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落花時節又逢君
於磊帶着徐蘋,晝伏夜出,避過路上各路人馬的追尋,幾次打退不入流的江湖角色,在一個寒冷的深夜裏,回到了政陽城。
站在翱天派的大門前,徐蘋獃獃凝望着燒毀的木門、漆黑的磚牆,“這是……這是怎麼一回事?”內心激動,悲怒交集。
於磊握住她的手,“我上次來,還沒被燒掉,我們先進去看看。”
大門貼上封條,兩人遂從高牆翻入,循着焦黑的庭院前行,走着走着,徐蘋掉淚了,“這裏是大廳,以前總有好多人到這裏談天議事,好熱鬧……”
於磊緊捏住她的手,觸目所及,儘是滿目瘡痍,兩三幅未燒完的字畫隨風擺動,如暗夜中的白色鬼魅,空氣中彌散着焦臭的味道,於磊沒有說明,那是死屍的腐臭。
徐蘋點亮火摺子,來到傾毀的“翱天貫日”匾額之下,一個字一個字照亮,哽咽道:“這不只是翱天派最絕妙的一招,也是本派的做人處事原則,希冀每個弟子都能光明磊落,如鵬翱翔,飛向藍天白日……”說到最後,已是淚如雨下。
“好個光明磊落,如鵬翱翔!徐姑娘,我們等你好久了。”一個陰惻惻的怪聲從暗處傳來,令人不覺毛骨悚然。
於磊提高警覺,“是誰?”他們進到大廳已有一段時間,他竟未察覺有人躲在其中,可見來人武功之高。
而且來人不只一個,而是五個。他們各自走出來,身着錦服,目光銳利如鷹,腰間皆配了鑲金帶玉的寶劍,於磊道:“又是錦衣衛?”
為首的一人笑道:“於大俠好眼力,徐姑娘的護花使者果然名不虛傳。”
徐蘋怒道:“你們在我家做什麼?”
“這兒破破爛爛的,還是個家嗎?前些日子屍體放太久才拖出去埋,臭氣衝天,我們只好把這裏燒了。”
徐蘋悲憤至極,“你們目無王法,竟敢亂毀民宅。”
“是誰目無王法?謀反叛國,殺害我們的鄧明大人,其罪當誅,如今還留你,也算是咱巫大人惜才愛才。”
“哼!想要藥方,門兒都沒有。”
“徐姑娘怎麼這麼頑固?到了應天府,你就是巫大人的座上客,把秘方寫了,不管是幫助咱兄弟練功,或是呈到宮裏孝敬皇上,都保你一輩子榮華富貴。”“榮華富貴?恐怕是殺人滅口吧!就像你們對付薛婆婆一樣。”徐蘋恨恨地道:“而且,我絕不容許救世藥方變成昏君酷吏的私藏。”
“你竟敢出言誣衊聖上?”長劍既出,其餘四人也跟着出劍,“敬酒不吃吃罰酒!兄弟們,把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抓起來!”
在他們對話之時,於磊已細細觀察過這五人,無論身形或武功段數上,都比當日樹林中的錦衣衛來得高,這番拚斗,恐將是一場硬戰,他以身擋住了徐蘋,低聲道:“小心。”
五人同時出招,劍落如雨,“殺死男的,活捉女的。”
赤手空拳,絕不是他們的對手,於磊掏出匕首給徐蘋。
一個無言的傳遞,徐蘋握緊刀柄,如同握住於磊的支持,她施展全力,要與他共同突破難關。
無奈對方人多勢眾,功力高深,兩人打得辛苦,險象環生,於磊自顧不暇,尚且一心護着徐蘋,不免左支右絀,錦衣衛一劍砍來,竟削去他一縷頭髮。
“危險!”徐蘋大叫一聲,不顧前後兩個作勢拿她的錦衣衛,向旁邊衝去,以短短的匕首擋住刺向於磊腰際的鋒利長劍,她內力不足,身體被劍氣所震,晃了一下,另一把長劍收勢不及,往她的腹部狠狠地刺進去。
一股撕裂的劇痛直逼心肝,徐蘋按住腹部,竭聲喊着,“磊哥,快走,快!”
