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十章

冷水由徽州跑回蘇州,把手頭犯人塞給秋震天,自己跑去玩。

玩着玩着,除了喝了不少好茶之外,她也聽到不少江湖上亂七八糟的消息。

尤其是她去虎丘“陸羽井”淘水泡茶之際,頗發現了不少鬼鬼祟祟的人。她帶的佩劍“溢彩”更是惹了不少事端,讓她受了幾次刺殺。

知道流光溢彩和闔閭墓之間關係的沒多少人,而會對她下手的只有秋震海。

冷水嘆了口氣,乖乖去尋找秋震海下落,加入剿滅蒼龍門的行列——蒼龍門,一個倚靠神靈之說迅速崛起的門派,門主便是秋震海。

與其等着他手下人上門找麻煩,不如直接把對方幹掉。冷水是這樣想的。很顯然她的這種想法和她的姐夫季勉之一樣,而他們也很“湊巧”地在蒼龍門總部相遇了——冷水幾乎沒動手,打打殺殺的事情由姐夫妹夫負責,她則在應付自己突然發現的暈血癥狀。幸好她偉大的姐夫妹夫殺人非常利落,很快就殺了個七七八八。而混在戰場上的冷水一個不小心被季勉之發現,被帶到勉之船上,見到了冷雪。

姐妹相見,當然有話要說。冷雪向來少語,此刻卻突然知道關心妹妹了。冷水心知是季勉之化開了冷雪這大冰塊,為他二人欣慰。而當冷雪誤以為冷水被害的時候,她比誰都激烈。當她看到冷水沒事之時,竟然抱着她哭了起來。冷水一時嚇住了,少時種種在眼前回放,那種孤獨和寂寞的感覺,在此刻竟然完全淡漠。

其實,一直是渴望的吧。渴望母親父親的擁抱,渴望姐姐妹妹的親情……用平淡的語氣說不在意,笑着告訴娘親她才不要保護小姐,她只要茶,然後換來娘的打罵……其實是因為想要吧,想要他們的一句話:即使不保護小姐,她也是爹娘的女兒,雪和煙的姐妹。

“這麼情緒化,真像那傢伙啊……”像那個嘴硬的孩子,明明寂寞卻什麼也不說,還用全心體貼大哥,沒想到他自己其實也很辛苦。她只有茶相伴,他只會四海行商。其實,都是殘缺的人生。

唉……分開了又想念,在一起又生氣。那傢伙怎麼就不明白,在他眼中,一切都是有價的,一切都以最划算最值得為上。但,在感情裏面,其實不是那麼容易算清楚的。一和一在一起,偏偏不是二啊。

討厭,竟然在她面前簽下和別人的婚書,切!

他想用他的命來換她的,可他不明白,這種情況他可以上一次當與她同死。

不是值得不值得,情愛讓不值得變得值得。

雖然……呃,她那時還不知道自己有了身孕嘛!否則可能會覺得他的處理方法很正確啦!

畢竟孩子是第三方,她無權要求孩子同死。

因為發現她懷了孕,季勉之秉着為連襟考慮的想法,沿水路駛向徽州。徽州多山,入了徽州,水路到了盡頭。三人下船換車,冷水孕吐終於開始厲害起來,三人行得極慢。季勉之派手下去明府通知明皓宇,結果回報說他不在明府,據說是去找妻子了。季勉之只好留信通知他在家等候即可,他會把冷水送到。

一行人到了明府,冷水死活不肯進去,冷雪在車裏陪她,由季勉之進去報信。

明皓宇已經趕回明府,聽說冷水到了,忙出去見她,卻被關在車外不得其門而入。

季勉之和冷雪對視,兩人進府去找先一步回來的皓凡和海月,讓這他們自己去解決問題。皓宇見人都走了,掀開車門溜上車:“水,你還在生氣?”

冷水甩他白眼:“你說呢?”

