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妳在高原上有戀人嗎?
宇妥──
他已經不再叫她宇妥醫師了。
他說,他好早以前就見過她──在高原上,一處開滿嬌艷紅玫瑰的花海里,她像個女神站在其中,對他伸出雙手,讓他願意把心掏出來交給她……
宇妥從來不知道這個只會馴馬、牧羊、放牛、養豬……個性應該木訥老實的「莊稼漢」,竟然是個詩人?
她告訴他,她是抽到厄運的短簽,才下高原,來到菜園灣。他卻說,那是上天為他安排的上上籤,經由她的手,代他抽中,令一個翩翩仙女,如他所願地出現在他的農場……
「嘿,你說──我到底是仙女,還是女神?」宇妥答應陶垚農的邀請──就算不接管醫護所,還是留下來遊玩。
她在高原上並沒有戀人,不用急着回去;她其實還算喜歡菜園灣。這座農場在陶垚農的管理下,有一定的運作秩序。從碼頭到農場的工作人員,大致分成三支隊伍──海灣隊負責碼頭漁獲和食品廠事務,青果隊管的是農場五穀雜糧蔬菜水果的收成,馬隊則照料所有家禽畜生。
宇妥最近熟悉了菜園灣的生活模式。
她其實真的很喜歡菜園灣呢!這裏的人們樂天、開朗,碼頭公園時常充滿歡笑,孩子們健康地騎着腳踏車、在街頭廣場玩遊戲或聚在雪糕攤前,吃着用農牧場牛奶、水果製成的手工雪糕。每隔幾日,碼頭浮塢的露天酒館就辦「品酒會」,供應農場釀的葡萄酒給人暢飲,生活氣氛好悠閑,天天都像在度假。
偶爾,她到碼頭商店區逛逛繽紛的糖果店,嘗着各種滋味的糖,感覺就像戀愛一樣,有着令人陶醉的歡樂。她喜歡這種熱鬧同時又恬靜的日子,這種日子讓她快忘了自己最初來這兒做啥……難道她真的是「下凡」來遊樂?那她到底是仙女,還是女神?
宇妥笑着看向餐桌對座的陶垚農。
「妳是宇妥醫師。」陶垚農也對她展現笑容。他知道她最喜歡這個稱謂,哪怕是她將來嫁給他,她一定不肯讓人叫她一聲「陶太太」或「Farmer嫂」。即便她在這兒很少用上醫師身分,她最喜歡的,還是讓人叫她「宇妥醫師」。
「你還記得嘛,可惜你們不需要醫師──」
宇妥的尾音尚未落定,一陣緊急的呼喊聲,突然傳來。「Farmer哥、Farmer哥!桃子在果園摔破頭,血流滿面……」
雜沓紊亂的腳步聲踩在餐廳陽台,落地窗門外,好幾個大男人把臉貼在上頭,一面拍打玻璃。「桃子額角裂了一道好長的傷……」
陶垚農神色凝重,啪地站起,身軀掠過餐桌,打開餐廳邊門。
「Farmer哥,快點!桃子血流滿面……」這些男人一個比一個焦慮着急。
陶垚農問:「你們把她送哪兒去了?」
「望月哥那兒──」
「該死!」陶垚農臉色都變了。子墨是女孩,她傷在臉,給望月處理,破相可怎麼辦!陶垚農推開堵在門口的人,欲往外走。
「等等,我跟你一起去。」宇妥走來,拉住他的手。
他回頭看她一下,反掌握住她溫熱的玉手,帶着她,跑下陽台樓梯。
「子墨拜託妳了。」
「嗯。」她自信一笑,笑容很快就消失,因為看到樓梯下的草坪有好幾匹高大馬兒在踢腿。
陶垚農飛快地下去,矯捷一躍就翻到馬背上,單手拉着另一匹馬的韁繩,問宇妥。「會騎馬嗎?」
「怎麼可能。」宇妥站在樓階踏步平台上,表情很難看。
陶垚農皺一下眉,彎身,手臂勒住宇妥的腰,一記撈舉,將她拉上馬,坐在他背後。宇妥還來不及反應,他便說:「抱緊我。」然後策馬,奔出去。
這幾乎是狂奔!
