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入夜,樂東城著名的“胭脂樓”內,卓玉凜正與樓主常三娘對飲。

“卓公子,有何事不快嗎?”嬌媚的常三娘挽袖為卓玉凜再斟一杯酒,溫言軟語的問着。

“不快?”卓玉凜臉上仍是一貫的笑,舉杯一敬。“有珍饌美酒,還有三娘相伴,我怎麼可能不開心?”

“是嗎?”他雖然這麼說,但常三娘豈會看不出他今晚異樣的落寞。

卓玉凜今夜雖然一如往常的喝酒聊天,卻總有股陰鬱之氣環繞在他身邊,讓他明朗的面容即使在笑,也失去了平日的光亮。

“可在三娘眼中,公子今晚似是心事重重,願否和三娘說,也許我能幫上些什麼忙。”

卓玉凜輕搖白扇,“沒什麼大不了的,你別掛懷。”

常三娘輕咬下唇。認識卓玉凜也有兩年多了,自己雖然忍不住傾慕的心,卻始終不敢表達,只因她心裏清楚,自己對卓玉凜來說,不過是個普通朋友;他心中一直有個人,是自己怎麼也探不到的。

所以這兩年多來,卓玉凜雖常到胭脂樓來,常三娘卻總是以禮相待,也不曾要他留宿過夜。對於他心中的那位幸運兒,自己是既羨慕又嫉妒。

忍不住,常三娘放縱自己,開口詢問:“卓公子如此失常,莫非是為了心上人?”

“心上人?”卓玉凜失笑的看着她,粉飾太平的不泄露心事。“你怎麼會這麼想?”

“只因三娘知道,公子心中早有位佳人,所以才會……”常三娘羞紅了臉低下頭,卻仍把話清楚的說完,“才會不要三娘的服侍。難道三娘真比不上那位姑娘?”

卓玉凜微詫,沒想到常三娘居然會如此對他表白。

一直以來,他與三娘就如同好友般,閑時便來這兒坐坐聊天。也許他能感受到三娘的一點情意,但也只有裝作不知,而三娘自己也從未提過,怎麼今日會突然表態?

難道,他的失常真的如此明顯?

但一愣之後,他仍掛上不在意的笑容。“是你多慮了,在下心裏並沒有什麼佳人。”

“公子說謊。”常三娘難得反駁他。“我很明白,您表面上好像遊戲人間,其實全然不是那麼一回事。”

“三娘何時會看面相了?對我抱持如此崇高的信心?”卓玉凜仍是笑得雲淡風輕,彷彿事不關己,但心卻早飛向那張自己自小看到大的絕美容顏。

其實,說他對冬兒是日久生情,倒不如說是一見鍾情。早在他十二歲那年見到她,就已下定決心,說什麼也要留住她,永遠留她在身邊。

“卓公子!”氣他的不在意,常三娘忍不住哀戚。

“即使我與您……”但想着他是絕不可能接受自己,常三娘也不禁黯然。

“但我倆至少是知己,您心中有事,何不就說出來,為何一定要如此隱瞞?總是以輕鬆愜意的一面與我相處,難道咱們這兩年多來的情誼還不足以讓你卸下偽裝?”

卓玉凜看着她,有絲頭疼。他本就為了冬兒的事心煩,再加上她這麼一表態,更是煩上加煩了。

“三娘,我這麼多年來就是這個性子,沒什麼偽裝不偽裝的,你別多想了。”不能太認真,但又不能太隨便,卓玉凜着實回答得辛苦。

常三娘靜靜的看着他,明白自己這番話,不過是造成他的困擾,也只有苦笑。

“是嗎?也許是這幾日有些頭暈,所以胡塗了,卓公子可別見怪。”在風塵中打滾多年,常三娘自是明了不該把關係弄僵,更知道只有愚蠢的人,才會不放鬆的緊緊逼問。

“原來如此,那你好好休息吧,我先告辭了。”聽她這麼說,卓玉凜求之不得的收扇站起。“你可得保重,胭脂樓全得靠你。”

“三娘謝公子關心。”常三娘站起送客,心中卻是悲傷難忍。無論如何,自己終究不能打動他。

“請留步,早點休息吧。”

卓玉凜一笑,離開了胭脂樓。

常三娘看着他毫不留戀的背影,不由得流下眼淚。

**

*“知道回來啦?”