於磊見她為自己負傷,哪裏肯走?單手攬住她不穩的身軀,“忍着點,我帶你走。”
錦衣衛森森地笑道:“於磊,識相的就留下徐蘋,她不死,我們也饒你一命。”
黑暗中於磊看不清徐蘋的傷勢,心中擔憂,準備突圍而出。這時,門外忽然又掠進兩條人影,身輕如燕,落地無聲,於磊暗喊叫不妙,恐怕又是來者不善的江湖高手。
誰知那兩人長劍揮出,卻是一齊出招攻向那五名錦衣衛,劍式輕妙,似乎是一對男女,那男人喊道:“於磊,快上外頭馬車。”
在那兩人的插身掩護之下,錦衣衛無法靠近於磊他倆身邊。
於磊抱起徐蘋,高叫道:“多謝前輩救命!”點足向外奔去,一到大門之外,一輛馬車已在等候,車上有人叫道:“於磊,這裏!”
猶如溺水者抓到了岸上拋下來的繩子,於磊想也沒想,立刻跳上馬車,尚未坐穩,馬車就急馳狂奔起來。
於磊靠着車板子穩住身形,抱緊了徐蘋,喚道:“蘋妹!蘋妹!”
徐蘋沒有回答,只是軟綿綿地沉在他懷中,氣息紊亂。
於磊大驚,手掌在她身上摸到滑膩黏稠的液體,更是憂懼不已,於是飛快地在她身上點了幾個止血的穴道,按緊了她的傷口,向外頭駕車的人高喊道:“快停車,快停車。”
車外的人道:“後面有追兵,不能停啊!”
於磊掀開後頭的車簾一看,果然遠遠的似有馬蹄雜沓聲,幸好此馬車的馬匹精壯,車身輕巧,倒也把追兵甩落一大段距離。
風聲如哭號,凄厲尖銳,徐蘋似乎是被馬車的顛簸給震醒,“痛,好痛……”
於磊放下車后簾幕,急道:“蘋妹,我在這裏,不痛,待會兒就安全了。”
徐蘋迷茫地張望着一片黑暗,“這是哪裏?”
“我……”於磊一時也說不上來,而相救者到底是何人,他也尚未知曉,會不會也是覬覦秘方的另一派江湖人物?他不加思索地就跳上馬車,是否從一個賊窟,又掉落另一個賊窟?馬車急駛,會把他們帶向何處?於磊心中着急無奈,只能安慰徐蘋,“沒事的,你放心。”
“沒事?磊哥,我好像要死了。”
“胡說什麼?你說過不離開我的。”於磊摟緊了她發顫的身子。
“我不想離開你,可是……可是,活得好苦……”徐蘋意識迷亂了,未語淚先流,“家人都死了,這麼多人要捉拿我,我不能連累你……”
“傻丫頭,又在說傻話了。”他親吻她冰涼的臉頰,“我愛你,我們要永遠在一起。”
“對!要永遠在一起。”她抓了於磊的衣襟,就像要抓緊她最後所擁有的至寶,如痴如狂地嘶喊着,“磊哥,蘋妹很愛你,你知道嗎?”
“我知道!我知道!”於磊的眼淚和着她的,交融相織,揉混成不可分的綿密情網。
馬不停蹄,狂馳南下,徐蘋終於暈了過去。
不知在疼痛暈眩中,走了多久的路,流了多少的淚?夢中儘是於磊一張關懷焦急的臉,她跟他說了好多話,她怕來不及了,再不說,她就會抱憾而去。
徐蘋鼻中聞到了濃郁葯香,好像又身處薛婆婆的葯園裏,可是,葯園不是燒了嗎?那麼,自己是不是也死了?
悠悠轉醒,她緩緩地睜開眼,看到的竟是思念至極的弟弟——徐晨。
徐蘋又喜又驚,喜的是得以再見到幼弟,驚的是果然已赴幽冥,生死兩隔,那麼這裏是天上?還是地獄?
