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言蘿,你要做什麼……”風大驚,忙上前幾步。言蘿見他走近,反加快了後退的腳步。她微微一笑,對風道:“不要緊張,我又不是你,自殺向來不是我的個性。我只是累了,想休息一下。”
“休息?”風怔了下,看向言蘿身後懸崖,“轉生崖?”
言蘿點點頭,竟然唱起曲子來:“隰桑有阿,其葉有難,既見君子,其樂如何。隰桑有阿,其葉有沃,既見君子,云何不樂。隰桑有阿,其葉有幽,既見君子,德音孔膠。心乎愛矣,遐不謂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是《詩經。
小雅》中的一首詩,說的是女子對男子摯愛之情。
“言蘿……”風向前。
“放手,也許會是另一片天空;忘卻,也許會是另一段人生。”言蘿記起謐兒說過的話,隨口說了出來,“忘與不忘之間,到底是哪種比較快樂?孟讓朋喝下孟婆湯,讓他忘了對謐兒的愛戀,朋的苦由此終結,似乎,也很好。”
她向後慢慢退着:“如果我就這麼墜下轉生崖,不用任何靈力,我會不會轉世到人間?如果我喝過孟婆湯,會不會把我的痛苦都忘掉?我會不會比較幸福?”
“言蘿,你不可以——”風漸漸逼近,伸手要去捉她。她卻忽然腳下一滑,向後跌倒,從黃泉路上掉了下去!而她的下面,正是人界通路和黃泉的分界線。
“言蘿!”言蘿懸在半空中,風抓住她一隻手。他試着將她拉上來,卻怎麼也用不出力氣。風自然知道是言蘿在作怪,他在黃泉旁靈力受限,此刻心中焦急,說話竟也不加思索:“下面是黃泉,你上來!你要做什麼我都答應你,只要你上來!”
言蘿倒是一笑,笑顏極美:“就怕我要的,你答應不起呢。”說著手竟是一松,風更加惶急,喊道:“怎會答應不起,我——”
他一句話尚未說完,只覺手中一空,言蘿竟然放了手。他大驚,見紫色身影向黃泉墜下,言蘿本來笑吟吟的臉上現出一絲痛楚。他心中忽然空蕩蕩的,起身便要躍下去,卻被人拉住。
“風!你要做什麼?!言蘿跳下去,你也要跟着跳嗎?”逐羽失去了平靜,拽着風喊道。
“她……她墜入黃泉……”
“你仔細看看,她自己能控制方向,墜向著人界去了。你要是墜下去掉入黃泉,才是辜負了她!”逐羽道,“你還不明白嗎?她就算自己死了,也不要你有事!”
風向下看去,言蘿果然越墜下越靠近轉生崖,遠離黃泉。他鬆了口氣,只覺一身冷汗。
轉生崖,魂魄度過奈何橋,喝過孟婆湯后,從轉生崖盡頭墜下,墜至人間,投胎轉世,繼續另一世的顛沛流離、愛恨情仇。
一碗湯忘情,一座崖隔斷,來世的我,再記不起今生的你。
跳下轉生崖,是證明她要忘卻嗎?
人間。通州。
此時正是春暖花開之際,草長螢飛,和風習習。陽光照在身上,有份暖意,又不會太過炎熱。風中夾着新鮮的青草氣息,熏人慾醉。一間小小農舍旁,一紫衣女子坐在田埂上,半長不長的草柔順地在她身下延伸。她身邊站着一名身穿粗布衣衫的男子,左手握着鋤頭,右手掩在長袖中。
“小蘿,該回去吃午飯了。”男子開口,聲音有幾分喑啞。
“泓哥哥,我不餓。”言蘿搖搖頭,“你自己回去吧,曲姐姐在等着。給我捎個饅頭回來就成,我想多待會兒。”
泓宿嘆了口氣:“又在這兒發獃?小蘿,你這樣為他,值得嗎?”
言蘿向後伸臂,發垂下來垂到地上,和草絞在一起:“泓哥哥,你和曲姐姐經歷那麼多苦難才得一世相聚,值得嗎?”
