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縣城裏的市集大街上,走過一位娉娉裊裊的藕衫姑娘,她容顏俏麗,卻是黛眉緊蹙,微含慍怒,踩着重重的步伐,像是將殺上敵陣的前鋒。
「盈兒!盈兒!你去哪兒?」有人在喊她。
陸盈兒一轉身,換上一張笑臉,「是高大嬸啊!我去辦事啦!」
幾個三姑六婆聚在牆邊陰涼處,大概是逛市集累了,大夥兒正揮着手絹聊天,見了盈兒,不禁贊道:「好俊的姑娘,是誰家的女兒啊?」
高大嬸拉着盈兒的手,好不親熱,「是我的女兒就好了,模樣俏,又聰明。她是我家隔壁陸大掌柜的大千金,現在可是巨浪幫的小掌柜呵!」
三姑六婆又打量着盈兒,像是在挑選花布,看得盈兒好不自在。「哎呀,她爹就是巨浪幫的大掌柜啊!他們那個幫主江百萬多少金銀財寶,就讓她爹掌握啊!嘖!真是厲害!」
盈兒不想再讓這群三姑六婆評頭論足,忙道,「高大嬸啊!你們聊,我得趕緊辦事。」
「好!你快去忙。」高大嬸笑着推開盈兒,「我們正在聊雲中飛呢!」
「雲中飛!」盈兒眼睛一亮,又回身問道:「又有他的消息嗎?」
一個胖大嬸擠了過來,故作神秘地掩嘴道:「就知道你們年輕姑娘喜歡聽雲中飛的英雄事迹,我偷偷跟你說。」
盈兒興奮不已,忘了她的正事,「大嬸,快說嘛!是雲中飛又作案了嗎?」
「就是啊!聽說前天夜裏,他到吳天禮那個狗官家,手拿剃刀,抓住他愛妾的頭髮,要吳天禮捐一萬兩銀子給松柏寺,否則當場就讓他愛妾出家。」
「哇!」盈兒發出讚歎,卻同時跟三姑六婆掩了口,東張西望一下,才又問道:「吳天禮真的捐了?」
胖大嬸道:「昨天一早,松柏寺就收到一張銀票,起初還以為是菩薩恩賜,後來吳天禮偷偷報官,衙門傳開了,才知道是雲中飛送過去的。」
盈兒高興地道:「真是大快人心啊!那狗官污了那麼多錢,一萬兩隻是小意思。」
高大嬸道:「就是呀!不只你們姑娘崇拜雲中飛,我們這些婆婆媽媽也喜歡他,只可惜,沒人見過他的真面目。」
胖大嬸也道:「他神出鬼沒的,沒有人知道他下一刻會在哪裏出現,不然姑娘們早就搶着見他了。」
盈兒心中激動,這幾年來,她聽了不少這位神秘俠客雲中飛的事迹。在她心底深處,早就勾勒出一幅器宇軒昂的畫像:高大的身材,臉上佈滿風霜,一雙清亮的眼睛看遍世間污濁,而手裏,似乎要提一把鋒芒畢露的寶劍吧!
仗劍行千里,屠龍殺妖,大快人心,而他身邊,是不是會伴着一位紅粉知己呢?
