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長安行
丁子淳渾渾噩噩的,不得安穩,兩耳邊都是車輪子“喀啦、喀啦”響聲,還有馬蹄行進……
一會兒,感到聲音靜止,他身子疲倦,眼皮沉重,還是努力集中意識,撐開雙眼,有着鬍渣子的面容映入眼帘,離他太近,“哇啊!”驚得他嚷叫。
對方往後退,硬生生的撞到木條,伏羅想扶他坐好,卻被他躲開,他嘆氣:“我嚇到你了?”
“你當然嚇到舅舅啊!”坐在了子淳身邊的伏玦大聲說話,還對先前父親將他拋甩到空中,覺得生氣。
腦袋撞痛,丁子淳也清醒了,瞧見自己坐在馬車內;他瞥向帷幔外頭,地方似乎變了,黑鷹教那些人也不見了?
伏羅瞅着文弱書生局促不安,只好後退些,保持彼此距離,又見對方急忙解包袱、拿出一些罐子,將許多藥丸配着水一塊吃下,他奇怪了問他:“你有啥毛病,要吃這麼多的葯?”
“我沒病……只是我身體從小就不好,這些都是補身的東西。”丁子淳囁嚅,讓綠眸子盯得不自在。
伏羅嗅出藥丸氣味香純,是價格昂貴的好貨,憑他記憶,還識得有兩三粒藥丸該是皇宮內院珍藏的稀世品,他見他沒事,氣色恢復了,他才又回駕駛位子,繼續令馬車前進。
伏羅一離開、背對他了,丁子淳頓時鬆一口氣,瞥見伏玦笑臉望他,他不免要問:“我怎麼又在馬車上?剛才……發生什麼事了?”
“你被阿爹親到昏倒,大家嚇得咧,阿爹怎麼都不肯放開你,教主還差一點又跟阿爹打起來。”
聞言,丁子淳滿臉漲紅,活到現在,生平第一次被人強吻,還是自己的姐夫!
他再聽伏玦嘰哩呱啦的講不停,說教主告訴阿爹關於丁家所有的事情了,要阿爹讓出娘的骨灰,讓他跟舅舅離開。但是阿爹沒答應,出乎大家意料的,他要帶走骨灰罈,跟他們一起離開蘭州。
伏羅對東方翎保證,他不會傷害他,會保護他和玦兒平安到達長安城,所以東方翎才把他們交給伏羅,在他沒醒來的時候,就已經駕馬車出發……丁子淳聽見這些,很不適應,這跟姐姐信中交代的不一樣啊!
“現在阿爹同娘也要跟我們一起去外公家。”頭一回出遠門,伏玦很樂,兩手護着父親交給他的骨灰罈,一下子就忘了之前他還丟過他。
該避開的人不能避,既然大家要在一起,丁子淳只能接受事實了……他輕嘆,無法理解黑鷹教的人怎麼不等他醒來,問過他意見,再作打算!男孩聒噪,比之前開心又讓他換了一個想法,畢竟孩子是需要父母親的。
伏玦是開心,因為有阿爹,還有同娘一樣的舅舅陪伴,三個人在一起,很熱鬧,他不是孤單一人啊。他同父親講話,他沒理他,還是背對着他,駕駛馬車,他一頭熱,過久,也涼了,他開始生悶氣,對舅舅抱怨:“打從我娘去世了,阿爹就一直兇巴巴的,不理人,舅舅你還是當心啊,別惹他,他會罵你……”
丁子淳見伏羅突然回頭瞪了兒子一眼,就令他閉上嘴巴。
馬車繼續前進,風一陣一陣的吹過,增添涼意。
伏羅瞥見丁子淳衣着單薄,兩手抱着哆嗦的身軀,他立刻要馬匹停下來,解了自己的披風,塞到對方手上。
“穿上吧,這裏風大,你小心着涼。”
丁子淳手有披風,同時聽到話,驚訝得忘了道謝;心裏矛盾……之前手握血刀的凶神惡煞呢?現在他看見的男人,對他溫和關懷,才又發現到,他已經換掉血衣,穿深色衣裳,刀就掛在腰際;可那腰帶亂綁,沒系好啊,他盯着他的腰帶,很想幫他重新綁過。
“你在看什麼?”
