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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周之內把遊戲打完,書歌在通關的時候,心裏是極度不舍的。如同一個只知道世界是黑白的人,忽然看到了彩色,之後再讓他回去那單純兩色的世界,大約一定是不甘願的。

由奢入儉難啊。就像在康家住的時間長了,就感覺到寢室實在是又潮又暗。

明明這種地方早住習慣了,也啃饅頭鹹菜啃得很開心,可一旦生活好過,就再也不容易回去。正如一旦有了朋友,貪戀那點陪伴,就再也不適合一個人的冷清。

“還有幾款不錯的RPG,你玩不玩?”康承頎微笑着誘惑他,“現在網游也很熱,我知道有幾個公測的很好,要不要試試?不收費的哦。”

堅決搖頭。一個幻夢江湖就玩了兩個星期,整整四個晚上都是睡在康承頎房裏的——他本來是想早點離開電腦的,但被康承頎一勸就多待了會兒,結果不知怎麼的就睡著了。醒來人就在康承頎床上。

如果說玩這個還是工作需要,那麼別的可真的完全沒有理由了。

“怎麼?你現在的收入還不夠你生活嗎?”康承頎微微皺起眉,“我記得你是有特困證明的,學費和雜費應該都有減免,你把床位租出去,又住在那種地方,兼了幾份家教又不停做翻譯……這還不夠嗎?放鬆一下又有什麼關係?”

知道書歌一直對自己的照顧比較抗拒,康承頎也就不說書歌現在一日三餐倒有一半是自己包下的,更不說翻譯裏面有自己不少筆跡。好不容易進一步的關係,他怕因為自己的詢問,又回到原點。

書歌臉色果然微微變了下:“我有其它的需要。”“書歌,你家裏沒有親人了不是么?”康承頎狠狠心,還是問了,“你並沒有其它的支出也不需要養家,對吧?”書歌臉色徹底地變了。他看了康承頎半天,最後一句話不說,只是站起身,向門走去。

“書歌你別生氣!”康承頎見狀連忙跟上去,搶先一步到了門邊,把門關上,“我是看了你檔案,但我沒有其它意思,我是關心你……”

“我會去參加cos.”書歌轉身,與他正視,“這些日子蒙您照顧,我會把潭萌教好,至於其它……”他只覺得難受,心底的煩悶湧上來壓在喉嚨口,怎麼也說不出話來。其實算什麼呢,父母剛去世的時候,不乏以此惡意取笑的。十歲出頭的小孩子,還不明白什麼叫做厚道,別人的痛苦也可以拿來當攻擊武器。

直到後來,知道此事的老師同學,大多也是拿慈善和施捨的眼光來看他,甚至有些同學還高興說“那你一個人住豈不是很自在”或者是“和你一比我真幸福”

之類的話。

有什麼關係呢反正也聽習慣了不是么?早就不在意了不是么?所有人都跟自己家撇清關係的時候就明白了不是么?可是為什麼會這麼難過呢?“至於其它……我會盡量回報你的。”書歌最後低低說,咬住嘴唇,轉回身想繞過康承頎。

“我……真的是在關心你,你感覺不到么?”康承頎攔住他,雙手微微伸開,幾乎成了環抱的姿勢,“我沒有任何施恩或者好奇的意思,我……”

康承頎比書歌矮一點,於是微仰頭看他:“我是真的很喜歡你,希望你能放鬆一點,不要這麼累。希望你能快樂一些,像我們這個年紀的大多數人一樣……“見書歌還是想去開門,康承頎索性抱住他:“不要生氣好不好?身為朋友,彼此了解不是應當的么。我是學生會長啊,偶爾幫老師整理檔案,看到你的就不覺多留意了一下……我真的不是故意打探你私隱的。”

被這麼抱住,感覺好奇怪。書歌嘗試掙脫,力氣比不過康承頎,只能任他抱住自己。然後歪頭疑惑,剛才自己為什麼那麼難受。

大學雖然不比高中,不用開家長會什麼的,但是這種事情也沒什麼隱瞞的必要吧。知道總會知道的,為什麼自己反應會這麼大?好像感覺上是……別人好奇查看而知道並無所謂,但如果是這人……就不行……好奇怪,既然是“朋友”,那麼應該更加無所謂不是么?書歌陷入疑惑之中,完全沒有感覺到“朋友”把頭靠在自己肩上,靠近自己臉頰在做一些疑似吃豆腐的事情。當然即使他注意了,可能也會把這種現象歸結為“朋友”吧……“在我剛過十歲的時候,我父母因為生意上的問題,自殺了。”書歌坐到沙發上,康承頎坐他身邊。他語氣很平和,有些像是在敘述跟自己無關的事情,表情都沒什麼變化:“那時候我奶奶還在世,她把我接去她那裏,直到她過世。”