泓宿失笑:“說不過你這張嘴。”右肩一動,衣袖撫過她臉頰,“我唯一後悔的是和月老鬥法的時候用力過度,以至沒多留點靈力解你身上的金之印。要我早知道你會來救我們,才不會盡全力和他相拼!”
“我也是剛巧趕那個時間找到你,性命相搏之際,哪裏有僥倖可想。”言蘿笑道,“再過些日子,你的靈力也就該回復的差不多了。早一點晚一點,有什麼關係?反正又不是可以威脅性命的印。”
“逞強。”泓宿笑笑,“那我先回去了,多吃點飯,爭取快點回復靈力。”
言蘿看他離去身影,笑着:“又不是吃飯就可以變成靈力的,多吃點小心變胖子!”
泓宿漸漸走遠,言蘿也不顧忌甚麼形象,向後一倒躺在草上。雙臂伸開,眼睛閉上,感覺春的味道。
值得嗎?泓宿問。不值得嗎?她回答。
這世間,值不值得不是別人說的,是自己想的。只要自己覺得值得便是值得了,誰也沒有尺子替別人衡量。
閉着眼,卻看到了無數個他,初識時的氣急、相熟后的寵溺、雨死後行屍走肉般的、照顧謐兒時,明明在意卻只遠遠看着的……和他的一幕幕滑過,心中感情洶湧,嘴角卻始終掛着一抹笑。
身邊響起緩緩的腳步,然後停下,坐在草地上悉悉嗦嗦的聲音。是泓宿回來了,還滿快的。
“我想,每個人心中都會有一個人或一件事,是為之付出一切都不會後悔的。
我為他,他為雨,泓哥哥你為曲姐姐,都是如此吧?“言蘿依然閉着眼,輕聲道。
“第一次見他,我誤殺了他身邊的鳥兒,他打了我。他說,很多東西,失去就再也找不回。他說爹是愛我的,只是承受不了沒有娘的痛苦。在所有人——包括你——都離開我、背叛我的時候,他來到我身邊。”
“我只有他,我只有他了。當這種依戀漸漸變質的時候,我也清清楚楚看到,他的眼睛在看着誰。於是我裝不知道,於是我還是那個撒嬌扮痴的小言蘿,在他身邊跟前跟後。直到雨愛上了袁正,嫁給了袁正,然後……被他殺死。沒有人能想像到那時的風有多瘋狂,我在他身邊看他的痛苦,幾乎忍不下去想要哭着抱緊他,對他說不要那麼傷心,沒有雨,他還有我啊……”
“可……我哪裏及得上雨在他心中的位置?若他那時魂滅,也許對他真是種解脫,可我……我很自私,我不想他死,不想承受這天下間再也找不到他的痛苦,於是我處處和他作對,讓他放心不下我。他也有謐兒要照顧,謐兒……她長得和雨幾乎一模一樣。風把所有寵愛都放在她身上,卻對她極其疏遠。我想,風是怕的,怕謐兒走上雨的路。結果,謐兒嫁給了袁正的傳人。”言蘿笑了笑,“子塵那傢伙是一個長長的故事,改天我詳細給你講來。他們會很幸福很幸福地在一起,而我,還有風,仍在地府。”
“沒有謐兒,誰來牽制風?很巧的,我居然見到了逐羽,又一個和雨長相相同的人。我安排了一切,就是沒來得及安排好我的忌妒心。當我看他們在一起談笑時,當我若無其事調侃他二人時……”言蘿捂住心口,“我幾乎恨不得當即死掉,再看不到他們……可我就是沒出息,明知道心痛,還要看下去……”
“現在好了,失去的得到了,殘缺的補償了。可我……我算什麼……我又怎麼辦?我其實沒那麼好的偽裝功夫啊,我說著只要他留下、只要他幸福就好……可我真的希望,讓他恢復笑容的人是我,只有我!撫平他傷痕,讓他淡忘往日的,應該是我……“言蘿喃喃道,一滴淚水從緊閉的眼縫間滲出。
“很沒用吧?我耶,最調皮鬼點子最多最會拌豬吃老虎從來沒吃過虧的我耶……他明明是個傻子是個獃子是個懦夫,為什麼我要這麼在意他,在意到把自己的所有目標都拋開,就看着他一個的程度。最悲哀的是,我做的一切,都只能讓他越來越討厭我,泓宿你說——”
言蘿起身,睜開眼,手伸出去想要抓泓宿衣服來“摧殘”一番。忽然間,她的手僵在空中——身邊坐着男子的臉全然陌生,根本不是她想像中的泓宿!