男人聲音嚇他一跳。“沒……”敷衍着,他移開視線。
伏羅瞧着秀麗容顏,就是丁玎,卻也不是……丁子淳的嗓音和她不同,他胸膛貼着他的時候,平坦的,完全沒她的豐滿,他怕他,她是不會怕他的,她愛他啊,還有他的身體太弱,與她的健康活潑不一樣。
她和他卻是孿生姐弟?他從來不知道這些。他忍不住又回頭望他,當他靜靜的坐着,是很像她,那般柔和,教他情緒穩定,不再像之前整個人掏空似的,只有痛!伏羅皺眉。所以他聽見教主述說完他不曉得的事情,知子淳是她家人的時候,他就決定要在他身邊,只想讓自己好過一點……若有所思的人苦笑,再看一眼陪伴兒子的丁子淳,說道:“去長安的路途還很遠,既然你體力差,就多休息吧。”他再揮趕馬匹前進,注意四周的情況。
不知是他多心還是怎的,總覺得有人跟蹤他們?但是他不打算查看,只要對方不現身,他就不行動。
夜深了,東方翎和段三少都睡不着,並肩坐在涼亭里。
“翎,你說……丁公子正要離開黑鷹教,伏左使就回來了,他見到玎姐的弟弟,這是不是冥冥之中就註定好了?”他低語。
“嗯。”他應一聲,想丁玎和丁子淳是孿生姐弟,真不可思議。
“現在,他們應該離開蘭州了?”
“嗯。”
“把丁公子交給伏左使……這樣好嗎?”想到伏羅那樣的強吻,段三少替丁子淳捏一把冷汗。
“不知道。”東方翎也想着同一件事。自從丁玎死後,這是伏羅頭一次注意到其他人,他終於看見他還是有情緒,還是會落淚的,所以算是好事情吧?
無論如何,伏羅沒傷害丁子淳,還主動提出要護送……東方翎與段三少互相凝望,希望三人能好好的相處,順利到丁家。
十月中旬,伏羅父子和丁於淳終於抵達長安。
大唐的都城長安,是皇帝、皇親國戚,和文武官員的居住場所,是與外國人溝通相生意買賣交流的話聚集地,是各式各樣的店面和攤販開張賺錢的好地方……
換上冬天景緻的長安城,街道寬敞,植滿路樹,建築物氣象恢宏,看得伏玦頻頻驚呼:“阿爹、舅舅,你們看,這裏跟咱們蘭州真不一樣,好多樓、好多家店鋪……”他深深的呼吸:“街上好香啊。哇!”他將頭伸出車外,望着小販兩手抓一大束的冰糖葫蘆,許多孩子爭着拿錢向他買。
丁子淳要伏羅先停一下,拿出碎錢、遞到車外給小販,伸手接來兩串冰糖葫蘆,再送給孩子,孩子高興的吃着,他瞧着也開心。馬車再走,他對駕駛的人說:“姐夫,我家就在這條街的後面,快要到啦。”他想起了什麼,請姐夫先駛往布店。
三人下馬車,進入店裏,當丁子淳買來衣服要他們換上時,伏羅知他用意。待會兒他們去的是丁家宅第,要顧到儀容整潔……他沒拒絕,同兒子一塊換下舊衣,穿新的。
丁子淳看父子倆向店老闆借後院去洗臉和梳頭,他就在前廳坐着等。一會之後,他們出來了,乾乾淨淨的,就像長安人。
他們離開布店,回到馬車旁邊,伏羅查覺到丁子淳老盯着他,他出聲:“怎麼?是我的臉沒洗乾淨?”他伸袖抹臉。
“不是啦,你的臉很乾凈,只是……”丁子淳臉紅,仍然忍不住瞧着對方,那清洗過、刮掉鬍渣子的俊臉惑人,想必迷倒不少的女子,他卻是屬於姐姐一人的。此刻,他才發覺姐夫又高又帥,還武功高強呢,不禁脫口說出:“只是我覺得你剃了鬍子,比較精神,與先前差好多。”不能忘記初次見他的時候,那樣哀感的神情,那樣張狂如鬼魅的行為,他流淚,當他是姐姐,抱着、親着他——他滿臉燥熱,不敢多想!
