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天空有點陰險的,但絲毫不減人們活絡的熱情。
穿過街角,迎面而來的刺骨冷風讓她兜緊身上的外套。她身上穿着的衣服是三年前兩人一起去買的,手裏的手套是他送給她的羊皮手套。這些回憶不知在她腦海里翻騰過多少次,但再次踏上這塊土地,每一個角落幾乎都有他的影子。
他怎能懷疑她愛的是哪個他?
她真的分辨不出來,對她來說,他就是他,是季尋也是傑森。是那個總喜歡穿着高領毛衣,英挺得教人心折的身影,是那個微笑起來溫柔的臉龐,是那個說話帶着霸氣,與大男人莫名自尊的他。
“媽咪,聖誕老公公會不會記得我的願望?”
一個稚嫩的聲音走過沐蘭的身邊。沐蘭循着聲音,看到一個女人牽着一個三、四歲的孩子,那孩子戴着可愛的帽子,全身裹得像顆小包子,手裏還有一袋糖果。
“當然會記得,因為他是聖誕老公公啊?”顯然是母親的女子捏了捏孩子的手,從她身邊走過去。
洛克斐勒廣場上人來人往。
原本就是觀光景點的地方,已經滿是聖誕節的佈置了,廣場前的溜冰場也開放讓民眾下去溜冰。
廣場前的那個花園妝點得相當熱鬧,有紅有綠。左右兩排吹號的天使雕像,依然發出燦亮的光芒,像征着幸福的預兆。
她也能得到幸福嗎?
二十九歲的聖誕節哪!
是她生命中重要的轉折點,今天她或許可以重新得回睽違三年的幸福,或者就此與那個心愛的男人擦身而過,各自過自己的生活。
那麼她恐怕再也沒有勇氣踏上紐約這塊土地了吧?!太多的回憶是太多的感傷,忽然她有點羨慕起季尋了。
“如果失憶的是我,你會等我嗎?你會找我嗎?”她無聲地問。
看着行人來來去去,不是一家子出來逛街湊熱鬧,就是三五好友一同來溜冰,只有她是個異類。
三年前她也是這樣站在街角,時而看着對面的聖派翠克教堂,聽着教堂的鐘聲響起,卻也沒有盼到屬於她的幸福。
那天,當她在這邊等的時候,季尋正在不遠處穿過第五大道來找她吧?她仔細回想着自己是否曾聽到車禍的噪音,是否過於專心的等待教她忽略了周遭發生的事情?
如果當時她就發現,那麼今天的她與他又會是如何的景況?應該不至於分開吧?或許在他家裏一起煮着中國菜,或許在溜冰場裏溜冰,或許各自秘密地為對方準備禮物,或者還在幫聖誕樹做最後的佈置……
這些都只能成為一個謎了。
她無從得知如果當初沒有錯過會有什麼結果,或許她嫁給了他,卻發現他的大男人主義超乎她的想像;或許他娶了她,卻發現她陰鬱憂愁的一面也不同於他所認識的她……
“別想了吧?”她拍拍自己的臉頰,發覺臉上已經貼上細細的雪花了。雪花落在她臉上、身上,碰觸到皮膚的溫度,緩緩地化了。
就像她的愛情,碰觸到現實的溫度,化了。
“姐姐為什麼哭?”
直到一雙孩子的小手扯了扯她的裙擺,沐蘭這才從這些冥思中醒過來。
“什麼?”她跟着蹲了下來。
“聖誕老公公沒有聽你你要的禮物嗎?媽媽說今天早一點睡,聖誕老公公才能幫你送禮物來哦?”童言童語卻是認真無比。
她一摸才知道臉上竟然有兩道淚痕,輕輕地抹去它,笑着說:“這樣啊,那我記得了。”
“記得要把襪子放好哦?”天真的臉蛋微微笑着,臨走前還不忘叮嚀。
“好,我記得了。”她笑着目送孩子跟着父親走開,眼裏既酸又熱。
聖誕老公公?
“要真有就好了。”她輕聲地。
溫馨的節日,熱鬧的氣氛,襯托出她孤絕的處境。冷風中、細雪裏,沒有情人溫暖的手,益顯凄涼啊?
或許她該回台灣了吧,至少台灣沒那麼冷,也沒這麼多人在過節,可以少幾分凄涼啊?