卓玉凜才一進門,就聽見這熟悉的女聲,一回頭,就見唐拾冬抱着帳冊走來。

“還沒睡?”卓玉凜迅速換上怡然自得的不正經模樣,優閑的看着她。

“少爺都沒睡,冬兒怎麼敢睡。”唐拾冬走到他身邊,沒好氣的聞到他身上淡淡的酒味。“又上哪兒找紅粉知己了?真是的,和你說的話,你沒一句聽進去的。”

明明才剛和他說過,沒事就待在家中陪陪夫人,別老往外跑,他就是不聽。

“誰教我紅粉知己多呢!”卓玉凜輕笑帶過,故意讓唐拾冬誤會。“若不騰出時間和她們聚聚,她們可是會想我的。”

卓玉凜看着她薄怒的樣子,心裏有股衝動想擁她入懷,卻又想起下午與趙臨鋒的談話。

她會選擇離開嗎?他,又該讓她走嗎?

“希望你也能把這論調用在夫人身上。”唐拾冬看着他,也只能搖頭。

“用過膳沒?我今兒個吩咐廚房熬了盅湯,一會兒替你送去。”

卓玉凜就着月光看着唐拾冬,忍不住伸手輕撫她的臉頰。

“你真是長大了呢!”

想她小時候,老愛跟在他身後,要他陪她玩、陪她念書。

但隨着歲歲年年一日一日的過,長大后的她卻不再守在他身旁,也萌生強烈的責任感與愧疚心,努力、認真的打理着卓家的大小事務,成了小正經一個。當然,那也是在自己不管事後。

是他利用了她的責任心,想藉著卓家的事務牽絆住她,所以才將龐大的家業推得一乾二淨,鎮日就是往外跑,也將早想雲遊四海的唐總管給“外放”,全是為了留下她。

誰知道長大后的她,會不會因為愧疚與那份自卑而獨自離開。

“少爺?”唐拾冬為他的舉止嚇了一大跳。“你該不會是醉了吧?”

會嗎?十五年來,她還真沒見他醉過,但他今晚的行徑又那麼怪。

“沒事,只是有點感慨。”卓玉凜自嘲的笑笑。他這份心意,她卻一點也感受不出來,真枉費她是跟着他長大的,竟怎麼也猜不到他的心思。

“感慨?”若不是卓玉凜現在的神色頗為認真,唐拾冬真會笑出來。

感慨?這個詞,她還真沒在少爺身上見過。

“為什麼?”既然他這麼說,她也只好善解人意的問。

卓玉凜看了她一眼,重展笑顏。

“冬兒呀,你說你不嫁,莫非是打定主意一輩子留在卓家?”

唐拾冬聽了有絲氣惱。

果然,感慨個頭,一定是他又在想什麼怪事想誆她。

“冬兒已經說過很多次了,冬兒對卓家人的恩情無以回報,就只有留下來,希望能以一己之力報答。”況且若是她嫁人離開,卓家這沉重的擔子要誰扛?他又不想待在家中管事。

悄悄的看了他一眼,唐拾冬就怕他又說出什麼共度今生的鬼話。她好不容易想得很開了,他就行行好別再勾起她那份傷痛吧!

“如果我們知道了你的身世呢?”從眼眸中讀不出情緒,卓玉凜的語氣輕柔。“若世上仍有與你血脈相連的親人,那時你仍會執意留在卓家嗎?”

唐拾冬怪異的看着他,心中有抹不安。

他是怎麼了,凈說些怪話。血脈相連的親人?自己不是他拾回的孤兒嗎?

“少爺,你該不會是昏頭了吧?”收起怒氣,唐拾冬擔心的看着他。

卓玉凜輕笑。“我沒事,你還沒回答我呢,若他們來接你,你會不會走?”

看着他深邃又帶點柔情的眼神,她不由自主的亂了方寸,急忙別開臉。

“少爺別說些不可能的事來鬧我了。”

“不可能?這世間有什麼事是不可能的。”卓玉凜輕諷,勾回她的小臉。

“別管可不可能,你先回答我,如果這事真的發生了,你的決定呢?”

熱氣將唐拾冬的臉蛋漸漸染紅,心中浮起一抹異樣的情緒,讓她覺得自己也和少爺一般不正常起來了。

“如何,考慮清楚了嗎?”卓玉凜可是一點也不放鬆,與他平日瀟洒的態度大不相同。

“少爺為什麼會突然這麼問?”唐拾冬拉下他的手,心中除了羞怯以外,還有不解。

“就是想知道。”卓玉凜擺明了是敷衍。“準備好回答我了嗎?”