宇妥尖叫起來,閉緊眼睛,死命摟着陶垚農。陶垚農奮力地夾踢馬腹,馬兒四蹄騰空,躍上山岩台地,剽悍地馳騁。宇妥被顛得極不舒服,彷佛內臟全錯了位。陶垚農知道她害怕、難受,一手緊緊抓着她交迭在他腹部的柔荑。
「到了。」他漸漸減慢速度,拉緊韁繩,馬兒發出一串嘶鳴,終於停了下來。
陶垚農一跳下馬背,宇妥整個人竟軟倒往前趴,差點滾下馬。陶垚農伸手攙住她,將她抱下馬。
「沒事吧?」他撥撥她凌亂的髮絲,一面望向醫護所,心裏擔憂着妹妹。
宇妥抓開他的手,遠離馬兒幾步,撫撫額頭,往醫護所走。
陶垚農將馬拴在花園憑欄邊,跟着宇妥走向醫護所大門。
宇妥氣息微喘,靠着醫護所門邊牆,深呼吸着。陶垚農探手抓住門把,才要轉動,門就開了。
「謝謝你,梁先生──」一抹長發女性背影擋住了出入口。
「叫我望月。」梁望月的手,搭在門緣。
女性輕笑,柔順地說:「謝謝你,望月。」
梁望月撇撇唇,和女子一起走出門外。
陶垚農看着他們倆。
梁望月先拍拍他的肩。「子墨沒事。」
女子對陶垚農微笑。「嗨,子墨的哥哥。」
陶垚農頓了頓。「妳好,多婕醫師。」
宇妥最慢有反應。「婕!」卻是最驚訝的一個。「妳怎麼會在這兒?!」
多婕走到宇妥面前,眉心緩皺。「妥妥,妳不要緊吧?臉色有點蒼白……」她拉起宇妥的手,纖指壓着宇妥手腕內側。
「我沒事。」宇妥抽手,搖搖頭。「妳怎麼會下來?」
「妳拿錯了醫療皮箱,我幫妳送過來。」多婕簡單說明。
宇妥美顏迷惑。「我拿錯皮箱?!」
「所以,我說,我沒拿妳的皮箱。」梁望月在一旁出聲。
宇妥轉頭看他。那副反射陽光的玳瑁框眼鏡,依舊讓人看不清他的全貌。
「妥妥,妳的皮箱,我放在醫護所里──」
「抱歉,」陶垚農插話。「子墨的傷──」
「我幫她治療了。」多婕回道。「望月幫了不少忙……」
陶垚農瞅向梁望月。
「我只是安撫子墨的情緒,傷口不是我縫的,絕對不會破相。」梁望月一眼就知道陶垚農在想什麼。
「這點你不用擔心,子墨的哥哥──」
多婕話還未說完,一陣馬蹄聲響像火車壓過鐵軌,貼着石岩地板傳來。陶垚農那群關心陶子墨傷勢的手下,也追來了。
多婕笑了起來,說:「子墨的哥哥,你最好加強一下他們基本的救護觀念──下次有人頭部受傷,可別再騎着馬送過來。」
「他們騎着馬送小桃子過來?!」宇妥驚呼。
「我也嚇了一跳。」多婕輕聲說。
「希望子墨沒有腦震蕩才好。」梁望月也說了句。
陶垚農猛然掉過頭,瞪住那群正走過來的大男人們。「現在馬上把馬兒騎回馬場!」他吼道。「往後不準擅自以馬匹做為交通工具!」
大男人們全愣在石板步道中央,不明白老大發什麼火,但也沒人敢多走一步,只見他們動作一致,回身上馬,乖乖往馬場方向前行。
陶垚農昂頸,疲憊似的重重閉眸。
宇妥走到他身邊,握着他的手。「我喜歡你這項決定。」嗓音柔軟地繚繞他耳際。
「這幾天注意點就行。」多婕說著。「妥妥會好好照顧子墨的。」
陶垚農張眸,看着宇妥。「謝謝。」
「別擔心嗯。」宇妥凝視着他,眉眼帶笑,很嫻雅。
「妥妥,這事就交回妳手上嗯。」多婕說完,和梁望月一起往花園走。
「妳要上哪兒?」宇妥問多婕。
「望月要請我喝他釀的酒。」多婕回道。
陶垚農眼神一閃。「多婕醫師,別喝太──」
宇妥摀住他的嘴,將他拉進醫護所,才放開手。
「怎麼了?」陶垚農皺眉。「望月釀的酒好喝卻很烈──」
「我領教過。」宇妥說:「那是你們男人『不懷好意』的酒。」
她說的一點沒錯。陶垚農有些慚愧。
她又說:「不過,婕是千杯不醉,酒對她來講,跟水一樣;梁望月肯定被她修理!」
陶垚農挑眉。宇妥呵呵笑了起來。
那個哭哭啼啼的女孩,坐在床邊,好可憐。床頭几上,擺了一顆肥美的水蜜桃,粉紅色的外皮上有些破損,沾了泥土。陶垚農無聲無息走過去,拿起桌上的桃子。