正痴痴地幻想,忽聽得高大嬸道:「盈兒,說不定你有機會碰到雲中飛。」
「真的?」盈兒的眼神迷醉,彷佛已陪伴在英雄身側,她開心地道:「我真的能碰到他嗎?」
「怎麼不行?雲中飛專門挑壞人下手,你們的江百萬幫主也不是什麼好人,也許有一天,雲中飛就會直搗巨浪幫了。」
若真如此,盈兒還真希望江百萬越壞越好,那就越能引雲中飛上門,而她,就能看到心儀已久的英雄,上前向他傾訴她的愛慕……
想着想着,她傻傻地笑咧了嘴。高大嬸撞撞她的手肘,「盈兒,你的東西掉出來了。」
盈兒低頭一看,正是一卷帳冊,她忽然想起正事,連忙撿了起來,「糟糕!我要趕快去辦事了!」
告別三姑六婆,盈兒收起笑臉,再度怒氣沖沖地往梨香院而去。
梨香院,乃巨浪幫的眾多產業之一,為城內一知名酒樓。每到夜裏,便是歌台舞榭,衣香鬢影,杯觥交錯;不過,在大白天,卻是冷冷清清。
盈兒一出現在梨香院,便立刻吸引往來僕役的目光,有人駐足回頭細看她的背影;有人停下除草的鐮刀,目送她的腳步;更有幾個年輕姑娘,朝她指指點點。大家都是一個疑問,梨香院何時來了這麼一個活潑嬌俏的姑娘?不過,美則美矣,看她那副神情,似乎怒氣衝天,蓄勢待發,還是不要去招惹她為妙。
陸盈兒感受到投射在她身上的異樣目光,越想越氣,越走越快,也無心去欣賞院落中的奇花異卉,更無視於一間間的雕樑畫棟屋宇,好不容易走到一間屋子前,抬頭一看,上頭高懸一塊筆勁飛逸的橫區「聽雨閣」。
就是這裏了,陸盈兒滿腔怒氣一口氣爆發,大喊道:「江離亭,你出來!」
樓上一個姑娘憑欄下探,「咦?」一聲,回頭嬌滴滴喚道:「七少爺,有個漂亮的姑娘來找你耶!」
只聽得樓板一陣雜沓腳步聲,七、八個姑娘倚到欄杆邊,往下瞧着盈兒,七嘴八舌地道:「果真是個標緻的姑娘,七少爺,她以後就是我們的姊妹嗎?」
「她好像不太高興,是不是七少爺在外頭的另一樁風流債?」
「哪有?七少爺才不拈花惹草呢!他的心思全在梨香院。」
眾姑娘矯笑連連,胭脂水粉香味一波波飄到樓下,盈兒閉住呼吸,又喊道:「江離亭,你下不下來?」
一群鶯鶯燕燕中,探出一張俊眉朗目,吟吟笑道:「喔!是盈兒妹妹來了,快上來坐呀!」
正主兒終於出現了,江離亭手扶欄杆,居高臨下,頗有玉樹臨風之姿,但那張臉……盈兒恨不得撕碎那張自以為英俊、蠱惑多少女子的笑臉!
她仍站在原地,瞪視樓上的江離亭,拿出手中的冊子揚了揚,「你要的帳簿,我拿來了,你快點下來簽名。」
江離亭笑眼眯眯地,「奇怪,你有事求我,口氣還那麼凶?盈兒,如果我不簽呢?」
身邊幾個姑娘也紛紛道:「是啊!誰敢大聲大氣和七少爺說話?」
江離亭左右瞧着身邊的姑娘,「她就是咱巨浪幫大掌柜的女兒陸盈兒,算盤打得快又巧。怎樣?你們有沒有興趣學算術記帳?我安排時間,請盈兒妹妹來教你們。」
「好耶!又多學一技之長,以後我們出去,也可以自己開店做生意。」眾姑娘說得開心,開始討論如何開店賺錢。
