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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丘上山路東有一真娘墓,真娘為唐時歌妓,賣藝不賣身。因鴇母硬逼其接客投繯自盡,葬於虎丘。往來與此的名士往往感懷於真娘的貞潔,留下筆墨。
“霜殘桃李風折蓮,真娘死時尤少年。”弄影吟道,眼中顯出憐憫,“以生命來保貞潔,不知是值還是不值。世間的女子啊,為什麼沒有其它的路可走?”
“以一死來保清白,烈性女子,難怪會引人悼念和敬佩。”皓凡已經習慣了弄影的突發感慨,把自己的想法奉上。
“假仁假義,別有用心。”弄影冷冷的說,皓凡很少聽到她的這種語調,愣了一下。
“若不是男子的風流,又怎會有鴇母的逼良為娼?永遠的不知足,卻又用另一種規範來要求女人,真娘的死,哪裏是她一個人的悲哀?這些男人不懂她的悲劇來自哪裏,只是大肆的褒獎,用來給天下女子做例子,讓她們為男子保貞潔而已。”
皓凡臉上一紅,弄影此言雖沒有明着說他,話中之意卻令他汗顏。他衝口而出:“那若是雲姑娘,又會如何?”
話一出口,皓凡便暗責自己失言。弄影卻不以為詡:“迎門賣笑,騙盡天下薄倖之人——不過以我的姿色,怕是沒人會受騙呢!”
“薄倖啊……”皓凡心中像是堵了什麼東西一樣,沒想到自己在她眼中,也只是一個薄倖之徒。
“我不是在說明公子。”弄影連忙分辨,“這世間夫妻出自父母媒妁,不能彼此相愛,倒也不是一個人的錯。但這世間只容許男人尋歡納妾,卻不容女人紅杏出牆,未免不公平得很。若出自真心倒也罷了,逢場作戲,為一時之歡,徒然傷人,倒是何苦來的?”
此言又說到了皓凡心中,他苦笑道:“雲姑娘不用分辨,我的確是為一時之歡,徒然傷人……”
“我不愛海月,也不愛湘綾。娶海月是奉旨,收湘綾卻是母親的意思,海月贊同,我也就沒反對。”
“其實,既然對二人都無意,二人與一人又有什麼差別?徒然傷了兩人,誤了兩人……”皓凡俯首,輕輕搖了搖頭。
“哪裏有會贊成相公納妾的女人啊!”弄影語氣竟是諷刺,“若有,不是裝出的賢良淑德,多半就是她根本不在乎自己的相公。若是如此,公子又何必天涯海角去找,放兩人自由,不也是很好嗎?”
“可是,我至少要知道她無恙,也要知道她是不是負氣離開。她若在意納妾之事,我自是可以放棄,反正無所謂……”
“然後,繼續着相敬如賓的平靜幸福生活?這樣有什麼意義嗎?只是虛偽而已。”弄影語氣漸漸強烈,“我見過針神,她不是那種甘於表面上虛偽的幸福的人,明公子,你是看錯了令夫人。她雖溫和,眼中堅強卻明顯,是你從來不在意罷了。”
“我……”
“不要以為她就一定要以你的決定為依歸。你決定不納妾,她也未必會回到你身邊。也許她已經找到自己真正喜愛的人,也許她有了自己的生活。即便這個世界裏男人是天,女人也不一定非要頂着天過活。”弄影說到後來竟有些真的動氣了,雖然她開始並沒有想和他生氣的意思。這個男人只是天下千千萬萬不知道自己要什麼的可憐人之一罷了,他既然喜歡渾渾噩噩的一生,她又何必在哪裏鳴不平?
極其不順眼,這男子眼中隱藏的反叛和渴求已經明顯,卻仍是遵着道義和禮教。明明庄海月已經撕破表面的平和,毅然離開,他為什麼還要拖着她跟他虛偽下去?他憑什麼?
“我承認我不了解海月,但是,至少,她是我的責任。我必須為她負責。若她有着自己的幸福,那是再好不過。若她不幸,我仍要照料她一生。”皓凡心下吃驚,海月走後,有人說她是為了師妹而退讓,有人說她是吃醋嫉妒,卻是第一次聽到這種說法。
海月……那樣溫文平和的女子,怎會?