一陣風起,雪花開始飛舞起來。
※※※
下午三點多,一個匆忙的身影穿過第五大道,一輛疾駛而過的出租車差點擦撞上那個高大的男人。一個靈敏閃身,風衣的下襬都跟着飛舞了起來。
原本神色匆忙的男人愣了一下,記憶里某塊磚頭鬆動的感覺,讓他頓時定住身子極欲捕捉,幾個片段像撕碎的畫布般在跟前掠過。
一樣的尖銳煞車聲,一樣急欲趕到目的地急切的心情,還有鋼鐵碰撞在身體的奇異觸感,片段片段像閃光燈般閃閃而過。
“你找死啊!”出租車司機伸出頭來一陣咒罵。
咒罵聲將季尋拉回現實,從那一片片的碎片迷霧中清醒過來。他惱怒地瞪了司機一眼。該死!剛剛明明想起什麼的?
不理會身後的罵聲,他穿過馬路,急切地尋找着那個纖細的身影。
“幾點了?該死、該死!”他咒罵出聲,手錶指着四點鐘,天色都暗了。
昨天晚上沐蘭一離開,他就後悔了。
她離開時的凄迷眼神至今仍清楚地停留在腦海中,為了找她,他在紐約各個旅館跑來跑去,卻查不到她的蹤影。
直到天快亮了他才回家,卻在早上累極昏睡過去。一睡醍,差點沒時鐘的刻度給嚇死!
他跳地離開沙發,隨便抓一件外套就出門,請司機狂飆了半天,這才抵達洛克斐勒中心廣場。
但她人呢?
走了嗎?她等多久了?想必很久了吧!
他急切的身影穿過人群,穿過一棵棵裝飾好的聖誕樹,甚至踏進溜冰場中尋覓,惹得前來溜冰的人一陣陣抗議的叫聲。
沒有!
沒有她!
“沐蘭!沐蘭!”他一邊放聲大喊,一邊在每個吹號天使的下面仔細尋找,來去的人全好奇地看着他猶如熱鍋上螞蟻似的動作。
他隨手抓了個人就問:“你有沒有看見一個女人?一個東方娃娃!一個頭髮很長,清秀又靈巧的女人!”
一個個人在同樣的問題后,全以搖頭作答。
天色慢慢暗了,冬天的日照短多了。小小的黃色燈泡一一點亮,七彩的燈光點綴着寒冷的夜空,然而他的心卻如墜冰寒地獄……
“沐蘭……”他痛苦地低喃着她的名字,不知道三年前她又是以什麼樣的心情等着他?
是站在那個天使的下面嗎?
他彷佛可以看見那個清瘦的身影呵着冰冷的雙手,孤單地望着來來去去的人影,眼底的希望光芒隨着燈火點亮的光芒一一熄滅……
他痛極了!
現在他已經不管她愛上的是哪個他,他只要知道自己愛上的是她就夠了?在愛情的面前,果然讓他映像出自己固執不化的那一面。他從來看不見這個,直到昨天她轉身離去的身影敲醒了他。
“沐蘭!你不要放棄我……我不能失去你……”他低喃着,隨即慌懼地想到,他根本沒有她的聯絡方式,沒有電話、地址,就連她住在台灣的哪個城市都不知道。
天哪?當年她就是這樣無助的吧?苦苦地等不到人,無論再如何苦尋都毫無線索,最後因為簽證居留期已到期,才不得不離開美國。
他無法想像這段戀情究竟帶給她多少的痛楚與煎熬……
沐蘭!
她離開美國了嗎?她回去台灣會接受別的男人追求嗎?天哪!那個姓伍的傢伙一定會繼續黏上去的,該死的!該死的!
他懊惱地用拳頭捶着牆壁,忽然一個畫面一閃而逝……
飛舞的雪花中,女人的笑靨開朗又可愛,不停地旋轉、旋轉,身後的景物跟着飛逝、飛逝……
溜冰?
他腦中靈光一閃,他與她曾經去溜冰……
不是這裏,四周的景物不像,那會是哪裏?這附近的溜冰場有哪些?
“會不會是那個?”他腦中靈光一閃,轉身攔了輛出租車就走。
短短十幾分鐘的車程,破碎的記憶卻一一在跟前浮現,他一一的拼湊出來,那張圖愈拼愈完整……
他想起來了。
可是太晚了嗎?是否太晚了呢?
好不容易抵達目的地,他反而害怕面對答案。萬一她沒來,他承受得起這種打擊嗎?她花了三年時間找到他,那他又要花多少時間才能找到她呢?
空曠的溜冰場因着天色變暗,人已經散了,只剩下三三兩兩的人還在上面。四周的燈泡亮了,雪花也繼續飄着,一切就像三年前一樣。
只是他身邊再也沒有她了?
