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魚兒一直不上鉤。

少年悠閑地坐在溪邊的一方大石上,手裏鬆鬆地握着釣竿,目光沒有一直留意着水面,反倒不時仰頭打量着那片純凈的藍天。

前夜剛下過一場大雨,驟雨過後,雲收得乾乾淨淨,水流也湍急了些,此時大概是不容易釣到魚的吧!

這個念頭在他心中一閃而過。雖然他是來釣魚的,卻一點也不在乎是不是真能釣到魚。林子裏有的是果樹,總能讓他飽餐一頓。不見得初一十五才能吃素吧!他可不想為了一點口腹之慾,就回家去自投羅網。

難得夫子今日回家探望妻小,不用再跟着他進書房「之乎者也」,哪有不逃學的道理?

今日他可是早早起床,趁着爹還沒發現就溜出家門,要是閃得不夠快,不是被逮進書房複習四書五經,就是被丟進帳房跟着總管看帳,那可多無趣。

倒也不是討厭讀書。只是--那些長輩從沒當過少年人嗎?

唉!

太好時光要浪費在唉聲嘆氣中嗎?他微皺的眉頭舒展開來,隨手摘了片樹葉吹着,雖是不成調子,也還算悅耳……

魚兒似乎也挺愛聽的。他眼明手快地拉起釣線,一條肥美的魚兒飛出水面,掛在半空中晃蕩着。

嘿!午餐可有着落了!

可是,這魚兒該怎麼殺法呢?好象還得去去鱗片什麼的,他從來也只見過廚娘打理得好好再端上桌的魚兒呢!魚鱗在日光下閃閃發光,倒是挺好看的,真的不能吃嗎?

心裏還在考慮這條魚的生死大事,耳中隱隱約約聽見一陣斷斷續續的呼喊,微弱得幾乎聽不清楚。

「救……命……救命啊!」

似乎是從河的上游傳來的……

他把魚兒扔回水中,拔腿狂奔。矯捷地越過河邊高低不平的石塊,終於發現水中隨着波浪起起伏伏的小小身子……

顧不得脫鞋去襪,他躍入水中,向那個隨時可能淪為波臣的人兒奮力游去……

丟了一條小魚,撈上來一條美人魚。

只是這條魚兒笨得多,連游水都不會。

石磊有點好笑的想着,她方才說自個兒從七歲左右就開始到河邊洗衣,可居然沒學會游水?

這姑娘家當真笨得可以。

不過她還不能算是姑娘,只是個小女娃,方才問過了,才十一歲呢。一回想到她在水中那狼狽的模樣,像只落水的小狗似的,手腳毫無章法的胡亂擺動,石磊就很沒同情心的笑開了嘴。

橫豎人也救到了,除了多喝幾口河水外,倒也毫髮無傷。只見她坐在大石頭上,雙手正靈巧地重新編着烏亮的辮子。

「你笑什麼?」她抬起因為驚嚇而略顯蒼白的小臉,不甚高興的問道。他顯而易見的嘲笑惹惱了她。

「喲!小姑娘生氣啦!」石磊忍不住就是想逗弄她。女娃兒心裏想些什麼全都寫在那張又笨又可愛的小臉蛋上了。「妳爹娘沒教過妳,對於救命恩人,是要以身相許的嗎?」

對這「以身相許」四個字,小女孩猶自懵懵懂懂,不甚瞭然,只隱約覺得,自己還是別問得太清楚的好。「哼!誰希罕你來救我?」

「喂,妳過河拆橋啊!剛剛是誰一直喊救命的?」

「我是喊了,可沒讓你來救啊!我有說誰誰誰來救我了嗎?分明是你自己多事。」小女孩不講理地說。「喂,你叫什麼名字,我可沒喊你吧?」

和這小女孩逗嘴真是有趣。「我叫石磊。來,喊聲磊哥哥來聽!」

「什麼磊哥哥?我說是一堆臭石頭!」

雖然挨了罵,石磊也不以為意。女娃兒的小臉上紅紅的,身子也不抖了,罵起人來可中氣十足呢!「小姑娘還識字呢!叫啥?家住哪兒?」

「我叫段玉初。」她隨口答道,話一出口才想到自己幹嘛告訴他。「家住--河邊。」

「原來是段小姑娘,小生失禮了。家住河邊?這條河可長得很,是百尺外的河邊,還是十裡外的河邊呢?」

「我怎麼知道!」他問得真是滑稽。「我是被河水衝下來的,又不是一步一步走過來的。」

說得也是,石磊也自覺問得好笑。「我看,我先來生堆火,讓妳把衣服烤乾,再送妳回家,好不好?」他邊說著,邊往四周瞧了瞧。雨是天亮前才停的,要找到可以生火的干樹枝可不太容易。「我去林子裏找找看有沒有什麼可以燒的,妳先在這兒等着,別亂跑。」