他不了解她,他一直以為她甘心相敬如賓的關係,所以一直以來,他扮演她眼中的好丈夫,就如他扮演父母眼中的好兒子一樣。
難道,她也是不滿足的,就像他一樣?
他搖搖頭,搖去忽然生出的奇怪念頭。海月不是那樣的女子,雲弄影一定是搞錯了。
弄影聳聳肩,不再說什麼。別人夫妻之間的事情,她管來做甚?話已說出,聽不聽就是對方的事了。再多說,就難免有挑撥之意,讓人懷疑她的居心了。
走開數步,她還是回頭看看真娘墓。
真傻啊,那貞潔只對男子有意義,又何必為此放棄生命呢?
她知道她其實做不到對着不同男子迎奉,放不下尊嚴,也放不下倔強。但這天下女子,為安居賣斷一生者比比皆是,差的也只是面對的,是一個人,還是多個人而已。
——如果她是真娘,又會怎樣?
其實回答不上來,唯一能確定的是,她很看重她的生命,才不會輕易放棄呢!
過了真娘墓向上,很快到了虎丘中心。一片盤陀巨石由南向北傾斜,平坦如砥,中有兩處突起如平台,高下如切,彷彿刀劈而成。石頭隱隱泛出暗紫色,中間兩塊石頭倒是平滑如鏡。人們行至此處,紛紛對石參拜,表情極為虔誠。
“這千人石就是晉時高僧生公講經說法之處,當時石上列坐而聽者達千人,故名千人坐,又名千人石。”皓凡道,三人也不過去,只是遠遠看着。
“講經啊……”弄影眼中又浮起了諷刺與嘲弄,“聽說闔閭陵墓建成后,夫差唯恐秘密泄漏,誘千名工匠來此殺之,這斑駁紫影,便是當日血跡,縱風吹雨淋亦是不褪。”
蘇州乃皓凡久游之地,自是知此一說。但對着兩個弱質女子,他又怎麼能說出這樣的血腥?
“視人命如草芥……”弄影搖搖頭,眼光悠遠,不知又想起了什麼,“但也只有這樣,才能成就大業……學不來這一點的人,看不了死人的人,也只能失敗……縱然,他曾經是一個可以毫不猶豫下令斬人首級的人,死亡面前,他也和別人一樣呢!”
“雲姑娘莫非是在說……”人多嘴雜,皓凡比出一個恭敬的手勢。
太祖陳橋兵變黃袍加身,太宗弒兄篡位,真宗少年時亦極氣盛,登基后卻漸漸斂了雄圖。景德元年親征契丹,在初戰告捷的情況下籤下澶淵之盟。
“年輕時的不擇手段氣盛妄為隨着年齡增加而消失,竟然成了過於穩重和膽怯……也許,越是富有四海,越是舍不下命呢!”弄影漆黑的眸子看不出情緒,“明公子,你因澶淵之盟而辭官,但這城下之盟免去了一場血光之災,也使大宋能不因興兵而空耗國力。千秋之下,此事到底做何評價,倒也難說得緊。”
“雲姑娘此言怕是婦人之見了,人生天地間為的是氣節,國家亦有國家的氣節。國恥當前不能雪,便是安居,亦是苟安。”皓凡此番話極少宣之於口,現下不知為何,竟然對弄影道來。
“苟安啊……也許……但是,對平民而言,也只要苟安就好了呢!”弄影眼神變了幾變,亦在為皓凡此番話思考,“再多的霸業,再多的氣節,背後還不是無數的屍體?而那勞什子的氣節,到底有什麼用處?”
“無愧於心。”皓凡一向溫和的臉上竟然現出了堅毅執着,“俯仰之間無愧於心,如此而已。”
弄影對刺繡以外的事向來少有執着,幼時家貧更讓她知道百姓心中所願。她以前看皓凡,總覺得這人迂得很,雖偶有反叛之心卻不敢實施,徒然懸在半空不上不下的,害人害己。但這番話卻讓她對他有了不同的看法,或許有時,他的拘謹勝過她的不拘世俗。
弄影凝思半晌,輕嘆一聲:“明公子有明公子的考量,弄影有弄影的立場,天下人亦有天下人的想法……這世間事本就是沒有定是定非,我們又何必在這裏夾纏不休?”