“你是什麼人?”言蘿愣了一霎,倒也不見慌亂,臉上還掛着淚水,卻瞬間笑了笑,“偷聽小女孩哭訴很有意思嗎?閣下知不知道什麼叫‘非禮勿聽’?”
“顏淵問‘仁’。子曰:”克己復禮為仁。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為仁由己,而由仁乎哉?‘顏淵曰:“請問其目?’子曰:”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顏淵曰:“回雖不敏,請事斯語矣!’”那男子起身答道,“不知姑娘知不知道孟子之母曾用此語教訓過孟子……”
他此言甫出,忽覺自己失言,忙住了口。言蘿卻毫不在意:“孟子因其妻裸於私室而欲休妻,孟母言道‘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非禮者乃孟子,而非其妻。”
男子頷首而笑:“此處既非私室,姑娘又怎能怪在下非禮?我自覓一處歇息,姑娘不聞孔夫子言道‘非禮勿言’嗎?”
“哼,孔孟之道不過迂腐之言,防君子不防小人!”言蘿橫了他一眼,嗤道。
“聖賢難當,作小人又怎樣?”男子笑道,“唯小人與女子為難養也。聖人眼中,你我本是一路貨色。”
言蘿也笑了,她站起一躬身:“請問這位一丘之貉姓甚名誰哪裏人士要去何方?”
“在下姓劉,名為望鏞。漂泊天涯仗劍……”他看了看自己腰間,藏青色的長衫上配着一把刀。也不在意,馬上改口,“……持刀行俠。”
“哦?那莫非你是位俠客?”言蘿靠得近了幾分,眼睛閃閃發光。
“俠客不敢當,最多不過是遊俠浪子,四處浪蕩罷了。”那男子劉望鏞說著,冷不防手忽然被言蘿抓住,他吃了一驚,喝道,“姑娘,你做什麼?非禮勿動——”
言蘿搖着他的手:“那勞什子的聖賢之語,不聽也罷。”她用充滿期盼的眼光看着劉望鏞,“你一個人浪跡天涯會不會悶啊?有的時候遇上危險、或者得個頭疼腦熱卻沒人照看,會不會覺得自己很可憐啊?”
劉望鏞連連擺手,向後退去:“不會不會。”
“別逞強,你一定會的。”言蘿根本不聽他說什麼,逕自道,“我一直想當一名女俠,你帶我去闖江湖好不好?”
“這怎麼可以?你我初次相見,你連我是什麼人,是好是壞都分不清楚,怎麼可以跟我闖江湖?何況江湖哪裏是你該闖的?”劉望鏞想也不想,直接拒絕,“更何況男女授受不親——”
“你看你看,又迂腐了吧?”言蘿拽住他袖子,“反正我下定決心了,就算你不同意,我也賴你賴定了!”
劉望鏞試着抽回手,卻抽不回。他又不好當真用力掙脫——話說回來,當真用力也未必掙脫得了——兩人頓時僵住。直到旁邊一個聲音傳來:“小蘿,你在做什麼?這人是誰?”劉望鏞方才鬆了口氣。
過來的人是泓宿,他把左手拎着的盛食物的籃子放到一邊,走到二人旁。劉望鏞很費力地做了個拱手的動作:“這位兄台——”
“泓哥哥泓哥哥,我要和這人一起闖江湖,你說好不好?”言蘿飛快打斷劉望鏞的話,一隻手仍是拉着他的袖子,另一隻手捉住泓宿的手。
“他是什麼人?”泓宿問道。
“他叫劉望鏞,自稱是浪子兼遊俠,但我怎麼看都是一迂腐書生。”言蘿笑着回答道。
劉望鏞在一旁又好氣又好笑,等着泓宿出言反對。沒想到——“好,那你去吧,路上小心。”泓宿應道。
“你怎麼當哥哥的?我是一個陌生男子啊,你怎麼能讓你妹妹跟着我闖什麼江湖?”劉望鏞忍不住出口抗議。
“第一,她不是我妹妹;第二,她自己想做什麼是她的事;第三,我相信她想做什麼必然有她的道理;第四,天底下沒有人能犟過她的,你還是從了吧~”
泓宿開始幾句話還正兒八經的,說道後面居然語氣越來越頑皮,最後還哈哈大笑了幾聲。
“你,你們——”劉望鏞不想理會這一對怪人,揮袖欲走,卻被人緊緊拉住。
他轉身看去,只見言蘿一臉壞笑:“泓哥哥說得對,你還是從了吧!”