「嗯。」小姑娘點點頭,這個磊哥哥人倒是挺好的。

石磊在林子裏轉了半天,才搜集到一小把估量着燒得起來的枯柴,飛快的回到河邊生起火來。這女娃兒嬌嬌弱弱的,不快點把衣服弄乾,怕是要受寒的。

「段小姑娘,妳餓不餓?我去釣幾條魚兒來烤給妳吃。」

這真是大話。他生平所釣到的第一條魚,早在危急之中給扔回河裏了。他可沒把握再吹吹葉子,就可以把牠喚回來。

他做啥一直喊她段小姑娘?可從來沒有誰這般啰啰唆唆的喊過她啊!她秀眉微蹙,對這個稱呼不甚滿意。

「你別喊我段小姑娘,聽起來好啰唆呢!」家裏就他們父女兩人,她連對自己的全名都陌生得很。

「小初妹妹,妳家裏還有什麼人?」石磊隨口問着,邊從石縫中把釣竿拾了回來。

小初妹妹這四個字就不啰唆了嗎?她有點好笑的想着。不過她倒是挺喜歡這個稱呼。

小初看他甩竿的樣子,就知道要憑他釣到魚是沒有指望的。「就爹和我兩人。」

小初心情挺好的回答。「磊哥哥,我看等你釣到魚,月亮都出來了。」剛剛被他笑了個飽,現在可輪到她報仇了。

「姑娘可小看我了。方才急着救妳,我才把一條大魚放回水裏。妳別不信,那條魚有這麼長……」他在胸口比劃着,兩臂越拉越寬,倒像那魚兒見風就長似的。

小初噗哧一笑,這條河裏哪來這麼大的魚?能釣到尺許的魚兒就該偷笑了。「磊哥哥,胡吹大氣。你以為是到海里釣大魚嗎?打從我還是個小娃兒,爹爹就教我釣魚了,你可吹破牛皮了。」

居然叫個小女娃給瞧扁了,石磊有些不服氣。「眼見為憑。喏,竿子給妳,待會兒釣不到可別哭啊!」

「看我的!」小初頭一揚,熟練的把釣竿往水面一甩,的確有模有樣。

瞧她那不可一世的得意模樣!真看得有些好笑。小孩子真是有趣,可惜他是獨子,若能有個像小初一樣可愛的妹妹該有多好。他有些遺憾的想着。

不到半個時辰,三條肥美的魚兒上了岸,小初得意洋洋的說道:「磊哥哥,輪到你了,我等着你烤魚來給我當午餐哦!」

石磊這下可尷尬了,他可不想在小初面前丟人現眼啊!還是老實招了吧。「小初好妹妹,還是妳來吧!磊哥哥我向來是個君子,不進廚房的,我怕這三條魚到我手底下,會被毀得乾乾淨淨!」

小初也知道男子向來都是飯來張口的。爹爹教過她,廚房是女人家的事。可她有點想不通為什麼,難道他們就這麼笨么?

可磊哥哥看起來聰明得很呀?

「那,磊哥哥要道歉!」她可是十分的得理不饒人。

唉!有當救命恩人當得像他這般窩囊的嗎?「為什麼要道歉?」

「剛剛你偷偷罵我什麼來着?」那個笨字,她可是聽得一清一一楚。

「有?」石磊打死不承認,小妮子人小心眼更小。「妹妹有沒有聽過孔夫子的名言?『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磊哥哥今天就教妳這一句,妳要好生記着……」

小初就算之前沒聽過,也知不是好話。「我有什麼難養的?我自己會釣魚又會殺魚,還會烤魚,好養得很呢!倒是磊哥哥你,那麼大個子,連條小小的魚都對付不了,羞也不羞!」她連說帶比,伸出兩根食指刮著嬌嫩嫩的雙頰,非要羞死他不可。

女子加上小人,果然是雙倍的難纏,可不能讓她太囂張。「妹妹可還記得是誰救了妳一條小命吧?!」他板起臉教訓道。

「記得啊!我還記得爹爹說過,施恩不望報。」

「我家的夫子教的是,受人點滴當湧泉以報。」

「你口渴了嗎?整條溪水任你喝個飽!我請客!」她好慷他人之慨啊!

