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咦,這有什麼好奇怪的?”路陳秀雲理直氣壯地說:“我早說過了嘛,蓓雅是個好女孩。”
允濤第一次認真地去探索蓓雅的真實面貌,他主動詢問母親,得到了證實。
“她的淘氣,其實只是小孩子自我保護的方法,若不是我親眼看見,絕不會相信有那麼壞的女孩,能說那種話欺負人……蓓雅好可憐哪!我想到就心疼。”路陳秀雲回憶道。
“誰?”允濤胡塗地追問:“誰欺負誰?”
“彩君的同學……還是學妹吧!嘴巴壞透了,一大群吱吱喳喳的吵死人,表面奉承彩君,一轉身就取笑嘲弄她,反正沒一個是真心和彩君交往的。嗯!我記得那一次是彩君十六歲生日,咦!你也有去嘛。”
“我是彩君姊的舞伴。”允濤不耐煩,“媽,你快說嘛!不要吊人胃口。”
路陳秀雲娓娓道來。
那一天,她和歐碧倩在二樓起居室,小陽台的落地門敞開,底下的對話聽得清清楚楚。
“如果能住在這裏一輩子多好!我最喜歡她家的游泳池。”
“她呀!一無是處,只有這一項可取,脾氣大心眼又小,如果不是有錢人家小姐,根本交不到男朋友。”
“有錢也沒什麼了不起,買不到家庭溫暖。”
“家庭溫暖有屁用?要是我,只要有錢就好了,管它家庭溫不溫暖。”
“說的是!她這人也真古怪,不小心說錯了一句話,她就翻臉,不請立芬了。”
“是呀!總之,她並不把我們當朋友看,那我們就隨便敷衍她好了。”
路陳秀雲皺眉,年紀小小就這麼現實。
“不要說我姊姊的壞話。”九歲的蓓雅用稚嫩的聲音警告她們。
一陣沉默后,有人尖聲說:“什麼姊姊?彩君才不認你這個野種當妹妹呢!”
“咦?她就是那個私生女呀!”
“不要在背後說人壞話!”蓓雅堅持。
“別理她!彩君不會相信她的話。”
“你們看,我捏她,她都不哭呢!”尖細的嗓音像發現新大陸。
“真的耶!小妹妹好勇敢喲!”
實在太過分了!路陳秀雲氣憤難平,她看到歐碧情臉色慘白,極力忍耐。
然後是此起彼落的尖叫聲。
“我的新衣服!”
“我的頭髮!”
“蟑螂!不要!”
“不要怕,那是假的。”一聲慘叫,“哇!”
“那是真的,死掉的蟑螂晒乾的。”蓓雅說。
路陳秀雲忍住笑,一點也不覺得蓓雅做得過火。
允濤恍然,“我想起來了!那一次,她拿水槍裝墨水、機油,噴在前廊陽台那一桌女孩子身上——彩君氣得打她一巴掌。”
“我從來沒聽過蓓雅無緣無故欺負人的。”路陳秀雲若有所思。
“誰說的,她不是弄壞了我的車輪嗎?”允濤反駁母親。
她笑着問:“還耿耿於懷?不是你先罵人的嗎?傷了女孩子的自尊心不是小事呢!”
