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一夕之間,水映月覺得整個世界都變了。
原本體貼多情的夫婿像變了個人,終日對她冷顏以待,夫妻倆的關係降到了冰點。水映月不明白自己做錯了什麼,為什麼夫婿翻臉就像翻書似?
怔怔坐在花園的亭子裏發獃,回想兩人往日的濃情蜜意,水映月更是心痛難忍,眼淚止不住滑落臉頰。
「大嫂!」這時,步青雲踏入涼亭。
水映月忙抹去淚水,硬擠出一絲笑容。「青雲,你來了。」
「是的,紫燕告訴我妳在花園裏等我,不知大嫂找我有什麼事?」
「青雲,真抱歉,我知道你很忙,卻還要勞駕你到後院來一趟。」
「大嫂不用如此客氣,大嫂有事差遣,就算再忙我也要過來看看的。」
「謝謝你,青雲。我也不多耽擱你寶貴的時間,就開門見山了。最近堡中是不是有什麼事讓你大哥心煩,為什麼他最近像變了個人似?」
「這……」步青雲被問住了。
這種事教他如何開口呢!就算要讓她知道真相,也該由大哥親口告訴她,他這個第三者實是不便介入。
「青雲,你一定知道的,請你告訴我好嗎?」水映月懇求。
「我……大嫂,有些事大哥也是放在心裏,並不是每件事都會告訴我,所以我也不清楚他最近在惱些什麼。」步青雲無奈地隱瞞住真相。
「那……是不是我做錯什麼事,惹他生氣了?」水映月不死心地又探測。
「這……應該不是吧,大嫂千萬別多心。或許過幾天大哥自己想通后,就會雨過天青了。」步青雲只能如此安慰她。
「不,事情不會這麼單純,這幾日我心裏一直很不安,總覺有個不好的預感,心頭老是沉甸甸地,好象……好象會發生什麼不幸的事似的。」說著說著,水映月忍不住又垂下淚來。
「大嫂,快別胡思亂想了,事情沒妳想得那麼糟糕的。」步青雲見她傷心落淚,一時情急也沒考慮太多,連忙上前安慰地撫拍着她肩胛。
不巧,這個善意的安慰動作,卻教剛好進園來的冷星寒撞個正着。
「你們這是做什麼?」他頓時變了臉色,快步走入亭中厲聲怒問。
「大哥,我只是……」步青雲忙退開一步,張口欲作解釋。
「你們孤男寡女在花園中私會,難道不怕下人說閑話?你們不要面子,我可不想丟這個臉!」冷星寒怒氣不歇,根本聽不進任何解釋。
「星……不是的,我……」水映月沒料到他會心生誤會,也心急地開口。
「住口!」冷星寒卻喝止她。「還不回房裏去,想在這兒繼續丟人現眼么。」
「星……」水映月咽喉哽住,泫然欲泣地看着他。
「回房去!別讓我再說第三遍。」冷星寒一揮手,臉色冷峻得嚇人。
「大嫂,妳先回房去吧,這事我會跟大哥解釋清楚的。」步青雲嘆道。
水映月只好站起身,低垂着頭一言不發地離去。
直到她倩影走遠,步青雲才調眼看向冷星寒,一臉無懼地開口挑釁道:
「你不是不在乎她嗎?那又何必在意她跟別的男人有什麼瓜葛?她要真的紅杏出牆了,不正好給你一個休妻的理由么?」
「你……」冷星寒緊握着拳,強忍住想一拳揮向他下顎的衝動。
「像大嫂這麼美麗溫柔的女人,你若不知珍惜休離了她,我可是很樂意替你接手照顧她一生的。」步青雲不怕激惱他,猶是出言譏諷。
碰!冷星寒終於忍無可忍,步青雲的下巴結結實實地挨了他一拳。
踉蹌後退了好幾步,步青雲才穩住身形,伸手抹掉嘴角的血絲,他不怒反笑:「大哥,別再嘴硬了,承認吧!」
「你要我承認什麼?」冷星寒仍是死命握着雙拳。
