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廚房中是一片噬人的靜默。

陸以軒悄悄地探頭看了一眼,便匆匆地奔向她的房間。床單鋪得整整齊齊,書桌上有她的課本,可是她在人在哪裏呢?

他走進客廳,迎面而來是一陣挾帶雨絲的寒風,落地窗前濕答答的。昨夜就下雨了嗎?應該是的。半夜裏他似乎聽見了滴滴答答的雨聲,就是這單調的雨聲吵得他無法入眠。

他走過去把門關上,屋中霎時安靜了許多,可以聽見一聲低低的呻吟……

他奔向聲音的來源,發現蜷縮在沙發旁一個嬌小的身影,她的額上冷汗涔涔,陸以軒伸手抹了一把,竟是滾燙的。

這個小傻瓜竟在地板上睡了一夜!

他一把抱起她,走進她的房間,輕輕地放在床上,替她蓋好棉被。

「雅雅……」他靠在她耳邊輕聲喊著。

她的雙眼緊閉,沒有回答。

陸以軒跑回自己房間,打電話給一位熟識的醫生,又急急地回到她房間,用一條冷毛巾擦乾她額上的冷汗。她的雙頰上是不自然的潮紅,呼吸急促,全身微微地顫抖著……

他繼續在她耳邊喊著:「雅雅,雅雅……」

都是他的錯。他又痛又憐地想着。怎麼可以那麼罵她?不管她做了什麼……

醫生很快地到達了,替她打了一針,並不覺得有何大礙,只不過是受寒罷了。

只不過?只不過!

事下關己,關己則亂。

局外人總是雲淡風輕。

他寸步不離地守在床邊,聽着她的呼吸漸漸平緩下來,雙頰褪成淺淺的粉紅。她的眼睛張開了,迷迷濛蒙地看了他一眼,立刻又閉上,彷彿不願意見到他。

「雅雅……」他又低又柔地在她耳邊喚著,「你醒了嗎?」

那陌生又親昵的稱呼,讓她忍不住又睜開了眼,想要確定真的是他。

他昨夜說過的話又一個字一個宇地清清楚楚出現在她腦海中……

……重操舊業……人盡可夫……不敢指望……

她也不敢指望這一刻不是夢境……

可惡的……可惡的他……這樣欺負她……以前他從來不會這樣的……

昨晚還沒流夠的眼淚一顆顆往下滑,她也不再伸手去擦。他要嘲笑就讓他笑個夠好了。

陸以軒不知所措,慌忙拿了張紙巾幫她抹着眼淚,「雅雅,別哭,對不起,都是我的錯,我不該說那些話的。那些話都不是真心的!」

「騙人!」爾雅邊哭邊說道:「你是那麼想才會那麼說的。你一直都嫌棄我!」

「我只是嫉妒。」他脫口而出,「嫉妒你讓別的男人吻你,才會氣得口不擇言……」

「你不要一直說那種四個宇的成語,我聽不懂,還要勞駕你解釋!」

「別生氣了吧!總之都是我的錯。你一定餓了吧?先吃點東西好不好?」

「你會煮?」她不無懷疑地問。

「當然——不是!」他可不想茶毒她的胃,「是我讓餐廳送過來的。他們說這些最適合病人吃了。我喂你好不好?」他打開早就放在一旁的保溫壺,盛了一碗粥。

「我要先去刷牙。」她說著便要下床。

陸以軒忙阻止她,「吃過再刷吧!」

「有……道……」她遲疑地說,「我昨晚沒有刷牙。」

「的嗎?我聞聞看。」陸以軒湊近她唇邊,想要偷一個吻。

爾雅很快地別過頭,不讓他靠近她的唇。「有煙味。」

陸以軒愣了一下,「我不抽煙的啊!」怎麼會有煙味?

「不是你,」爾雅有些難堪地解釋,「昨天晚上他……」

「他是誰?」陸以軒小心翼翼地問,「你願意告訴我嗎?」

「我小時候的鄰居,他一直要我嫁給他。」

「那你答應了嗎?」他緊張地問。

「我……我沒有拒絕。他一直對我很好的。家裏受他的幫助很大,若是沒有他……」她如今不知流落何方。

陸以軒知道爾雅非常節儉,那顯然是從小養成的習慣。他不明白她自己之前有一份全職的工作,何以還需要出賣色相去賺取小費?

