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多情卻似總無情
翱天派的大堂,正中央高掛一塊“翱天貫日”的銅匾,那是百年前第一代祖師所打造,此四字乃為翱天劍法的最後一招,也是最精妙難學的一招,祖師懸匾於此,不外乎希望弟子時時警惕,以追求劍術高峰。
此刻,大年初二的早晨,所有翱天派的重要人物全部聚集於此,聆聽徐蘋這次外出的詳細情形。
徐蘋風塵僕僕,昨夜才返家,她休息了一夜,今日再向諸位長輩說明。
“有關薛婆婆的事,各位叔叔伯伯都知道了,她老人家只是純粹傳藝,並未要求我拜她為師,唯一的條件是,在她有生之年,絕不外傳。”
徐國梁道:“薛婆婆真是不出世的奇人,蘋兒過關斬將,得到她的青睞賞識,是蘋兒的福份。”
徐國梁之弟徐國柱道:“那老太婆怎麼這麼唆!什麼不外傳?等她一死,這些絕學就變成翱天派的了。”
徐國梁道:“話是沒錯,但是,我們也要謹守江湖道義,總之將來受益的還是本派後人。”
眾長輩師兄紛紛誇讚徐蘋聰明靈敏,樂得徐國梁笑得合不攏嘴,誰知徐蘋接下來所說的事,都讓他們心驚肉跳,冷汗直冒。
不等女兒說完,徐國柱就跳起來大罵:“這王棠!竟然卑劣至此,下迴路上遇見了,我一定要殺了他,為蘋兒出一口氣。”
年紀最長的老師伯對徐國柱道:“你從三十年前就要殺王棠了,到現在還留他一條命!”
徐國柱忿忿不平地坐下,“是我武功不行,留他繼續為非作歹!”
徐國梁作個手勢阻止他說下去,“國柱,現在講這此都無濟於事,我們與嘯月派的怨仇又更深一層了,大家日後遇到嘯月派的人,必定要分外留心。”
一位師兄問道:“師妹,真的是於磊救了你?人家叫他萬里無蹤,沒幾個人見過他的真面目。”
徐蘋回答道:“他武功那麼好,錯不了的。試想,當今江湖,有誰能擊退王棠?”
此語一出,眾人皆信服了。因為就算是翱天派的掌門徐國梁,在過去幾次交鋒,也不過與王棠打成平手,或是彼此負傷而歸,放眼天下,能與這兩大高手匹敵者,少之又少。
在長輩的詢問之下,徐蘋把當時的情形說了一遍,唯獨省略她和於磊露宿山野的那一段。眾人全議論紛紛,既讚歎於磊的好身手,也不忘商量應付王棠的對策。
徐蘋接着向父親告退,來到後院弟弟徐晨的書房。
徐晨今年八歲,母親意外身亡時,他才六個月大。徐蘋長姐如母,除了照料幼弟的生活外,幾年來,她念多少經書詩詞,就如數教他多少,學了劍法,也能指點他一些基本功夫,姐弟倆感情十分深厚。
徐晨正在桌前念書,兩雙小腳高高地懸在椅子上,一見到徐蘋,立刻高興地跳下地,“大姐,總算看到你了,你不在的這些日子,我可是照你安排的功課,背了好幾篇書,你要不要聽啊?”
徐蘋拍拍他的頭,“晨弟,難得你過年還在念書,去找阿松、小圓、花妹玩耍吧!”
“不要!大姐,我就是等你回來考我背書嘛!”徐晨將書卷塞給徐蘋,滔滔不絕地背了起來。
徐蘋坐下來攤開書,微笑地聽着。她仍有些疲倦,眼前的方塊字好像成了一塊塊磚頭,慢慢堆起了一座文字構築的城牆,文字又排列變化,聚成了濃密的落腮鬍子,還有一對深邃的眼眸。
徐蘋由清脆的童音中驚醒,徐晨仍愉快地背書,書上的文字也依舊整齊排列,她不禁暗罵自己:見鬼了。
“很好,背得一字不漏,你這幾天就休息吧!反正關先生放年假,也不用上課,做大姐的我總不能折磨弟弟。”徐蘋合上書,起身牽着徐晨的手,“快中午了,我們去吃飯。”
“大姐,你是不是很厲害?每個人都說你打敗很多人,為我們翱天派爭光呢!”