陸盈兒見樓上說得熱鬧,幾乎忘了她的存在,氣呼呼地踏進聽雨閣,找到樓梯,三步並作兩步地跳上去。到了樓上,見江離亭仍和姑娘們靠在欄杆邊談笑,氣得又是往前衝去,「江離亭,你到底簽不簽名?」
豈料樓板上擺了許多長桌凳子,走起來曲曲折折,她腳步又快,不小心踢倒一個凳子,踩到自己的裙腳,一個踉蹌,就往旁邊的桌角撞去。說時遲,那時快,江離亭一個箭步,長手長腳,一把攬住盈兒的纖細腰枝,「留心!別跌倒,哥哥我可是會心疼呢!」
眾姑娘見他抱住了盈兒,莫不齊聲怪叫,既羨慕又嫉妒。
盈兒氣則氣矣,忽然跌進了一個男子懷中,還是瞬間紅了臉蛋,她用力一推,頂開了他的胸膛,一手扶住桌子,「江離亭,你省省力氣,我不用你心疼!」
江離亭扶起倒下的凳子,「我哪心疼你?我是心疼這張雕花軟凳。瞧,這裏被你撞出一個凹痕。」他用手指頭撫着椅腳,一面回頭笑看盈兒。
又是迷死人不償命的笑臉,眾姑娘已經看得如痴如醉。盈兒伸長手,把帳簿擠到他挺直的鼻子上,「快給我簽名!好讓我爹拿出去交差。」
江離亭拿過帳冊,翻了一頁,「是梨香院上個月的收支嘛!辛苦你了,盈兒妹妹。」
「不要叫我盈兒妹妹。」
「這就奇怪了,你叫陸盈兒,年紀又比我小,當然叫你一聲妹妹羅!」
盈兒指向圍在他身邊的姑娘,「你這邊好多妹妹,不差我一個。」
「妹妹多是多,喜歡的只有你一個!」目光從帳冊飄到她的粉頰上。
「啊!」慘叫聲四起,姑娘們為了七少爺心有所屬而失望痛心。
「江離亭!」盈兒漲紅了臉,「你……你……」
「盈兒妹妹,你太高興了嗎?說不出話?」
「江離亭!我不高興,我生氣,我憤怒。」
「你進了聽雨閣,也不知喊了幾聲江離亭,這麼挂念我啊?不如以後叫我一聲離亭哥哥,好不好?盈兒妹妹?」
「江……」眼裏瞪着他,心中替他可惜。真枉費了他那張俊逸面容,只會用來討好姑娘家,也糟蹋那優美弧型的嘴唇,原來是生來講輕薄言語。
打從三歲第一次被他抓扯小辮子以後,她就知道這個可惡的小哥哥姓江名離亭。十五年來,他惡性不改,盈兒早已被他氣過上萬回,五歲那年,她不顧父親責罰,開始懂得回罵他,從此她不再理會他的巨浪幫七少爺頭銜,每次見了面,都是直呼他的名字,針鋒相對;而他,竟然也樂在其中!
哼!喜歡我?你花花江七少回去照照鏡子吧!只有無知的小姑娘才會喜歡你,我陸盈兒喜歡的是雲中飛那種大英雄!
她告訴自己,不能再生氣了,氣死自己,江離亭還是那副樂陶陶的德行。
於是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努力牽出一個微笑,「好,江少爺,今天我依你的吩咐,親自送了上月的帳冊到梨香院,你少爺行行好,巨浪幫就缺你這本梨香院的帳冊,我爹可是等着要上呈幫主。」畢竟按捺不住,越說口氣越凶,笑容也不見了。
江離亭搖搖頭,開始翻閱帳冊,「我爹真是麻煩,你們記記帳就好,何必又要我們負責人簽名?」這是他每個月必然重複的一段話。
「既然你是梨香院的負責人,你就得為梨香院簽名負責,我們帳房只是打打算盤,記記帳而已。」盈兒也是沒好氣地每月一答。