“我說你還在生我氣。”皓宇道,“水,我承認我笨拙,從未曾喜歡過什麼人,也就不知道兩情相許的感覺。在我心想,遇險以自身保對方安全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如果是我和大哥同遇險,我一定拼出自己性命不要,讓大哥脫險。”

“承蒙你把我和令兄放到同樣重要的位置上,在下是不是應該感激涕零啊?”

冷水板著臉問道——氣死人,這傢伙居然還這麼說!

皓宇搖搖頭,上前去坐到她身邊:“水,你願意與我同生共死么?”

“無論是生、是死,九天之上或十八層地獄之下,水裏還是火里,我在哪裏,你在哪裏;你在哪裏,我也在哪裏。”皓宇低頭看着冷水,漆黑的眸中映出她的影,“若你遇險,我決不逃生;若我遇險,也不願你自身逃脫。要死一起,要生也是一起。若我要救,一定讓兩人都安全,否則便是兩人一起死。我不會讓你安全,自己去死……水,這樣,你願意么?”

冷水掃他一眼,唇角微微翹起:“就這樣?”

“不,還有。我的妻只有你,不管我耍什麼花樣騙人,我都不會拿我們的婚姻作籌碼。我愛的是你,即使遇險,我也不會更改這句話。”皓宇看着她,緩緩地說,“水,這樣的想法,我一直以為是非常自私的。我一直以為愛一個人,就是要把對方的命看得比自己的重要。而且在我看來,兩個人能活下一個自然比都去送死要好。”

“是啊,比較划算嘛!”冷水懶洋洋說道。

“感情中的划算不能這麼算。要把雙方心情都算進去,把未來的人生算進去……總之,一切因素都要考慮。”皓宇握住她的手,“水,我不擅長計算感情,所以總會出錯以至惹你生氣。但是你不要生氣好么?我會慢慢學習怎麼計算,學會平衡,學會讓兩個人都滿意的方法……”

啊?還要算啊。冷水不由好笑,難道這傢伙就不能正常一點,用甜言蜜語打發過去么?

“難道你沒聽說過感情是不能算的么?愛一個人並沒有划不划算的說法,愛了就是愛了。”冷水雙手抱肩,眼光向上,“你說過感情是生意,其實不是。”

“仍然是。”皓宇說,“沒有無緣由的感情,沒有無條件的感情,一付出必然有一所得。”

冷水聽他的話便覺刺耳:“那你說愛我,自然也是有條件的?你也是為了要得到什麼才喜歡我?”

皓宇看她,微微笑道:“身為奸商,我應該告訴你不是。”

“你給我去死吧!”冷水一氣起身,“你給我下車!我不要見你!”

“水,見你快樂我就開心,因為愛你所以喜樂。心在你身上一分,自己就滿足一分。”皓宇拉住她,看着她緩緩說道,“我是為了自己愛你,因為愛你會讓我自己覺得幸福滿足,所以我愛你。這是我的條件,是我所得。我其實是愛自己,然而你比我自己在我心中佔得重,所以我也是愛你。”

啊啊啊啊!一個人怎麼可以把甜言蜜語用這麼……這麼市儈的說法說出來?

而這樣的話,怎麼聽起來這麼舒服?

冷水滿臉通紅,頭一扭不看他,心裏卻歡喜。這傢伙啊,雖然是奸商,卻永遠不知道女人究竟想聽些什麼。不會甜言蜜語,不懂哄人開心。可是,是實話吧。

“來,我們下車吧。”皓宇自然知道她已經軟下來,拉起她的手,“大哥大嫂已經去見爹娘了,我們也進去吧。”

“我不允許!”尖銳聲音衝破雕花的木門傳到皓宇冷水耳中,是明老夫人。

冷水頭次聽她聲音變調至此,不禁愣了下。皓宇和她進了主屋,見明家二老臉色鐵青,皓凡倒是一臉平靜,海月只微微笑着。

明老夫人看到皓宇進來,立時過來拉住他:“皓宇,你勸勸你大哥,他竟然要離開這個家……你說說我造了什麼孽啊……”