「承認你在乎大嫂,承認你情難自禁地愛上了她,這沒什麼好丟人的。」
「不!」冷星寒忿怒地咆哮。「你胡說,我沒愛上她,絕對沒有!我不會愛上仇家女兒的,聽到沒有?」
「是嗎?那你為什麼不告訴她水重生已死在黑森林的事?為什麼不早早給她一張休書,將她逐出冷家堡?」步青雲毫不留情地逼問着他。
「我……」冷星寒被問得啞口了。
「因為你不敢說,怕一旦大嫂知道真相后,你們之間就真的無法挽回了。」步青雲一針見血地替他說出心中的忌諱隱憂。
「不是這樣的,我不說是因為我還不甘心放她走。」冷星寒神情狂亂地辯稱:「既然不能手刃水重生,我就要留下她繼續折磨她。」
步青雲憐憫地看着他。「大哥,誠實面對自己的感情吧!不要再自欺欺人了。」
「不!我不愛她,我一點也不愛她。」冷星寒嘶聲狂吼。
嘶喊完,他像只受了傷的野獸般,頭也不回地衝出後院,在馬房裏跨上一匹馬,風馳電掣地奔出了冷家堡城門。
☆☆☆
「恭喜夫人,賀喜夫人!」冷家堡的駐堡大夫郁德,在診過水映月脈象后,不禁面露喜色地向她道賀。
「郁大夫,我家小姐身體染恙,這也值得賀喜么?」紫燕一時沒想透,不禁嘟嘴埋怨道。
「哈哈,紫燕姑娘,夫人這幾日噁心反胃,並非身體有疾,而是夫人有喜了,這難道不值得賀喜嗎?」郁德笑呵呵地回答。
「什麼?」紫燕瞠大眼,半晌,才驚喜地轉向水映月:「小姐,您有喜了,真是太好了!恭喜小姐、賀喜小姐!」
水映月乍聽下,也止不住一陣歡喜,這幾天鬱悶的心情總算開朗了一些。
自從那日在後園與步青雲相會,遭到冷星寒斥責后,她就沒再見過夫婿的面。差紫燕到前廳探問,才知冷星寒事後即出堡,已經好幾天曾未返回堡中了。
水映月因此心裏難過得緊,這幾日總覺沒胃口,就算勉強吃些飲食也都會反胃嘔吐出來。紫燕只當小姐身體有恙,連忙請來郁德大夫替她診治。
沒想到診脈的結果,她竟已有孕在身,這個好消息是否能改善他們夫妻間的緊張關係呢?水映月衷心企盼孩子的來臨,是個好的轉機。
水映月希望親口將這個好消息告訴夫婿,因此吩咐郁德道:
「郁大夫,這件事請你暫時為我保密,先不要告訴任何人。」
「小姐是想親自告訴姑爺這個大好消息吧?」紫燕冰雪聰明地笑問。
「嗯。」水映月含笑點頭。
「聽到沒,郁大夫,你可別說溜了嘴唷。」紫燕叮囑郁德。
「聽到了、聽到了。」郁德也笑眯眯回應。「我這就下去開幾帖安胎的藥方子,夫人吃了后反胃的感覺會減輕些的。」
「郁大夫,那就麻煩你了。」水映月有禮地致謝。
「小姐,那我送郁大夫出去,順便也可以拿開好的藥方子回來。」
「也好,那你們去吧。」水映月微笑着應允。
於是紫燕跟在郁德身後,兩人一起離開了寒星樓。
兩人走後不久,躺在床上閉目休息的水映月又聽到推門聲響,以為是紫燕回來了,因此仍舊閉着雙眼問道:
「紫燕,郁大夫這麼快就開好藥方了么?」
屋內靜悄悄,未聞紫燕作答,卻聽到沉重的步履聲踏入房中,水映月這才訝異地睜開眼,內心頓起一陣怦動,原來進房的竟是多日不見的夫婿冷星寒。
「星,你回來了。」水映月連忙從床上坐起身子,露出溫婉的笑容。
「妳……病了?」冷星寒走近床邊,黑亮的眼緊盯着她打量。「不然郁大夫為什麼要開藥?」
她明顯消瘦又稍嫌蒼白的玉顏,猛地扯緊他的心,他突然間猶豫了起來,拿不定主意是否該在這時候無情地打擊她?
