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轎子停下之時,還未到王府。
意濃自轎外望出去,依稀見到她的夫君下馬,正與人交談。
“知音難覓,爹爹一直等待貝勒爺來到寒舍,無奈卻一直等不到人。”一名女子的聲音輕輕柔柔地,自婁陽前方傳過來。
“請邵姑娘代在下,謝過邵師傅的盛情。”
“還是要貝勒爺人到了才成,沒有見到您的人,爹爹還是會難過的。”婁陽口中的邵姑娘——邵蘭,微微側著臉,明媚的眼眸若有似無地,掃過婁陽英俊的臉孔。
她雖非名門閨女,但她的爹爹是京城出名的陶匠,邵殷。邵蘭算是篷門淑女,她的爹爹自小便如男子一般教育她,不僅供她讀書,還供她練字習畫。
婁陽因為喜愛陶藝,故此結識邵殷,因為邵殷,認識了他的獨生女兒邵蘭。
“邵姑娘說的是,知音難覓,”婁陽一笑,爽朗地道:“許久不見殷師傅,我也該去拜訪他了!”
“不敢言拜訪,貝勒爺願大駕光臨寒舍,能讓小屋蓬摹生輝。”
“邵姑娘太過抬舉了,擇日在下一定登門攪擾。”婁陽道。
“真是太好了,邵蘭回去,就跟爹爹說這好消息。”她笑了,美靨如花,雙眸明亮似錦。“那麼,邵蘭這就告辭了。”
她微微欠身,溫軟的語調,似有些不舍。
“姑娘慢走。”他拱手,溫文有禮。
“貝勒爺先請。”她垂首,柔情依依。
轎子越過邵蘭,意濃見到那與婁陽說話的女子,愛慕的眼眸,仍然依戀地凝望着已經離去的婁陽背影,絲毫未注意到正在注視着她的意濃。
她是誰?意濃直覺這名女子好像有點面熟?
然後,意濃終於想起這位邵姑娘是誰——
她跟自己一樣,是在柳先生畫室里學畫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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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濃雖然是妾,但畢竟是一名格格,新娘子回門歸來,元王府老福晉與少福晉都在廳內等著迎接她。
廳內還有府里的大格格,一會兒照面,也是意濃頭一回見到大格格。
王府里突然有這麼多人在等待她“回家”,這陣仗比她當新娘那日還大。
她明白為人妾室的道理,低着頭,恭恭敬敬地來到王府大廳,一一拜見,直至來到少福晉面前。
“姐姐。”她上前行禮如儀,垂頭低眉。
少福晉沒有扶起她。“你的名字叫意濃?”
“是。”她欠身說話。
“丈夫喚你什麼?”
“貝勒爺喚妾身濃兒。”
“我聽額娘說你非常懂事,嫁進門第一天,就知道早起熬湯,孝敬公婆,十分賢慧。”
“這是濃兒該做的事。”
少福晉忽然沉默半晌。“你站起來,把頭抬起來吧!”
“是。”意濃把頭抬起。
她竟然看見了一張熟悉的面孔。
這時,少福晉芸心也一樣睜大眼睛,瞪着意濃。
就因為她們兩人其實是相識的,意濃知道芸心是誰——也可以說她根本不知道芸心是誰,因為過去她們相交,一直未互相表明過身分。
意濃萬萬沒有料到,會在這裏見到芸心,而芸心,這一直像個謎一樣的女子,她竟然是婁陽的妻子,元王府的少福晉。
兩人互相凝視半晌,芸心終於先開口對她說話:“第一次見面,你好。”她試探性微笑,笑容有一些尷尬,一些憂心。
意濃凝望了她一會兒,然後報以微笑。“福晉好。”她又欠身。
“不必客氣了,你我……是姐妹,應該以禮相待,你過來,坐下吧!”她的口吻依舊很緊張。
意濃看着她半晌,然後才回答:“是,謝謝姐姐。”
見到意濃的反應,芸心像是突然鬆了一口氣,當意濃走到她身邊坐下的時候,她仍然有些屏息地對意濃笑了一笑。
意濃回她一笑。
她明白芸心緊張的理由,在這個時候,其實,她的心情也是複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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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早起,芸心借口要往寺廟上香,卻連侍女也不帶,便獨自一人離開元王府,來到琉璃廠附近,印行刊本的隆福寺街文錦堂。
“今日見到意姑娘了嗎?”芸心越過書鋪直奔後堂,遇見鋪子裏的丫頭就問。
“意姑娘已經數日不來了,您今日來得正好,意姑娘就在這裏。”丫頭對她說。
“意姑娘在哪兒?”