空茫的苦楚無邊無境地朝他撲來,他毫無抵抗的能力。
“沐蘭……”痛苦地將臉埋進手掌中,其實他真正想做的是掐死自己。
他在雪地里跪坐下來,整個身子蜷跪在冰冷的雪地上,身子顫抖着,肩膀聳動着,淚水奔流着……
伴隨着記憶的蘇醒,痛楚與絕望加地衝擊着他,讓他忍不住滿腔的悲哀,跪伏在蒼茫的雪地中,痛哭!
一雙紅色的靴子停在他模糊的淚眼前。
他眨眼,靴子還在;再眨眼,靴子並沒有消失!
“是你嗎?季尋!”
這個聲音就像是天使的聲音般從天而降。
他惶惶地抬起頭,看見那張俯看他的臉龐泛着溫柔的光芒,而她腦袋後面的光芒宛若光圈一般。天使!
“你怎麼會在這裏?”沐蘭蹲下了身子,冰冷的小手拭去他臉上的淚痕,輕柔地問。
“沐蘭!”他愣了愣,然後張大雙臂用力地將她鎖進臂膀間,緊緊地、緊緊地像要把她捆住一樣。
“季尋!”她原本還訝異地想轉頭看他,但他那種絕望的緊箍讓她體會到他激動的情緒。她釋然了,溫順地將臉埋進他的懷抱中,嘆息地喚:“尋……”
覺察到他的身子還在顫抖,她伸手緊緊地環抱住他,一整天空茫的酸楚終於落了地。
“我以為我再也見不到你了?”他粗啞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
“我有等到你,以為你不來了。”她打算來這邊再看一看后,便要搭機離開紐約了。“正要去搭飛機呢!”
“不準、不準!”他害怕地緊抓住她。“不要走!永遠都不要離開我!我愛你,很愛很愛你!”先說先贏吧?天知道慢着不又會發生什麼意外?!
他嚇死了,一次就夠了!
“你……”她訝異地看着他緊蹙的濃眉,看着他的眼睛,他挺直的鼻樑,他嘴唇的線條。在他就要屏息而死時,她輕輕地吐出一句:“我也愛你。”
我、也、愛、你?
這幾個字敲擊在他心上,蔓延出狂喜來。
“沐蘭!”他的唇捕捉住她的,再也不放手了,再也不了!
雪依然在飄着,起風了,雪化在他們周身漫舞着,舞着人生的迥旋曲,舞着愛情的交響樂章。
只願人生再無遺憾哪?
※※※
幽暗的室內,唯一的光源是壁爐里溫馴的火光。木材嘩嘩啵啵的聲音像跳躍的音符,敲打在寧靜的夜裏。
“你看,下雪了。”
慵懶地身陷在長毛地毯與堅實的男性軀體間,女人的身子欠動着,抬起身子遠望落地窗外無聲飄落的雪花。
一個輕柔的吻落在她光裸的肩膀上。“下很久了。”
“如果我說三年前我們就是這樣躺在這裏,你會不會又生氣?”她抬頭看向他溫柔闃暗的眼眸,輕攏着眉頭問。
他伸出手指抹去她眉間的皺摺。“我不再做那種跟自己吃醋的蠢事了,蠢事干一次就夠了。”
“是嗎?”她慧黠頑皮的笑容蔓延開來,手指輕刮過他已經浮現青髭的下巴,大有取笑的意味。“就算我愛的是季尋也無所謂?”
“是啊?”他頑皮地含住她頑皮的指,緩緩舔吮了起來。
她紅着臉抽開手,指頭畫過他光裸的胸膛,引起他一陣戰慄。
他輕輕地拉她躺靠進懷中,輕柔地撥弄着她又長又直的秀髮。“謝謝你為我留這發……”
“你喜歡嗎?”她輕輕地問。
“喜歡。”他咬住她細緻的肩膀。“尤其喜歡你坐在我腰上,在我一次又一次深入你的時候,那種迷人的波浪……”
“唉呀!你做什麼說……說得這麼……”色?是讓人難為情呢?
“有什麼關係!難道你忘了剛剛的感覺?”他一臉正經地。“沒關係,我馬上治好你的失憶症?”說著大手就罩住了她胸前敏感的突起,腰下幾個戳刺,暗示着他仍不止息的慾望。
“你……”她沒好氣地捶了他一下。“你剛剛才……怎麼又……”
他笑着放鬆了手裏的重量。“想要補足這三年的分,恐怕要不少體力呢!”
