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翌日晚上

顏行雍來接儀嫻赴約時,在唐家引起了一陣小騷動。

原本兩家在商場上皆有名望,雖然稱不上知交,但交情也算不錯,而今天顏氏夫婦引以為傲的兒子卻登門追求自己的女兒,不禁令唐錦隆油然興起“吾家有女初長成”的感慨。

就連年過七旬的唐夫人也戴起了老花眼鏡,精明地審視這個登門拜訪的“新嬌客”,滿是皺紋的老臉更增添不少笑紋。

有個愛當紅娘的妹妹這時候就顯現出用處——夠掌握住對方的家庭狀況。

“伯父、伯母好,奶奶好,”他彬彬有禮地簡短自我介紹后,便說出來意,“我來接儀嫻。”

他雙手奉上見面禮,一瓶法國頂級紅酒、一罐碧螺春茗茶,恰恰投合男、女主人的喜好。

“人來就好,何必破費呢!”余麗雪微笑輕斥,“下次來可別再行這種生分禮數了。”

“是!”顏行雍欠身,“只是一點心意罷了,不成敬意。”

幾句寒喧過後,打扮妥當的儀嫻沒有令他久等,她穿着一襲藍色洋裝,手挽着灰色外套優雅地出現在眾人面前。

顏行雍着迷地望着伊人,為之傾心的神態落入眾人眼中。

“久等了……”儀嫻溫雅的語氣中略帶羞澀。

“是我來早了!”他一笑置之,沒忘記身旁還有一票長輩正睜大了雙眼等着看好戲,甜言蜜語得暫時收斂起來。

殷勤地向唐家幾位長輩告辭后,他們才離去。

“顏家這孩子不錯,一表人才又懂禮貌。”唐夫人開了金口。

“是呀!”余麗雪笑着附和,“跟儀嫻站在一起,真是對金童玉女,好登對哩!”

她的心情就像文母娘看女婿,愈看愈有趣。

至於唐錦隆可不覺得有趣,他的嘴嘟嘟噥噥地,“儀嫻年紀還小……顏家這小子起碼比她大上好幾歲!”

余麗雪聞言噗哧一笑,原來咱們家老爺整晚不發一語,敢情是在吃醋了!

“怎麼會呢?年紀大一點的老公才會疼老婆呀!儀嫻也夠大了,懂得分辨好人壞人,在咱們看得見的情況下結交異性朋友算是不錯了,我相信她自有分寸的……”她笑道,“更何況,他們連八字都還沒有一撇呢!”

她的勸解似乎沒多少效用,唐錦隆依然念念有詞,挑剔着顏行雍的外表。“長得好看的男人靠不住,”他逕自說:“一臉桃花相,一看就知道他花心風流。”

唐錦隆似乎都忘了自己的“豐功偉業”和“風流清史”了。余麗雪啼笑皆非地搖了搖頭。

真受不了為人父者的緊張兮兮!

***

一坐上轎車,顏行雍就由口袋中掏出一份小禮物,那是她偏愛的瑞士巧克力,不加任何榛果、核桃等配料的純巧克力。

儀嫻又是驚喜又羞赧。是啦!一定是行歌出賣了她!

好丟人喲!好像一個偷吃糖的小孩被大人捉到,心事無所遁形的感覺,讓她害羞低頭把玩着巧克力禮盒。

“謝謝顏大哥。”她低聲道謝。

依他的所作所為,大概早把她的喜惡探聽得一清二楚了吧?

就像誓在必得的獵人,不輕易讓獵物脫逃!

看着她欲言又止的神情,他有絲緊張,“怎麼了?你不喜歡吃巧克力?”

不會是行歌故意整他吧?現在的女孩子大多數都怕胖,把巧克力列為拒絕往來戶,這下倒讓他弄巧成拙了!

“是行歌告訴你的?”她柔聲反問。

“是呀!”他坦承不諱,“那小妮子敲了我一大筆竹杠,說是情報費……”

“她還說了些什麼?”她問。

顏行雍若有所悟地望着她姣好的臉龐.“說了一些你的喜好、優點、性情……”

他察言觀色地發覺她內心的不悅,急忙正色解釋,“行歌還嚴重警告我,絕對不可以抱着遊戲心態來追求她最要好的朋友,不然要把我登報作廢,還要脫離兄妹關係。”

他誇張又可憐兮兮的語調逗笑了儀嫻。

她吹彈可破的細緻臉龐上更添光彩,令他看得入迷,脫口低語,“你笑起來更美了!”