“是在下失禮。”皓凡意識到自己語氣過重,又恢復了謙謙君子的樣子。
“明公子胸襟勝我十倍,明公子之言,實是讓弄影汗顏。”雖然一向笑所謂俠士的呆板和虛偽,但這個男子讓她真心說出讚揚的話。她見皓凡臉上發紅,心中好笑,“好了,咱們是來賞景,又不是來爭辯,趁人都在千人石,還不趕快到劍池看看?”
皓凡連忙帶路向北走去,心中卻希望能夠再和她多說幾句。她的話亦是他從來沒有想過的,若能繼續說下去,該會有更多的驚人之語吧!
想在她身邊游遍大江南北,也議盡天下事……奢求吧!他知道。只是,還是忍不下心中的激動。
他要的,在他已經失去資格以後,來到他身邊。
劍池水暗而生寒氣,皓凡有些擔心弄影纖纖弱質無法抵擋這種寒冷,欲把外衣給她披上,又礙於禮教不敢有所行動。弄影眼光流轉間已經看出他的掙扎,輕輕一笑:“今天天氣炎熱,這裏倒是清涼得很。”心下有一點感動,這樣的雞婆,雪是不會做的,只有弄不清狀況的他才會以為她是嬌嬌女。
劍池別有洞天,兩壁陡峭,拔地而起,彷彿置身於絕崖縱壑之間。弄影望着一池碧水,眼如水般莫測而幽深。
“聽說闔閭就葬在這裏,並着珍寶及三千寶劍。這劍池就是勾踐、秦始皇和孫權挖寶而形成,但他們誰也沒有得到寶藏。”弄影注意到適才幾人都跟了過來,暗中對冷雪使了個眼色,一面從皓凡手中抱過錦紋。
“小姐,你為什麼這麼喜歡惹事呢?”冷雪嘆了一口氣,挽着弄影縱起,到西南處找了一個平緩所在,將她放下,自己方才躍下。
一直在跟着弄影他們的幾人見冷雪露了這一手,臉色大變,但已沒有退回的餘地。當頭一人上前,滿面虯髯,長相甚為粗豪:“請問這位姑娘,你手中拿的是不是流光寶劍?”
冷雪緩緩抽出劍,劍身極窄,長度卻與一般長劍相同。她劍尖輕顫,銀光流動,不愧“流光”之名。
“姑娘,我們無意傷人,若你能交出寶劍,我們就放你們一馬。”虯髯眼睛都直了,緊緊盯住寶劍。
“我的劍,為什麼要給你?”冷雪冷道,“況且只有‘流光’是挖不到寶藏的,你們又何必……”
“幹嘛跟她廢話?直接上不就得了!”後面幾人不耐領頭的羅嗦,拔劍抽刀上前。
冷雪嘴角泛起冷笑,正要還手,卻見身旁皓凡已抽劍相還。她退後幾步,便想收劍。
“雪,去幫明公子。”弄影在上面看得清楚,輕輕皺了下眉。
冷雪不甘不願的上前,從皓凡左面攻擊對方。皓凡對付幾人本有些吃力,冷雪加入后局面大變,幾人節節敗退。
皓凡劍法穩重紮實,看得出下了番苦功。對手雖然都是好手,在他劍下卻也左絀右支,難以抵擋;冷雪則劍走輕靈,抽架相還間少有痕迹,讓敵人無法捉摸。
兩人武功都是極高,皓凡的劍法凝重,是大家風範,卻不及冷雪劍法的靈詭。弄影看了一會兒,心中有數,皓凡武功雖高,卻比不上冷雪。季勉之是皓凡的師兄,又是江湖上共推的盟主,論武功該是勝過皓凡,倒不知和冷雪孰高孰低。
在她閃神間,皓凡和冷雪已經擊敗幾人。他們見勢不妙,竟要逃跑。
“別讓他們逃了!他們是鎮天幫的人!”弄影連忙回神大叫。
皓凡聞言,出手如電,點住幾人穴道。
“明公子果然好功夫。”弄影坐在石頭上,抱着錦紋,態度悠閑。錦紋本睡得極熟,到了她懷裏竟然慢慢睜眼,看是弄影,小嘴一扁,又要哭出來。
“雪!快上來,紋兒又要哭了!”弄影的悠閑馬上不見,氣急敗壞的喊。冷雪飛上去扶住她躍下,弄影一着地忙把懷中孩子交給皓凡,像燙了手一樣。
“都是你到處惹事……”冷雪數落弄影,見她帶點委屈的表情,又不禁心軟,“匹夫無罪,懷壁其罪。你不是常常對我這麼說的嗎?為什麼要引起他們的注意呢?”