瘋子!這一家都是瘋子!
“怪人果然與眾不同,耕地都要用單手。”劉望鏞坐在樹下,一隻手被言蘿緊緊扣住。他看着泓宿在田裏耕作,冷哼了一聲。
“如果鋤頭可以固定在右臂上,他會用兩隻手的。”言蘿也不着惱,帶笑言道。
“固定?”劉望鏞疑惑問道。
“看不出來吧?我就說這麼藏在袖子裏肯定看不出來。”言蘿得意道,“泓哥哥右手已經被‘卡’——”她比了一個砍的手勢,“——掉了,就算想用兩隻手也用不上力氣啊。”
劉望鏞一臉震驚,想不出她怎麼能如此平靜說這件事。言蘿笑着續道:“你不知道,他手斷掉的時候流了好多好多血呢,能活下來也算是命大啦。要不是因為失血過多,他也不會慘到連一個印都解不開的程度……”
“什麼印?”劉望鏞忙問道。
“呃……金木水火土……”言蘿忽然一顰眉,“啊!”
“你怎麼了?”劉望鏞只覺得她手心冰涼,心中一驚。
“就是類似於毒蠱一類的東西,發作起來還真痛。”言蘿笑笑,“喂,你可不許在我發作的時候逃跑哦!”
她手一松,暈倒在地。
“言姑娘,言姑娘!”劉望鏞喊道,他單手扶起她,只見她面如死灰,唇邊卻猶帶着笑。
“泓公子,言姑娘怎麼了?”劉望鏞慌得滿頭大汗,向田裏喊道。
泓宿看了他二人一眼,然後俯首繼續耕田:“老毛病發作,你送她回去吧。”
“啊?”劉望鏞愣了下。
泓宿右臂抬起,指向遠處:“我家在那裏,內子在家中,她會告訴你住在哪兒的。”
“你怎如此放心?萬一我心懷不軌……”劉望鏞問道。
“心懷不軌的人是不會這麼問的。”泓宿頭也不抬,喊了句,“不許跑啊,萬一她醒了找我要人,我可給不起!”
“……”劉望鏞無語,這種“威脅”還真是新鮮。
被這種話“威脅”到的人更奇怪,劉望鏞便是一個奇怪的人。
泓家離農田並不遠,周圍農舍也不甚多,很容易便可以看到——一看之下劉望鏞就可以斷定那是泓家,怪異風格和他極其相符,在周遭院落中卓然出群。
敲了敲漆成“土黃”色的大門,院內傳來一個輕柔的聲音:“誰啊?”
女子聲音極美,聽來也很溫柔。劉望鏞心裏一寬,料想這定是泓夫人,似乎不是太奇怪的人,問道:“請問這裏是泓家嗎?泓公子讓我送言姑娘回來。”
“哦。”門隨即而開,“請進。”
門內女子粗布衣掩不了窈窕身形,一雙眼亦是靈動如水,但凝脂般的臉上,幾道血痕破壞了本來的美麗,顯得極猙獰。她見劉望鏞驚詫眼光,微微一笑側過臉去:“鄉間女子粗鄙,嚇到公子了。”
劉望鏞只覺心下苦澀:失去右手的相公,容顏被毀的夫人,和時刻可能發作的“妹妹”。天公何在,怎能如此折磨這一家?