皓宇看着她的手,皮膚有些鬆弛了,戴着綠色的扳指,因為抓他抓得很緊關節微微泛白。他笑了,不記得自己在何時期待這隻手的撫慰,哪怕是拍拍他也好——他甚至不敢奢求這隻手來抱他——可是始終不曾有過,在他腦中,這隻手從來不曾離得這麼近過。

“娘,我也要離家。明年過年應該還會回來,不過,也只有過年而已。”他拉過冷水,“我已經把妍琴休了,她叫冷水,以後的二少夫人。很遺憾她不會留下來伺候二老,而是和我一起行商。”

“你、你、你——你怎麼休妻!我們明家丟不起這個人!”明老爺喊出來,“還有這女子是從哪裏來的?她爹是哪家?”

皓宇一笑:“她爹是武人,爹你不會知道的。”

“我不允許!你休了妍琴可以,但是必須要娶一個比杜家更能光耀門楣的!”

明老爺已經開始語無倫次,但能聽懂就好,“我當初挑上杜家就是因為他們家詩書世家,祖先又中過狀元的,你一身銅臭,我們當然要一個知書達理的媳婦兒伺候。這野女人什麼都不是,怎麼可以進我們家的門!”

冷水一挑眉,明老爺已經換了人罵:“還有皓凡你也是,庄海月自求仳離,你還硬要她不成?這種背夫私逃、不遵婦道的女人,休了正好!”

明老夫人在一旁幫腔:“是啊,竟然還引誘丈夫分家,簡直是罪大惡極!這種女人不休掉,做丈夫的顏面何在,讓我們這幫長輩以後怎麼見人啊!”

“即使丈夫出外,妻子留在家裏伺候翁姑也是天經地義的事情。”焦點又轉回冷水身上,“什麼一起行商,好人家的女兒怎麼會像煙花女子一樣跟着丈夫到處跑,絕對不可!”

冷水聽他們吵來吵去,自己倒是看得熱鬧。一行四人——外加皓凡抱着的錦紋,是五個——一聲不吭,看着二老做戲般唱唱鬧鬧。冷水和海月對視,都覺得幾分好笑,皓凡和皓宇則免不了有些尷尬。終於二老也罵累了,看着幾人:“你們說話啊!”

“有什麼可說的。”冷水聳肩,“您二老罵一頓,我們盡孝心聽一陣子,然後收拾行李走人。”

皓宇攬着她:“爹、娘,我今年要去大理,所以明年春天可能不能回來,先打聲招呼。”他看了眼皓凡,“因為大哥也要離開,我會再安排些家丁丫頭,家生問題您二老不用操心。若有事告訴管家,他知道怎麼通知我。”

“你你……你個不孝子!真是悔生孽子啊!”明老爺氣得站起身,拿起鎮紙就想打下去。冷水一伸手擋住他:“不肖父母,當然會有不孝子女。一啄一報,你有什麼可不滿的?”

“你說什麼?”明老爺哪曾被這麼當面指責過,當即臉色鐵青。冷水側着臉:“本來就是么!你們倆算什麼父母,對一個兒子不管不顧,對另一個則是苦苦相逼。不符合你們期望的,你們便不把他當兒子,即使這個家是靠他來養的,你們也不會給他一個好臉色;而那個符合你們期望的就成了寶,你們逼他做一切他不願的事情,因為他是你們的好兒子。你們逼他娶親,逼他納妾,逼他四方交往以成‘書香世家’之名……在你們眼中,他們恐怕不是你們的兒子,而是滿足你們虛榮心的工具而已!”