伏羅微笑,感到對方老是迴避他注視,現下,又盯着他的腰帶?他問他:“我這腰帶哪裏不對了,你老看着它?”
“你的腰帶沒綁好……”其實他在蘭州的時候,就想這麼說了。
“是嗎?我覺得我綁得很好啊。”他摸一摸腰帶。
他不這麼認為,詢問:“我可不可以幫你重新綁過?”說完,他驚覺失禮了,很不好意思,可男人僅是一愣,隨即敞開兩手,歡迎他來。他立刻走向他,雙手解開對方的腰帶,重新綁……“你看,要從這邊繞過來,再這樣的打結,才會好看,你剛才那麼綁,有點丑。”他講完,腰帶也迅速綁好了,而且綁得真不錯啊!發現對方正在看他,他忙說:“對不起!”
“你幫了我,為何要說對不起?”伏羅微笑,臉紅的人一定不知道,丁玎以前也時常這樣的,念他不會綁腰帶,總要幫他重新綁過。
伏玦興味昂然的觀察阿爹和舅舅,忍不住偷笑。他衣服穿好了,人也清爽,他跟他們上車,再出發。
馬車走過一段路,停在丁府大門口。
“少爺?”守門的人瞧見丁子淳下車,特別高興,他忙進門內,衝著庭院來往的僕人大喊:“快向老爺相夫人通報,少爺回家啦!”
伏羅父子頭一次進了丁家,打量周圍建築,庭園花木,他們聽到府里的人因為丁子淳歸來而喧嘩,片刻,還看到一位十七八歲的貌美姑娘從廳內跑出來,喚一聲:“淳哥哥!”直向人衝過來!
丁子淳見女孩,慌了,忙後退,急道:“湘湘你別來——”卻老早止不住她抱住他,登時,他渾身不對勁!
目睹丁子淳被女孩碰過,整身皮膚立刻起紅疹子,伏羅和伏玦都瞪大了眼睛。
“好癢……好癢喔……湘湘你快放開我……”丁子淳癢得唉唉叫。
“淳兒?”丁進賢與韓秀君望着武湘湘尷尬了放開他們的兒子,“快給少爺準備藥水!”他們趕緊叫來僕人。
突然之間,丁家的人忙成一團,有的去拿葯,有的準備溫水,伏羅見丁子淳癢得難受,站不穩了;他把骨灰罈暫時交給兒子,旋即伸手就將丁子淳抱起來,帶他到僕人備好的溫水缸旁邊,讓他們幫他寬衣,浸入倒了葯的水中。
“謝謝你幫忙。”丁進賢向陌生人道謝。
“不客氣。”伏羅拿回骨灰,一面注視五十多歲、蓄着一撮鬍子的長輩,他就是玎妹的父親,而跟在他旁邊的四十多歲慈眉善目的婦人,是母親。
伏玦跟隨爹,看府里的人來人往。
武湘湘待在房間外面,急得走來走去。直到僕人出來報告,少爺泡過葯,紅疹慢慢的消退了,再過一會,她等他穿好衣服、走出房門了,忙上去致歉:“哥哥……對不起啊……我太久沒見你……忍不住就……”她想靠近他,又怕他出疹子。
丁進賢怪兒子只曉得說一句沒關係,就不吭聲了。他幫忙講話:“湘湘你沒錯,是我們家子淳不中用,得了這種被女子碰到就起疹子的怪體質,你貴為將軍之女,沒嫌棄淳兒,還是喜愛他,這是他上輩子、又上上輩子修來的福報,他該對你更好啊!”