他畢竟還是關心她的,水映月覺得好欣慰,正想告訴他自己有孕的好消息時,卻發現一名十分美艷的女子不知何時進入了房中,正站在夫婿身後。
「堡主,您還不向大夫人引見一下妾身么?」美艷女子嬌聲說道。
大夫人?這個看起來妖妖嬈嬈的女人是誰?為什麼這麼稱呼她?一般人都是稱她堡主夫人的呀!難道冷家堡還有個二夫人么?水映月狐疑地看向夫婿。
「星,這位姑娘是誰?」她水汪汪的眼寫滿了迷惑。
「她……」人都已經進來了,冷星寒只得咬牙說道:「她叫姬艷雪,是我新納進門的侍妾。」
「是呀,以後還請姐姐多多關照。」姬艷雪嫵媚地笑着上前斂衽為禮。
宛似五雷轟頂,水映月震驚得說不出話來,只錯愕地看着二人,隨後一陣劇痛襲上心房,才讓她回過神來。
「星,你……」她的喉頭酸澀得好難受,只能哽塞無語地睇視着夫婿。
冷星寒別開臉,竟不忍與她幽怨的眼神交會,他硬逼着自己狠下心腸,繼續冷言冷語刺激她:
「我帶艷雪來跟妳見個禮,今後她就住在隔鄰的觀星樓,希望妳有包容小妾的雅量,姐妹倆好好相處過日子,別給我製造事端。」
「我……我知道了。」水映月垂下羽睫,藉以掩飾已經濕潤的雙眼。
「堡主,您放心,艷雪知道自己的身份,一定會敬愛姐姐,不惹您心煩的。」姬艷雪愛嬌地挽着冷星寒臂膀,又嗲聲道:「現在跟姐姐也見過禮了,是不是可以帶妾身去看看新居觀星樓了呢?」
「這麼心急呀!」冷星寒也故意跟她打情罵俏。「好吧,現在就帶妳過去瞧瞧。」
「謝謝堡主。」姬艷雪又矯柔做作地向水映月打了聲招呼:「姐姐,那小妹先告退了。」
水映月藏在錦被下的雙手緊緊揪絞着,她沒有答腔,更不敢抬眼,深怕哽咽的聲音或臉上傷慟的表情泄漏了自己的心思。
跨出門檻前,冷星寒還是忍不住回頭,當他瞧見水映月纖細的香肩輕輕顫動時,知道她在無聲地哭泣,心頭竟像被鞭子猛抽了一記,火辣辣地燒疼起來。
☆☆☆
姬艷雪進門已數日,冷星寒從此再也沒踏入寒星樓過。紫燕心中不平,幾次想到觀星樓告訴他小姐有孕之事,卻都被水映月攔了下來。
她不願利用孩子強求他回頭,只能逆來順受地忍受着一切苦楚。但是,今晚她卻不得不硬着頭皮,到觀星樓求見已數日不見的夫婿。
因為她寫了封家書,想請他派人快馬送到蘇州給父親,要父親暫緩到酒泉郡的行程。
上回寫信回蘇州請父親到冷家堡養老,已經過了三個多月,卻一直沒有迴音。之前她也曾問過夫婿,他回說萬奇曾捎信來,說是父親正在處理家業,再過一陣子就可以動身到西北,要她耐心等候。
可如今良人已變了心腸,若父親到此,見他新婚才半年就納偏房,定會為她心痛不舍。為了不讓老父難過,她只好再修書一封阻止他前來此地。
上回熱誠邀約,而今又要父親暫緩行程,如此出爾反爾,教水映月也不知該如何自圓其說。幸好紫燕聰敏,替她出了個主意,就說由於她難以適應西北酷寒的氣候,冷星寒正在考慮帶她遷回江南,因此請他再等一段時間,以免長途跋涉多跑了這一趟遠路。