“你家其他親戚呢?”康承頎挑眉。“因為我父母生意失敗,欠下很多錢,其中據說也有我家親戚的,所以……”書歌頓住,眼中滑過一些什麼,隨即斂起。

康承頎忽然伸手,從側面把書歌抱住,死活不放。書歌愣住,不知道他為什麼要這麼做。但是有一點,溫暖的感覺。忽然想起那些親戚曾經的嫌惡眼光,他們向父母要錢要好處的時候,可不是那副模樣。他們拿到分紅然後說想再加點投資的時候,說話也不是那語氣。

心裏早已經冰涼,以至於敘述往事的時候,可以用完全記敘性語言陳述,像是說別人的事情一樣。可是眼前這人這麼一抱……忽然之間就有點想哭。好像有近十年的時間沒沒哭過了吧,連奶奶去世時都是木然,好像所有的眼淚都在父母去世時流光了,剩下的,都在生活之中慢慢枯乾。

書歌的父親是家裏最小的,因此他奶奶年紀已經很大了。因為家庭成分的關係,伯伯姑姑們早些年生活都不得意,只有書歌父親膽大敢闖,從賣鞋開始一點點賺錢,後來開了個小公司,做得也算不錯。

直到公司不知怎麼的出了問題,眼看奮鬥了半生的事業失敗,書歌父親終於無法再撐住,和他母親一起從商貿樓十二層跳了下去。

人情冷暖不過如此。只有奶奶肯照顧他,七十多歲且無什麼積蓄的老人,帶着一個十歲,且背着無數欠債的孩子。

“難道你這麼拚命是在還債?但是……”聽書歌說著,康承頎更是收緊了手臂,將他環在懷裏,“但是你父母已經去世,債務糾紛怎麼可能再給你……難道你父親向黑道借過錢?但是這麼多年……”

“沒有,只是我爸欠的,很多都是三角債,也都是一些普通商家什麼的。有一家,本來就虧了本,又要不來我爸欠他的錢,所以那丈夫也跳了樓。”書歌側過頭,輕聲說,“他家也有一個孩子,也沒有親戚肯幫忙……”

“難道你……你這麼辛苦,竟然是為了一個不相關的人?”康承頎問他,“難道你這麼拼死拼活,累得半死又吃不好睡不了的,竟然是自己為難自己?”

書歌不看他:“不算不相關吧?事實上是我爸欠了他家錢導致這樣的結果,雖然法律上我不需要再去賠償什麼,但實際上,是必要的。”

“每個月都要給?那小孩的母親死了嗎?”康承頎追問。“齊阿姨原來是家庭婦女,出去賺也賺不了多少錢。”書歌回答,“反正我能賺錢,多負擔一點也沒什麼。”“那你從幾歲開始?你奶奶又是什麼時候去世的?是不是你從中學時代起就不停在外面打工,你的手……”他抓起書歌一隻手翻過來,手心有極粗糙的繭子,“這些都是做體力活的結果是么?我還看到你後背有條兩三寸長的傷疤……”

“那是在工地上被腳料划的。”書歌說得很平靜,“是工傷,所以醫藥錢都是工頭出。”康承頎靜默片刻,執着書歌的手,送到唇邊,輕輕吻上他掌心。

柔軟觸着微硬的濁黃突起,手心是極敏感的地方,書歌只覺得酥癢,想抽回手卻被康承頎抓得緊。半天康承頎才停住動作,低低嘆了口氣,熱氣吹在書歌掌心,又讓他一動。

“什麼時候你才能夠不要用這種理所當然的語氣來掩飾你真正的想法啊……”

他嘆息着,“書歌,我很喜歡你你知道么?”

書歌點頭:“你說過我們是朋友。”朋友當然要相互喜歡。

“……好,是朋友。”我忍,“你可以為了,呃,有點關係的人就這麼拚命而且不是一天兩天,就不能陪朋友吃飯睡覺打遊戲?”呃?雖然聽起來好像挺順,但是怎麼覺得好像哪裏有問題?長期習慣一條線思考方式的書歌有的時候會很脫線,例如現在,好像應該贊同點頭,可……“你我是朋友,你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所以書歌你不要擔心太多,放鬆一點。”半抱着把人拖起,拖到電腦前把人按下,康承頎坐到旁邊椅子上,“陪我玩一會兒,ok?”