聽見話,伏羅皺眉頭,在他人交談間,大約能猜出這個武湘湘與丁家極有關係。他悄聲詢問經過身邊的女僕,打聽武湘湘的背景。她告訴他,武湘湘是駐守宮城的北衙將軍武澤寶的愛女,武澤寶是武皇后的表弟,很受到皇上重視,子淳少爺能娶將軍之女做妻子,不僅對他日後的官運好,對丁家的子孫世代更是好啊。
父親問人家的話,伏玦都聽見了,他兩手交叉在胸前,很不高興。
此時,丁進賢與妻子沒去注意伏羅父子,他們只忙着招呼武湘湘,讓退疹的丁子淳也一起重回大廳,陪伴未來的媳婦兒。
眾人喝茶談天,都問丁子淳這兩三個月離家去拜訪朋友,切磋學問的心得感想如何?
伏羅父子沒喝茶,只奇怪的瞪着丁子淳,令他更糗,言不及義啊。
又過一段時間,管家來通報:“將軍府派人來接小姐了。”
武湘湘不想離開心上人,卻不得不起身回家了。“我明天再來看淳哥哥?”轉身向送她到門口的男子說出,同時,她好奇瞥了紅髮男人和孩童一眼。
“湘湘,我們都很歡迎你能天天來!”丁進賢幫不作聲的兒子講話。
將軍的女兒喜孜孜離開了。送走人,關上門,大家回到廳堂,丁進賢不免埋怨兒子:“你真是的,木頭嗎?難得將軍的千金肯主動與你交往,你就不會跟她多聊幾句?”沒說上話也就算了,還搞出疹子,在小姐面前丟臉……他嘆氣。
“我不知該對她聊什麼?”丁子淳也嘆氣。
丁進賢更火了:“聊什麼?就聊吟詩做對呀,這些你很行的,隨口幾句,就能捧她上天,增進你們倆的感情,你真幸負她在你拜訪朋友的這段時間裏,還不忘來看一看我同你娘。你至少花些功夫哄小姐開心啊,這麼簡單的事,你不去做,笨死了!”他忍不住拿扇子敲兒子的頭,想把他打醒,卻看到兩個陌生人瞧着這一切。覺得很好笑嗎?他有氣,指着他們,問兒子:“這兩個人跟你一起進來的?是誰啊?”
丁子淳頓住,不由得看了身旁的伏羅父子一眼。該來的躲不掉,他猶豫好一會兒,只能硬着頭皮,老實講:“爹,娘,他是姐姐的丈夫,伏羅,還有兒子伏玦。”
此話一出,驚呆了在場所有的人,尤其是丁進賢夫婦!
丁進賢嘴巴張得老大,能塞入好幾顆葡萄。
“你說……什麼?”兒子再重覆一遍,夠清楚了,他卻不肯相信,“玎兒的丈夫……兒子……?”離家十多年的不孝女兒音訊全無,如今有消息,來的人卻不是她,是兩個陌生人?
他直視一頭紅髮的西域人,剛才竟然還對他說謝謝幫忙?他感到渾身血液全衝到腦袋,頭很脹,很難過,再聽淳兒老實招認,他這一次離家遠行,並非去拜訪朋友,而是接到姐姐的信,她要他到蘭州,接回孩子……丁進賢兩耳嗡嗡的響,頭昏眼花,快不能呼吸,要不是有妻子攙扶他坐下來,他會昏倒!
父母親激動的反應,丁子淳心裏有準備,縱然不忍,他還得一次講完姐姐發生的所有事情……
經過這麼多年,韓秀君才知道女兒嫁給一個江湖人士,還是那種名聲不好,過慣刀光劍影生活的人!瞥見伏羅腰上掛刀,她不停的哭,頻頻擦淚,擦到整條手絹都濕了。
哭泣的妻子令他更鬱悶,滿足細紋的兩眼濕熱,就盯着擱在桌上的灰白色的罈子,禁不住顫抖出聲:“我女兒離開家十多年了,一直沒消沒息,現在總算回來了,卻變成一堆灰?”