允濤不語。
他的回憶飄到昨夜,蓓雅要求到關渡大橋看夜色,指點他將車子駛向一座小丘陵,眺望着淡水河田莊的燈光。
她笑着告訴允濤,這裏的夜景有小香港之稱。
允濤仔細一看,果然有幾分肖似,新的高樓大廈燈火點點倒映在水面,的確有令人神往的朦朧美感。
夜風有潮濕的泥土味,拉近了人類與山然的距離,這裏是年輕情侶幽會的好地點。
允濤突然產生了嫉妒之心,猜測着蓓雅與誰來過這裏共賞“夜景”……
所有的閒情逸緻都消逝了,他看着閉目養神的倍雅,忍不作低頭親吻她。
蓓雅並沒有拒絕他,反而深深投入這個吻中,允濤在失控邊緣拉回了理智,“你是想要誘惑我,才帶我來這裏的嗎?蓓雅。”
她彷佛被打了一巴掌,縮回自己的座位,中規中矩地坐正。
籠罩着夜色的黑色面紗被掀起,浪漫的魔咒變得索然無味,允濤一言不發地將蓓雅送回藍宅。
老天!他真的是在嫉妒!允濤驚覺自己的心態。
他已經表明既往不究了,實在不能再要求更多。允濤黯然。
他決定將心思專註在工作上。
曹子隆幾經考慮,終於妥協了,在允濤的協助下,他將“天威”賣給了藍氏企業,準備到國外進修充電,順便躲躲羞。允濤深感慶幸,如此一來,彩君姊身旁總算又少了一個小人。
有了工作忙碌當做借口,允濤躲着蓓雅一段時問,可是躲得了她的人,躲不了訂婚的話題。
雙方家長認定下個月二十六日訂婚,等到蓓雅畢業后再結婚,長達八個月的訂婚期……
允濤想到這兒不禁呻吟,這根本是要培養他超人的耐力和聖人的定力。
不管了!隨他們去吧!船到橋頭自然直!
現在,允濤已經可以心平氣和地接受別人的恭賀,而不再像刺蝟一樣豎起刺保護自己。
甚至,他心目中的理想對象江珞羽向他道賀時,他也不會感到難過惋惜。
允濤納悶不已,他真的曾經喜歡像江珞羽這樣溫和內向的女子嗎?那好象是幾百年前的舊事了。
蓓雅百般無聊地按着遙控器,並沒有看到有趣的節目。
允濤最近的工作量增加,並不能夠常常陪她。真奇怪!蓓雅嘆道,即使和他出門也只是赴宴、應酬等無聊的例行公事,可是,她還是喜歡和允濤在一起。
拿起炭筆和肯特簿,她憑着記憶力畫出允濤的側面輪廓——這是她坐在車子裏最常觀察到的角度。
蓓雅專註於手上的工作,冷不防聽到背後的人聲響起。“畫得真好。”
她嚇了一跳,轉頭看到路陳秀雲含笑的雙眼。
蓓雅臉紅了,結結巴巴地問候,“路伯母好。”
“好。”她眼睛一亮,“蓓雅沒出去玩呀!”
“嗯。”她低頭回答,“不想出去。”
“能不能讓伯母看看,你畫的是允濤吧?”
“畫得不太好……”蓓雅忸怩推辭。
“有什麼好害羞的,這裏又沒外人。”
蓓雅遞過簿子,臉更紅了。
路母仔細看過一遍,誇獎道:“畫得好傳神呢!可是,怎麼都皺着眉?”
“因為允濤一看到我就皺眉。”她脫口回答。
“有這種事?”路母眉開眼笑,“蓓雅,今天到伯母家吃頓晚飯好不好?你路伯父常惦記着你呢!對了,順便把畫帶給允濤看。”
“不好啦!”蓓雅為難着,但在路陳秀雲的遊說下還是答應了。
允濤在下午三點時就接到母親大人的通知,“今天不許加班,準時回家吃晚飯。”
一肚子納悶的允濤才剛回到家門就知道原因了,除了在美國的允清外,大哥允峰和姊姊允恤、允湘都回來了,鬧哄哄的人聲笑話,遠遠就可以聽得到。
一看到被家人眾星拱月般圍在中間的蓓雅時,他不自覺地皺眉。
“真的耶!你們看!”家人爆出哄堂大笑,眼光全集中在允濤身上,他的眉頭鎖得更緊了,心中一陣不自在。
“哇!沒錯!沒錯!”允湘樂不可支,連父親也笑咧了嘴,只有蓓雅沒笑,尷尬地低着頭。
莫非……他不禁生疑心,身為老么,他老是被哥哥、姊姊們捉弄,才養成他物極必反、嚴肅正經的個性,他有不好的預感。
允濤強自鎮定,“你們是在看馬戲嗎?樂成這樣?”