“我又不是在惹事……”弄影微微低頭,一副極為委屈的樣子,“我是看出他們是鎮天幫的人,才引他們動手的嘛……前幾天魯綉大家解夫人又被害,連同幾位江湖人士,我們不能再拖下去了啊……”
“什麼叫不能再拖下去了?咱倆再加上一個錦紋,你以為能做得了什麼?”冷雪道。綉女被殺之事發生在近兩三個月間,正是她們兩個被錦紋鬧得手忙腳亂的時候,再加上偶爾來找茬的鎮天幫嘍羅,真是一點都緩不出手來。否則,小小的一個鎮天幫,她們又怎會看在眼裏?
“雪,你想得太簡單了。”弄影似乎看清她心中所想,輕輕搖頭,“這件事其實比你想像中要難辦的多,否則我怎麼會一直放着不管,還任他們欺到我們頭上。”
“兩位能不能為在下解釋一下,為什麼這些人要對你們動手,雲姑娘又是怎麼看出他們是鎮天幫的?”皓凡越聽越驚,一時不知從何問起,只挑了兩個最基本的問題來問。
弄影看看四周,行人見此處有人打鬥,早就跑得遠遠的,再不敢過來。她輕輕一笑:“剛才我坐的地方好像有口泉,旁邊還有亭子,咱們去那裏說吧!”
“好水,甘甜清冷,水喝了這裏的水一定會很高興。”弄影掬了口泉水喝下。
“陸羽作《茶經》評定天下之水,蘇州虎丘石井水居第三,便是此處了。”皓凡見着弄影品水的神情,嘴邊露出一點寵溺的笑,“此泉名為陸羽井,又名第三泉,泉水冷冽尤勝劍池。”
“水現在應該還在家裏吧,不知道她現在怎樣……”弄影道。
“她這個茶狂還能怎樣?肯定是每天泡茶喝茶,瀟洒自在。”冷雪語氣中帶着一點縱容與想念,弄影發現了:“想她了?那天捎個信過去好了。”
“誰想她啊?”冷雪板著臉,“她那傢伙,這麼久也沒有消息,多半是忙着品茶,把我們都忘了。”
“她又不知道我們來了蘇州,怎麼找來啊?”弄影笑道。
“咱們定居蘇州一事幾乎傳遍天下,連這傢伙都找得來,水又不是白痴。”冷雪指指皓凡。
皓凡一時啼笑皆非,冷雪言語中將他瞧得極低。轉念之間卻又不禁暗嘆,他本以文才丹青見長,江湖事確是他所不熟。弄影看來運籌帷幄,他卻連她一舉一動的含意都不知。
“雪!”弄影永遠是這樣淡淡的輕斥,皓凡現在知道,她並不是斥責冷雪的失禮,只是希望冷雪能掩飾一下她的鄙夷。
弄影轉頭對着皓凡洞然的眼,竟有點不自在:“明公子莫怪雪口無遮攔……”
“冷姑娘說得極是,我又怎會見怪?”皓凡嘴角勾起,竟然浮上自嘲,“師兄走後,江湖中事本應由我幫他照看着,出了這麼大亂子,我卻一點頭緒都沒有,不是白痴,又是什麼?”