“我這一趟前來,就是帶玎妹回家。”伏羅答話。
“你還敢講?我女兒給你和黑鷹教害死了!”丁進賢氣得大拍桌子,再站起來,已經不顧斯文,一手抓住西域人的衣襟,另一手握拳就揮出,可對方身材高出他許多,他老是揍不到他的臉,還反被他攫住了拳頭,制止攻擊。他急得漲紅臉,更憤怒了大吼:“你這天殺的快放手……放手!”
阿爹沒放人,只抓住外公的雙手,他還仰着頭,外公就算跳得再高,頭頂也不能撞到他下巴,兩個人扯來扯去的,僵持在原地,好滑稽喔,這讓伏玦笑出聲。
岳父揍女婿,韓秀君笑不出來,哭哭啼啼的上前阻止:“賢哥,別這樣,他是玎兒選擇的人,是我們的女婿……”
同時,丁子淳也過來,要姐夫放開爹。
伏羅照他們希望的去做,兩手鬆開,就剩丁進賢一個用力過猛,竟然往後跌幾步,又被圓凳絆倒,“碰咚”一聲,摔坐到地上,許多人嚇到,忙扶他起來,都回頭瞪着他,連丁子淳都如此。他也不爽:“你看我做啥?我可沒使半分力氣喔,是他自己站不穩。”
看過鬧劇,伏玦要搗住了嘴巴,才不會大笑出來。
女兒選的好丈夫啊!丁進賢臉色鐵青,大罵:“秀君你聽聽,他是什麼口氣?目無尊長……我丁進賢沒這種魔教女婿!”
魔教?伏羅瞪視對方,他若不是丁玎之父,他不會對他客氣。
韓秀君已經不能承受女兒身亡,還要加上這些憤恨,她手足無措,掩面大哭。
“娘……”丁子淳想照顧母親,又要看着父親,不能再讓他揍伏羅。
伏玦頭一回來長安,竟然成了這樣的局面。他對外公沒多大感覺,對於溫婉的外婆卻很有好感,她同舅舅一樣的,不會討厭他跟阿爹。他朝她走過去,舉高手,拍一拍她的肩,出聲安慰:“外婆,你不要哭了。”
韓秀君瞧着身邊的孩子,一雙綠眼睛像他爹,面貌與玎兒也有幾分相似。“你是伏玦……?”她問,他點頭,她愈加感傷:“玦兒……我的孫啊……”她抱着他,啜泣不止。
“淳兒你滾開,我今天要打死這糟蹋我女兒的傢伙!”
“爹快住手……姐夫,你退後一點。”
“我為何要退後?你走開,他能打到我,就讓他過來打我。”
她見到兒子擋在丈夫和伏羅中間,免不了要挨揍,而許多僕人不敢勸架,就獃獃的圍在旁邊看。她受不了啊,終於忍不住放聲大喊:“不要打了!你們這樣的……羞不羞愧啊?不怕玦兒看見,學到壞榜樣?”
丁進賢無法原諒伏羅,早早就把他趕出門。
至於玦兒,是女兒的骨肉,流着丁家一半血液,他勉強聽妻子的話,答應讓他住在家裏。
如今,丁子淳完成了姐姐的遺囑,接玦兒回家了,她的骨灰,爹娘也會處理,好生安葬……
他趁大家忙着安頓玦兒的時候,支開僕人,偷溜出門,幸好伏羅沒走遠,他追上他。
“你去哪裏?”
“不知道……也許回蘭州吧?”得知愛妻會得丁家妥善的照料,伏羅輕嘆,也有空虛,注視同妻子一樣的臉蛋,坦白講,他不想離開此地。
“那玦兒怎麼辦?”丁子淳不知對方心裏想的,急着勸他:“姐夫,你別這麼快離開,留在長安幾天,我會去勸爹,等他氣消了,他會接受你的。”
伏羅瞅着秀麗臉龐,熟悉也陌生,不禁要問他:“你為什麼幫我?你怎麼不同別人一樣,說我是魔教的人,說我害死丁玎?”