淚水漫上她的眼,她想要掙紮起身,腹部卻又緊緊抽痛,“晨弟……”
“大姐,躺着休息。”徐晨扶住她,眼裏也滾動着淚珠。
“這裏是陰間嗎?”徐蘋虛軟無力地問着。
“是人間。”於磊的臉從徐晨後面冒了出來,喜悅輕鬆。
徐蘋仍是不解,猶未完全轉醒,溜眼看了一下室內,日照充足,空氣清新,房間乾淨雅緻,不是黑暗的陰曹地府。靠門邊有一對面貌和善的中年男女,他們也不是牛頭馬面,還有,於磊是那麼開心地凝望她,這一切……她清醒了,頓時淚如泉湧,伸手摸上徐晨的臉,“晨弟,你沒有死?你真的沒有死?”
“大姐,我不但沒有死,我還要為翱天派報仇!”
“那……爹呢?爹是不是也沒死?還有,其他人呢?”
徐晨哭道:“爹被王棠帶走了,生死不明,其他人死的死、逃的逃,我不知道他們到哪裏去了?好恐怖!”
徐蘋跟着流淚,“都怪我……沒有在家……”
“徐姑娘,不能怪你。”那位中年男子走近床邊,開口道:“要怪就怪王棠心狠手辣,誣陷翱天派通敵叛國,暗自勾結錦衣衛、地方官府、還有幾個貪慕榮華富貴的門派,趁翱天派沒有防備,竟在光天化日之下,高舉所謂的王法大旗,公然進行滅門之舉。我們獲得消息,趁夜趕來警告徐掌門,可惜為時已晚,不得已,只好混入殺戮陣仗,這才救出了徐少爺。”
“你們……多謝你們!請受徐蘋一拜。”徐蘋激動不已,立刻就要起身跪拜,這一救,不僅救了徐家的香火,也讓她免於喪親孤苦,但才一牽動身子,卻又疲乏得無法動彈,那中年女子見了,忙過來勸慰道:“徐姑娘,你受傷了,不要行此大禮,我們受之有愧啊!”她語氣溫婉,臉上雖然刻劃出滄桑風霜,但面容線條依舊柔美,想必年輕時是個嬌俏的姑娘。
徐蘋問道:“敢問二位是……”
一直忙着幫她擦汗拭淚的於磊代言道:“他們是洞庭雙雁。”
洞庭雙雁,雙宿雙棲,形影不離,向來是江湖人所稱羨的一對神仙俠侶。
此時,那女子道:“我是陶青衣,他是我相公蘇臨淵。”
於磊又道:“那天要不是兩位前輩擋住錦衣衛,我們恐怕也難逃一死。”
想到那夜在徐府廢墟的驚險,他不由得更加欽佩洞庭雙雁的義行。
徐晨也補充道:“蘇伯伯、蘇伯母武功很高,他們說爹一定還活着。”
“真的?”徐蘋眼睛發亮,“我爹在王棠那邊嗎?”
蘇臨淵道:“很有可能。那日徐掌門為了保護家眷門徒,來不及走避,被王棠和十幾個錦衣衛包圍,說是要帶去斬首。但後來我多方打探,並沒有聽到任何處斬的消息。”
“可是,這麼多天過去了,王棠會不會對我爹下手?”徐蘋仍是擔心。
“不會的。”門外又走進一個青年男子,高瘦憂鬱,神情肅然,直視徐蘋。
徐蘋愣住了,立刻緊握住徐晨的手,怕他再有閃失,因為來者不是別人,正是仇人之子——王卓立。
於磊察覺徐蘋有異樣,問道:“怎麼了?”
王卓立苦笑道:“於兄,我是王卓立。”
於磊亦是一驚,連忙閃身在徐蘋的床前,他萬萬沒想到,這幾日救他、幫他,言行溫雅的年輕人,竟然會是王棠的兒子?!那麼,洞庭雙雁也是串通一起來陷害他們的嗎?
陶青衣見場面尷尬,出面緩頰道:“於兄弟,我們夫妻不是有意瞞你,還是請王兄弟當面說清楚。”
徐晨也道:“大姐、於大哥,王大哥不是壞人。”
徐蘋怒道:“他爹要殺咱爹,你還分不清是非嗎?”