水映月不知將來的發展會如何,但目前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暫時這樣告訴父親了。因此她忙提筆寫好家書,然等了幾天卻不見夫婿進自己的房,心急的她只好找上觀星樓來。
「喲,姐姐,真是稀客哪,是什麼風把您吹來的呀?小妹這觀星樓今天可真是蓬蓽生輝哩!」姬艷雪見水映月來訪,冷嘲熱諷地裝着笑臉招呼。
「喂,少假惺惺了,快閃開,我家小姐是來找姑爺的。」紫燕一見這個狐媚女人就覺礙眼,口氣自然不會太客氣。
「大膽!妳不過是個供人使喚的奴婢,竟敢對我這個二夫人無禮。」
這幾日觀察出冷星寒對水映月冷淡如冰,讓姬艷雪再也不把她這個正室夫人放在眼裏,欺上前狠狠地甩了紫燕一巴掌,嘴上還苛薄地嘲諷道:
「沒教養的丫頭,這一巴掌是代妳的主子教訓妳的。」
「妳敢打我?可惡!」紫燕挨了一耳括子,又聽她暗諷小姐,一時氣得忘了自己身份,也潑辣地回她一掌。
「哎喲!妳這個死丫頭,竟敢以下犯上,我饒不得妳。」
姬艷雪立刻上前揪住紫燕頭髮,而紫燕也不甘示弱地跟她扭打在一起。
「妳們……不要打了,快住手!」水映月沒想到會生出這種事端,看兩人打得難分難解,她勸也勸不住,只能在一旁焦急不已。
「這是做什麼?」突然一聲大喝傳進三人耳中。
吵嚷聲驚動了正在書房看書的冷星寒,他出來一看,見到了這個景況,不由勃然大怒。
水映月勸不住架,冷星寒可就不同了,他一聲厲喝,兩個扭打成一團的女人立刻停止打鬥,倉皇地爬起身來。
「堡主,您要替妾身作主哪,姐姐竟然縱容惡婢上門來欺人。嗚嗚!」姬艷雪惡人先告狀,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哭訴。
冷星寒冷厲的眼一掃,紫燕嚇得撲通一聲跪倒地上。
「姑爺,才不是這樣的,是二夫人先打奴婢,還……出言不遜譏諷小姐,紫燕氣不過才……」她也趕緊申訴。
「住口!再怎麼說艷雪都是冷家堡的二夫人,豈容妳以下犯上?真不知妳的主子平日是怎麼教導妳的!」冷星寒怒容滿面地斥責她。
不管誰是誰非,他都不容紀律森嚴的冷家堡發生以下犯上、奴欺主的事。
「星,請你不要生氣,是我不好,今後我會好好管教紫燕的。」水映月心口好痛,卻不得不忍氣吞聲地賠罪,因為她深怕紫燕會受到處罰。
「哼,別以為我不知道妳的心思,我才不過幾天沒上妳那兒,妳就上門找艷雪麻煩,妳這麼做已犯了七出之條的妒嫉,我這就休了妳,省得讓妳妒恨難消!」冷星寒氣沖沖說完,一拂袖大步離開了現場。
「星!」水映月驚得差點魂飛魄散,她完全沒料到事情竟演變成這種情況。
天!他只是說說氣話,不會當真如此小題大作地休妻吧?