丁子淳一愣,隨即回答:“你沒害死姐姐,我知道姐姐跟你在一起,很快樂、很幸福。”對方疑惑,他再解釋她生前一直有寫信與他聯絡,所以這許多年來,他曉得她在黑鷹教一切的事情,而且照她所願,沒把她的事情對家人說。
“原來你老早就知道我們倆……我卻不曉得她有一位弟弟,連她家中的情形都沒問過!”伏羅濃眉糾緊,才覺得自己很自私,這麼多年了,只想着玎妹同他在一起,從來沒關心她家鄉的事!
丁玎過世了,如今再多說已經大遲。“……”丁子淳無言,看伏羅難過,他也不好受,不知該如何安慰人!只希望他:“姐夫你不要離開長安?”
明明是玎妹的臉,卻喚他姐夫?伏羅對丁子淳有一股奇異的感覺……
“姐夫你跟我來,我先帶你去找地方住下?”
不自覺的,他跟隨着水一般好聽的聲音走過去。
街坊上人來人往,生意熱鬧着。
經他勸說,伏羅有留下來的意思。丁子淳心喜,忙帶領他穿越大街小巷,前去萬安寺。
一會之後,伏羅來到建造得古樸優美的寺廟門口,經小和尚人內通報,片刻,一位七十多歲、蓄着灰白長須的老衲走出來迎客。
丁子淳向伏羅介紹了萬安寺的悟明住持,隨即上前與之寒暄,說明來意,也徵得對方答允了,他拱手道謝:“住持師父,我姐夫在寺里暫住幾日,要勞煩你照應了?”
悟明雙掌合十,慈藹的笑說:“丁公子別客氣,長時間以來,你一直默默地幫助敝寺收留的貧困兒童,義務來教導他們讀書認字,今日敝寺能回報於你,老衲甚是歡喜。”他看向紅頭髮的西域人,直覺此人殺氣太重,不該是丁玎會選擇的對象,丁家會接受的……可丁子淳都說話了,他不會過問旁的,佛門包容萬物,不因為惡而另眼相看之。
老僧帶倆人到客房看過,說請給他一點時間,等整理好房間,晚些,伏羅就能住進來。^
在等待的時候,丁子淳去拜佛,也帶伏羅參觀寺內環境,且告訴他在佛門裏應該遵守的規則。
等房間整理好,伏羅也進去過,他再回到丁子淳身邊,送他到大門口的當兒,天色已經暗沉。
丁子淳要姐夫留步,對方卻不肯,堅持先送他到家,再返回寺中。他不能拒絕,只能讓他同行,兩個人一起走着,他忽然想到:“姐夫,你若吃不慣寺內的齋飯……”
“你為我找了不用付錢的住所,已經很好,不必再顧慮我的伙食,我自己會解決的。”伏羅打斷對方說話。想來諷刺,他乃黑鷹教的護教左使,來到長安,英雄無用武之地也就罷了,要被丁進賢那老頭罵,現下還要住到寺廟裏,每天聽和尚念阿彌陀佛……可這是丁子淳的一番好意,他就忍了。
入夜,風漸大,倆人繼續行走。
突地,伏羅有奇怪感覺,立刻回頭眺望,沒發現任何蹤影,卻同蘭州那時候一樣的,總是感到有人暗中在窺視他們!
“怎麼了?”丁子淳頓停步履,見男人的手放在刀把上,他緊張。
“沒事。”伏羅出聲,握刀的手又垂下來,不想身邊的人害怕,只提高警覺,仍然陪着人繼續前進。
行經一矮小屋子的時候,丁子淳不自覺停下腳步,在遠遠的距離,凝望小屋之內……伏羅好奇,隨對方的目光見到屋中點了一盞燭火,在昏黃光源底下,一個二十多歲的美麗女子拿着琵琶坐不了,調好音律,纖纖五指開始撥弄四根弦,美妙樂聲隨即傳出。他再看向旁邊的人一臉嚮往,很不是滋味,要問他:“她是誰?”