“是在下失態。”劉望鏞低低聲音。
那女子飛快看他一眼,然後目光落在他懷中。她嘆了口氣:“言蘿這病,何時才能去了……”
“病?”不是毒嗎?
女子看着他:“其實我也不知言蘿是為何而苦,她和宿之間的一些事,我是不清楚的……”她忽覺自己多語,轉了話題,“公子行了這一段路,該很累了吧?
請隨我來。”
二人進了院中一間小茅屋,劉望鏞踏入門中,便是一愣。屋內深深淺淺的紫色和藍色,有一種奇異的和諧。他徑直走向床,小心將言蘿放下,鋪開被子,然後放開床邊藍色簾幔。不忍多看一眼她蹙起的眉,他轉身向門口走去。
“言蘿待會兒便會醒來,請公子在此照看她一會兒,我去準備晚飯。”女子攔住他,指了指屋中椅子,“我先給公子沏碗茶來,公子稍候。”
果然是一家人……“泓夫人,在下是一男子,孤男寡女共處一室,於言姑娘名節有礙。”劉望鏞道。
“你不說我不說,誰知道你們共處一室?”女子笑道,“且名節云云,不過是禮法定出來的無理說法,於我們何干?”
“泓夫人——”
女子已走到門口,頭也不回道:“這位公子,我家外子並非姓泓,我叫曲紈珂,外子跟我姓氏,您叫我曲夫人即可。”
劉望鏞看着曲紈珂出門,只覺啼笑皆非。
言蘿不久醒轉,睜開眼便見到對面劉望鏞放大的臉,嚇了一跳。心中不禁暗笑,他嘴上說得不甘不願,其實還是關心她的。像此刻,他瞬間後退並調回漠然的臉上免不了一絲赧色,訕訕道:“言姑娘,你醒了……”
言蘿點點頭,一掀被子,下了床。
“言姑娘,你好像病得很重,還是在床上多休息一會兒吧。”劉望鏞忙阻攔她。
“哎呀,這是老毛病,我已經習慣了,沒事的。”言蘿拉過椅子,坐在劉望鏞對面,“剛才我的提議你還沒答應,再考慮下怎麼樣?”
“言姑娘,在下實在是——”
“別‘言姑娘言姑娘’地叫,叫我言蘿就好。”言蘿打斷他,“反正我是要去闖江湖的,你要是不陪我,我就自己去嘍!”
“那你的病?”劉望鏞先問心裏最關心的。
“再三五日泓哥哥就能恢復,到時候我就沒事了。”言蘿微微笑道,“其實這病也沒什麼,要不是和月老頑固對上的時候,死李老頭拿他那破金塔偷偷砸我,我怎會落到這境地?幸好我靈……武功高強,否則泓哥哥和曲紈珂這兩條小命能不能保存下來,實是難言啊。”
劉望鏞一震,眼中微有些情緒閃過:“你、曲公子和曲夫人,似乎多災多難啊!”
“西天九九八十一難,和所愛之人相守,卻是最大的難。”言蘿出神道,“愛人對方卻不回應,相愛是難;相愛卻處處阻礙,相守是難;朝夕相對相厭,相伴到老是難……死前攜手一笑,要多大的造化才行啊!”
“看得出曲公子和曲夫人一定經過很多風波。”劉望鏞淡淡道,“希望他們可以不離不棄,攜手到老。”
“他們盼了千年方得一攜手,我相信沒有什麼能夠分開他們的。”言蘿答道,眼中堅定無比。
“言蘿你醒了啊,喝點茶水解解毒。”曲紈珂笑吟吟推門進來,笑容柔和了臉上疤痕。
言蘿劉望鏞接過茶謝了曲紈珂,三人聊了幾句,天色近晚。曲紈珂去準備晚飯,仍余言蘿和劉望鏞相對。劉望鏞見言蘿精神有些不振,勸她她又不回床上,只能任她斜倚在椅上,給她講些江湖趣事。言蘿大笑之餘,忽地問了一句:“江湖,當真如你所說般?”