王卓立語氣歉然,“徐姑娘,分不清是非的不是徐公子,而是我們嘯月派。”
於磊亦不可置信地追問,“難道你駕車救人、為蘋妹診治傷口,也是為了薛婆婆的秘方?”
“如果我要秘方,早在一年多前,於兄救徐姑娘的那個除夕夜裏,早就幫助我父親奪取了。”
於磊記起那晚,王卓立亦在現場,只是當時夜色昏暗,他又急着救人,因此未能記住他的容貌。以致這幾日身處險境而不知,對這位“大夫”毫無戒心。
反倒是徐蘋記起王卓立所說過的話,“你不要再結仇?”
“沒錯。”王卓立誠摯地道:“家父做錯太多,我沒有能力制止,只好暗中幫助你。”
洞庭雙雁的陶青衣道:“我和相公救出徐少爺時,發現王兄弟也在偷偷救人,這才知道他的苦心。我們本想帶着徐少爺暫離中原,還是王兄弟提供這個隱密的別院,說是要等徐姑娘回來后,再從長計議。”
洞庭雙雁素有義名,於磊不由得相信,但他還是問道:“既然你知道你父親要對翱天派不利,你為什麼不阻止?”
“從我懂事以來,我已經阻止了二十年了。”王卓立搖頭無奈地道:“這幾年來,我父親認為我胳膊往外彎,已經不再信任我,所有的事情都是發生后我才知道。”
徐蘋顫聲問,“那麼,你還救了其他人嗎?”
王卓立念了三個名字,“這是我能力所及,我分別安排他們離開政陽城,現在十分安全,請徐姑娘放心。”
徐蘋不覺又淚垂,“他們……還活着,我好高興。”接過於磊遞給她的手巾擦淚,她又問:“你知道我爹的情況嗎?”
“很抱歉,我真的不知道徐掌門的下落,只知道我爹為了練出‘嘯月破星’一式,一定不會讓他死的。”
徐蘋問:“為什麼?”
“六代前,就是為了‘嘯月破星’而分出嘯月、翱天兩派,這一招在你們翱天派就叫做‘翱天貫日’,雖然招式不同,但源自同一家武學傳承,道理還是一樣的,這也是為何嘯月劍法和翱天劍法極為相像的原因。”王卓立分析着兩派的源流,“我爹多年來苦思,始終無法參透‘嘯月破星’的奧妙,正好江湖傳言徐掌門融會貫通,解了‘翱天貫日’的精髓,唉!我爹向來是不服輸的,也許他擒了徐掌門,就是要逼問劍招,以求劍術登峰造極,成為武林第一。”
徐蘋焦急地道:“那他會怎麼對付我爹呢?”想到可能的酷刑毒打,她又是憂心如焚,恨不得立即飛身去救人。
陶青衣問道,“王兄弟為何不回家一探究竟?”
王卓立沉重地嘆了一口氣,“事實上,自從上回在官道上警告徐姑娘之後,我就被趕出門了,父子再不相認。”
眾人聽了,莫不吃驚。洞庭雙雁雖已跟王卓立相處一段時日,卻也不曾聽他提起此事。
老成的蘇臨淵問道:“王家僅你一個獨子,你父親不讓你進門,他要斷了王家的香火嗎?”
王卓立又是重嘆,“我雖是獨子,但還有五個同父異母的姐妹,她們搶着讓自己的兒子從王姓,她們的丈夫也暗地較勁,妄想未來嘯月派掌門一職,我爹趕走了一個不聽話的叛逆兒子,身邊還是很熱鬧,沒有香火問題,也就不差我這麼一個獨子。”他語氣落寞,神情哀傷凄然,看來抑鬱已久。
陶青衣瞭然於心,“王兄弟,這就是你一直獨居在雲夢古澤畔的原因嗎?”
王卓立點頭,望向窗外枯瘦的白梅,幾片細弱的花瓣正隨風飄落。
徐蘋聽了難過,“其實,你大可不必如此,我們兩派的六世仇恨又怎是說化解就化解?尤其現在……”她不言而明,翱天派被滅之仇更是難以化解。
王卓立凜然道:“所以,徐姑娘或是徐公子要殺我報仇,我就站在這裏,願能代父贖過。”
“王大哥……”徐晨稚聲喊着,他小小的心靈已經種下了江湖恩怨的種子,他開始明白什麼是仇恨,什麼是恩義。可是,他也懂得區分好人、壞人,王大哥絕不是仇人,仇人是……他嚷了出來,“我要找王棠報仇!救我爹回來!”