好個伶牙俐齒的丫頭!石磊忍不住搖頭,跟個小女孩鬥嘴,居然還斗輸了。枉費他讀遍了四書五經,夫子恐怕要失望了,他將來鐵定成不了像蘇秦那樣的說客。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的,小初那雙巧手也沒閑着。克難的石灶上烤好了三條香噴噴的魚,小初遞給他一條,「喏,午餐好了。」

石磊咬了一口,「好香,妹妹真賢慧!」

毫不吝惜的讚美,讓小初笑彎了眉眼。

暖暖的陽光照着一大一小兩個越來越靠近的身影,溪水金光燦燦的,有聲有色的流着,早先幾乎吞蝕了一條小生命,彷佛只是一個惡作劇……

小小的竹屋裏外共得三間,竹屋外頭架着短籬,一叢叢紅白交錯的使君子兀自開得春花爛漫。籬笆內植有一畦一哇的菜蔬,棵棵肥美,有的正開着花,花色甚為奇異。石磊略略掃過一眼,只覺小初家種的菜和他家菜園子裏種的大不相同,沒幾樣是他見過的。說它是花園,花形花色卻又不十分鮮妍。

「磊哥哥,不請你進屋了。爹爹不許我和陌生人往來,見了你怕是要生氣的。」小初半含歉意低聲說著,不時偷眼往竹屋中張望着。

石磊只覺得小初的爹多半性情孤僻,自也不欲她為難。小初既無手足,又不許見外人,她這麼個小女娃,日子怕不寂寞無趣得很。

「妹妹,」他也放輕了聲音。「妳有空再到河邊走走,改天我教妳游水,好不好?記着,妳若再到河邊洗衣,可要小心些。衣服飄走就讓它飄走好了,犯不着為它賠上條小命,知道了嗎?」石磊殷殷叮嚀着,愛憐的輕撫着她仍微濕的髮辮。

「曉得了,磊哥哥。」小初仰頭看着那張好看的臉孔,倒也有些慶幸自己不夠小心。若非跌進河裏,她怎麼會認識磊哥哥?「你幾時再到河邊?」

「明天天一亮就去。」夫子返鄉省親,沒有十天半個月是不會回來的。書雖然仍是要讀的,可不用天天守在書房裏啊。

「那我明天一洗完衣服就去。若是去得遲了,你可要等我啊!」

「再遲都等妳。妳也別急着早起,小孩子要睡得飽飽的,才會快快長大。」猶自青澀的少年見着比他更年幼的娃兒忍不住要裝出一副小大人的樣子。

「嗯。」小初乖乖的點頭,決定還是要早早起床,她夜裏早點睡也就是了。

「那我走了。」他說道,雙腳仍釘在籬外,真舍下得就此離去。「妳趕緊進屋去熬碗薑湯喝喝,免得受寒。要用老薑加上黑糖下去熬煮……」他遲疑的頓住了,該用幾瓢糖,幾碗水,才會有功效?他可沒自己煮過啊!只記得丫鬟端上桌的都是黑沉沉的一碗,味道辣得很。「要煮得很濃。」他不甚有把握的又加上最後一句,是這樣沒錯吧?!

小初只聽得心裏暗暗好笑。游水,磊哥哥是行的,熬藥呢,磊哥哥可要拜她為師了。那滿園子的藥草,可都是她親手種植照料的。

可是爹爹千交代萬交代,絕對不可以讓人知道他是個大夫……

「你放心,薑湯我會煮的。」她倚着小門,笑盈盈的望着他。嘴角的梨渦若隱若現,唇兒彎彎的,眉眼也彎彎的。

石磊也笑了,笑自己今天真是婆媽,哪像個男子?

可小初看起來弱不禁風的,當真受寒,可不是要吃上許多苦頭?

唉!自己是怎麼回事?他倆今日才初識呢,就開始替她擔心着許多事……

「那我走了。」他再次說道。「明兒個見。」

「明兒見,一定要等我啊!」她不放心再三叮嚀。

「不等妳,等誰呢?」他邊轉身,留下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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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負相思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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