徐蘋還是摸摸他的頭,“沒有的事,以後就看你了。”
的確,她現在的所作所為,不只是為父親分勞解憂,也是為年幼的弟弟鋪路,總有一天,父親會將翱天派的掌門傳給他,她一定要幫弟弟打好根基,無論是他個人的武功學養,或鉅細靡遺的派中事務,有朝一日,能看到徐晨傳承父業,她就心滿意足了。
☆☆☆
冬陽難得露臉,徐蘋不想白白辜負難得的暖日,便來到院子裏,坐在石桌邊曬太陽。
“蘋兒,不回房休息嗎?”徐國梁來到她身邊,也在石凳坐下。
“爹,我不累,晒晒太陽才不會手腳冰冷。”
“這些日子,辛苦你了。”徐國梁望着身子略嫌單薄的女兒,“今晚叫廚房給你補一補。”
“謝謝爹。爹,您不回去打個盹兒嗎?”
“爹跟你一樣,出來晒晒太陽。對了,剛才李傑跟我說,他帶晨兒他們到西郊放風箏,要你放心。”
“哎呀!這種小事怎麼也向爹報告?直接跟我說就好了。”
“蘋兒,爹知道你乖巧懂事,替爹分了不少工作。”徐國梁語重心長地道。“你已經到了出嫁的年紀,爹不忍看你再為翱天派奔波,耽誤青春。晨兒也八歲了,讀書練武都有夫子和師兄在照料,你放下心,好好準備嫁人吧!”
“爹,您怎麼說這麼見外的話?照顧弟弟是我的本份,他學得好,就能順利接班,以後爹就可以放心養老。”
“你有這份心意,爹就滿意了,女兒家還是要嫁人呀!”
“我還不到成親的年紀嘛!”
“呵!你看你堂妹,如今都生了兩個兒子,你還不嫁嗎?”
徐蘋撒嬌着,“爹!那是叔叔太早把妹子嫁掉。好吧!就算您要把我嫁出門,可要去哪兒找個乘龍快婿?”
一句話把徐國梁難倒了。這幾年來,上門提親的人絡繹不絕,徐國梁並非有意留女兒在身邊,但他認為自己的女兒容貌秀麗、能文擅武、機敏能幹,因此在挑選女婿時難免嚴格,而無一滿意。
徐國梁拍桌道:“看我這個老糊塗,真是誤了你的青春。不行,不行,今年一定要把你嫁出門。”
“爹!您非得趕我出門不可嗎?”
“爹怎捨得趕你出門?爹是心疼你,不忍教你一個姑娘家涉身江湖。王棠近年來愈形乖戾,我早就吩咐大家要小心,自然要你更加小心。還好這回於磊救了你,他日相見,做爹爹的定要好好答謝他。”
“下次我會小心的,請爹放心!”徐蘋又道:“爹,您知道嗎?王卓立想化解六世恩仇。”
徐國梁輕嘆道:“翱天、嘯月兩派的複雜情仇,是不可能輕易去除的。也難為王卓立的苦心,聽說他知書達禮,不常參與嘯月派的事務。”
徐蘋想到了王卓立的憂鬱神色,又問道:“我們兩派同出一家,又怎會鬧到不可開交的地步?”
