,永世不得輪迴。為這樣昏庸的天帝賣命,值得嗎?」
九靈看向綠腰,「這小蛇妖與你顯然彼此鍾情,但天帝能容得下你們相愛嗎?到時候是你步入依離的後塵,還是讓這小蛇妖遭受五雷轟頂之苦?」
玄澈不動聲色,反問:「依你之見呢?」
「若我為四界之尊,便會撤去一切世俗禮法,什麼仙規妖法,統統都是廢紙一張。至於睡蓮嫁給鳳皇,或是小蛇妖要與你廝守終生,我都可以不予計較。」
「好燦爛的前景。」他似笑非笑道,「你帶着一身的殺氣而來,每個字都如刀鋒般銳利,最終卻給我畫出一條這樣美的明日之路,我又該如何相信你的誠意?」
「憑我的名字,妖王九靈從來都是一言九鼎。」妖王的自信與自負,向來無人能及。
「若你登上至尊之位,只怕四界會血流成河。」玄澈細白的牙齒咬着下唇,不再與他周旋說話。「九靈,這一千年你看上去潛心修行,到底做了多少惡事天界都知道。只是看在妖界平靜不久,不宜再動干戈的份上,對你一再忍讓,我勸你還是早點回頭,別再執迷不悟了。妖王與四界之王相比,有何不同?值得你傾盡千萬年的修行,掀起這樣滔天的大禍嗎?」
「看來真是道不同,不相為謀了?」九靈的臉色在他的聲音中一變再變。「既然如此,那我也不再打攪了,只是我妖界中的事,也不許你再插手!那朵睡蓮和這條小蛇妖,我都要帶回去處置!」
他捲起黑色的披風,巨大的黑雲將綠腰驟然捲起,吸向他身邊。
玄澈左手一抖,拽住綠腰的胳膊,全力將她拉向自己這邊。
一拉一扯之間,原本昏睡的綠腰也疼醒了。剛剛睜開眼,她就吃驚地發現對面站着的那個人,竟然是九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