「小姐,都是我不好,嗚……」紫燕自責地泣不成聲。
一旁的姬艷雪樂得心花怒放,沒想到自己的運氣這麼好,才進門沒幾天馬上就要被扶正了。
水映月尚在驚疑不定當中,又見冷星寒很快回到院中,將寫好的一張休書丟在她身前的地上,冷聲道:「這是妳的休書,拿着它回江南去吧。」
他……他竟是認真的?水映月慘白着臉,一個站立不住跌坐在地上。
冷星寒見狀忍不住上前一步,內心竟有股衝動想扶她一把,但最後還是強忍住那份不舍,僵立在原地冷漠地看着她傷心欲絕的樣子。
「小姐!」紫燕急忙撲上前,抱着她痛哭失聲。
顫抖的手撿起休書細看內容,水映月不由心痛得仰天悲號:
「欲加之罪,何患無詞哪!」洶湧的淚霎時像決堤的河水般,奔流在美麗卻蒼白如紙的臉上。
冷星寒冰冷的眼閃過一絲不忍,心也跟着絞痛起來,他不禁猶豫了……
「姑爺,一切都是奴婢的錯,奴婢甘願受罰。」紫燕跪行到冷星寒跟前,不斷磕頭求情:「求姑爺千萬不能休棄我家小姐,小姐她……已經有了身孕呀!」
見冷星寒如寒冰的冷漠表情,心急之下,紫燕終於說出了這個秘密。
「什麼!」冷星寒心頭大震,臉色也跟着急變。「妳……妳懷了身孕?」
水映月默然不語,而姬艷雪一下子也彷彿從喜樂的天堂跌入地獄的深淵。
「不!我不要這個孩子。」冷星寒突然像瘋了般,扯住自己的頭髮嘶吼。
水映月倒抽一口氣,驚楞地看着情緒失控的冷星寒。
姬艷雪的心情則是再次從地獄登上天堂。
「拿掉他!我不要這個孩子。」只瞬間,冷星寒就冷靜了下來。
他冷酷無情的平靜,卻比大聲嘶吼更傷透水映月的心。
「不!為什麼?為什麼?給我一個理由。」水映月幾乎要崩潰了,她跪行着上前揪住冷星寒衣襬質問。
「因為──我不要身體內流着一半仇人血液的孽種!」
冷星寒緊握着拳,雙眼憎恨地眯起,終於決定說出二十年前的真相……
☆☆☆
渾渾噩噩地讓紫燕攙扶回房,水映月一進入屋內,立即攤倒在床上。
她空洞的眼茫然地瞪向空中,感覺自己的生命力彷彿已被抽離了身體,只留下一具空蕩蕩的軀殼。
她的心已經麻木到不再感到疼痛,眼睛也已乾涸到擠不出一滴淚水,腦海里縈繞的凈是剛才他道出的那一番殘酷真相。
原來她的婚姻從頭至尾只是一場有計畫的復仇設局。他的溫柔體貼、海誓山盟,也只是不懷好意的玩弄;而她卻懵懂無知地沉醉在他虛假的情意里,徒然教他看了不少笑話。
她甚至還天真地想請他快馬傳書,殊不知父親卻早已命喪黃泉!
是因為她的那封家書,讓父親高高興興地起程到西北,未料卻斷送了他一條性命。是她的無知害死了父親呀!
「爹!爹!」一想起父親已慘死在黑森林,水映月麻木的心才又有了疼痛的感覺。但淚已流干,她只能以一聲聲哀慟的乾嚎,來表達對父親的悼念。
「小姐,請您節哀,別再傷心了。」紫燕在一旁難過地勸慰。「您要為腹中的小生命保重身體呀!」
小生命!這句話彷彿在水映月枯槁的心靈重新注入了一股活水。
她撐起身子靠在床榻,雙手撫按着依然平坦的小腹,一股強大的使命感瞬間又點燃了她旺盛的生命力。
「我要保住我的孩子,絕不拿掉他。」她蒼白的臉上泛着偉大的母愛光輝。
「小姐,您放心,您一定可以保住孩子的。我聽前院的阿忠哥說,二堡主這一兩天就會回來,他一定有辦法勸姑爺回心轉意的。唉!事情也真不巧,偏偏都挑二堡主不在家的時候發生,否則事態也不會演變得如此不可收拾了。」紫燕喟嘆道。
水映月卻沒有紫燕的樂觀。
因為她相信復仇計畫的事,步青雲事先必是知曉的,以他的寬厚定也力勸過冷星寒,若他會採納青雲的意見,就不會有這一連串的事發生了。
因此,她不敢寄望步青雲能夠勸止冷星寒,她已有了深刻的認知,明白不能坐等青雲回來,必須靠自己想辦法才能保住腹中的小生命。
但……有什麼法子可以救這個孩子脫離災難呢?