「以前你的薪水不夠生活嗎?」他就事論事地追問。

「勉強是夠的。可是我還需要許多額外的收人,去付爸爸買酒的錢。他又愛簽賭,一天到晚作著發財夢。」

陸以軒輕撫着她的髮絲,不想再提這些顯然讓她不快的事,「還是先吃點東西吧!」

「嗯,我去刷牙。」她堅持着。

「我抱你去浴室。」他輕鬆地把她抱起來,就要往浴室走。

「不,不用了。」爾雅害羞地說,「我自己走得動的,只不過是發燒罷了,你放我下來。」她忽然想到,昨晚不只沒有刷牙,連澡也沒洗。之前是擠公車回來的,身上可下知沾了多少異味了。他抱着她時是不是也察覺到了?她不安地想着,忍不住拉起衣角嗅了嗅。

陸以軒看着她奇怪的動作,開玩笑地說:「怎麼了?原來你也和男人一樣,是用嗅覺來決定衣服是不是乾凈?」

爾雅可下知道男人有這種怪癖,也包括他在內嗎?一定不是,他身上向來都只有乾乾凈凈的肥皂香,還是一種熟悉的香味。

心裏有鬼地覺得自己滿身汗臭,她可是吃下下飯的,「你把那些吃的拿去廚房,好不好?」她央求着,「我先換過床單,洗個澡,再去吃?」

陸以軒可不答應,「你去洗澡,床單我來換。」

「不用了,我自己來就好。」再怎麼說,她都是領人家薪水的,那有讓主人幫她換床單的道理?

「好吧!」他爽快地同意,不懷好意地看她一眼,「床單你來換,我幫你洗澡好了。」

爾雅花容失色,「床單讓你換好了!」她紅著臉抓起睡衣逃進浴室,怕他生出第四種主意來。

陸以軒盯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唇邊是抑不住的微笑,隨即從衣櫥中拿出乾凈的床單,快手快腳地換好。

浴室傳來一陣一陣輕快的水聲,他不由得想像裏頭的畫面。女人沐浴是怎樣的,他其實沒見過,頂多是在電影裏瞥過一眼。和許珊迪在一起時,他也從來沒有共浴的習慣。豐富的想像力彌補了經驗的不足,單調的水流聲漸漸成為一首充滿了誘惑力的樂章,吸引着他忍不住要往浴室走去……

走了兩步,他驀然停下,轉身提起桌上的保溫壺,走出她的房間。現在,落荒而逃的人,是他……

病癒後,陸以軒第一次請她到外面的餐廳吃飯。

方爾雅有點緊張,她已經穿上自己最好的衣服——一件碎花連身裙,再加上開襟毛衣。陸以軒也沒穿上正式的西裝,只是一件粗呢毛衣配上休閑長褲。

後來爾雅發現,原來女服務生不是在看她寒酸的衣着,她們看的是陸以軒。

來幫他們倒水的年輕服務生,先是忘情地盯着他,然後似乎想起自己的工作,拿着水壺的手居然微微顫抖著。

爾雅同情地看着她紅著臉離開,「我們應該去一家只有男服務生的餐廳。」

陸以軒從菜單上抬起頭,不解地問:「為什麼?」

「你會害服務生忘了自己在做什麼了。」她指指他面前幾乎滿出來的水杯。

「我是牛頭馬面?還是牛鬼蛇神?真有這麼可怕嗎?」

「是牛脾氣。下定了決心,什麼都沒辦法把你拉回頭。」

「這倒也是真的。小時候我媽常說,沒見過像我那麼固執的小孩。」長大後她倒是不說了,可是見到他還是這樣想的,每每總要長長地嘆口氣。

「你和你母親常常見面嗎?」她擔憂地問,覺得這問題十分要緊。

「不,她住美國,也不很常回來。」

爾雅偷偷地鬆了一口氣,那表情卻沒有瞞過陸以軒,「瞧你這樣子,我媽又不會吃人,怕什麼?你們是早晚都要見面的。」

爾雅有點不好意思,也說不清楚,自己為什麼對一個未曾謀面的人怕成這樣。「對不起,我沒有這個意思。」

「放心好了,她一定會喜歡你的。」陸以軒有十足的把握。事實上他覺得母親只要看到他身邊出現女人,是不會在乎她是誰的。有一回她拿着雜誌上影射他是同性戀的報導,告訴他只要他替自己找個伴,是男的也不要緊。

她什麼都由着他,自從尋尋死後……

「你不是說她很少回來?」爾雅忐忑地問,「那她怎麼有機會喜歡我或是討厭我?」

「總是要見面的。」

爾雅不敢追問這句話的意思。心中半是欣喜半是不安,模模糊糊地覺得陸以軒的母親定是會反對他們的,而且她的反對是有道理的。低頭看似專心地吃着陸以軒為她點的西班牙海鮮飯,那濃郁芳香的味道在她口中化散開來,是她從未嘗過的美味。

「亞歷!」伴隨著馥郁的香水味,是一聲親昵的呼喚。

陸以軒訝異地抬頭,「珊迪,是你!最近好嗎?」他客套地問,語調卻是冷冷的。俱樂部沒有交代手下的女人不可以在公眾場所驚擾顧客嗎?