唐拾冬稍稍後退,平復自己跳得過快的心律,也明白她若不給個答案,兩人在這兒站到天亮都有可能。卓玉凜看似好說話,實則執拗的個性,她是知道的。

“事情都還沒發生,也不見得會發生,你要我怎麼下決定?”

想留在卓家的心意是不變的,但若自己的親人出現,她真的不知道會做何決定,這是她想也不曾想過的。

自她有記憶以來,就跟着他四處跑,若有一天得離開……心中傳來一陣微剌,像是不舍,卻又有更深一層的情愫,她不懂,卻讓她感到痛。

搖搖頭,她甩去那種不熟悉的傷感。

“那,若有人知道你的身世,而且有愧於你家,所以想接你回去妥善照顧,你隨不隨他走?”見她真答不出,卓玉凜換了一個問題,更切實際。

她會不會隨趙臨鋒走?

“你今晚真怪。”忍不住,唐拾冬開口抱怨。“做什麼老問我這種沒來由的問題?”

“你老實回答就是。”卓玉凜堅持。

“不去!我說不去,這樣可以了嗎?”唐拾冬眼一翻,有絲無奈。

“真的不去?為什麼?”卓玉凜的樣子像是很滿意她的回答,但卻沒什麼把握。

“寄宿別人家和待在卓家有何不同?”一樣是寄人籬下,何必換地方?

“很好。”卓玉凜懂她的意思,於是安心的笑了。

“很好就好。”

唐拾冬也鬆了一口氣。總算結束了,要不然她還真怕自己會被他逼問到明日早晨,更怕被他窺探出自己心中的想法。

已經很久沒看到少爺如此認真的樣子了,可他為什麼就不會把這用在公事上?

“我的大少爺,既然問完了,您可以回房休息了吧?”

卓玉凜看着她,唇畔勾起一抹笑意,向前一步靠近了她。

“我說錯了,你根本還沒長大。”若長大了,怎麼會沒發現他對她的情感,怎麼會沒發現她自己不經意流露的依戀。

唐拾冬皺起眉正想詢問,他已低下頭,輕輕的吻上她的額頭。

“晚了,去睡吧。”放開她的肩,卓玉凜不待她反應,立即走回自己的居院。

留下唐拾冬站在原地,滿臉錯愕的看着他的背影,而後玉手慢慢的碰上額頭那股溫熱。

他在做什麼呀?

今晚的少爺真的很反常。

**

*回到自己房中,唐拾冬翻開帳冊,卻怎麼也靜不下心來。

不自覺的,手又撫上額頭,想起那一吻,臉倏地紅透了。

以往少爺雖然愛玩又沒個正經,倒也不曾做過如此逾矩之事;今晚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他不只行為舉止,連說的話也怪透了。

皺起眉,她只覺得心神不寧。

和少爺相處了十五年,幼時的他總是帶着笑,答允她所有的要求,帶着她四處玩。

那時的他,心中想什麼,即使他不開口,她也可以由他那雙愛笑的眼中看出;可是隨着時間過去,她與他之間築起了一道無形的高牆。

她不知道原因,只知道自己越來越看不透他的心,也越來越無法與他膩在一塊兒,而從小到大那雙愛笑的眼,卻覆上一層讓人不解的霧。

即使沒說破,可是她心裏其實是有點難過的。雖然明白她該守着主僕之分,好好做好自己該做的事,不能再像孩童時期,毫無目的的跟在少爺身後,但是……總是難過呀!

而近幾年少爺的反常行徑,她也是只有痛心,卻一點也不明白他為什麼要那麼做。

她看得出來,少爺其實只是在裝瘋賣傻,可是為什麼?

逃避成親?逃避繼承?在她看來,這一切都不是原因。

真正讓他改變的原因到底是什麼?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恐怕她是想不出來的,她能做的,只有替他扛起責任,等着哪天他想通了。

到時候,自己呢?

不期然的,她想起他今晚的問話——若你在世上仍有親人,你會離開嗎?

從沒想過這個問題,其實在她心中,早把卓家人當成了自己的親人,把卓家當成自己此生的棲身之所;但,若她真有親人,她該怎麼做?

跟他們走,共享天倫之樂?還是留下來,盡己之力,對卓家報恩?

她迷惑了。這個少爺,居然丟這種難題給她!