“在右廂的靜房,她正在那兒校刊呢!”丫頭答。
芸心立刻趕往靜房,連門也來不及敲,就推門而入。
“你來了。”就像背後長了眼睛,意濃坐在桌前寫校刊,頭也不抬地對匆匆奔進來的人兒說道。
“你知道我會來?”芸心問。
放下刊稿,意濃抬頭,微笑着對芸心道:“就像你知道我會來一樣。”
芸心吁了一口氣。“你怎麼、怎麼會——”她突然吞吞吐吐起來。
“你想問我,怎麼會嫁進元王府做妾?”
芸心點頭。
意濃低頭整理桌面,將刊稿收妥。“我們在這裏相識,從來也不問對方是誰,正因為不清楚對方的身分,所以彼此之間不必多談閑話,只道天文地理、四書五經、百家學論,甚至能高談闊言經國大事。”收拾桌面,她走到芸心面前:“身為女子,這是極為不平常的事,你說是嗎?”
芸心嘆口氣。“就因為這樣,所以我不明白,你怎麼會給他做妾?”
“做妾,不對嗎?”意濃反問她:“是不對,還是不好?”
“不是不對,也不是不好,只是……”芸心在想要用什麼樣的詞語說明她的震撼。“只是太不適合你了。”
意濃笑了。“那麼,你的意思是,倘若貝勒爺娶我為妻,便適合我了?”
芸心答不上來。
“你心底想的事我明白。”意濃對她說:“正因為我們都清楚,身為女子,難以擺脫世俗禮教套在咱們身上的宿命,所以一開始我們就都不表明身分,因為身分並不重要,內在的層次與思想的共鳴,才是我們之所以可以彼此欣賞、能夠無所不談真正的原因。”
芸心不能否認,她也明白這是事實,只是這樣的事實從意濃的口裏說出來,能讓她看得更清楚而已。
“再說,”意濃又道:“一旦把身分放在前面,禮教便可以冒出來成為一道禁忌,讓所有的人都不能喘氣,屆時我們面對彼此,恐怕就什麼話都再也說不出口了。”
“那麼,現在我們已經知道彼此的身分,往後……咱們還能像從前那樣,無所不談嗎?”
“除非姐姐不願意,否則,妹妹豈敢開罪於姐姐。”她垂著頭,就像在她夫君面前一樣,囁嚅地回話。
見她這樣,芸心掩嘴笑了。“這樣說話真不像你!”
意濃抬起頭,像男人一樣粗著嗓音說:“姐姐的意思是,小女子應該這樣說話?”
芸心嗤地笑出聲。
猶豫了一下,芸心又說:“其實,有些事,你並不明白。”
意濃望着她,等她往下說。
“我與他,我們……”芸心不知如何啟齒。
“你們如何不必跟我說。”意濃把話先說了。
芸心蹙起眉頭。
“我只知道,你是他的妻子,這樣就行了。”她不為難芸心。
芸心沉默一會兒,然後才徐徐地道:“真是奇怪,我們竟然嫁了同一個丈夫,這算是有緣嗎?”她看來有些猶豫,講完話后,欲言又止。
意濃笑了笑。“是,真的很奇怪,不過這只是暫時的。”
“暫時?”
“對。”意濃沒有多言,她走進書庫,爬到架上挑書。
芸心跟進去。“你的話是什麼意思?”
“以後你就會明白了。”
芸心抬頭凝望意濃,然後深深吸了口氣。“我剛才說,有些事情你並不明白。我的意思是,其實我與貝勒爺之間的關係,並不是外人想像的那樣。”
意濃翻書的手停了半晌。
但她沒有問什麼,目光只是停在書本上。
“我聽說是貝勒爺挑上你的?既然這樣,太后指婚之前他應該見過你,他一定喜歡你,所以才會挑上你。”
意濃含笑看她一眼。“所以呢?”
“難道,你不喜歡貝勒爺?”
意濃合上書本。“我為什麼該喜歡他?”