“天下即江湖,人心即江湖。不管多少年,哪朝哪代,都是一樣的。”劉望鏞嘆道,“你何必硬是要去闖蕩江湖?就是這村村鎮鎮,又與江湖有何不同?”
“我一直想知道,和喜歡的人游遍天下是什麼感覺。”言蘿眼神悠遠,“想知道為什麼即使愛的人不在了,他也要離開。難道山水中的她的影子就如此重要,而我……”
她哽住了,劉望鏞見她表情,心中一痛。言蘿便是在金之印發作時都不曾露出太大的痛苦之色,在這一刻,卻如此憂傷。他幾乎是想也沒想地起身,手撫上她肩頭。言蘿自然而然順勢向前,靠在他懷中。
大門處傳來的打門聲打斷了兩人之間的靜謐,言蘿笑道:“泓哥哥回來了!”
跑到門外。
劉望鏞慢慢走到院中,看到院裏的情況,愣了下。來的人不是泓宿,而是兩名看似衙役之人。他們大搖大擺進入院中,趾高氣昂嚷道:“這家人呢?交茶稅!”
曲紈珂迎了上去,道:“二位官爺,我一家耕地為生,並未種茶苗,何來茶稅之說?”
衙役中稍高一人見曲紈珂的臉,鄙夷地退了幾步,道:“這茶稅可不是種茶之稅,而是官府為爾等跑前跑后的茶水稅,每戶六吊,不準遲交!”
劉望鏞聽此言,頓時氣笑不得。卻見曲紈珂竟真的拿出銅錢,忍不住喊道:
“且慢——”
言蘿微一皺眉,拉他一下:“獃子,民不與官爭,泓哥哥可沒那個閑心惹事!”
然此言已遲,兩衙役看向二人站處,眼睛俱是一亮。其中矮個之人搶先一步:“這位姑娘倒是未曾見過,不知姑娘和曲家什麼關係,跟我們回去衙門盤查盤查吧!”
劉望鏞一氣非輕,哼了聲:“官府課稅自有定數,豈有亂收雜稅之理?這位姑娘並未犯法,憑什麼跟你們去衙門?”
“呦,怎麼著,還反了你不成?”高個手一按劍,“老子就是官府,老子說話就是法。不信到衙里去,看是你有理還是我有理?”
劉望鏞冷哼一聲,手亦按住刀柄,本來溫文儒雅的臉上竟顯出極威嚴的神氣。
兩名衙役互視一眼,他二人是官場待久了的,這男子身上貴氣並非一般人能具有的,他們一看便知。此刻心中有些忐忑,不知是否該上前動武。
“彭縣令今兒還在岳府吧?要是在府衙里,我隨二位官爺去拜會一下倒也無妨。”言蘿語笑嫣然打斷僵持,“泓哥哥在通州落戶多虧彭縣令相助,雖然子塵已謝過彭縣令,但我們一點表示沒有,也實在說不過去。不如等岳府詩會過後,我隨子塵去縣衙,二位到時盤查也是不遲。”
“您說的是忘塵居士?”兩位衙役臉色一變,問道。
“子塵之妻是我至交。”言蘿笑道,“而子塵……他欠我的人情,這輩子是還不清了。”
“呵呵,忘塵居士是通州名士,姑娘既然是居士之友,哪裏還需要盤查……”
高個乾笑了幾聲,“即是如此,我等告辭。”
兩人幾步跑到門外,曲紈珂尤自叫道:“二位官爺,茶稅……”
“如此苛捐雜稅、如此強取豪奪,明朝氣勢怎能不衰?”劉望鏞恨恨道。
言蘿復嘆道:“天下皆如此,若無勢力無靠山,民不過是任人宰割的魚肉罷了。”
“那言姑娘為何阻我出手?”劉望鏞問道。
“言蘿。”言蘿看着他,“我叫言蘿。”
“言……”
“你自稱是遊俠,遊俠行俠仗義之後,繼續天涯漂泊。所以,不受約束。”
言蘿看着他,“而普通人,是需要活下去的。”
“活在這世上,本就是處處受制的。”言蘿嘆道,“可恨世事不能俱如願……“劉望鏞怔然看着她,不禁有些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