「Farmer哥……」坐在床邊的米夏震了一下,手抹着臉,抽噎地說:「對不起,Farmer哥,都是我沒架穩采果梯,桃子才摔下來的……」
陶垚農看着手裏的水蜜桃。「今年的桃子已經能采了呀──」
「嗯。」米夏點頭,眼淚又流個不停。「我和桃子經過果園,看到青果隊的哥哥們在架梯……桃子很興奮,說要把第一顆水蜜桃摘給Farmer哥吃,就加入采果行列……她才摘第一顆果子,便從梯子上摔下來,頭撞到地上的石塊……她流好多血,可是都沒哭,手裏緊緊抱着要給Farmer哥的果子……大家好緊張,擔心她撞壞腦子……剛好馬隊的哥哥們經過,就把桃子送來醫護所……Farmer哥,對不起,我沒有看好桃子……」
陶垚農搖頭。「別哭了,這不是妳的錯。」他將手裏的水蜜桃交給她,說:「拿去洗一洗,我想吃──」
米夏抬頭,淚眼望住陶垚農。
「快去。」陶垚農輕拍她的肩。
米夏點點頭,擦乾淚,捧着水蜜桃,起身走出病房。
陶垚農垂眸,靜靜坐入床旁的安樂椅,眼睛盯着枕被間那張額頭纏繞紗布的小臉。
一個八歲的女孩,額角新傷的位置,跟五年前的舊傷,幾乎一模一樣──
那些原本可以忘記的記憶,其實從未被他忘記過。
五年前的夏天,一連兩個月的密集豪雨,在南美洲山區造成山洪爆發,土流淹沒民宅。一座礦山下的實驗農場被洪水沖毀,死傷無數,救難隊到達時,只救起一名兩、三歲左右的小女孩。小女孩裹着包毯,耳垂上戴着一對閃亮的小耳飾,染了淡淡血漬,似乎是臨時打的耳洞,用來標示她的身分……她額頭受傷昏迷,躺在牢固如鐵船的箱子裏,推測是親人為了讓她逃過劫難,把她裝進去的……
那年,陶垚農二十一歲,他在奧地利接到消息時,已是雙親的葬禮日。回到海島,他只能跪在父母墳前,流不出一滴淚。
父母被葬在海島農場,很深、很寧靜的林子裏。他一度以為自己走不出那座林子,但想起還在昏迷中的幼小妹妹;那天起,他被迫提早接掌家業,承受所有悲傷,守護着妹妹。
「子墨。」陶垚農輕聲叫道。
床上的陶子墨動了動,緩緩睜開眼。「哥哥……」
「嗯。」陶垚農撥撥她的頭髮。「頭還痛嗎?」
「不會,我都沒有哭喔……」陶子墨低喃。「哥哥,你不可以寫信告訴爸爸媽媽這件事,他們會以為我不乖,沒聽你的話……」
陶垚農胸口一陣窒悶,大掌覆住她的臉頰。「我不會告訴爸媽。」他知道她很懂事了,為了不讓人心煩,她早學會了勇敢。
「哥哥,我好睏……我想回家睡,家裏才有貝爾洛斯……」她側過臉,貼緊哥哥溫暖的掌心,眼眸欲合猶張,竭力振作精神地說:「哥哥,我有摘桃子要給你吃喔……」
「我知道。」陶垚農頷首,指腹輕柔摩過她的眼瞼。「子墨──妳閉上眼睛,等會兒睜開,就會在家裏,貝爾洛斯也會在妳床上嗯。」
陶子墨應聲好,乖巧地閉上眼,一會兒,呼吸逐漸深沈、均勻,睡了去。
宇妥走進來時,就看見他耐心溫柔的一面。她走到陶垚農背後,柔荑輕搭在他肩上。陶垚農轉頭。
「嗯。」宇妥兜出拿在另一手的水蜜桃。
「米夏呢?」陶垚農問。
「那女孩哭得眼睛都腫了,我要她回去休息。」宇妥側身坐在椅子扶手。「吃吧,我幫你洗乾淨了。」
陶垚農接過她手中的水蜜桃,咬了一口,細細咀嚼,豐沛香甜的汁液,從他咬下的缺口溢流得他滿掌。
「很甜嗯。」宇妥掏出手帕,墊在他掌中。
陶垚農將水蜜桃遞到她唇畔,說:「妳也吃吧──」
宇妥揚唇淡笑。「這是你妹妹特地為你採的,我吃不得,不過……」她摸他的臉。「我一定會好好幫你照顧小桃子。」
陶垚農黑眸一閃,神情深凝,大掌迭住她的柔荑,微微偏首吻她的掌心,語調極慢地說:「農場並不是真的不需要醫師,請妳別離開我──」
宇妥胸口一熱,美眸迷濛地盯住他,柔荑環抱他的頭。「記得嗎,上次的健檢,你並沒做完喔──」
陶垚農仰起臉,親吻她柔潤的唇。