“唉!武學助人,也能害人。”徐國梁追想百年前,“兩派的開創祖師本是一對論及婚嫁的師兄妹,我們的祖師爺徐千山就是那位師兄,誰知道有一天他們為了一式劍招起了爭執,經過反覆討論演練,還是不得其解,祖師爺閉關苦思半年,冷落了未婚妻師妹,好不容易想出‘翱天貫日’一招,誰知一出關,才發現師妹無法諒解他,早已另嫁一位對她傾心的師兄。
“祖師爺憤怒傷心,一劍殺了那位師兄,使得師妹對他更不諒解,帶着身孕,另創嘯月派,以‘嘯月破星’對付咱的‘翱天貫日’,六代仇怨就這樣累積下來。”
徐蘋聽了,為嘯月派的祖師婆婆悲嘆不已,原本一件良緣,竟演變成破碎的悲劇,不知兩位開山祖師是否抱着不解的憾恨,鬱郁以終呢?
徐國梁笑看女兒,“瞧你,又在為先人難過了。過年期間,放放炮竹,送走舊歲,忘了這些江湖恩怨吧!你在外頭跑了了兩個月,趁過年好好休息。”
徐蘋悶悶地回房,心中縈繞不去的,還是那位由愛生恨的師妹,以及悔恨終生的師兄,何苦呢?
☆☆☆
正月十五之前,依然是年節的熱鬧景象,徐蘋在家休息數日,閑得發慌,便集合了翱天派的小孩兒,帶他們出遊城東的清心潭。
一時之間,十來個小娃兒,個個新衣新帽,揣了糕餅糖果,興高采烈地跟在徐蘋後頭。
平時,這群小童的武功就是由徐蘋教導,她不在的這兩個月,換了一個師兄來代班,那個師兄越兇惡,大家就越想念美麗親切的好姐姐,是以知道徐蘋要找他們出去玩,莫不爭先恐後,差點連爹娘都不認了。
來到清心潭,徐蘋帶領小朋友游過附近的林國奇石,走過潭邊小徑,找到了一處涼亭歇息,徐晨等幾個小男孩好動,吃完餅乾便四處奔跑。
“別走遠了!”徐蘋忙喊道。
“大姐,我們去看釣魚。”徐晨興奮的說。
徐蘋嘀咕着,潭水都結冰了,能釣什麼魚?順着徐晨的方向看去,果然看見在夏日畫舫穿梭的拱橋之上,有一人站在最高處,垂下一條線繩,拉拉扯扯的,隨即從冰上缺口拉出一條活蹦亂跳的大魚。橋上岸邊圍滿了看熱鬧的遊人,隨着魚兒的上鉤,眾聲叫好。
那人將魚丟到橋上,隨即有人搶了去,他也不管,又垂繩下釣。
原本在涼亭的女童也帶着祈求的眼光,“姑姑,我也要看釣魚。”
“看魚魚!”兩個話還講不清楚的小女娃,使勁地搖着徐蘋的手臂。
徐蘋不由得起身笑道:“走吧!去看釣魚,花妹!靠岸邊走,不要跌到水裏。”
潭上結冰看似堅實可行,但是,前年這裏才發生小孩踩破薄冰的墜潭意外,所以徐蘋格外盯緊每個小孩的行動。
徐晨一馬當先,仗着身形矮小,搶到拱橋上的釣客身邊,雙手攀在石欄上,伸頸向下探望,旁邊的大人和小孩也是互相推擠着。徐晨被擠得沒有立足之地,跳起雙腳,半個身子幾乎懸在橋欄外,徐蘋遠遠見了,正想出聲警告,這時幾個大人又往前推擠,於是,她眼睜睜地看到徐晨的小小身子往外掉。
“晨弟!”徐蘋心魂俱裂的喊。
電光火石之間,橋上鉤客長身一躍,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一抄,大手挽住了徐晨下墜之勢,在眾遊客的驚呼聲中,又見他們一大一小就要跌落冰潭之上。那釣客從容不迫地,以單足在薄冰上輕輕一點,隨之又拔身而起,如鷂鶴輕翔,利落地落回拱橋上。
遊人看得目瞪口呆,忽然有人鼓掌叫好,“好身手!好身手!”眾人這才從他神乎其技的驚嘆中回過神來,紛紛拍手致意。
徐蘋趕到拱橋,三魂六魄已嚇去一半,見徐晨平安無事,忍不住抱住他哭道:“晨弟,不要嚇大姐啊,萬一你有什麼意外,我要如何向爹交代啊!”