“你——”一時間,芸心答不上來。
“你瞧,沒有半點理由吧?”意濃笑着,自木架走下來。“他也許喜歡我,但喜歡是淺薄的,他只見過我一面,並不了解我,就像我不了解他一樣,所以與其說他喜歡我,不如說當時他並不討厭我。而我呢,我更不了解他,所以更加沒有喜歡他的理由。”她沒對芸心提起,在江南時婁陽一掌打傷她的往事。
當然,芸心也無法了解京城之外發生的事。
“可是,我了解他。”芸心有些激動地道:“貝勒爺是一個不一樣的男人,他不是一般女子能夠想像的。但我相信你不一樣,你是一名特別的女子,心思細膩,見解獨到,你一定能夠真正地了解,貝勒爺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男人!”她說的是內心話,也是她放在心底,藏了很久的話。
意濃似笑非笑。
她的表情明顯地說明了她自有斷定,芸心的話不能影響她。
“也許你現在還不信,因為他還沒讓你看見真正的他,可是一旦你知道他的所作所為,一定會驚嘆的。”
所作所為?意濃笑了笑。“他的所作所為,我正好有一些了解。”
芸心睜大眼睛,顯得有些緊張。“真的嗎?”
意濃深深看她一眼。“在府里,我不會提起我們相識的事。”她不答,反而對芸心這麼說。
芸心愣了一會兒。“我明白,我也不會提起。”這是出入文錦堂的規矩。
刊本的思想犀利、文章內容洒脫不羈,以女子而言,寫出這樣的文章著實太驚世駭俗,所以她們撰寫刊本的事情,是不可能讓世人知情的。
“這就好。”意濃說:“只有在這裏,我們沒有身分。”
芸心明白她的意思。
在這裏,她們不該提與刊本無關的閑情。
於是芸心沉默下來,神色卻顯得憂慮。
意濃對她微笑。“這期的刊本內容,你看過了嗎?”
芸心搖頭。
“那麼你隨我來,我讓你瞧瞧。”提到刊本,意濃的笑容就像文錦堂外的陽光一樣迷人。
芸心勉強微笑,跟隨意濃步出書庫。
她嘴裏雖然不再提起,臉上卻顯得心事重重……
如果說她能當真就此不提,那是不可能的,因為只要是婁陽的事情,她都無法坐視不管……
只因婁陽不僅是她的救命恩人,也是這輩子她欠他最多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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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見過她了?”婁陽沒想到,芸心會來到自己的書房。
“是。”無法掩藏自己不安的心情,芸心突然想來書房找她的“夫君”,因為她內心有一些話一定得對他說。
“那又怎麼樣?”
“你知道她是誰嗎?”
“誰?”他的目光回到他的書本上。“她不就是祥貝子府的格格。”
芸心原本沉悶的心情,突然轉成好奇。“除此之外,你對她了解嗎?”
放下書本,他的目光重新回到他的“妻子”身上,訕訕地道:“了解?”他反問:“我需要對一名妾室了解多少,才叫作了解。”
婁陽冶淡的態度,讓芸心更好奇,也更憂心。“雖是妾室,至少,還是得有一些了解吧?否則,你為何挑中她?”
“什麼意思?”
“我聽瑞陽說,是你挑中她的,你到太後面前,指名要她。”芸心道。
瑞陽是元王府大格格的閨名。
“瑞陽天生多事,她的話,你何必總是如此認真。”
“瑞陽從來不會騙我。”芸心擰著眉,為她喜歡的人辯護。
婁陽端詳她半晌,然後搖頭。“算了,隨便你們倆愛說什麼都行,你去找她吧!”
“我是來找你的。”
“找我?”婁陽嗤笑一聲。“這可新鮮!”
芸心瞪了他半晌,嘆了一口氣。“你在笑我?還是在笑瑞陽?”