毫不掩飾的讚美令初涉情場的儀嫻臉泛嫣紅。

“或許你會怪罪我利用行歌來打探你的私隱,可是我不得不如此,因為良機易逝,我得把握住機會。”

他微微一笑,“不要生我和行歌的氣,好嗎?”

低柔的嗓音有安撫人心的效果,賓上轎車在他嫻熟的操控下平穩滑行。

台北市的交通路況仍是“柔腸寸斷”,但走走停停並沒有防礙到兩人的交談。

“我知道你喜歡吃清淡的日本料理、微帶苦味的純巧克力、彈得一手好鋼琴、討厭人家送花和寫情書。”說到這裏,他不禁發出輕笑,多虧了行歌的通風報信,才沒讓他誤打誤撞冒犯了儀嫻的禁忌。

她臉色微紅,為自己辯白,“好好的花種在土裏不是很好嗎?就為了一時賞玩而剪下來不過短短數日,有什麼意思?”

“那情書呢?”顏行雍狀似輕鬆地逗弄她,“你真的討厭人家寫情書嗎?”

羞赧的她不知不覺地打開了糖盒,把玩着一顆顆包裝精緻的巧克力,支吾其詞。

“那是……明明是素不相識的陌生人,突然莫名其妙地寫出一些肉麻兮兮的情話,不是很奇怪嗎?”

顏行雍哈哈大笑,“那麼,如果是認識的人寫出不太肉麻的情書呢?”

“顏大哥你取笑人!”儀嫻露出小女孩的嬌態薄嗔道。

她拆開了包裝紙,將一顆巧克力送進櫻唇中,轉頭望向車窗外流金似的車陣。

差點忘了,她還只是雙十年華的女孩子,即使聰慧可人也還年輕純稚,現在正揉合了少女與女人兩者之間的魅力,再過幾年又該是怎樣傾國傾城的光景呢?顏行雍不禁心旌蕩漾。

“也賞我一顆糖吃吧?”他開口要求着。

儀嫻不疑有他地剝開一顆巧克力送到他唇際,纖纖玉指自然也不免“慘遭狼吻”。

她急急收回自己的手,心兀地一跳。

而“肇事者”卻若無其事地繼續開車。

咀嚼着口中濃郁醉人、微帶苦味的香甜,兩人都不再言語,車內的氣氛陡地變得親密異常。

在國家音樂廳聆聽俄國交響樂團的演奏時,彼此更是難得交談。

回程的時候,那種親密的氣氛已然降溫,一路上,顏行雍妙語如珠,風趣幽默的言語令她開懷而笑,也在他的自我報告中了解他許多事。

她知道他喜歡莎士比亞,而中國古典文學、水滸傳、三國演義更是他從小便着迷熟讀的。令人覺得驚奇巧合的是,他的生日比她晚兩天,同樣屬於獅子座。此外,她還發現他竟然曾經學了九年的小提琴。

“可別再叫我獻醜,那已經是十幾年前的事了。”他扮了個愁眉苦臉的表情,“我媽媽直到我十六歲才猛然省悟,她這個兒子沒有做音樂家的天分!”

“能有幾個馬友友、簡文彬呢?”儀嫻淡然一笑,雙眼因愉悅而顯得晶亮,“但是,也不全然是白費吧?至少這幾年的苦心練習能讓你多些音樂素養,也培養了好耳力,不是嗎?”

“還好!”他難得含蓄道。

話題轉到了兩人的橋樑——行歌身上時,他又露出孩子氣的另一面,不斷訴苦道:“你知道那丫頭多惡劣嗎?她的情報費硬是拗了我一整套的高爾夫球具!”

“什麼?不會吧?”儀嫻睜大了雙眸,美目中笑意流轉、波光盈盈。

“別懷疑!”他說。

沉默了半晌,她玩笑的說:“那……我得小心別被她給‘賣’了。”

***

回到唐家時不過十點,儀嫻禮貌性地詢問:“顏大哥,你要不要進來喝杯茶?”

“不用了,”他婉拒她的提議,停頓了一下才又道:“儀嫻,我有一件事要拜託你。”

“什麼事?”她問。

顏行雍表情認真地傾身靠近坐在副駕駛座上的她,緩緩開口,“別叫我顏大哥好嗎?”

“啊?”她迷惑地望着他,“為什麼?”

“因為,我根本無法把你當妹妹看待。”他輕柔一笑,溫暖的氣息輕輕拂過她的鼻尖。

“把眼睛閉上……”他沙啞溫柔的命令她,也是霸道的請求。

她心弦一顫,還未來得及反應時,微啟的櫻唇已烙上他的唇印。屬於男性、陽剛堅實的雙唇。

她心跳如擂鼓,車廂里似乎只剩兩人的呼吸聲音,令她不知所措地閉上雙眸。

不該這樣的,她心裏有個小小的聲音在抗議,不可以!