幾個女童見徐蘋哭了,也跟着嚎啕大哭,而徐晨則是嚇得臉色發白,無法言語,另外數名男童則乖乖地站在一旁,不敢講話。
好一會兒,徐晨回過神,抓着徐蘋的手,“大姐,對不起,讓你擔心了。”
徐蘋抹抹眼淚,“以後一定要小心,知道嗎?”
徐晨用力地點頭。徐蘋幫他理理衣衫,忍不住又叨念道:“不是每次都有人救你的……”救命恩人?對了,她還未向救命恩人答謝呢!可是,人呢?
橋上人潮已經散去,徐蘋居高臨下,一眼就看到兩個女娃兒纏着那位釣客。
女娃兒年紀雖小,心裏卻對徐蘋崇拜得不得了,徐蘋曾教導她們,受人家幫助,一定要向對方說謝謝。可是,剛才她忙着探視徐晨,忘了和釣客說謝謝,於是她們一人抱住了釣客的一條腿,搶着和他說謝謝。
徐蘋來到釣客面前,輕輕拉開兩個女娃兒,“珊兒、瑚兒,好乖,幫姨姨說謝謝,回去給你們糖果吃。”
幸好有珊兒、瑚兒留住救命恩人,徐蘋微微欠身道:“多謝前輩相救!”
她拉過徐晨,也要他答謝。
徐晨還未開口,那釣客就道:“又叫我前輩了!”
好熟悉的聲音!徐蘋抬眼望向那釣客,一接觸他那深邃的眼睛,她櫻口微張,再也說不出一句話,怎麼是他?萬里無蹤怎會來到政陽城?他不是到塞外了嗎?
“不認得我了,徐姑娘?”他笑着。
難怪她認不出他,他是不一樣了,換了一件灰布長衫,髯盡數剃除,露出稜角分明的下巴,而透青的鬚根仍寫着他的粗獷,也顯出他的年輕神采。而過去扎在腦後的頭髮則中規中矩地盤起,繫上一方灰色頭巾,頗有一番飄逸儒俠的瀟洒風貌。
望着於磊,徐蘋的粉頰緩緩地泛起兩朵紅霞,她推了推徐晨,“快跟於……於大哥說謝謝。”
徐晨有模有樣的拱手作揖,“多謝於大哥!”他對這位大哥的身手佩服得不得了,學着父親的口吻,“於大哥武功真好,請到舍下作客,在下略備水酒答謝。”
徐蘋聽得好笑,“是了,你是我徐家姐弟的救命恩人,既然你已來到政陽城,就請到舍下一游,讓我們盡地主之誼吧!”
於磊遲疑着,“這不方便吧!”習慣在外頭浪蕩的他,最怕拘謹,萬一話不投機,更是自討沒趣。尤其此刻對着徐蘋那張俏臉,他告訴自己,不能再陷下去了,浪子本無情,他已做太多。
想移動腳步,又被幾個男童拉住,“於大哥,你教我們武功嘛!我要學你救阿晨的那一招。”
“不要,我要學釣魚,我爹從來沒有釣過大魚。”
“笨,有了武功就會釣魚,還要學?”