江離亭直接翻到最後一頁,大叫一聲,惹得幾位姑娘關切問道:「七少爺?」
江離亭拍拍心口,「沒事,沒事,你們別玩了,快坐好,複習一下剛剛我教你們的功課。」
姑娘們聞言,紛紛找了自己的桌凳坐下,捧起書本搖頭晃腦讀着。
盈兒正想看她們念些什麼,江離亭又喚住她,指向帳冊上的一個數字,「盈兒,你沒算錯吧?我梨香院夜夜笙歌,門庭若市,怎麼上個月才凈賺三十六兩?」
「比上上個月好,多賺八兩。」
「這不對呀!每天我都看蔡掌柜笑呵呵地收錢,滿抽屜的銀票元寶,咦?難道被他污去了嗎?」
「江少爺,你不懂經營也就算了,可不要污衊蔡掌柜的人格。」
「嗄?我不懂經營?」
「自己看看支出部份,全都是有憑有據,實報實銷,賺得多,花得也多,姑娘們的月例錢啦!置裝費啦!水粉費啦!你成天吃喝玩樂,不知物價,當然花錢如流水。」盈兒冷言冷語地。
江離亭笑道:「我是不知物價,但姑娘們的錢,可是不能省的。」
在座的姑娘路見不平,丟下書本,出言相勸,「陸姊姊,你不要再罵七少爺了,他對我們姊妹很好耶!」
「對啊!我們在這裏住得好、吃得好、穿得好,又可以念書寫字,學唱曲彈琴,以前我在田裏撿牛糞,壓根兒不敢奢想這種日子。」
「本來以為淪落風塵,日子會過得很慘,沒想到是賣藝不賣身,七少爺真是我的再生恩人。」
「說到恩惠,七少爺可真是功德無量。上個月我爹娘拖了我重病的弟弟進城,向我借錢看病,我雖然恨他們把我賣了,但總是自己的親弟弟,籌了些錢,還是不夠,幸好七少爺知道後,幫我介紹大夫,又幫我付醫藥費,這才救回我弟弟一條小命。」
江離亭笑着揮揮手,「你們別說了,盈兒妹妹耳朵長繭羅!」
盈兒聽眾姑娘說得活靈活現,儼然把江離亭捧上天,看成是再造恩人。怎麼好像跟她認識的那個討厭鬼不同?
她所認識的江離亭總愛開她玩笑、作弄她,是巨浪幫江百萬第七個兒子,是個不學無術的花花大少,是「梨香院」的少主。而這個專門欺負她的大惡棍,在這些姑娘眼中,竟成了一個大好人?
盈兒不禁望向江離亭,只見他還是笑着,一雙眼直勾勾地瞧着她。從小到大,也不知被這種眼光瞧過幾遍,若非和父親在巨浪幫混一口飯吃,她早就踢他一腳,遠離這個是非之地了。
「江離亭,你看好了沒有?趕快簽名!」
「還沒!還沒!」江離亭一撩衣擺,往身邊的凳子坐下,「我還得研究研究,這……差點入不敷出,的確要檢討一下。」
「你先簽名嘛!回頭再研究。」
「別急,盈兒,你閑着也是閑着,幫我接着上課吧!」
盈兒瞪大眼,「上課?上什麼課?」
眾姑娘指着盈兒身後的板子,「方才七少爺在講詩,你一來就打斷了。」
盈兒回頭一看,板子上貼着兩句詩。「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乾。」
筆力遒勁奔飛,和樓下「聽雨閣」匾額同出一人之手,正是那自以為英俊瀟洒的江離亭的筆跡。
江離亭頭也不抬,仍注目於帳簿,「前兩句我已經講解過了,這兩句給你解釋。」
「你!」這個小少爺!我領你巨浪幫的月俸,就得樣樣事情都依你嗎?