宇妥嘗到他嘴裏的水蜜桃味道,那甜味、那香味,說是清淡卻也強烈,幾乎甜進她心底。
今年的桃子特別香甜碩美。青果隊的大男人們,於晚間,送了兩大竹簍的水蜜桃到主屋,探望陶子墨。因為還要與陶垚農討論釀酒事宜,這些大男人便留在主屋用晚餐。幾個男人一起下廚,分工做好一桌桃子大餐,前菜是桃香肉凍配醋泡桃子,感覺單純了點,但是用了釀造十二年的上等醋,加上農場自產的頂級食材,品嘗時,味道細緻,讓人開胃。湯很特別──桃蔬奶油濃湯,采法式做法,吃不到桃子,卻感覺得到桃子的存在。主菜則由陶垚農親自料理──桃汁燴嫩牛膝和牛腰子通心粉,以橄欖油蒜末炒過的鮮甜桃肉佐檸檬百里香為拌料,是道口感微妙的美食。這群男人真的精通廚藝,連甜點也難不倒他們。宇妥滿足地用完晚餐,端着桃子派,上樓「巡房」。
陶子墨依舊在睡覺,打他們自醫護所將她帶回來,她就抱着自己的小包毯「貝爾洛斯」,一直熟睡着。宇妥將桃子派放在床畔小圓桌,點亮牆上夜燈,小心地調整陶子墨的睡姿。
「小桃子,」宇妥輕碰她耳垂上桃子造型的小耳環,低語:「妳肚子餓不餓?要不要起來吃點東西呀──」
陶子墨沒反應,胸口仍規律地起伏着。宇妥微笑,端起桌上的桃子派,調暗夜燈,保留弱光,安靜地離開陶子墨的房間。
樓下客廳的討論聲,似乎停歇了。沈穩的腳步聲沿着樓梯,有節奏地上來。宇妥看着陶垚農繞過樓梯口的小廳,朝她走來。他瞥一眼宇妥剛關上的房門,問:「子墨還在睡嗎?」
「是啊。」宇妥靠着門,美眸對着他。
陶垚農皺眉,若有所思地說:「睡這麼久,是正常現象嗎?」
「她只是累了。」宇妥輕聲道:「廉兮說,你對她很嚴格──」她停住語氣,凝視着他。
陶垚農沉默不語,移身走到小廳,點亮小壁爐前的立燈。燈光爍爍,他的姿態有點孤獨。
宇妥開口。「你是不是有話要告訴我?」
陶垚農轉身,看見她依然站在妹妹的房門邊,美眸閃着光芒。他想回到她身旁,她卻先走向他。
他聞到她端在手上的桃子派香味,發出嗓音說:「到我房裏──」
「好。」她應道。
他的卧房有一張寫字櫃,上了鎖,一片信紙角夾在細縫,露了出來。宇妥摸摸那珍貴的桃花心木,從落地窗邊走到床畔坐下。
「我可以坐這兒嗎?」
陶垚農手執燭台,從起居室走過來。「抱歉,卧房的吊燈壞了,一直沒換。」他把燭台放在床與窗之間的木桌上,燭焰輝映着窗邊月華。「會不會太暗?」
宇妥搖搖頭,也將手上的桃子派放上桌。「你在跟誰通信嗎?」她問他。
陶垚農不明白地望着她。
「那裏──」宇妥指着他的寫字櫃。「有一張信紙露出來了。」
陶垚農走到寫字櫃前,看着那一角信紙,站在月光中沈吟許久。「這是子墨寫給我爸媽的信。」他從寫字櫃隱密的後方取出鑰匙,打開櫃門。
他那幾不可聞的嘆息,有種沈痛的悵然,揪緊了宇妥的心。「你的爸媽……」她嗓音發抖。
陶垚農面對着窗外,沈聲低語:「妳知道南美洲實驗農場被大洪水沖毀的事吧──」
宇妥點頭。那幾年,祭氏在南美落後山區開挖礦脈,老太爺基於互惠互利原則,與當地居民作了一項協議,答應在礦山下建造一座農場,移轉農牧技術,改善當地生活……他的父母接下了這項任務,從此沒再回來──
「那年,子墨三歲不到,她昏迷醒來后,笑着對我說『哥哥,是爸爸媽媽讓子墨坐船回來找哥哥玩的』。她不知道爸媽已經死了,以為他們還在那兒教人種田牧羊……她那麼小,我真的沒辦法告訴她,再也見不到爸媽……」他邊說,一手往寫字柜上成迭的信紙抓緊。
宇妥站起身,走向寫字櫃,握住他青筋憤然的拳頭。陶垚農沉沉呼了口氣,緩緩鬆開手。宇妥從他掌下,取了信件,就着月光和燭火閱讀。信的內容大同小異,說的是小女孩在菜園灣的生活種種,然而,每一封的最後:
爸爸媽媽,子墨會乖乖聽哥哥的話,請你們安心工作,趕快做完,就可以回來看子墨──子墨真的好想你們!