“沒錯。”徐蘋亦道:“王大哥,你不是我們的仇人,況且你父親已和你斷絕關係,你是我們的朋友,不是敵人。”
王卓立又是望向窗外,幽幽長嘆,除了徐晨之外,眾人皆能明白他心中的苦楚,父子親情,又豈能說斷就斷?而父親作惡,天理不容,他夾在正邪之中,又該如何自處?
眾人都沉默了,越思索,越難解,陶青衣見天色微暗,即道:“既然知道徐掌門還活着,有什麼事,晚點再商議吧!徐姑娘剛醒來,身子弱,還是先歇着,大伙兒也休息一下,我去廚房給各位準備點酒菜。”
徐晨還想留在房間陪大姐,卻被陶青衣拉了出去,“你是大孩子了,不能再黏着姐姐,來幫伯母升個火吧!”
此時,房裏只剩下於磊和徐蘋,徐蘋猶未從複雜的情緒中恢復,精神有些恍惚,於磊扶她躺下,輕輕撫着她的臉,“不要再想了,想不出結果的。”
“沒有結果?”感覺他手上的熱度,徐蘋回過神來。“仇就不報了嗎?”
“仇要報,也要去救你爹,但是,我們不要讓王卓立為難,先離開這裏再說。”
“我明白了。我要趕快養好傷,去嘯月派救爹回來。”好不容易平靜心情,徐蘋望着於磊,有如大夢初醒,“我還以為我會死掉。”
“我怎麼會讓你離開我?”於磊仍是溫柔地撫着她,“傻丫頭,以後不許你救我,錦衣衛那麼狠毒殘酷,你還幫我擋了一刀……”說著紅了眼眶,緊握住她的手掌。
“我……我怕你有危險,我怕會失去你……”徐蘋也握住他厚暖的掌心,深怕再有不測風雲拆散他們。
“我挨一刀不打緊,你這一刀,可真是要了我的命啊!”於磊撫摸她的發,“下次再有危險,我替你挨刀。”
“不!不!”徐蘋猛地搖頭,“我不要再有危險了,我們都不要再有危險,也不準有人再受傷了,磊哥,你不受傷,我也不受傷。”
“好,我們誰也不能受傷,我們要白頭到老。”於磊俯下臉,愛憐地親吻她,揉按了她小巧冰涼的鼻,吻出她唇上的血色,也吻開一個酡紅如醉的臉龐。
“你的鬍子……又長了……”徐蘋嬌羞地笑着,臉上猶癢刺發燙。
於磊一摸下巴,“當然,你都睡三天三夜了。”
徐蘋一驚,“不是才過一夜嗎?我……我昏了這麼久?都是你在照顧我?”
“洞庭雙雁和晨弟也在幫忙照顧,傷口是王卓立治療的。”
“你……讓他看我的身子?”
“那時陶青衣說他是大夫,我就相信了。放心,他診治的時候,我在場,陶前輩也在場,我想他們很明白我們的關係。”
是夫妻嗎?徐蘋紅了臉,想伸手摸向傷口,卻被於磊制止,“不要碰,傷口癒合才快。”
“是王卓立說的嗎?”
“是呀,他一屋子的醫書,起先我還以為是在哪個大夫家裏呢!”
徐蘋稍微一沉思,“磊哥,我念一個藥方,你抄了請王卓立幫我抓藥。”
“是薛婆婆的藥方嗎?”
徐蘋點頭無奈地笑,“沒想到自己先用上了。”
“你不懷疑王卓立嗎?”
“我認識他幾年了,他始終對我很友善,我沒有理由懷疑他所說的話。你現在不也相信他了嗎?”