“是呀!你自己看!”允岫將簿子遞給他。
允濤一怔,三、四個側面都是他,筆觸柔和而且傳神。問題在哪裏?他皺眉想。
又是一陣大笑,蓓雅的頭更低了。老天!她不知道會有這麼多人評頭論足!有沒有地洞可以讓我鑽進去?她想。
“畫得很好啊!”允濤不明就裏。
“你看不出來?”允峰笑着問。
“這是我啊!有什麼不對?”他反問。
小外甥幫他說明,唱歌似地說:“舅舅愛生氣。”
允濤不解,什麼?”
“這是蓓雅畫的。”路母笑着說:“你老是皺着眉頭在生氣。”
“有嗎?”允濤訝然,仔細端詳,可不是,每一個臉孔都是皺眉的表情。
“你該好好反省一下。”允湘取笑他,“幹嘛老闆着臉孔?想嚇人呀!”
允濤一笑,和蓓雅四目交接,看着她心虛低頭的表情,不禁放柔聲音,“畫得很好。”
“謝謝。”她回答。
“好了,開飯啦!”路陳秀雲叫道。
路家的餐桌擺了八萊二湯,人多聲雜,團團圍住一張長餐桌倒也熱鬧有趣。眾人安排允濤、蓓雅緊鄰,不免打趣兩人幾句,允濤置若罔聞,蓓雅則滿面通紅。
“多吃點。”路母殷勤招呼,又吩咐兒子,“允濤,你別只顧着吃,要照顧蓓雅啊!”
允濤倒也大方磊落,夾起一尾大蝦,想也不想,剝好了殼以後,才放進蓓雅碗裏。
“蓓雅喜歡吃海鮮。”他解釋。
“嘩!好體貼!”
“我也要。”
“小舅舅幫我剝殼!”
“叫你媽剝去!”允濤噓他。
“那麼大了,自已剝,不會剝就不要吃。”允湘說。
“婆婆幫你剝。來!”
“媽,別寵他!你的孫子這麼多,每個都這樣還得了?”允岫說。
“沒關係。”
路家的晚餐不僅豐富而且溫暖熱鬧,蓓雅微笑聆聽,心裏不由得羨慕。
“平常沒有這麼吵,只是孩子們剛好回家,不然家裏只有我們兩個老的和允濤,很清靜的。”
“熱鬧一點比較好。”蓓雅稅:“兄弟姊妹多也有好處。”
“有什麼好處?吵死人了。”允濤說。
談到他們訂婚的事情時,蓓雅坐立難安。
吃飽后,路母切了水果,一家人邊吃邊聊,一大盤什錦水果馬上見底。
蓓雅慎重告辭,路母笑咪咪地叫允濤送她回家,擺明了為兩人製造機會。
“你的車呢?”允濤問。
“我沒有開,是路伯母載我來的。”她回答。
“噢!”
允濤和她走到車子旁邊,不禁脫口而出,“我前幾天工作比較忙。”
這算是解釋吧?蓓雅想。她點頭微笑。
路允濤思考着蓓雅畫他的含意,似乎是提醒了他未盡到未婚夫的職責。
他應該可以表現得更浪漫、更從容才對。允濤如此想着。
“我真的一直對你皺眉嗎?”他帶笑詢問。
為蓓雅開車門后,他才坐進駕駛座,熟練地發動車子,若有所思。
蓓雅點頭答覆他的問題。
“蓓雅,你為什麼選讀美術系?”他想多了解蓓雅一點。
“興趣吧!”她聳肩,”其實我也不知道。只是胡裏胡塗進了美術系,轉眼明年就要胡裏胡塗地畢業了。”
“然後,就要胡裏胡塗地結婚?”路允濤語帶詼諧。
“不至於吧?”她恢復了調皮的神情,“人家都誇我運氣好,挑到一張優秀的長期飯票!”