“誰讓你補的!”她紅着臉。“再說,你這三年難道真的守身玉嗎?那蜜雪兒是路人甲嘍?”說到這個她就有氣。不說沒想到,還有這筆帳沒算清楚呢!
“冤枉啊,大人。”他趕緊舉起手。“蜜雪兒根本已經結婚了,不信你可以問她。”
“因為她結婚了,所以你不得已才選我?”她故意找碴。
“不得已?我跟你說,選她才不得已呢!”他苦笑着。“自從三年前跟她分手,我們就保持着朋友關係,我們分手你也是知道的,難道你忘了?”
“是嗎?”她懷疑地瞪他一眼。“那你那天幹麼陪她去看戲,還帶她回家?送她回去后還那麼晚才回來,誰知道你在她家幹了什麼好事!”
“我……”他現在才知道自作孽不可活的道理。“我是故意氣你的,其實我送她回家時車子可沒熄過火,之後開車在外面晃了好幾個小時呢!”
“請問季先生,我是做了什麼天理不容的事情得罪你,讓你要這樣傷害我?”她猶記得躺在他床上等他時,心底那種凄迷的苦楚呢!
“因為我……嫉妒!”這下換他羞赧了。
“嫉妒?為什麼?”她訝異地從他懷抱中起身。
“嫉妒你跟理察那老傢伙那麼好,又說又笑的;還有,他摟着你的樣子實在太難看,刺眼極了!”他說得頭頭是道。
“嗯哼。”她冷哼一聲。
“好吧!是我的錯,但我討厭別的男人得到你的笑容。”他像個鬧彆扭的孩子緊摟住她,執意要霸佔她的全副注意力。
她嘆息。“你這樣,往後我繼續工作,你不是要喝醋喝到吐?”
“工作?你還要工作嗎?”他以為結婚了,她應該可以不要工作了,但顯然她不是這麼打算的!
沒錯,今天晚上他動用所有關係去挖出需要的人等,硬是在平安夜結婚了。他可無法忍受再一次的意外?
“不行嗎?”她斜眼看着他,看他的大男人主義敢囂張到什麼地步?
“呃……沒有。”他趕緊了回去。“我只是怕你丟下我當怨夫,每天在台灣當你忙碌的主持人。”然後身邊還有一堆蒼蠅飛來飛去,他甚至無法在第一時間一一把他們打死!
“工作可以調整啊?美國這邊也不是沒機會,或者我也可以盡量改成特約製作人,少參與幕前的工作。”再困難的難題他們都遇過,這個算什麼呢!
“這樣好,你喜歡台灣的話,我也可以陪你回去住,但是一定要我陪……”
“為什麼?”
“因為我離不開你!”他撒嬌地摟住她的腰。
她沒轍地任他毛手毛腳。
“不要以為事情都解決了。我們匆匆的結了婚,回台灣要讓我爸媽知道,鐵定會打斷一雙腿的。”想到母親會有的反應,她頭都腫了。
“那就不要回去了!”他將她壓進柔軟的地毯間,拉起薄被蓋住兩人的身子。
“怎麼可以?”她翻了翻白眼。“我們還是得取得我爸媽的同意,不如先不要說我們結婚了,反正在台灣還是需要再去登記的,我們就當我們還沒結婚,你跟我回去見爸媽……”
“停!”他打斷她編織的計劃。“我們明明都結婚了,為什麼要說還沒結婚?”對於這個方法,他可是不滿意極了。
“這只是權宜之計嘛?只是在我爸媽同意之前我們可能要住在家裏,還有你要收斂一點,不能在他們面前毛手毛腳,我父母是很保守的人……”
“什麼?難道還要我們分房睡?”他低聲吼叫。
她的耳朵被震痛了。“別這麼激動嘛?”
“我辦不到?”他氣唬唬地宣佈。“你是我的老婆,我、的、老、婆!”
“好好好──”她趕緊安撫着。“我知道,我知道。”天哪!男人要是“魯”起來比土著還難溝通。
他恨恨地吻上她……
“季……尋!”她的抗議在慾望間浮沉,無奈他的魅力太大,她抵擋不住啊!
等一下,等一下一定要他說清楚。
她在迷迷糊糊之間這麼想着。
窗外的雪繼續飄着,戀人間的故事繼續往下走,平安夜的幸福鐘聲緩緩地響遍世界每個角落……
你許願了嗎?
記得準備好襪子哦──聖誕老公公或許就給你送幸福來了呢!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