可是,它卻如此自然而然地發生了!

感性壓過了理性,她只能被動地承受這個吻。

小小的抗議聲似乎遠在天外……

顏行雍輾轉吸吮着儀嫻的雙唇,感覺到她的生澀與僵硬,於是更加小心翼翼地輕柔點啄,直到她放鬆了自己。

屬於少女的體香幽幽淡淡地沁人他的嗅覺神經中,像星火燎原般焚燒着他的理智。

他移開雙唇,氣息略帶不穩,“你明白了嗎?我一點兒也不想做你的大哥!”

初吻,是巧克力的滋味……

緋紅再度飛上她的雙頰,欲言又止的她根本說不出話來,突然間,一個念頭躍入她的腦海——

這個男人是個情場經驗豐富的花花公子哪!

嫻熟的接吻技巧,才第一次單獨赴約就得到她的初吻,在在證明了這一切。

她挪動身體,試圖摸索着背側的車門開關卻徒勞無功。

“儀嫻?”顏行雍輕輕探問。

她避開了他的視線,“很晚了,我想休息了。”

氣氛驟然僵冷,數秒鐘的沉默彷彿有半世紀般長久,他只好打開中央控制鎖。

他低聲乞求她道:“儀嫻……不要懷疑我的真心。”

男人的直覺令他知道,自己搞砸了,只是他尚未明白,到底是哪裏出了差錯?

儀嫻的心中也是五味雜陳,與其說是害怕,倒不如說是生氣。

氣什麼呢?她自己也不了解,是氣他造次。

孟浪?還是氣自己輕易被騙走了初吻?

她需要時間好好想一想。

眼睜睜地看着佳人飄然逸去的倩影,顏行雍不禁挫敗地發出一聲低咒。

他該死的習慣接受女人們的示好,也習慣了予取予求,卻一時情不自禁地吻了她,忘了儀嫻還只是一個雙十年華的少女,對於戀愛仍是不僅遊戲規則的新手。

他煩躁地爬了爬頭髮,原本梳理有形的髮型添了幾分凌亂,更顯得他的不羈與狂野,車內的光與影襯映出他側面的稜角,就像是雕刻家刀削釜鑿出的藝術品——一個英俊邪惡的魔鬼。

他驀然發出了輕笑,他有多少年沒有這種心悸的感覺了?

是戀愛嗎?或許吧!而像她這般蘭心惠質、德容俱備的女子是值得他如此費心追求的。

以他未屆而立之年的年紀或許可以和老奸巨猾的商場老將談笑用兵、玩弄權謀,也深諳爾虞我詐的手段,卻對一個還不算是女人的純潔少女束手無策,心不由自主地被她吸引。

想到剛才的那一吻,他再度發出輕笑,他敢拿全部家產來打賭,他得到的是她的初吻。

而她的反應並不是完全無動於衷,這至少意味着,自己比別的追求者先馳得分吧!

她是羞、是惱、似喜、似嗔的反應他不懂,微妙的少女心思就像海底針般難以捉摸呀!

***

唐宅

盥洗完畢的儀嫻換上了睡衣,坐在梳妝枱前梳理頭髮,怔忡地以手指撫過嘴唇,初吻的感覺仍在心海里悸動。

可以相信他嗎?

相信他的承諾與甜言蜜語?

曾經聽人說過,戀愛就像出麻疹,只要一次就有免疫力,那麼,她大概是還沒有免疫力吧?不然怎麼會在他面前手足無措、心慌意亂?

門上傳來叩叩的敲門聲響,探頭進來的是余麗雪,她溫和地詢問:“儀嫻,要不要吃點粥?”

她微微回以一笑,知道繼母強按捺下的好奇與關心。

“好,謝謝雪姨。”

余麗雪是過來人,也看得出一向聰慧伶俐的繼女正陷入困擾之中。

兩人邊吃邊聊,像朋友般沒有拘束。

“音樂會怎樣?還不錯吧?”余麗雪關心的問。

儀嫻笑笑,答道:“很好。”

一小口一小口啜飲着粥湯,她當然知道,繼母所關心的絕對不是音樂演奏的事,只是現在的她還厘不清自己的思緒,所以不想談今晚所發生的事。

那一吻是插曲嗎?儀嫻在心中嘆了口氣,如果是,便是“喧賓奪主”的插曲!