“明公子不像我,對此事前後知之甚詳……這鎮天幫幫主秋震天,和我有一點關係。他雖狂介,卻不是濫殺無辜之人。”弄影想了半天,還是決定隱瞞一些話,“鎮天幫現在的主子,怕是換了人的……那個人我倒也認識,他野心極大,要讓鎮天幫成為江湖第一大幫。而他最缺的,便是金錢。”
“綉女被殺一事,我有一些顧忌,沒有辦法現在告知公子。”弄影眼中掠過一絲陰暗,“但此事確是鎮天幫所為,若要阻止,也只有找到那個人才行。幸好現在已經抓到了他們幫中比較重要的人物。”她指指地上被點穴的幾人,他們武功甚高,顯然不是找她茬的嘍羅可比的。
“右手虎口上有顆紅痔,即使互不相識,也不怕會認錯呢!可惜這個方法不止方便了他們自己,也方便了我。”弄影拾起地上一人軟搭搭的手,虎口上果然殷紅一點,應是紋上的吧,“而且,知道流光的,大概也只有鎮天幫。被我一試便試出來,也真笨呢……”
弄影走到冷雪身旁,手握流光寶劍劍柄:“江湖傳言不可盡信,卻也不能完全不信。鎮天幫不知從哪裏打聽到一句話,從此為闔閭寶藏奔波。那句話卻是真的。”
她抽出寶劍,流光溢彩,銀色光中隱然有字:“流光溢彩,闔閭墓現。”
弄影看向皓凡,嘆息一聲:“你說,我既然有了這把劍,又怎麼可能一無所知呢?是綉女,又有流光劍,這件事誰脫得了關係,我也脫不了。”
她話雖如此說,面上可沒有半分擔憂,眼中顯出算計的神色。
皓凡為她的神采所攝,一時間只是獃獃看着她。心中隱隱有份不安,這個女子太過聰慧,他怕這份聰慧反而會害了她。
她捲入的事情太過危險,無論如何,他一定要保護她,不讓她受到任何傷害。
“秋震天就在蘇州?”皓凡皺起眉,看着勵之。一旁的弄影心下亦有些不解,明眸中難得有着疑惑,隨即又似想起什麼,消了迷惘之色。
勵之點頭:“抓到的那幾個人是這麼說的,在我們的手段下,他們想必不敢隱瞞。”江湖中逼供方法多種多樣,季庄武林霸主的位子絕非幸至。只是女眷當前,勵之不敢說得太血腥。弄影和冷雪卻一點反應都沒有,抱着孩子的皓凡倒是有點擔心錦紋會受到熏陶,走遠了點。
“既然他在蘇州,那一切就好辦得多了。”弄影瞬間理清了思緒,“以季庄的勢力,想找他應該還不成問題吧!”
“如果能找到他的話,事情也不會拖到這種地步。”皓凡為難,“我們用了那麼長時間都沒有找到鎮天幫幫眾,要找他們的幫主又談何容易?”
“那幾個人雖然地位比較高,也見過秋震天,但他們不知道他的落腳之處。”勵之道。
“那他們怎麼聯繫?”弄影問道。
“石池西北有一座小廟,歡喜佛張口而笑,口中可以放紙條。”勵之答道。
“石池……”弄影沉吟片刻。石池位於石湖湖畔,離雲庄、季庄皆近。
“讓那個帶頭人寫紙條,‘發現流光劍,請示下’。告訴他,如果敢搗鬼的話,他絕對撐不到獲救的時候。”弄影眼神冷冽。以寶藏為餌,她不信會引不來鎮天幫主。
皓凡眼光略有一點驚訝:“在下也是這麼打算的,那我現在就去地牢……”
“我陪明公子去吧!”弄影道。
“那地方不是雲姑娘該去的,還是在下一個人處理吧!”皓凡阻止她,“在下相信自己還處理得來,請雲姑娘放心。”
再說下去就是不信任皓凡了,弄影也只有笑道:“不是不放心,是不想再聽紋兒哭……她哭起來可比什麼刑罰都厲害,我寧可去地牢獃著,也不想受她的魔音穿腦。”
皓凡笑出來,把錦紋送到弄影懷中,錦紋果然睜開眼,兩眼淚汪汪的看着皓凡。
“乖,我去辦一點事情,一會兒就回來,不要哭哦。”皓凡摸摸錦紋的頭,安撫了她哭的衝動。
一物剋一物果然不假,弄影天資聰穎,對世事洞察機先,卻對自己的女兒無可奈何。而皓凡在她面前雖縛手縛腳,略顯無用,卻可以救她於水火中。
命運吧,這孩子出生就是她的剋星。若不是她,她又怎麼會在這裏?
弄影嘆息一聲,抱着錦紋,乖乖的看皓凡和勵之出門。
得到回復:翌日酉時,城西樹林。
弄影與皓凡勵之二人商議對策,冷雪在一邊聽。他們的計劃是勵之帶領季庄好手埋伏在樹林裏,皓凡則帶着虯髯人靜候鎮天幫幫主,弄影和冷雪守季庄。
此事做得甚為隱秘,留守的人自是再安全不過了。弄影堅持事情與她干係重大,一定要親自去看看,皓凡卻怎麼也不同意,甚至用錦紋來要挾,才打消了她的主意。幾人心下明白,此一去必是一場大戰。傳說秋震天武功極高,皓凡能否打得過他還是問題,實是有點冒險。皓凡受勉之之託,自當忠人之事,至多拼了一條命。但讓弄影身涉險境,是他怎麼也不可能同意的。
“無論如何,此事一定要保密。”弄影表情極為嚴肅,“一旦泄漏出去,你們兩個人的性命都難保,所以,對誰都不可以說!”