琵琶音樂飄人空中,隨風送入他耳朵里,低徊不已,如訴衷曲,丁子淳脫口而出:“她是柳衣,柳姑娘。”讓碧綠眸子盯得不好意思,他忙收藏心情,對姐夫說:“柳姑娘很可憐,被貪財的爹娘賣給妓院,老天保佑讓她逃出來了,卻也病倒在萬安寺的門口。悟明住持救了她,找大夫治好她的病,她卻無處可去啊,礙於寺中不能收容女子,我與住持師父一同為她想辦法……”
“我們知道她能彈一手的好琵琶,就決定用這個,在寺中舉行祭拜儀式的時候,讓她到大廳,將琴聲獻給佛祖和眾生。這麼做之後,有些進香客聽過她美妙賦禪意的樂音,很感動,就多捐出香油錢,這日積月累的,是一筆收入,住持再衡量過,撥出錢,找工人幫她在靠近萬安寺的地方,蓋一小屋。雖然屋子簡單也不大,還能住人,她住在寺廟的附近,也有住持和其他師兄弟幫忙照應,不至於單獨一個,受歹人欺負。”
伏羅懶得聽女人有啥遭遇,他只見丁子淳快快講完了,就此沉默,兩眼不能離開小屋,為的就是想多聽一些琵琶彈奏!不知為何,他有氣!
“靜女其妹,待我於城隅,愛而不見,搔首踟躕……”
書生跟着音樂而吟出詩句,伏羅就算不懂,也能聽出其中有情意。這還不夠,他看他拿出隨身攜帶的竹簫,應和琵琶聲而吹奏,兩樂器搭配巧妙,合唱出極動人的音色,他更生氣,朝他丟出一句:“你很喜歡那屋裏的柳姑娘?怎麼不過去看她?”
問話令音樂頓止,丁子淳滿臉通紅,有此意思,卻不敢行動。
屋中之人聽簫聲停止,不知原因,她仍舊繼續彈奏,卻不得回應,一會後,她也停了音樂,兩眼看屋外,漆黑里沒見到人。
怕她發現,丁子淳竟然躲到樹榦背後。見狀,伏羅瞭然於心,覺得氣又很好笑:“你不敢過去,是顧忌將軍的女兒吧?看你爹娘疼武湘湘的那個樣子,非要你娶她進門了,所以即使你對柳姑娘有好感,也不能表明。”
你怎麼知道?丁子淳想問伏羅,卻不用問啦,他對柳姑娘的喜歡一定表現得好明顯,才讓姐夫一猜就中。他大嘆一口氣,坦誠:“我對湘湘只有兄妹情誼,根本沒有男女感情,是爹和娘硬要我們在一起!”
他對他說,爹很看中門當戶對,不只在婚事,他對他通過縣考試,卻不再接再厲去考科舉、中進七,到朝廷里當官,只肯留在縣衙內,做一個領微薄薪俸的文書員很是不滿。可他就不愛追逐功名利祿啊,他只想有一份夠養活自己的薪水,平常休閑時,能做自己喜愛的學問,多去幫助別人,這樣的生活就很好了……陡地,他嫌自己話太多,“對不起!我不該對你講這些的……”他低下頭,愈加面紅耳赤,不好意思看伏羅。
他急着離開柳衣的地方,沒注意腳下,被凸起的石塊絆到,要摔跤,“啊!”他驚呼,立刻讓男人扶住!
伏羅貼近秀麗的人兒,吸入發香,忽然心神蕩漾,也有嫉妒,只想將對方擁人懷中,想親一親他……那人驚慌,察覺了他要吻上他,他立刻掙脫他,他悵然若失,卻沒阻止,就讓他疾走到他前面。
“你剛才那些話,有對你父母親說過嗎?”