好像,是不能拒絕的啊。葉書歌,十九歲,B市本地人。十一喪父喪母,十五歲的時候撫養他的奶奶去世,此後一直自己生活。

再多一點,身無長物。和奶奶住的房子是公房,改私的時候是伯父拿的錢,奶奶去世之後當然就被收了回去。被父親牽連的那家只剩孤兒寡母,那孩子小葉書歌五歲,現在在讀初中。葉書歌每個月辛辛苦苦掙來的收入,倒有一半以上供給她。

伸手捏他肩頭,康承頎用上力氣,書歌覺得痛,叫了一聲。“叫什麼叫,你脖子肩膀都是僵的,不用點力怎麼能松?”康承頎說著手下多用幾分力,狠狠捏他頸后。“疼!”書歌大聲叫出來,回頭瞪康承頎,大概是真的很疼,眼都有點濕潤。黑亮而清澈的眼瞪着康承頎,讓他心漏跳了一拍,手也停住。

“原來朋友就是拿來折磨的。”書歌嘟囔,很不滿的樣子。“知道疼還算有救。”康承頎在他後背上拍一下,“知道疼就多休息,別再累得死去活來的。”

“可是……”書歌反駁,“肩膀和脖子疼,是因為在電腦前面坐的時間太長了吧?都是你非要我玩遊戲上論壇什麼的,每周末除了給潭萌上課之外,其餘時間都是在你房裏過的。”

“我也要你陪我玩球,是你沒興趣好不好?”“耗費體力又不賺錢,有什麼可玩的?”雖然說打電腦也不賺錢,不過先忽略這點,“而且搶來搶去的很無聊。”搶來搶去才可以增加接觸啊。康承頎無聲地說。

“那做點別的也好啊,那些模型你真的不感興趣?那看電視呢?”好像書歌的興趣就是賺錢,雖然總算是被電腦吸引住,但其它方面還是沒什麼大興趣。

“你家好像有很多書。”書歌說。“是啊,雖然比不上大型圖書館,不過還是可以當成小型的。怎麼,要看書?”嘀咕一句,“看書不利於吃豆腐。”

“我看到網上有人出錢買論文,看題目好像不怎麼難,對方說學校要求也不太高……”書歌說,“正好你這裏有資料有電腦,可以利用。”

給他個白眼:“就知道不該讓你自己上網。”遊戲還好說,上網就難免跟別人接觸。書歌有時候會去一些專業論壇遛達,免不了跟人爭吵,或是被人討厭或是被人欣賞。即使隔着屏幕,康承頎都能看出某些人的熱切來。

他能讓他去當槍手才怪,誰知道對方是不是假借要槍手之名藉機搭訕,這年頭的人一個個想網戀都想瘋了,一定要多加小心。

書歌點頭:“上網確實不好,居然把那麼多時間浪費在跟人吵架上,現在想想都覺得沒意義。”“可是很可愛。”康承頎笑眯眯,“你和人吵起架來氣得臉通紅,真是可愛。”這傢伙在笑自己吧?書歌瞪他,他依舊一臉笑。

“以後不跟人爭辯了,根本吵不出結果來。明明都輸了還要強辯,真是沒意思。”以書歌的邏輯,問題解決就該停止爭論,繼續糾纏一些無意義的事情只是浪費時間。而一切的浪費都是可恥的。

“要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樣不帶情緒地看問題,就不會有那麼多爭執了。”康承頎看着他,笑着說,“對就是對,錯就是錯,欠了的就要還……書歌你的邏輯看起來很直線,其實是最聰明的。”

直線這種話,是誇獎么?

“對了,衣服已經做得差不多了,過兩天就可以拿來試。”康承頎想起來,說,“計劃是十二月到一月,十二月的時候在市裡宣傳,一月放假可能還要在附近轉轉,沒問題吧?”

遊戲發行一般都是寒暑假前,因此期末考試前後是宣傳的重要時期。不過書歌成績極好,自然不用擔心他時間上無法配合。“包食宿嗎?”書歌問。……就知道他只關心這個……“當然,一切費用都是公司出,你不用擔心。薪水按天,絕對優厚。”康承頎說,“不過由於是集體行動,外宿的時候可能要兩人一間,你介意么?”

“兩人一間有什麼可介意的?”書歌奇怪地看他,問。

別說兩人一間,高中時候的八人間,大學的四人間,他都習慣了不是么。而且在康家,他有時還會和康承頎睡一張床。康承頎再問這話不是很多餘嗎?