於磊回想着,“不知怎麼的,跳上他的馬車時,我還有一點懷疑,後來看到他的人、還有洞庭雙雁,所有的懷疑和戒心都卸下了,覺得他們都是很好的人。再看到晨弟,更是沒有懷疑。”
“是啊!陶青衣溫婉端莊、蘇臨淵沉穩練達,兩夫妻都四十多歲了吧!還是很恩愛……洞庭雙雁,這外號取得真好,雙宿雙棲,形影不離……”
她十分嚮往,也願和於磊做一對比翼雙飛的同林鳥。
於磊當然知道她的心事,“蘋妹,以後我們也是一樣。”
兩人互望,雙手緊握,為未知的將來許下相知相守的承諾。
王卓立依着徐蘋提供的藥方,為她調製敷藥,並熬煉藥湯,果然過了兩日,徐蘋迅速恢復元氣,已能起身下床行走。
徐蘋是一刻也等不及,只盼能儘早到嘯月派救出父親。
這日,眾人聚在大廳討論,蘇臨淵道:“王兄弟,多謝你畫出嘯月派宅院的地形圖,我們會依照你所說的地方搜尋。”
王卓立面容愁郁,沒有言語。
徐蘋道:“蘇前輩,這次不能再麻煩你們了,我和磊哥進去就好。”
蘇臨淵道:“多兩個人幫忙,勝算更大。”
於磊提供意見,“如王兄所說,嘯月派守備森嚴,人多反而容易被發現,不如我和蘋妹先進去,請兩位前輩在城外等候會合。”
陶青衣道:“這也不失為一個好法子,可是……這樣一來,你們的處境極為兇險。”
徐蘋道:“他是我的爹,我一定要去救。”
徐晨也喊道:“大姐,我也要去救爹!”
“不行!”徐蘋立即斥回,“你年紀小,武功又弱,不能去!”
“於大哥!”徐晨轉向於磊求救,於磊只是搖頭地給他一個微笑。
徐晨又吵着,“你們都去,我也要去。”
徐蘋面色微慍,這個她又心疼又寶貝的幼弟呀!“你還不懂事嗎?生命交關的事,還要讓大姐心煩?”聲音哽咽,微紅了眼。
“大姐!”徐晨最怕姐姐哭了,“對不起,你不要生氣。”
徐蘋吸吸鼻子,突然拉着徐晨,向洞庭雙雁跪了下來,蘇、陶二人嚇得立即起身扶住他們,“你們這……做什麼呢?”
徐蘋不肯起身,“蘇前輩、陶前輩,徐蘋有一事相求。”
陶青衣以內力扶起徐蘋,“有事好好談,不要折煞我們夫妻了,來,坐着,小心傷口裂開了。”
陶青衣言語溫煦,舉止溫柔,讓人見了甚為喜歡,不禁想向她傾訴心事,既是溫暖,又是信賴,“兩位前輩,晨弟承蒙兩位相救,對他而言,有如再生之恩,如果二位不嫌棄,我想讓晨弟拜二位為義父母。”
歷經世事的蘇臨淵和陶青衣立刻明白徐蘋的意思。此刻,徐國梁生死不明,徐蘋又即將涉險相救,而她一直掛心的,就是這條徐家的命脈,她將徐晨託付給他們,也是要了卻一樁心事,不再有後顧之憂。
陶青衣向蘇臨淵做個眼色,道:“徐姑娘的苦心,我們夫妻了解。我們膝下無子,晨兒活潑可愛,伶俐聰明,我們會疼他的。”
徐蘋心喜,推着徐晨,“還不快跪下,叫義父、義母。”
徐晨還搞不清楚狀況,抬頭看了於磊和王卓立,見兩位大哥都給他鼓勵的笑容,而一邊的大姐也含淚點頭。再說,蘇伯父、蘇伯母不僅人好,武功也好,多個爹娘似乎也不壞,於是他跪下,乖乖地磕了三個響頭,“晨兒拜見義父、義母。”
蘇陶二人聽了高興不已,“好晨兒,義父義母今日來不及準備見面之禮,將來你用心學習,整套飛雁劍法就是你的絕學。”
徐晨天真無邪地道:“我已經會翱天劍法了。”
徐蘋喜道,“傻弟弟,快說謝謝呀!”