最後還是徐晨拉拉於磊的衣角,“於大哥,來我家嘛!不然我爹會罵我不懂禮數。”
拗不過這群小童,於磊牽起徐晨的手,“既是徐公子的邀請,在下就恭敬不如從命!徐姑娘,叨擾了。”
徐蘋低下頭,細聲道:“哪裏的話。”
眼光一瞥,珊兒、瑚兒又爬到於磊的身上,眾男童也簇擁在於磊身邊,這群小孩,變節得還真快,崇拜的對象一下子就轉移到於磊了。
她拉開珊兒,“你們別纏人了。”
“哈!沒關係!”於磊爽朗地笑道,他將珊兒抓到肩上坐着,瑚兒立即哇哇大叫,他連忙安撫她,“你也有份。”兩手扶好,兩邊肩頭各坐着一個女娃兒。
其他小孩只恨自己長得太高大了,不能坐上那強壯的肩頭。徐蘋在前頭帶路,神思遊盪,想到她也曾緊緊地抱住他……
夕陽西下,霞光打在她的臉上,她的臉更紅了。
☆☆☆
天色微明,於磊躺在大床上,好像作了一個不真實的夢。
床褥是乾淨的,棉被是新曬的,枕頭柔軟,房間舒適,但在這個陌生的環境中,他前所未有地失眠了。
他過慣粗菜淡飯、餐風露宿的日子,教他在這安樂窩躺上一晚,反而輾轉反側,渾身不自在。而昨晚的盛宴更是如坐針氈,一下子接觸這麼多翱天派的人物,滿場忙着敬酒,接受徐家親戚的道謝,回答眾人好奇的詢問,一晚下來,竟比走上一天的路還累。
他將手枕到腦後,仰看潔白的床幕,暗自苦笑着。幾日前他改頭換面進政陽城,為的就是流連大街上,一窺夢中佳人,本已準備離去,卻陰錯陽差地救了徐晨,以致成了翱天派的座上賓。這種行徑,非他萬里無蹤所應有的啊!
徐蘋,徐蘋!他在心中念着這個名字,從她離開薛婆婆那兒,他就聽聞王棠欲殺害徐蘋,於是一路上暗中保護,救她一命,而這也不過為他的行俠仗義事迹再添一筆而已,怎知,這一筆的影響力竟是如此大!
他猛然坐起身。不行,今天該走了,待會兒他一定要向大家辭行。
於磊穿好衣服,走到外頭的庭院舒展筋骨。冬日的清晨,空氣猶透着冰涼,地上也結着霜花,他想,還是到塞外看那浩瀚白雪,一逞男兒豪情吧!
遠遠地傳來孩童的呼喝聲,於磊循聲前行,走過幾進院子,來到一處豁然開朗的大空地,七、八個小童正在練習拳腳功夫,舉手投足之間,甚是有模有樣。
小童們一見到於磊,全部主動停止練習,一涌而上,拉着他喊叔叔叫哥哥的,“教我們武功嘛!我也要萬里無蹤。”
於磊拍拍他們的腦袋,轉向一旁的徐蘋道:“那要問你們的小師父答不答應了?”
昨夜與於磊吃過一頓晚飯後,徐蘋的神色已經自在許多,見到孩子們再度變節,不禁又好氣又好笑,“不行,你們一套基本功夫還沒練完,不能學別的。”“姑姑!”有人哀求。
“還不快打,打完就叫於大哥教你們武功。”
眾小童趕緊站好,以最快的速度演練方才的招式,滿場小手小腳飛舞,令人看得眼花繚亂。
於磊問道:“你是他們的師父嗎?”
徐蘋眼裏仍注意孩子們的動作,“不是,他們各自拜了我爹、師伯、師叔為師,你也知道小孩頑皮好動,老人家沒有時間仔細指點,便叫我一天抽一、兩個時辰督促他們練武,結果,翱天派的小孩全送來讓我指點了。”
“難怪你昨天帶了一群孩童出遊,咦?昨天好像沒看見他?”他指向一位衣着考究的小男童。
“喔!那是本縣藍大人的小兒子,拜我爹為師,藍大人不想小公子嬌生慣養,於是送了過來,和同年齡的孩童一起練習,藍大人敬重武人,還滿禮遇我爹的。”
於磊想了一下,“這位藍大人莫非和開國大將藍玉有關係?”
“聽說是親戚吧!”
“那徐掌門也參與藍大人縣衙的事了?”