**

*子時一刻,城北七里坡。

卓玉凜與趙臨鋒皆是一身黑色勁裝,飛躍於圍牆屋檐上,來到陳家。

二人對視,由趙臨鋒帶路,來到陳家後方的書房。趙臨鋒細細傾聽,朝卓玉凜點點頭,輕推開房門。

卓玉凜皺起眉。陳儒居然連門都沒鎖?

一閃身,他跟着進房。

趙臨鋒屏住氣息,來到左側的大掛軸前,就着月光找到密道的開關並按下,隨即,掛着掛軸的那面牆出現一個同人高的入口,隱隱透着光亮。

趙臨鋒示意,率先進入密道中,盡頭處,出現了一間方形的藏寶閣。

卓玉凜悄聲低語:“柳家人可有特殊家傳寶物?”

看着滿室的寶物,卓玉凜只覺得頭大。陳儒果然不是普通商賈,這屋子裏大部分的東西都不簡單,明顯的來歷不明。

趙臨鋒苦笑。“我也不能確定,不過聽說柳夫人當年陪嫁品中有一顆七彩夜明珠。傳聞夜明珠暗藏富貴,也許陳儒當年就是為了這件寶物,才會起意在碎石崗埋伏,滅了柳家。”

“七彩夜明珠?”卓玉凜挑了挑眉。“我想,這兒應該沒有。”

所有的柜子暗格他全開過了,沒半點光亮透出來,自然也沒有夜明珠。

趙臨鋒也繞了一圈,仍是不見夜明珠。

“怎麼會沒有呢?”所有的線索說明陳儒便是當年的主凶,夜明珠自然也應在他手上,怎麼會找不到?

“此地不宜久留,咱們先走再說。”卓玉凜受的打擊沒他大,是以冷靜許多。

趙臨鋒也馬上想起,他們可是在敵方陣地內,哪來的時間想些有的沒的。

他做了個抱歉的手勢,偕同卓玉凜沿着密道回到書房內。

“是誰?”

二人還沒來得及關上密道的門,書房外就傳來一聲斥喝,隨即窗外人影晃動,明顯是聚集了不少人。

無聲的對看一眼,趙臨鋒與卓玉凜戴上面罩,拔劍在側,提氣衝破屋瓦,沿着屋脊迅速往外奔去,不願與對方起正面衝突。

“有賊!快追。”

不知是誰起頭喊的,一時間,陳宅內的燈火一一亮起。

“在屋頂上。”

“保護老爺夫人!”

一陣陣的喊聲,吵醒了眾人。陳家的守衛立刻躍上屋頂,攔住卓玉凜、趙臨鋒的去路。

“哪裏走!”

兩人背靠着背,看着眼前攔路的守衛。

“說不得,只有動手了。”

卓玉凜微聳肩,提劍便上;趙臨鋒點頭,也是同樣心思。既然驚動了陳家,就沒這麼輕易走人了。

以趙臨鋒的武功,幾個守衛自然不是他的對手;但教他吃驚的是,出身商家的卓玉凜居然擁有上乘武功。

他原以為卓玉凜只有輕功俊巧而已,沒想到拿劍的他,另有一番氣度。

果然如他所想,卓玉凜那弔兒郎當的模樣只是個假象。

“發獃?”就算是被包圍了,卓玉凜仍是輕笑以對。

趙臨鋒一笑,“一會兒再與兄台敘。”他一凝神,又撂倒了二人。

二人雖然皆是高手,可是面對蜂擁而上的守衛,一時也無法脫身,可是再拖下去,恐怕是插翅也難飛了。

卓玉凜四望,見下方眾人之中站着一名五旬老者,想必即是陳儒。

他眼神一閃,趙臨鋒登時會意躍近他;他由懷中摸出一枚圓形小物,朝陳儒疾射而出。

一是想擾亂眾人,二是想探探陳儒的底。

卻見陳儒動也不動,彷彿連反應都來不及,全仗着身旁的護衛揮劍打掉暗器。

趙臨鋒乘機打倒身邊的人,輕碰卓玉凜。“走!”

卓玉凜收回心神,二人施展輕功,往樂東城外去。

**

*“不用追了。”只消一眼,陳儒就知道自己這邊的人沒一個追得上。

混濁的雙眼隱隱透出殺機,陳儒揮身撤去眾人,回身進了書房。

看着敞開的寶庫密道,他的面目猙獰起來。

會是誰?居然敢打他的主意!

那二個年輕人,會只是為了寶物,或者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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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梅巧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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