一隻修飾得十分精美的白皙玉手攀着他的肩膀,「亞歷,你最近怎麼都不來找我了?人家好想你啊!」仍是甜膩得化不開的呢噥軟語。

陸以軒皺著眉,不想在大庭廣眾之下讓她太丟臉。

「我現在有朋友在,不方便和你多說,你請便吧,我會去找打電話找你老闆的。」他警告著,語氣已經有點嚴厲。

「亞歷,你好狠的心。」她上上下下不客氣地打量著方爾雅,「有了新人忘了舊人。」瞧那女孩那身打扮,也只好在廚房穿穿,怎麼好就到這種高級餐廳?陸亞歷的品味怎會如此低落?她帶著一絲不屑想着。

爾雅自然無法錯過她那審視的目光,她艱難地把口中的食物吞了下去,額外加了佐料的飯菜已經變了味道。

雖然難受,她還是不得不承認,這女子美麗非凡。她那雙水蒙蒙的大眼秋波流轉,貼身剪裁的洋裝束着她的纖腰,精緻的化妝艷而不俗。爾雅自慚形穢地低下頭,那嬌媚婉轉的嗓音,仍不時傳人她耳中。

「夠了,別忘了你自己的身分!」陸以軒低聲暍道。

許珊迪冷笑着,她當然不會忘了自己的身分。可是這女孩又是什麼身分?她今日可是有備而來,早將方爾雅查得一清二楚。若是敗在一個良家婦女手中,她也無話可說,偏偏是一個難登大雅之堂的檳榔西施!她真忍不下這口氣。注意力回到陸以軒身上,他緊皺的眉頭和抿著的嘴角一無掩飾地說明他的不快,有如陰雲密佈的天空,讓她看得心驚。

她用她一貫柔媚入骨的聲音說著:「對不起,亞歷,我只是對這位小姐十分好奇。她是哪位老闆旗下的?」

爾雅這才聽出她的身分,原來她是——

陸以軒怎麼會花錢去買女人?似乎,沒有必要……

他更加怒不可遏,「你有完沒完?現在你要自己滾開,還是我打電話通知你公司來帶你回去?」

明白他的話並不是口頭威脅,許珊迪有些慌了,她本來以為以陸亞歷的溫柔體貼和好脾氣是不會如何的。「陸先生,」她識時務地改了稱呼,做了許久的美夢到今天完全是一場空,「對不起,我不是有意要打擾你的,我保證絕不再犯,你就別打電話給我老闆了,好不好?看在過去的份上……」

陸以軒面無表情地瞪着她。過去?他們有何過去可言?他可沒欠過她夜渡資!

「你走吧!別再出現我面前。」

許珊迪不敢再多說一句,默默地轉身離開。

餐桌上的兩人沉默了好一會兒,都沒有開口。直到上了甜點,陸以軒才輕聲說道:「你不問我她是誰嗎?」雖然解釋起來還真有點尷尬。

「她不是你的女朋友,但是你們很——親密……」她含蓄地描述。

「沒錯,我需要女人的時候便花錢請她來陪我。」他直截了當地說。

「為什麼?就算你不付錢,也有很多女人願意的。」

「因為除了錢,別的我付不起。」

就為了鍾尋尋?她都死了那多年了。

她不該死的。她一定捨不得留下他一個人,寂寞了這麼久。兩滴眼淚悄悄地從眼角滑了下來。「你早該找個好女人結婚,生幾個小孩的。」

「你真的這麼希望嗎?」他放下手中的咖啡杯,抬起她的下巴,直視着她的眼問道。

「當然是,以你的年紀早該兒女成群了。」

「你會覺得我的年紀太大了嗎?」是比她大得多。可是他再也不要讓年齡成為他們的阻礙,一次又一次……

阻礙他們不再是年齡,而是其它……

可是其它的,是她可以努力的。

這一次她不會無能為力……

「不會。」她唇邊綻出一個微笑,回握着他的手。

他將她的小手放在他的大掌中,舉到唇邊輕吻著。

她無法抑制臉上的紅暈一直向耳邊漫延。心跳得那麼快,他一定也聽到了。

「你沒吃飽嗎?啃起我的手指來了?下嫌太淡嗎?要不要加些胡椒?」她有些語無倫次。

「我們走吧,我想吃的,不只是你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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