“謝謝義父、義母!”徐晨又是磕頭。
於磊在旁看了,心生羨慕,自己的父母,應該也是洞庭雙雁這般年紀吧!
多年來,他無父無母,雖不怨恨,但心底總隱藏着一股說不出來的失落,自小見人喊着爹娘,自己何嘗不想有個爹娘來呵護?只是年紀越長,越是掩了他渴求親情的心。但是,與徐蘋相遇之後,她的柔情牽動他的火熱,原來,他不是一個無情浪子,內心深處,他是一個多情遊俠。想到這裏,他又望向徐蘋,眷戀地看着這個親愛的小妻子,將來總有一天,他們也要生養後代,做孩子的爹娘。
徐蘋發現於磊在看她,仍是那深深的纏綿目光,不覺紅了臉,卻是不好意思發嗔。
王卓立見了,只是在心中嘆氣,心中想着,若兩派無世仇,或許今日她就是為他而臉紅……望了窗外,不知為何,今年這株白梅長得不是很好,花朵黏不住枝幹,遇風就落,好像他有家歸不得的飄零凄涼,比起情有所歸的萬里無蹤,他更似一個飄泊的斷腸人,凄凄惶惶,欲往何方?
“王大哥!”徐蘋喊着他。
王卓立將眼光從白梅拉回徐蘋白裏透紅的臉蛋,等着她的話。
“我也有事相求,請王大哥幫忙。”
“有什麼事,我儘力而為。”
“你懂得醫術,我想請你幫我抄錄整理薛婆婆的藥方,傳諸於世。”
王卓立一驚,“徐姑娘,我並無意要你的秘方,你不必告訴我。”
徐蘋笑說,“這不是只告訴你一人,而是告訴全天下的人。”
陶青衣道:“薛婆婆這些秘方,從不傳世,江湖人士為了得到靈方寶葯,無所不盡其極,你這一傳世,恐怕就失去秘方的神秘性了。”
徐蘋道:“所謂秘方,就是一個人秘密私藏的藥方,越是不公諸於世,越顯得藥方的神秘,治好一個人,自然有相同病症的人也上門求診,治好的人多了,口碑出來了,名利雙收。病人為了得到醫治,不辭千里上門求醫,可是在這途中,又有多少人因為等不及,而命喪黃泉?又有多少人付不出高價就死在醫家門口?自從學了薛婆婆的醫藥后,我一直在想這個問題。再看看薛婆婆,她是一個博學專精的醫藥大家,可是她為了避免別人偷得藥方,把自己禁閉在仙藥谷中,設了一大堆機關,但還是和錦衣衛結了仇,一把火燒掉她的心血,大概也燒熔了她幾百斗的金子。”
徐蘋為薛婆婆流下眼淚,眾人靜靜聽着,她繼續道:“其實,薛婆婆是一個很孤獨的老人,我常在想,若她不是被所謂的不外傳秘方給綁住,或許她會有很多徒子徒孫,仙藥谷會很熱鬧的,唉!如今講這些都沒用了。如今她老人家走了,我又因為這些藥方惹來有心人士的覬覦,遭逢險難。所以,我也想,秘方到底是害人?還是救人?若我把藥方告知錦衣衛,或是其中的江湖人物,難免他們也是視為自家秘方,隱而不宣,那麼其他可能因這份藥方而得到醫治的老百姓,是不是都該死了?”
於磊見她講得激動,拍拍她的肩,為她倒了一杯水。徐蘋喝了口水,又道:
“我不要再敝帚自珍了,是救人的東西,就應該拿出來。薛婆婆曾告訴我,藥方不要傳出去,靠着這些藥方診病,就足以榮華富貴,生活無虞。但我不要榮華富貴,我只要平凡度日,如果因為持有秘方而終日戰戰兢兢,再多金銀財寶我也不要。”
蘇臨淵道:“徐姑娘真知灼見,可惜那群利慾薰心的人聽不到。”
陶青衣道:“若薛婆婆能看開,也不會落得火燒仙藥谷的下場了。”
王卓立聽完,心中亦是無限感慨,“徐姑娘,那你要我如何幫你?”