“嗯,那就好。”康承頎笑着,眉梢上挑,眼眯起來,波光流轉。製作“幻夢江湖”的RF公司總部就在B市,所以定做的衣服做好之後,康承頎帶着一眾社員跑去公司試穿。

“書歌,這是凌尚遠的衣服。”凌尚遠是半書生的形象,所以服裝是比較普通的古裝,外加一些防禦功能的裝飾。遊戲公司做得很仔細,是暗色的緞面,同色明線繡的麒麟紋,乍一看無奇,符合凌尚遠的形象和性格。

書歌接過衣服,他和康承頎在同間試衣間(臨時改的),雖然是十一月的天,這裏倒是很熱,於是書歌也就直接脫下衣服,去穿那件“戲服”。

這種衣服只要從外面看起來可以就好,裏面自然不用像真正古裝那樣穿衾衣。

但為了襟口處不露出什麼T恤領背心領之類的,還特地做了裏衣。

所以書歌是把上身衣服脫下來,下身就剩條短褲,然後在康承頎面前大模大樣地換衣服。

畢竟是做過重體力活的,雖然不是特別壯實——吃不好也不可能壯實——但是肌肉看得出結實,線條也很漂亮。

“承頎你過來幫我穿一下,我系不上帶子。”書歌叫他,“喂,承頎你怎麼了?”

伸手在他面前晃了幾下,書歌見承頎直直看着自己,人好像傻了一樣,心下奇怪:“承頎,承頎?你看什麼呢怎麼沒反應?”

康承頎還是傻傻地看着他,書歌一陣擔心,伸手拍他臉頰:“承頎?你別嚇我!”“啊?”康承頎猛然回過神來,睜大眼睛,正對着書歌半敞開的衣襟。

其實兩人同床過幾次,書歌全身上下康承頎明着暗着的也看過不少次,但一來是做賊心虛不敢多看,二來夜晚光線幽暗也沒辦法看清楚。像現在這樣天光明亮又半遮半掩,從襟口往裏看,可以看到大半胸膛,甚至視線向下,還能看到收進去的腰線,以及依稀能看出形狀的關鍵部位……康承頎立即轉過身去,從一邊的口袋裏拿出紙巾,捂住鼻子。然後才回身,到書歌身邊,一手掩着鼻子一手幫他拉上衣襟。

“你感冒了?”書歌問,伸出手來系衣帶。他笨手笨腳的,康承頎用空着的手搭上他衣帶,和他兩隻手一起把衣帶系好。三隻手和錦紋帶糾纏一起,有種奇特的曖昧。

裏衣是深藍色的,和外衫的藏青很相配,書歌穿上之後平添了幾分穩重和瀟洒俊逸,看起來真有仗劍江湖的儒俠味。行止間有暗暗的閃光,待到專心看去,卻又分不出光亮來自何方。華彩蘊於內而偶形於外,一如書歌。

雙臂呈環抱姿勢,抱上書歌的腰。從後向前纏上腰帶,動作極輕,兩人也離得極近,幾乎是靠在一起一般。書歌低頭,就見康承頎直直垂下的黑髮,和光潔前額。很認真地在系腰帶,睫毛微垂,視線緊緊落在腰帶上。

好像……呼吸一口氣,就能吹起他的發一般。“好了,站直我再幫你理一理。”

康承頎抬頭,險些撞到書歌下巴。臉頰邊有什麼軟軟掠過,讓書歌愣了下。

呃,站直,任由眼前人動手動腳,直到他滿意:“剩下頭髮和化妝我就來不了了,不過今天應該只要個大概效果,這就差不多了。你等我會兒,我穿完就出去。”

掀毛衣脫下來,幾下甩開牛仔褲,很快也脫得只剩下面一件。大大方方走到一邊拿起白色裏衣,走回書歌身邊:“現在輪到你幫我了。”

白。書歌第一個念頭。微瘦,卻比書歌看起來健康得多。是很漂亮的身體,沒有贅肉,沒有多餘的線條。明明都是男人,書歌卻有點不好意思甚至不敢直視。

幫康承頎傳上裏衣,手指連打結都不順,康承頎一笑:“看你平時也挺靈活的,怎麼這種事情上這麼笨呢?”

手指搭在他手上,幫他為自己系腰帶。書歌的手有些粗糙,被他一碰,更是不靈活。康承頎抬頭對他笑,抓着他的手環住自己,漸漸地靠近他。

向前蹭,頭抬起,發聽話地垂在臉側。薄薄的唇是淡紅顏色,很漂亮,但不女氣。眼梢勾起,極深的眸中像是蘊了晶瑩湖水一般,透明然不見底。此刻,這泓水中只映着書歌。書歌有些傻了,獃獃地不動,即使康承頎的唇經到眼前也沒有反應。康承頎笑得愈發好看,就要把唇貼到書歌唇邊。“你們換完沒有?”

忽然門外噹噹幾下敲門聲,打斷一室旖旎。“馬上就好!”康承頎大聲回答,咬牙切齒。“就差一點……哪個死人,我一定要收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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恨一個人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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