盈兒正待爆發,坐在最前頭的一個小姑娘喊着,「盈兒姊姊,你不要生氣嘛!我在鄉下沒念過書,在這裏要多學一點,你趕快教我們。」
好小的姑娘喔!像是自家的小妹妹,盈兒當下平息怒氣,和顏悅色地問道:
「你幾歲?叫什麼名字?」
「我十歲,以前娘叫我阿花,現在七少爺叫我紫薇。」紫薇睜着天真無邪的大眼說著。
同樣是花,紫薇是戴在高中金榜的進士頭上,是比野生的阿花高貴多了。
盈兒心頭酸酸地,「你才十歲,就被賣到這裏?」
「娘說田裏沒有收成,哥哥弟弟都快餓死了,就叫我到這裏來。」
盈兒心中低嘆,環視在座的八個姑娘,她們有的抹着脂粉,有的素凈着一張臉,各個也是盯住盈兒。
剛剛那個撿牛糞的姑娘道:「我比她好,十三歲才來,現在十六歲了,學唱很多曲兒。七少爺說,要把我們調教成知書達禮、琴棋書畫皆通的歌妓,梨香院有很多大官文人來往,說不定被看中了,還能到官府當個姨太太呢!」
「晴川姊姊最好命了,過年前嫁給張秀才當正室,人家張公子疼惜她,說她是他的紅粉知己,現在把晴川姊姊供在家裏當少奶奶哩!」
「我不要當姨太太,也不要當少奶奶,我要存錢,以後出去開一間布莊賣綾羅綢緞給你們。」
「紅棉,你好壞呵!竟敢回頭賺七少爺的錢。」
「不會啦!只要是梨香院的妨妹來,我一律打七折。可是……可是什麼是七折啊?」紅棉乞求盈兒,「盈兒姊姊,我十個指頭會加加減減,可是一超過十個指頭,就糊塗了,你是不是要教我們算術?」
望着這群年紀與她相仿、甚至更小的苦命姑娘,盈兒忽然覺得自己很幸福。
家裏有爹娘疼她,四個弟妹友愛和樂,她自幼念書,跟父親學算帳,如今有一技之長,在巨浪幫的帳房謀生。雖然不免看人臉色,或是讓江離亭輕薄欺負,但是再怎麼比較,她都比被賣到梨香院的姑娘幸運多了。
盈兒軟下心腸,先前對梨香院的成見都拋開了,「你們想學算術,我有空就來教。」
紅棉率先拍手,「謝謝盈兒姊姊。」
眾姑娘也是興高采烈,小小的紫薇又說話了,「可是,盈兒姊姊,你先教我們那兩句詩嘛!」
「喔?」盈兒吞了吞口水,瞪向專心於帳簿上的江離亭,轉頭瞧着那龍飛鳳舞的字跡,清清喉嚨,「嗯……這個嘛!嗯,就是說春天的時候,蠶兒把絲吐完,就死掉了;蠟燭燒成灰燼,就乾了。」
十六隻眼睛望向她,滿懷希望地期待着。
盈兒頓時手足無措,「我……嗯,講完了。」
「講完了?」眾姑娘齊聲大叫。
江離亭總算把眼睛挪開帳冊,笑看盈兒,似乎正等着看好戲。
紅棉舉手道:「昨天七少爺講前兩句『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整整講了一個早上,還說了好多李商隱的故事耶!」
「故事?」盈兒腦袋空空的,「我沒有故事啊!就算有,也被他講完了。」
一直很認真學習的小紫薇道:「七少爺說這首『無題詩』講愛情,從古到今,兒女情愛的故事是說不完的。」
又有姑娘道:「盈兒姊姊,我不懂,為什麼蠶兒那麼傻,它不要吐絲,就不會死掉了嘛!」
盈兒無力招架,她固然念過詩書,但是叫她引經據典地解釋詩句,那功力可大大不如鎮日沉溺詩詞歌賦的江離亭。而江離亭竟然叫她在他面前講詩,這……這不是教她當眾出醜嗎?