“不,我爹不管政事,他說他不懂權術那一套,還是做個坦蕩的江湖人物,我們翱天派與縣衙的關係就僅止於這段師徒情份。”
“還是徐前輩有先見之明。官途險惡,比起江湖風險,恐怕更勝三分呢!一個胡惟庸冤獄,延宕十年,牽連數萬人,大明王朝才開國二十來,竟不厲精圖治,專殺功臣……唉!不說這些了。”於磊瞧着孩子們,轉移話題,“看來這些孩子很喜歡你。”
“呵!情勢不同了,你一來,改向你投誠!”
於磊笑道:“那可真是罪過了,我還是趕緊離開為妙。”
徐蘋聽了一驚,於磊來去如風,只怕一轉眼,又見不到他那俊朗的面容,“這……於大哥,難得你到政陽城作客,孩子們也喜歡你,不如就為他們多留幾日。”
於磊想要開口推辭,徐晨已練好功夫,跑來喊道:“我練好了,大姐,可以教於大哥教我了嗎?”
“當然可以。”徐蘋微笑示意。
看樣子,三兩天是走不掉了,於磊暗罵自己自作自受。
好不容易應付完這群小童,他們各自學了幾招簡單的招式,這才歡天喜地回家。於磊用手抹去頭上的汗珠,徐蘋適時遞過一條綠色手巾。
兩人到一邊的石椅坐下,上面已擺上一碟糕餅和茶水,“於大哥,不好意思,麻煩你了。”
於磊用手巾擦臉,一股清幽的花香鑽進鼻孔,頓時心曠神怡,“這沒什麼,我小時候也喜歡纏着人家教我功夫,人家不教,我可是死纏爛打,黏到人家非教不可。”
“那他們都願意教了?”徐蘋拿給他一塊甜糕。
“是啊!不然我這身功夫哪裏來?”
“真是難以想像,沒有師承門派,竟能學得這等好身手,昨夜你說的時候,我爹他們都不太相信。”
“你相信嗎?”於磊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看過你的身手,怎會不信?”徐蘋還是不太習慣這張年輕的臉孔,沒了髯,他的表情更清楚了,原是一臉的不羈,此時怎會有着深深的眷戀?徐蘋微紅了臉,喝了一口熱茶,“我倒是想親自領教於大哥的功夫。”
於磊吞下甜糕,“好啊!我也來見識名震江湖的翱天劍法。”
徐蘋進屋拿了兩把長劍,“於大哥,現丑了!”揮劍灑出,迴旋一個曼妙的身姿,宛若天女散花。
於磊心神盪馳,跟着脫劍出鞘,剛強有勁,虎虎生風,哐地一聲,兩人長劍相碰,擊出電光火花,然後就是變化莫測的招式相接。
於磊的劍招詭奇多變,他並不刻意出招,而是循着徐蘋的劍招空隙,巧妙出擊,手法流轉間,依稀可看出某些劍派的影子,但又不甚相像,他沒有固定的招式,而是興之所致,劍招隨心生。
徐國梁正好路過,站在迴廊下觀看。於磊出招越多,他越是讚歎信服,原先他還不太相信他就是聞名江湖的萬里無蹤,如今見識於磊的真功夫,也不由得甘拜下風。
數十招下來,徐蘋香汗淋漓,氣息微喘,即使她知道於磊有意讓步,劍招既緩且平,但她還是無法招架他蘊含其中的凌厲銳氣。
一個閃失,徐蘋長劍落地,她回身避過於磊的劍氣,腳步卻是一滑,就要仆倒在地;於磊眼明手快,左手環住她的腰身,用力一帶,讓她靠上他的胸膛,兩人皆得以穩穩站住。
臉頰貼上他胸膛的那一剎那,徐蘋清楚地聽到他的心跳聲,也聞到了他特有的男人氣味,她知道父親在一旁觀看,霎時臉紅耳熱,抓着於磊的臂膀,急急穩定身子,退離他數步,低頭道:“於大哥,讓你見笑了。”
“徐姑娘果然技冠群英,徐掌門後繼有人了。”於磊向著走過來的徐國梁拱手為禮。
“是你英雄出少年呵!”徐國梁稱讚道:“今日得見萬里無蹤的好功夫,老夫真是服了!服了!”