“知道,你當我們白痴啊。”勵之滿不在乎的說。
“你可不就是嘛!”冷雪拋過一個白眼,非常不滿弄影對他二人的關心。
“雪,此事關係重大,不要任性!”弄影天不怕地不怕,此刻卻有點擔心起來。因為身邊只得雪一人吧……雖說雪的武功江湖上少有人能敵,畢竟還是人單勢孤。季庄雖是武林第一庄,庄中好手也是不少,卻非收徒或招幫眾的門派。匆忙之間,不知能不能對付得了鎮天幫。
“那我們先去安排,雲姑娘也早一點休息,明日季庄安全就交給二位了。”皓凡的笑很祥和,莫名的平復了弄影焦躁的心。
弄影出了文淵閣,卻沒有回皓月軒,而是抱着孩子帶着冷雪到了錦蘭軒。
住進季庄這一段時間裏,她和江湘綾走動還算勤,兩人切磋技藝,倒也談得投機。湘綾那隻鸚鵡馨兒照樣討厭她,但每每被她的殺氣嚇得不敢表示出來。
所以說,動物也是有靈性的。知道誰得罪不得,也就不敢造次。這樣的聰明,遠遠勝過某些人。
“每次看到雲姐姐的刺繡,都讓湘綾自愧不如呢!”湘綾表情很是天真。羨慕之情只有在這樣的天真之下,才不會讓人看成嫉妒。
“你這話可就是在損我了,你年紀輕輕在刺繡上就有如此成就,將來才是真的不可限量呢!”弄影話說得很真心。
“我哪裏還年輕啊!”湘綾蹙起眉,嬌弱的樣子我見尤憐,“我今年十八了,早已經不小了。”
話中幽怨,弄影有點好笑,還不得不裝得很嚴肅:“那你沒有許人家嗎?”
“我十四的時候爹娘去世,還沒來得及考慮此事。後來我去投奔師姐,因為不捨得太早離開師姐,及笄之後一直沒有忙着找。去年師姐說讓姐夫收房,我們姐妹就不用分開了,我本很高興,誰想到師姐不忍委屈了我,竟然離家出走……”湘綾露出痛苦之色,“都是我不好……害師姐獨身一人離開……她從小沒吃過苦,怎麼可能一人在外面生活?”
弄影和冷雪對視一眼,均感好笑。弄影清了清喉嚨:“可是針神已經出走近一年了,明公子就一直這麼任你蹉跎?”這個庄海月,走了還留一堆爛攤子,分明就沒存什麼好心。
“姐夫說他對不起師姐,不能再對不起我,想要替我找人家。可是……”湘綾珠淚盈眶,咬住櫻唇。
“明公子這也太過分了,既然你師姐已經把你許給他,他又同意,此事就等於已經定下,哪裏有更改之理?”弄影義憤填膺,“你叫我一聲雲姐姐,我也不能讓你白叫。明天我就找他說理去!”
“雲姐姐,你不要為難姐夫,他也很難過……師姐一走十個月沒有音訊,他自責的不得了……”湘綾低下頭,似乎是在為皓凡難過。
“你不用替他分辨,我明天一定要勸服他!”弄影難得如此激憤,說完又安撫湘綾幾句,告辭回皓月軒。
她沒看到湘綾的得意,湘綾卻也沒見到她眼中的算計。
“小姐,你不會真的要替她鳴不平吧!”冷雪不屑的神情。
“為什麼不呢?”弄影反問,笑得有些古怪,“明天,是個好日子呢!”