「江離亭!」
江離亭搔搔耳朵,「我就在這裏,不要這麼大聲,全梨香院都聽到了。」
「帳簿快簽名還我,你自己過來講解啊!」
江離亭反倒把帳冊抱在胸前,「簽了名,我還得蓋個章,這兒沒有朱泥,你跟我下去吧!」他又向姑娘們道:「學琴的時間到了,大家把琴準備好,等老師來,這兩句詩,我明天再來講解。」
紅棉問道:「盈兒姊妹什麼時候來教我們算術?」
江離亭代答道:「這樣吧!三天後開始,盈兒妹妹,你可以吧?」
盈兒是滿心愿意前來教這群姑娘,但若回應他,就等於應了他這聲「盈兒妹妹」,她一扭頭,向著姑娘們道:「時間安排妥當,我就會過來。」說完,不等江離亭,逕自下了樓。
江離亭也跟着蹬蹬下樓,「哎呀!盈兒,你跑這麼快,急什麼?」
「我不急,我怕你爹急,現在已經是初五上午了,他每月初五下午總要看看巨浪幫的上月帳冊。」盈兒數落着,「你一點都不像你那些哥哥,一到月底就催着我們帳房算盈餘,隔月初一初二就看完帳冊,簽好名蓋好章。哪像你,拖拖拉拉的!」
「我可沒有拖拖拉拉,我哪一次不是初五一早就親自到帳房簽名蓋章?只是這個月……」
「這個月你忽然記得你是巨浪幫的七少爺了,是不是?要我這個帳房的小夥計親自送來?」盈兒越想越委屈,今天早上才上帳房,就接到七少爺指定她送帳冊到梨香院的訊息。她忍着氣,顧不得路人的眼光,踏進梨香院的大門,如今還來受這位七少爺的奚落。
誰叫她和父親皆靠巨浪幫生活?她一個小女子,哪有跟少爺頂嘴說理的餘地?一想到此,不覺紅了眼眶,低頭不語。
「盈兒,我不是跟你擺少爺派頭,我只是藉故叫你到梨香院看看。」
江離亭口氣和緩地說著,忽然發覺她的異樣,「咦?好端端的,眼睛怎麼紅了,是不是沙子飛進去?讓哥哥瞧瞧。」
盈兒揉揉眼,「誰要讓你看!」
兩人往裏頭走去,兩旁是修直茂密的蓊蓊翠竹,腳下是一長列的石板小徑,陽光灑下來,林間不時傳來鳥啼聲,幽境似夢。難得在熱鬧的城裏,竟然能佈置出如此靜謐悠然的庭園,盈兒看着眼前的綠意,氣也消了一半。
江離亭道:「你總是說我紙醉金迷、醉生夢死、揮霍無度,今天你親自走一趟梨香院,應該就知道我很用心在管理這份產業,可不是終日在這裏飲酒作樂喲!」
「你有沒有飲酒作樂,我不知道。」其實盈兒早已從帳目中看出超支的緣由,「倒是你爹常常在梨香院招待官府、江湖朋友的,又不付帳,難怪梨香院賺不了錢。」
「我爹才不從梨香院賺錢,他從我哥哥他們的船隊、錢莊,驛館,就賺足了,你在帳房應該很清楚。」
複雜的巨浪幫事務,盈兒懶得去了解,她只要每個月領到月俸拿回去孝敬娘親,她就心滿意足了。
想到月俸,她問道:「我來教姑娘算術,你總得給我講師費吧!」
「沒有。」
「什麼?」盈兒胸中的怒氣又要上揚,「你請人教琴、教曲、教舞,都給酬勞的,帳冊上記得一清二楚,為什麼我來教算術就沒有?」
江離亭側臉看着她,「我教讀書寫字也沒有酬勞。」
「你自己的店,還敢領酬勞?」
「盈兒妹妹說得好,你也是巨浪幫的人,梨香院既是巨浪幫的產業,你領了巨浪幫的月俸,理應為巨浪幫做事,不能再多拿酬勞了。」