丁子淳猛搖頭,心跳得厲害,不管對心儀的女子或是其他人,他都處不好,更甭提還有過敏體質啊,覺得自己很沒用,他羞於回頭看人。
對方坦白,對他不隱藏,伏羅高興,腳步輕快了跟在他背後。
伏羅在萬安寺住了三天,頗不習慣。
那些和尚念經敲木魚的,他都還能忍受,可一到夜裏,寺廟周圍安靜無聲,隱隱地傳來柳衣的琵琶樂音,竟是教他想起應和她的簫聲,還有丁子淳——!
那清秀的臉蛋,因害羞而紼紅,他時常不敢看他,他卻看到了他濃且長的睫毛眨動,他想再聽一聽溫和的嗓音,再多看那一張臉,溫和良善的人!
他不能忘記他,他卻只有完成縣衙的工作、近傍晚時分,才會來寺內看他,對他抱歉,說他還在努力與父親溝通,要他再等一會……他才不在乎丁進賢還是其他什麼人呢,他只想多看看丁子淳,不願浪費時間在寺廟裏等待!
想清楚了,他立刻離開床鋪,換了衣服、打開房門,輕悄悄的越過走廊,為免驚動守門的和尚,他提氣,縱身飛躍,翻牆離開。
他直奔丁府,又使內力,躍上屋檐,俯瞰府內庭園和各廂房,耐心等候,查看到伏玦讓僕人送人房中就寢,再過一會,四下沒人了,他才由屋頂悄聲落到地上。
同時,伏玦感到有人溜進房內,他警覺,想下床、點燭火,竟然被抓住:“阿爹——”才出聲,又被大手搗住嘴巴、按回床上,他吃驚!
“你答應我,不亂叫,阿爹就放開你!”闖入的伏羅告誡兒子,他點頭,他才鬆開他,同他一起坐在床上。
伏玦看着三天不見的父親,要不是舅舅告訴他,他以為他丟下他,回黑鷹教了!突然在此刻見到他,他又驚又喜,父親沒講話,他就先說出:“舅舅、外婆、外公,還有這邊的每一個人都對我很好,你看,這些都是他們買來送給我的!”他獻寶似的,拿起擱在枕頭底下的許多玉佩和金鏈子,又要爹看放在桌上的寶盒與幾套新衣裳。再說道:“過幾天,還會有老師來教我讀書寫字,我還要練詩詞……”
伏羅曉得兒子不愛念書,愛武功,他是故意說這些給他聽,他讓他說完,還賭氣般的向他宣佈,他不跟他回烏嶺。他不禁低聲笑說:“我又沒要你回烏嶺,你急啥?”他一臉迷糊,他直接告訴他:“爹過來這裏,是要你幫我。”
“幫你?”伏塊更不懂了。
“對,爹需要你的幫忙。”伏羅兩手握住兒子的肩膀,再說:“你去想辦法,讓你的外公他們答應讓我住進來。”
“嗄?”伏玦奇怪,又想過,外公很生氣的把爹趕走,他是有需要要他幫忙的地方啊。現在爹終於肯同他講話、還有求於他,他好樂,卻也疑惑:“阿爹……你為什麼要住進來?”
老子說話,兒子照做就對了,哪那麼多廢話!此時,伏羅得耐住性子,向玦兒解釋:“因為我喜歡你的舅舅,想多與他相處,所以才要來這裏住下。”孩童瞅着他,遲疑不決。他問他:“玦兒,你是不是也很喜歡舅舅?”
伏玦當然點頭,回答:“我好喜歡舅舅,他同娘生得一模一樣。”也有些難過,爹不是因為他而來啊。
“沒錯,他是同你的親娘一樣的……”伏羅喃喃自語,片刻,忙拉回心思,他告訴他:“乖兒子,你想不想阿爹疼你,就像回到從前那樣的,有娘跟我們一起生活?”
聽到話,伏玦多嚮往以前快樂的日子呵,那裏面,有娘陪着他,阿爹也不會悲傷、只對他好……他猛點頭,只要能得父親的注意,看他笑臉,他說什麼,他都答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