“不敢!在下只是和徐姑娘切磋,還望徐前輩指點。”
“該是老夫向你請教才是,看來非得多留你幾日不可,咱們好好切磋切磋翱天劍法的盲點。何況你是蘋兒、晨兒的救命恩人,也就是我翱天派的恩人,改日叫蘋兒帶你四處走走,政陽城山明水秀,你好好玩賞,安心作客!”
“豈敢叨擾徐前輩……”
徐國梁笑道:“當作是一家人吧!不要客氣。”
家?於磊這輩子還不曉得什麼是家。自幼到大,他總是一個人,從不知道什麼是家的溫暖,此刻,他忽然了解徐蘋在除夕夜黯然神傷的心情。
回頭見到徐蘋流汗嬌喘,他從腰間掏出手巾還她,徐蘋接了,卻是不擦,只是折起來放進袖子裏。
一個無言的動作,徐國梁看見女兒露出前所未有的羞怯神色,面容卻是分外明亮動人,他也曾少年,立即明白是怎麼回事。
徐蘋收拾長劍,一陣寒風吹來,揚起她的細柔髮絲,空氣中飄散着她若有似無的發香,於磊一吸氣,彷彿又感受到她在他懷中的柔軟。
這輩子,他是註定當不成感情的浪子了。
☆☆☆
破天荒地,於磊在徐府已經住上一個月了,過去他停留同一個地方,絕不超過三天。這回,為了佳人,他一延再延,遲遲無法決定起程。但一顆飄蕩無拘的心,早已遠離。
由於政陽城是翱天派的地盤,眾人知道翱天派來了萬里無蹤,又是徐家姐弟的救命恩人,莫不爭相邀請。
這些日子,徐蘋陪在他身邊,兩人已逐漸熟稔,於磊除了避談身世來歷之外,他倆無話不談,在城裏城外,留下歡笑的足跡。
這日。
於磊終於下定決心,“我該走了,再待下去就不是萬里無蹤了。”
知道他遲早還是要離去的,徐蘋壓下難過,故作輕鬆地道:“那就準備給你餞行了,你這一去,又不知道是幾萬里。”
“說得好,我打算去昆崙山的險峰走走,挖挖藥草,也想去東南沿海搏浪,抓它幾條大魚,不過,我還拿不準走哪個方向啊!”
就像初次離別,他原先打算往北走,後來又改變心意向南行,她是無法抓住他的行蹤的。徐蘋曾問他為何進政陽城,他只是回答北方太冷了。
應該不只是這個理由吧!徐蘋不敢胡亂猜測,她總是摸不清他的底,也不知他在想什麼?這麼久了,他還是客客氣氣地稱她為徐姑娘,為兩人之間隔起一道防線,而她一個姑娘家,又是翱天派的門人,能向行蹤無定的他表達什麼呢?