「我的工作在帳房,不在梨香院。」她不服氣的說。
「那有什麼困難?你爹是帳房的大掌柜,我去跟他說一聲,每三天抽調你一個上午到梨香院,應該不會影響帳房的運作吧?」
盈兒又瞪他一眼,爹是聽慣了江離亭的話,怎會不答應他的要求呢?可她就是氣他的吝嗇。
「又在心底罵我了,是不是?」江離亭摸摸心口,「只要你偷偷罵我,我的心口就會疼,已經從早上疼到現在羅!」
「哼!輕浮!」盈兒別過頭不想理他。
可是,怎麼越走越偏僻,越走越安靜?早已聽不到聽雨閣傳來的琤琤琴聲,也見不到其他人影,盈兒停下腳步,「喂!你要帶我到哪裏?」
「去蓋印章啊!」此時已經來到曲徑盡頭,除了一堵白色磚牆外,就是一道紅色木門。江離亭拿出鑰匙開了,「我在梨香院後頭蓋一間幽竹居,用來金屋藏嬌。」
盈兒隨他走進這個別有洞天的小院子,打量着雅緻的竹屋,「嘿!不知道七少爺你藏了幾個女人?」
他笑嘻嘻的,「你是第一個。」
又被他輕薄了,早知道就不要隨便說話。要避免被這個花花公子欺負,明哲保身之道就是閉嘴。
江離亭進了屋,「要不要進來參觀啊?你一定很喜歡。」
盈兒不理他,轉身觀看池塘里的魚兒。
瞧見水面飄過一朵白雲,忽然,一顆人頭冒出來擋住雲影,盈兒嚇得回頭罵道:「江離亭,你走路不出聲,害我差點跌到水裏!」
他又露出那個可惡的微笑,「我輕功不錯吧!而且在你跌下去之前,我一定會穩穩地抱住你。」
「什麼輕功?還不是騙人的把戲!」盈兒看見他手中的帳冊,「拿來,我要回去交差了。」
江離亭遞過帳冊,「咱巨浪幫帳房有你陸家兩父女,我爹可是放一百個心。」
帳冊最後一頁翻開着,上頭飄逸的「江離亭」三字猶墨汁淋漓,而紅朱泥的印漬也未乾,盈兒小心翼翼的接過,埋怨道:「弄得這麼濕,你真是麻煩。」鼓起了腮幫子,呼呼吹着。
江離亭站在一旁,凝望她白裏透紅的臉頰,就像香脆細滑的水梨,又像圓紅的大蘋果。而噘起的小嘴吐氣如蘭,正把一陣陣酥香吹進他的毛孔中。那水靈靈的眼睛則注目帳冊,透着無邪與純真,睫毛一眨一眨的,搧出款款動人的流波。
這個黃毛丫頭,何時長成如此標緻的姑娘?
江離亭側身前傾,偷聞她發上的香氣,果然令人心神舒暢。他又往前近身一步,不動聲色地偷聞她身上的柔柔體香,一邊低下頭,也是鼓起腮幫子,與她一起吹着帳冊上的墨跡。
盈兒耳畔驀然拂過一股輕風,惹得她耳根發癢,她猛然一抬頭,沒想到江離亭的臉就在旁邊,她臉頰忽地轉過,竟然擦過他噘起的唇,軟軟熱熱的,剎那間像火把點燃,猛烈燒起她的心。
「江離亭!」盈兒拿起帳簿就往他臉上摔,隨之跳開幾步,「你不要臉!」
「我不要臉?」江離亭無辜地摸摸自己的臉,「我的臉還在這裏啊!我的臉這麼英俊,不要可惜。」
「你!」盈兒以手掌用力抹臉,理直氣壯地罵道:「你就是不要臉、下流、卑鄙、無恥、好色……」
「是你來撞我,又不是我去親你。」
「什麼親不親的?我回去跟我爹說你非禮我。」
「我又不是第一次親你,你就不要大驚小怪了!」
「什麼?」盈兒簡直氣炸了,難道她的名節就要毀在這個花花江七少手上?「我警告你,你不要胡說八道。」