看見繼母興味盎然的眼神,一絲惡作劇的念頭在她腦海中躍起。

“雪姨,我有件事情想問你……”她說。

“什麼事?”余麗雪一臉期待。

“你為什麼會愛上爸爸?”

“啥?”她一怔。

儀嫻隨即又將另一個問題拋向她,“你是什麼時候愛上爸爸的?”

這……似乎顛倒了吧?怎麼變成繼女在“拷問”繼母?余麗雪無言以對。

“如果太難回答……那就算了。”她很體諒他說。

面對她期待的眼神,余麗雪實在很難說不。

“呢,你也知道……”她清了清嗓子,“我是唐家傭人的孩子……”

為什麼會愛上唐錦隆?陷入回憶的余麗雪流露出一絲嬌羞,那是一個懷抱灰姑娘童話夢想的小女孩,對王子化身般的年輕主人產生的憧憬,雖然不切實際,卻根深蒂固地藏在心底多年。

“也許,就像人家說的,初戀總是最美吧!”她靦腆的笑道。

“可是,爸爸並不是王子,他也有他的缺點、短處,”儀嫻疑惑的道:“雪姨,你難道沒發覺到嗎?”

“有啊!”她幽默地說:“我發覺原來王子睡覺也會打鼾。”

儀嫻發出輕笑,呵!多麼輕描淡寫的說法,嫁作唐家婦,家庭、事業、內憂外患、暗潮洶湧,又豈止是“王子也會打鼾”一語就能帶過的?

“雪姨,我爸爸真的很幸運。”儀嫻柔聲道。

人入議論道余麗雪精明厲害,有誰看見嫁給一個不知人間疾苦的世家公子,得承受多大的重擔?

“理想與現實之間,總是有一段距離的。”余麗雪淡淡的道,“門當戶對仍然是很重要的考量,我早有心理準備。”她早已有了“妾身擬將身嫁予,縱被無情棄,不能休”的心理準備。

“別光說這些,”余麗雪話鋒隨即一轉,“顏家那孩子看起來不錯,儀錶堂堂,聽說經商頭腦也是一流,眼光、手腕快、狠、准,讓一些商場老將直呼後生可畏。”

一抹潮紅染上儀嫻雙頰,她聯想起今晚的那個吻,他的動作的確夠快!

“至於人品方面,”出於關心的余麗雪也和一些商場往來的朋友打探過,“他似乎沒有女友,除了交際應酬偶爾有個不固定的女伴外,倒也沒傳出什麼緋聞。”

根據“路邊社”的消息,這一年來,顏行雍曾在長輩的人情壓力下和幾位大家閨秀相親,不過都在妹有情、郎無意的情況下不了了之。”

“我覺得他是很有誠意的在追求你呢……儀嫻?”余麗雪喚了喚魂不守舍的她,“你覺得呢?”

“我……不知道……”她低下頭啜了一口清粥,“或許吧!”

余麗雪笑着,“你爸爸直犯嚼咕哩!說你年紀還小,捨不得你嫁,我說哪有這麼快,只是交個朋友、拍拖而已,現在就想到那麼遠,真是神經兮兮!”

“雪姨,你贊成我和他拍拖嗎?”儀嫻問。

“窈窕淑女,君子好求。你已經二十歲了,可以自己選擇異性朋友,以客觀條件看來,顏家的家世、門風都很好,至少我們不用擔心顏行雍是個貪圖錢財想攀龍附鳳的人。”

“不過戀愛歸戀愛,結婚又是另一回事了。結婚是兩個家族的融合,家大業大也有它的難處,顏家只有他一個兒子,想必嫁人顏家的媳婦也很有些能耐才是!”余麗雪分析道,“說這些都太早,儀嫻你一向伶俐聰明,大概心裏也有些底吧!”

“雪姨你說到哪兒去了?”她難為情地笑道。

“我所要說的是,談戀愛無傷大雅,顏家的這位公子絕對是可以登得上枱面的人物,只是怕他的心未定,將來的事誰也說不準……”余麗雪欲言又止地望着她,輕聲說:“儀嫻,你得把持住。”

弦外之音、言下之意讓儀嫻為之差赧,“我知道。”

“時候也不早了,我不打擾你休息,晚安。”余麗雪道。

“晚安。”儀嫻充滿感激的對她說,“謝謝雪姨。”

“都是自家人,還說什麼謝不謝的?真是!”她笑得輕斥道。

她收拾好餐盤碗筷,起身走到房門外,心中有着感動,像這樣一個善體人意的女孩子,哪一個不疼呢?

顏家的那小子是否也發現了,他所追求的是怎樣的珍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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乖巧惡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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