皓凡臉色微微變了,看向冷水,冷水回了這位“大伯”一個笑。海月伸手握住他的,皓凡也輕輕笑了起來:“不愧是海月的朋友,二弟喜歡的人……這話也在我心中十多年,始終不曾出口。”

“爹,娘,其實我一點也不想參加科舉,一點也不想當狀元,不想和那些官場人物來往,更不想和那些自命風流的學士交際……”皓凡開口道,“當然,我很慶幸我娶了海月。是她教給我,想要什麼,不想要什麼,都要開口說出來。

我,不想過您二老安排的人生。““以後我會和海月四海遨遊,當然也會回來看您二老,但不會長作停留。”

皓凡說道,“我知道我不孝,但我沒把握一直這麼‘孝順’下去。如果說做兒女的必須滿足父母的每一個希望,那麼我們也就沒有了自身存在的必要。”

皓宇看着大哥,笑了出來:“大哥,你終於想通了。”學會抗爭,學會自私。

他們是他們自己,並不是誰誰的附庸,沒有必要為了別人的想法犧牲自己的人生。

“我想通了,所以,”皓凡看着二老,“恕兒子不孝,要去遊山玩水。”

他們都明白明家二老是怎樣的人,嚴厲的管束,必須服從他們的意志……完全“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也許在這世間,這樣的想法是很正常,很“合禮”

的。可是,不幸福,並不幸福。

這世間,有身為公主之尊而不用在意世俗的海月,有精通武藝父母又不講禮法的冷家姐妹,有素來不羈的季勉之,有闖蕩武林、連正邪都不甚在意的秋震天……所以,也有厭了天綱倫常的明家兄弟。

生養之恩要用什麼來償?總之,不是一生的幸福。

明皓凡和明皓宇兄弟二人攜着他們所愛之人,走出這一座沒有幸福的宅子。

明府,死氣沉沉的地方,囚不了人心。

幾人離開明府,倒沒忘了把相關事情處理掉。冷水把瓶兒帶出明府,給了她些銀兩讓她投奔她家小姐去也。然後又跑到清那裏,告訴他自己也要嫁人云游去了,他不用守在徽州,可以跑回大內復命了。皓宇交代商號上的事,找人照顧明家二老,然後夫婦兩對離開徽州,向開封行進,去見海月的母親——當然,順便也見冷水的娘。冷水一路孕吐,幸好到地頭上好了些,可以面色不錯地去見她們。

海月母親對這兩對很滿意,冷水母親卻一直指責冷水不該拋下海月嫁人,尤其竟然還嫁了海月的“小叔子”。在冷水母親看來,這是一種大不敬。

冷水母親罵她的時候,皓宇臉色很難看。冷水拉着皓宇,不讓他反駁。最後還是海月出來說了幾句,冷水母親方才住口。冷水待兩人獨處的時候偷偷對皓宇說:她娘武功很高,他要是敢指責她,可沒有人能救得了他。

“欺軟怕硬,那你就敢指責我爹娘。”皓宇不由笑道。

“當然是欺軟怕硬,他們又不會武。”冷水吐吐舌頭,然後低下頭,輕輕說道,“皓宇,謝謝你,但是在我娘心中,皇上第一夫人第二小姐第三已經是根深蒂固的觀念了,你不用為我打抱不平。”

皓宇抱住她,在她耳邊低低地說:“他們不愛我們,就讓我們彼此來相愛好了。”

“……”冷水靜默片刻,“喂,你學我說話。”

“你又沒說這句話只能你用。”皓宇嬉皮笑臉,“借用一下也無妨嘛!”

“切,交錢,用一次二兩銀子。”奸商妻子,要有奸商本色。

“哇,不會吧?水你越來越市儈了。”皓宇笑道。

“為孩子存錢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冷水笑道,“還有,到了大理要買茶採茶,沒有銀子是不行的!”

皓宇好笑地看着妻子,一提起茶她就兩眼閃亮,似乎連丈夫都看不到了。

“我一直以為自己是最不受關心的人,但是其實,小姐關心我,雪也為我這個妹妹大哭過……”冷水淡淡笑着,“我還有你。至於我娘……她不在意我,也不會讓我格外失望了。”

“失之東隅,收之桑榆。我還是幸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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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水酌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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