吃過最後一晚的餞別席,眾人散去,徐蘋回到房裏,坐立難安,她在房裏來回踱步,最後終於下定決心,拿起藏在箱子內的荷包,往於磊房間而去。
於磊仍未入睡,見了徐蘋,驚訝地道:“徐姑娘,這麼晚了……”
“你明天一早就要走,我……就不送行了,現在……現在來向於大哥道別。”
徐蘋垂下頭,聲音越說越低,最後一個尾音幾乎是梗在喉頭。
於磊站在房門邊,心裏雪亮,但他仍微笑道:“人生相聚,終須別離,你不要難過。”
徐蘋仍不敢抬頭,深怕會剋制不住她的淚水,“我知道,反正你來來去去,還是會路過政陽城,到時就請回來看看我們。”
“當然,這些日子多謝翱天派的招待,政陽城的好山好水,於某永生難忘。”
好山好水之外,他是否還記得曾伴他同游的女子?徐蘋捏了捏手上的荷包,“這個……這個送給你。”
於磊接過一看,灰色布面的荷包縫線細膩,上頭綉着竹石雀鳥,構圖清雅,旁邊還綉有一行字——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
何等含蓄可人的柔情女子啊!於磊又心動了,但是,他告訴自己,這次一定要走得乾乾淨淨,不留回憶,更不留情,他天生放蕩無蹤,絕不為情羈絆,也不願別人寄情於他。
徐蘋又道:“我看你的銀票銅錢沒一個收處,給你縫了這個荷包,系在腰間,貼身又不露白,希望你喜歡。”
“謝謝!”於磊盯着那兩行詩,“天下雖大,何處不見明月?你看月,我也看月,都是在同一個明月之下,也不算別離了。”
是這樣嗎?明月會為她傳遞訊息嗎?還是共看明月,相思淚垂?徐蘋的心擰絞了起來,於磊是如此地洒脫,他心裏沒有她,她就不該纏絆他,只是,愛慕之情如同漫生的水草,緊緊地纏住她,直教她淹沒在滔滔逝去的流水裏,浮沉、窒息……
忍不住滿腔心酸,“於大哥……”兩道淚水終於滾落而下。
於磊大驚,“徐姑娘,怎麼了?”
“請你別走。”也不管姑娘家的矜持,徐蘋說出了她最想說的話。
“傻丫頭!”他從未如此叫她,我見猶憐呵!卻是不能害了她,“你忘了嗎?天地是我家,忘形於江湖,才是我的生活。”
“我沒忘。”徐蘋抹一抹眼淚,“你是應該回去天地之間,抱歉,我不該留你。”
“不要說抱歉,今晚大家也一直勸我留下,只是再留下去,我就變成翱天派的人了。”於磊玩笑道。
“如果可以的話,我也想學你四處流浪,放寬心胸,不為世事所苦。”這倒是真話,凡事看得開,她也不會為此刻的難言之情所苦了。但是她走不掉,翱天派需要她。
“你過不慣的,浪跡天涯看似快活,但日晒雨淋,山林之間又多野獸……”
徐蘋笑了,“我明白,要武功高強如於大哥者,才有本領浪跡江湖。”
“你是一個姑娘家,應該嫁個好夫家,安穩地過下半輩子,他日你若成親,不要忘了寄張請帖給我。”
成親?此時一別,今生今世再與他無緣。
徐蘋眼眶又熱了,可仍輕笑着:“你四處飄泊,這喜帖恐怕投遞無門呢!”
“只要你在成親前一個月放出消息,我在天涯海角都會趕來喝一杯喜酒,翱天派嫁女,將是何等的江湖盛事!”
“好,那就一言為定了,於大哥,你一定要來喝我的喜酒,以後晨弟娶妻,你也要回來。”
“沒問題!”
言盡於此。徐蘋強顏歡笑,“夜深了,你該休息了。”最後望向那對深邃的眼睛,她又忍不住哭了,淚水撲簌簌地掉落,她忙轉身拭淚,“我回去了。”
人非木石,豈能無情?她的淚全是為了他啊!於磊心頭火熱,忘情地喊住她,“徐姑娘!”
徐蘋腳步僵住,背對於磊,不敢淚眼相看。
望着她微微顫抖的肩頭,於磊伸出手,直想把她攬入懷中,聞她的發香,撫慰她的憂傷,他不願她難過哭泣,他也想全心全意地愛她,可是,他不能……
他是不羈的萬里無蹤,不應也不願有牽挂,他不適合她啊!
不要害她吧!一時的離別之苦,很快就會過去,只要她熬過了,他日嫁得好夫婿,這段少女情懷也就過去,他還是與她無關的浪子。
他的手臂停在半空中,指頭微觸她的髮絲,終於還是縮手了,他沙啞着聲音道:“徐姑娘,保重!”
徐蘋捏緊衣角,聲音哽住了,更不敢轉身看他,於是點了點頭,快步跑離,身影一下子隱沒在夜色中。
於磊長嘆一聲,掩上房門,心頭驀地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