允濤哈哈大笑,操縱着BMW在車流中順暢通行。
“不想繼續深造?”他問。
“沒什麼好造的。”她爽朗地回答,“我自認不是卡蜜兒之類的藝術天才,成不了什麼一代大師。”
允濤望了她一眼,“有打算做什麼工作嗎?還是決心當全職家庭主婦?我希望你能過得快樂。”
蓓雅心中一暖,扮個鬼臉,“沒有。其實我是最沒用的人,大學庸庸碌碌地玩了三年,什麼一技之長也沒有學到,只有乖乖在家吃閑飯。”
她看了允濤一眼,“我沒有把握做好一個專職主婦,如果要反悔,退貨得趁早。你有兩年時間。”
“咦?”允濤訝異,“怎麼說?”
“二十九歲不是不宜婚嫁嗎?換句話說,你有比較充裕的時間反悔。”她說。
“蓓雅,我怕的是你想反悔,才二十二歲的年輕女孩,不正是追求浪漫的年齡嗎?”允濤不疾不徐地問:“你是否下定決心要嫁給我呢?”
蓓雅不搭腔。
“那麼,我當做你是默許了。”允濤溫柔地說:“蓓雅,點頭好嗎?”
她點頭,眼眸中笑意燦爛。
允濤將她送到門口,輕輕吻她,小心翼翼地誘導蓓雅。良久,才放開她的雙臂。
“蓓雅。”他輕聲呼喚,綻出笑容,“明天,我們開始約會,我要從頭追求你,晚安。”
蓓雅怔然,說不出話來,目送着允濤駕車離去。
今夜,是個令人心醉的失眠夜。
翌日早晨,一束嬌艷放肆的玫瑰花送到蓓雅手中,令她錯愕驚喜。
花束上卡片的署名只有一個“濤”字,送花人的心令她感動。這是美好的開始,真摯的最初。
歐碧情歡喜地說:“好漂亮的花,允濤也真有心。”
藍鳳笙揚眉,“這孩子開竅了。”
蓓雅埋頭吸吮玫瑰的香氣,默默不語。
他們的戀愛是由誤解開始的,現在才從頭愛起,不知道會不會太晚?
不!不想它!
只要努力彌補,永遠不嫌太遲。
蓓雅綻放出笑靨,“爹地、媽咪,允濤今晚要請我出去吃飯。”
“去吧!好好玩。”藍鳳笙當然贊同。
傍晚,允濤打電話囑咐蓓雅,“穿了你最舒適的牛仔褲,我們今晚不當淑女紳士,要回歸自然。”
允濤來接她時也是一副率性打扮,學生時代的骨董牛仔褲和一件T恤,歐碧倩訝然問:“怎麼?你們兩人要去登山不成?”
允濤微笑,“差不多。”
他將車子開往郊區,蜿蜒山路中別有幽徑,直通一處樸拙有趣的茶棚。
蓓雅指着一位電視台著名小生,悄聲問允濤,“那是他本人嗎?還是相似的人?”
“據我所知,是他本人。蓓雅,乖乖坐好,別東張西望。”他一本正經地說。
“可是……”她環目四顧,周圍有許多演藝圈人士,她忍不住問:“怎麼有好多名人?”
“我們也是兩個名人啊!看他們做什麼?你不享受一下清風朗月,薄露蛙鳴,皆追些凡夫俗子幹嘛?”允濤點醒她,“來這裏是想遠離塵囂,人家不會高興你對他們指指點點的態度。”
蓓雅點頭接受了允濤的勸告,專心吃起叫不出名的野菜。依稀可辨的厥葉,微甘帶苦,說不上多好吃,只是新奇罷了。
她驚異地發現,允濤保守的外表下有顆好動的心。
美國紐約愛樂來台演奏,允濤邀她去聽音樂會時,並不是在國家音樂廳里中規中矩地坐着,而是拉着她逛中正紀念堂,席地而坐,欣賞現場戶外轉播。
不必裝模作樣,衣冠楚楚地讓人評量,而是用心去聽音樂。
允濤緊湊的生活步驟里也有着優閑適意的情調,只是他從不表現出來而已。
蓓雅愈來愈習慣他的追求模式,沒有矯揉做作的豪華排場。她的戀愛談得心安理得。
生命是花束,戀愛就是花蜜。蓓雅的感情生活甜得令她心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