“小姐,我覺得你最近有一點煩躁。”冷雪對弄影的了解幾乎到了及至。
弄影嘆了口氣:“雪,從十歲開始,不管什麼事我都可以安排得完美無缺。只在十四那年有一件事不遂我的意,但我也立即找到了解決方法。可是現在,我總有種控制不住的感覺……”
“小姐,是你對自己要求太多,像是綉女的事情,其實根本就和你無關的。”
“怎麼會無關?最有關係的人就是我。”弄影黯然,“為了那麼多無辜枉死的綉女,怎麼說我也該做點什麼,但……”
“你做的還不夠多嗎?連自身安全都用來做餌!”冷雪對此事非常的不滿,“這件事處處和你有關,所以才更加的不好處理。你最好是站在一邊,把事情交給那兩個傻子,怎麼處理就是他們的問題了。”
“一個頭腦簡單,一個書生氣過重江湖經驗極少,你讓我怎麼放心?”弄影又嘆息,“其實最沒有資格責怪明皓凡的人就是我了,我自以為對什麼都放得開,卻參不透情字……”
一個“情”字驚了冷雪,她勉強笑道:“那是因為小姐心軟,和那個獃子不一樣的!”
“你那麼緊張幹什麼?我又沒說是對他的情,這件事兩方,誰又是與我無情的?”弄影嘲笑冷雪的緊張,心中卻也有些慌張。
反駁的同時,似乎有聲音在告訴她,她是騙不了自己的。
若不是關心,又怎麼會如此慌亂,如此煩躁?
若只是旁觀者,若只是想解決這件事,那麼其實還是不關己的。但是,這樣的心情,已經是局中人了。
局中人……希望不要關心則亂才好。
弄影放好錦紋,更衣睡下。眉間竟然有了一點輕愁。
翌日清晨,弄影在屋中用過早膳,因為錦紋哭聲震天,還是跑到文淵閣。
皓凡居處極為潔凈和簡單,也是因為他原本住在皓月軒,東西都沒有搬過來,這間屋子只是暫住。他於身外之物並不十分看重,皓月軒還是季勉之特地為他這個師弟佈置的。
弄影進去的時候,他正在作畫。他老遠便聽到錦紋的哭聲,忙把東西收拾一下。
“咦?這不是千人石嗎?”弄影進了門一下子就看到桌上的畫,把錦紋丟給皓凡,湊了過去,“哇!真的是好畫啊!簡直是神來之筆嘛!”
皓凡第一次看到弄影的崇拜眼光,他愣住了,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
弄影卻無暇理會他的心情,拿起畫仔細揣摩起來。她用手描着線條,極為用心的,似乎要把每一筆都刻下來。
“不愧是笑凡居士……這一筆皴筆,將山石嶙峋之態表現得淋漓盡致……設色精妙,這暗紫色的斑駁影跡,還有……這淡黃的陽光……竟是大慈大悲的情懷……”弄影痴痴的鑽研着畫,幾乎恨不得把畫拆解入腹,“我也畫了啊……為什麼就無法畫出來呢?我果然是不行的哦……差得太遠了……”
“雲姑娘不要這麼說,弄影針大名響徹天下,又豈是我可以相比的?雲姑娘善綉,如果畫工再天下無雙,卻教我等如何見人?”皓凡安慰她。
“明公子,今晚把鎮天幫解決之後,你教我作畫好不好?”弄影一雙眸子對準皓凡,清澈的眸子,清清楚楚映出他的影。
“今晚……”皓凡心中苦笑,今晚能不能活着回來還是一回事,“若雲姑娘不嫌在下鄙薄,當然是歡迎之至。”
“我收藏了幾幅你的畫,自以為將你的畫風研究得很透,卻沒想到……”皓凡此畫意境和畫工已臻完美之境,證明他在畫技上又進了一步。弄影摹着筆劃,不忍放手。
“雲姑娘若喜歡就留下吧。”皓凡淺笑着,笑中透着一點滿足。
“那謝過明公子。”弄影倒也不客氣,將畫小心卷好,心滿意足的笑了。
美麗的笑……皓凡閃了下神,幾乎回不過來。
要是……一生都能這樣看着她的笑就好了……
皓凡發獃的時候,弄影眼尖看到桌上絹紙之間露出一角,似乎是畫。
“還有一幅是嗎?不許藏私哦!”
她陽光般的笑震醒了皓凡:“不要拿……”
他話說晚了,弄影已經將畫抽了出來。
畫上是真娘墓,一女子立於墓前,眉宇間堅毅無比。女子長相算不上絕美,但嫻靜而高雅,那一種氣質幾乎可以傲視天下。女子眉目刻畫得極為細緻,看得出畫者的心。而這一幅畫竟然是以仰視來畫的,加上周圍景色的渲染,讓這名女子顯得遙不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