這應該是讓他最痛的。
「我越來越不知道該怎麼回信了……」陶垚農抹着臉,嗓音很疲憊。
宇妥放下信紙,靠近他的背,輕輕地將臉貼上去,雙手環抱他的腰。「那就別回了,至少今晚好好休息……」她將他往自己懷裏收緊。
背部傳來明顯的濕熱感,陶垚農轉過身,看見的是,她爽朗而深情的美顏,即使那對眸子帶着淚光,他依舊覺得她笑得很美,讓他的心得到寬慰。
「你要吃派嗎?」她拉着他的手,坐到床畔,素手拿起放在木桌的小瓷盤裏的桃子派,送到他唇畔。
他盯着她,咬下第一口,大掌撫去流過她芙頰的淚水。
她笑着,也咬下一口桃子派。「我們一起吃,以後我們都一起吃──」
「嗯。」他吃完她手裏的派,舔吻着她的每一根纖指。
宇妥攬住他的肩頸,親吻他的唇,身子徐緩躺上床。
陶垚農臉貼着她的胸口,長指輕輕撩開她的上衣,大掌撫摸她柔細的肌膚,順着她的曲線遊走。
宇妥被他寬大的胸懷罩住,她聞到他身上那淡淡的伽南香味,顫抖地閉上眼睛,臉龐紅得發燙。
她是個醫師,但這一刻,她不免也害羞起來。
陶垚農吻着她的唇,他們的口腔里有着相同的味道,他們的肌膚一寸不分地緊貼着,她感覺他的胸膛壓在她的心口沉重起伏着。他的氣息吹吐在她耳畔,一個東西溜進她身體裏,毫無預警的疼痛抓住了她,讓她睜大美眸,晶瑩的淚珠從眼角滾落。
他吮去她的淚,說這每一顆都是珍珠,他會好好收進心底,永遠珍藏着。
她一直記得他的表相下,其實是個詩人靈魂,他深沈易感,堅毅又柔軟,痛苦不欲人知。
宇妥緊緊抱着他,淚水止不住地涌流,眼帘對着天花板晃動的吊燈。
那吊燈,恐怕壞很久了,這個男人──這個將悲痛孤獨往內心藏的男人,在夜深人靜的黑暗中掉淚……
她看見二十一歲時的他,躺在卧房大床上,吊燈就是在那一刻壞掉的,他那靜默流淌的淚水,在黑暗中如兩把細長的刀刃,划痛了她的心,在她心上留下了一個洞。
他嘆了口氣,將她抱得密實,說只有她填得了他心裏的空。他蠻悍地搖晃她的嬌軀,她抓着他的肩背,感覺自己又一次喝了那檸檬甜酒,既痛苦又快樂,腦海響起了那首歌謠:
檸檬黃,
黃檸檬,
檸檬樹上,檸檬黃,
檸檬樹下,黃檸檬,
一二三四,有四顆,
檸檬樹下,四顆黃檸檬,
檸檬樹上,四顆檸檬黃,
八顆檸檬,八杯酒,
酒濃酒香酒好飲,
酒甜酒美,人更美……
她忘記她是何時聽過這歌謠的,但她記得接下來是這樣唱──
檸檬黃,
黃檸檬,
哥哥摘那檸檬
綠或黃?
她瞇細眼眸,擁着陶垚農灼熱沁汗的軀幹,望着斑斕閃爍的銀河繚繞在吊燈里,嬌喘的嗓音細聲輕吟:「……哥哥摘那檸檬,綠或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