他再放下書本。“我會笑你們嗎?能笑你們,我也不會代瑞陽把你娶進門了。”
芸心咬住唇,嘆了一口氣。“我知道,我和瑞陽一直感激你。”
她與瑞陽……
這是命中注定的。芸心一直認定她們會遇到彼此,是老天爺的意思。
芸心一直有難言之隱。
她與瑞陽的愛情,不能為外人道,只有她們自己,與知情的婁陽明白。
當初若不是婁陽伸手相助,將她娶進元王府,她便要嫁給別人與瑞陽分離。那時她原本只有死,才能成全這段受世人非議的感情,但婁陽知情后,沒有拆散她們,反而成全了她們,因為這樣,她與瑞陽都欠他恩情,這樣的恩情,她們一輩子也還不起。
“不必了,你們倆過得好就可以。”婁陽的目光回到書本。
每回他的“妻子”為了這件事謝他,他就不知該哭還是該笑——
代妹娶妻,說出來實在太駭人聽聞。
這不僅是元王府的秘密,也是他、瑞陽和芸心三個人的秘密。
這諱莫如深的秘密,更不能讓元王府兩位年事已高的王爺與福晉得悉,對王爺與福晉而言,這更是個秘密中的秘密!
“你不願意與我談談?”
“你是代瑞陽來與我談的?還是你自己想談?”婁陽懶洋洋地問她。
“是我自己好奇,因為我怎麼覺得……你好像不太喜歡這個妾?”
“你一向都不太好奇的,為什麼突然對她好奇了?”
芸心沉默下來。
她不能告訴婁陽,關於刊本的事。
“當然,是因為瑞陽很關心你……所以,我也對她好奇了。”她借故道,還是要問:“你好像真的不太喜歡她?”
“怎麼說?”他反問,口氣冷淡。
“因為你連談都不想談她。”
他淡下眼。“既然你明白,又何必跟我談她?”
芸心啞口無言。
豐晌,只得委婉地問:“可不可以告訴我,你不喜歡她的理由?”
“那麼,你能不能告訴我,為什麼喜歡瑞陽的理由?”他問。
芸心的臉蛋紅了。“喜歡一個人,不需要理由。”
“這就對了,不喜歡一個人,有的時候也不需要理由。”
芸心皺起眉頭。“可是如果你不喜歡,又何必要指名娶她?”
“那是誤會,”他終於對她說:“一開始,我的確以為她與別的女子不同,她引起了我的注意。”
“是嗎?”芸心眼中放射出光采。“那麼現在呢?你知道她有多特別了?”
“我說過,那是誤會。”他的口氣冷淡。
芸心不明白。“怎麼會是誤會呢?也許她與你想像的是一樣的,也許……她真的很特別?”
“特別?”他冷笑。“你說的是特別端莊賢淑?還是特別溫柔賢慧?”
芸心愣住。
聽見這些用來形容意濃的言詞,她突然感到有些幽默滑稽,因此覺得啼笑皆非。“她——”
“這樣的女子,在世俗眼中也許特別,”婁陽沒讓芸心把話說出口,因為他的確沒耐心談他的小妾。“可對我來說,如此溫良賢淑的女子,卻不一定是良配!”
溫良賢淑?芸心瞪大眼睛。
這……好像誤會大了?
“你不喜歡賢慧的女子?”她試探著問。
“賢慧?”他冷笑,眼色特別冷。“是啊,賢慧,賢慧得特別教人揪心!這樣的女子若還說不喜歡,豈不是要折福了?”
芸心怔怔地看了他半晌,她向來慧質蘭心,已經瞧出了端倪。
可她不知道該從何說起,正在猶豫著該怎麼說才好時,忽然聽見外面喊:
“少福晉?”丫頭站在屋外喊道:“少福晉您在這屋子裏面嗎?大格格一早就沒見您的人,正在四處找您呢!”
聽見瑞陽找自己,芸心回頭,有些猶豫。
“看你心不在焉的模樣,回去找她吧!”婁陽道。
“可是你——”
“我的事,我自己會處理。”
“可是她——”
“你擔心太多了。”他又打斷她的話。
芸心憋了一口氣,無奈地吁出口。
她實在不知道,該從何對他解釋起。
“少福晉,您在屋裏嗎?”丫頭又在外面問。
芸心只得喊:“我這就出去了!”
走出書房前,芸心還惦記著,只能回頭匆匆對他說:“雖然只有一面之緣,可依我看來,她真的不太一樣。”她說得含蓄,沒有道出自己早已經認識意濃的始末。
婁陽沒反應,仍舊看他的書。
芸心嘆氣。“有些女子,不是一眼就能讓你看透的。如果你不用心去發現她、了解她,總有一日,你會後悔的。”把話說完,她才走出婁陽的書房。
婁陽眼睛瞪着書本,這幾句話,他根本就沒心思聽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