江離亭撿起帳冊,揮了揮上頭的灰塵,「陸先生第一次帶你出來拜年,我抱住你親了至少三十下,盈兒妹妹,你都忘了嗎?」
三歲的事情,她怎麼會記得?但她始終記得,她的辮子被江離亭扯得好痛。
「江離亭,小時候的事情不准你再拿出來說。我可還要嫁人,你不要敗壞我的名聲。快點拿來!」她一臉嚴肅地警告他,伸手向他要帳冊。
江離亭奉上帳冊,笑嘻嘻地道:「你嫁不出去也沒關係,我可以娶你呀!」
盈兒才接過帳冊,聞言又驚又怒,他實在是欺人太甚!士可殺,不可辱,今天叫他看姑奶奶的厲害!她又將帳冊摔向他那張可惡的俊臉,「我就算去當尼姑也不會嫁給你,我不做了,你們巨浪幫有什麼了不起……」
話說一半,隨着「咚」一聲,盈兒睜大眼,「帳冊……帳冊……」
原來江離亭稍稍側身,躲過盈兒狠命的一擊,但是帳冊卻掉到小池塘了。
江離亭驚呼一聲,趕忙捲起衣袖,伸長手想撈起帳冊,無奈吹起一陣風,一池春水盪呀盪地,又把帳冊移向池中央,眼見帳冊在水中載浮載沉,一下子就浸濕了。
盈兒慌了,她隨時可以辭職不幹,但父親還是巨浪幫的大掌柜,現在就等着她拿這本梨香院的帳冊回去。可是,帳冊竟然濕了!她氣得大喊:「江離亭,你不敢擔當嗎?躲什麼躲?」
突然見江離亭輕輕一躍,從水面上低低掠過,右手一抄,撈起濕淋淋的帳冊,單足在水上點跳,一個輕盈的回身,又飛身回到岸邊,把帳冊交給盈兒。
他好像還真的有輕功!盈兒一把搶了過來,帳冊濕答答的,字跡糊成一團,就算曬乾了也是字跡模糊,她欲哭無淚,「完了,全濕了,都是你害的!」
「帳房不是留有副本嗎?」江離亭也緊張了,他父親那兒的公事,他可不敢開玩笑。
「帳房留一本,幫主那兒也要留一本,我謄寫一本帳冊少說也要一個時辰……」盈兒望了望太陽,「糟了,吃過午飯就要送出去,來不及了。」她忘了要和江離亭鬥嘴,急着就要離開。
江離亭跟住她,「走,我跟你回帳房,我幫你謄。」
「你可以嗎?」盈兒不敢相信他會那麼好心。
江離亭指指腦袋,「自己的事業,盈虧全記在這裏了。你抄前半部,我不用看副本,抄後半部給你。」
「真的?」盈兒腳步走得急,仍然不敢置信。
「唉!盈兒,你這麼看扁我?我不只會飲酒作樂,還會做很多事。」
「你不要壞事,我就謝天謝地了。」
江離亭緊追不捨,「好妹妹,難道你要你爹交不了差?我爹可是很兇的喔!」
是啊!那個不可一世的江百萬幫主,剛愎自用,絲毫不留情,在他下面做事,誰敢不兢兢業業啊!盈兒權衡輕重,「好!禍事全由你惹起,你就要來幫我善後。我先聲明,你可不要亂寫一通,否則有你好看!」
盈兒急急走着,不免氣喘吁吁,額頭滲出細細的汗珠。她今天隻身走進梨香院,再從梨香院伴着一位公子爺出來,教附近的小販店家看了,不免指指點點。
唉!走過這幾條街之後,她陸盈兒的名聲全完了,前因後果,就是身後這黏得緊緊的江離亭!她在心中埋怨。
又準備給他致命的一瞪,入眼的是那張引起街上姑娘注目的俊俏臉蛋,「盈兒妹妹,走慢些,天塌下來有我頂着呢!」
盈兒負氣地轉過頭,不理會他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