“過去一年,我曾反覆思索薛婆婆傳下來的幾十帖藥方,也許她有所保留,而我又不懂醫術,很多疑點無法解開,對藥性也不能充分了解。王大哥,你懂得醫術,或許可以理出一本完整的葯書。”
“能力所及,一定做到。”王卓立許下承諾。
“我想以‘薛氏仙藥譜’刊行,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陶青衣道:“那是最好不過了,標名藥方來源,又能紀念薛婆婆。”
王卓立問:“什麼時候開始抄寫?”
“越快越好,就現在吧!”
於磊握住徐蘋的手,“你的傷還沒好,不要太勞累了。”
“我不累,過兩天一定要離開,要趕去救爹啊!”
於磊心疼她,只是捏緊了她的手。
☆☆☆
夜裏,徐蘋倚在床上,於磊坐在旁邊看顧,而王卓立則坐在桌前抄寫,當徐蘋背出藥方,他就一字不漏地抄錄下來。
接近子時,終於全數抄錄完畢,王卓立翻閱桌上一疊寫滿字跡的紙張,“七十二種藥方,千餘種藥名,多虧了徐姑娘的好記憶。”
於磊及時為徐蘋送上一碗熱葯湯,她啜了一口,道:“總算不用再記這些拗口的藥名,接下來就看王大哥了。”
“我抄寫的時候,就已經注意到藥方的種類,有養身、補氣、救命等各種不同的功效,對練武之人固然有益,對一般平民老百姓也是受用無窮。”
“希望‘薛氏仙藥譜’的傳世,能解世人疾病之苦。”
“徐姑娘善心,必得善報。”王卓立整理好紙張,準備起身離去,“我再花個幾天整理,添些醫理說明,敘明刊行緣由,就能送去刊印,一旦流傳,再也沒有人會為難徐姑娘了。”
“這要多謝王大哥的幫忙了。”徐蘋定睛看他,“從你我第七代起,沒有仇怨了。”
王卓立玩味着這句話,“是的,再也沒有翱天、嘯月的仇恨了。這本你我合作的‘薛氏仙藥譜’就是一個見證。”
徐蘋心中慨嘆,六代以前,原應是永結同心的情緣,竟為了一個難解的劍招,緣盡情滅,硬生生拆裂成兩個壁壘分明的門派,早知如此,翱天派的祖師爺何必沉迷武學,釀成終生的遺憾?又帶給後世如此的紛紛擾擾?
王卓立道:“夜深了,徐姑娘該休息了,於兄,我這就回去。”他走到門口,停下腳步,又回頭望向徐蘋,“徐姑娘,我有個不情之請……”
“是為了你爹?”
“我知道……這對你來說很不公平,可是,他畢竟是我父親……”
“那我死去的母親呢?”徐蘋突然難過起來,“還有死了的一百多個家人、師兄、師弟呢?還有我生死不明的爹爹呢?”
“唉!”王卓立長聲嘆息,“我寧可代父受死,也不要再陷於兩難了。”
“王兄,”於磊開口道,“我們明白你的心思,只是前六代的事情總要做一個了結。”
“以怨報怨嗎?”王卓立難過的說。
“不,我們的目的是救出徐掌門。在這過程之中,我們無法保證你父親的生死,甚至也無法保證我們自己的生死。但是,我們絕不濫開殺戒,因為我相信,時候到了,老天爺自有他的裁奪,誠如你所說的,善有善報,作惡也必然有惡報。”
王卓立默然,又看了徐蘋一眼,只見她仍是堅毅的神情。
徐蘋深切了解,惟有儘速離開王卓立,才能避免兩人恩仇難解的尷尬心情。
“王大哥,我們明天就離開,你隱居在湖畔,就不要再管外面的風風雨雨。”
如何不管呢?再怎麼壞,還是自己的親生父親啊,王卓立的眉頭又鎖上重重憂鬱。
他來到院子。月光下,清冷冷的梅樹,枯乾顫晃,迎風抖瑟,才過了一夜,梅瓣全落光了。已經過完年,春天即將到來,但是,這株病梅終究捱不過這個寒冬,而他,是否能見到生命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