「紫燕,我想休息了,妳也下去歇着吧。」
水映月此刻心情煩亂不已,只想一個人先靜靜,再好好想個脫困的辦法。
「小姐,今夜讓燕兒在這裏陪您吧。」紫燕卻不放心小姐一人獨處。
「紫燕,妳別擔心,為了孩子我會堅強地活下去,不會想不開的。我想一個人靜一靜,妳下去吧。」水映月神色疲憊地合上了眼。
看到小姐閉上眼,紫燕心想小姐能睡個覺倒也是件好事,因此也不再堅持,細心地替她蓋好被子后,轉身輕悄地離開。
☆☆☆
子夜,一道閃光劃過天際,緊接着一聲驚雷狠戾地劈下,也帶起了一陣狂風驟雨席捲向黑暗的大地。
水映月從睡夢中驚醒過來,她推被而起,愕然看着打在窗欞上的風雨。
嫁到此地半年,她還不曾看過如此大的雨勢傾盆而降。這場大雨,難道是老天爺也在為她的遭遇一灑同情之淚?
也或者是老天憐憫,慈悲地想替她跟孩子開闢出一道生門?
這個想法像窗外的閃電般,突然照亮了水映月一片混沌的腦門,苦思整晚卻想不出脫逃之策的她,這時心中突然有了主意。
她知道冷家堡城門的警衛向來嚴謹,但這一場午夜風雨,想必會讓守城的弟兄鬆懈下來。那麼她是不是可以藉著風雨的掩護,趁着守衛進屋避雨的空隙,逃出冷家堡呢?
心中一動念,水映月絲毫不猶疑,立刻下床展開行動,因為她知道機會稍縱即逝,她必須與命運放手一搏。
她很快穿上禦寒的斗篷,收拾了些衣物銀兩,但搜遍屋內卻尋不着可以遮雨的雨具。時間已不容她再拖延,水映月只好放棄搜尋,走到桌前提筆匆匆寫下數語后即推門而出,投身屋外那場聲勢驚人的暴風雨中。
☆☆☆
觀星樓書房,一盞孤燈伴着徹夜難眠的冷星寒。
他俊美不凡的臉龐,此刻籠罩着一片陰霾,心中更是百轉千回,不知該如何消解這段愛恨情仇!
他終於逼着自己狠下心腸扔給她一張休書!
但,她當時心碎的表情,卻像刀刃割疼了他的心。沒有預期中報復后的快感,有的竟只是一陣陣心痛與不舍的感覺!
那日在後花園中,步青雲的一席話,碰觸了冷星寒一直想逃避的問題,更迅速地擊潰了他自以為鞏固的心防。
他沒有勇氣誠實面對愛上仇家女的事實,於是縱馬狂奔出堡。
那幾日他到城裏的溫柔鄉買醉,企圖以縱情聲色將她的倩影逐出心房,但結果還是失敗了!
她的影子竟似已在他心底生根,任憑他怎麼努力也拔除不掉。冷星寒不信邪,於是帶回了名妓姬艷雪,冀望艷妓的美色能取代她在自己心中的位置。
然而,在觀星樓與姬艷雪火熱交頸時,心頭想的竟還是柔情似水的她!
冷星寒至此也感到心慌了,他告誡自己絕不能迷戀仇家女,倘若他真與水映月白頭偕老,如何對得起九泉之下的父母及陪着冤死的幾十名家僕?
最後他終於決定釜底抽薪,準備將她休離送回江南,好讓自己永絕心念。他相信只要兩人不再見面,日子一久必可逐漸淡忘她的身影。
心中才剛萌生這個打算,竟然就發生紫燕大鬧觀星樓的事件,這更堅定了冷星寒的念頭,也給了他一個七出的休妻借口。
雖然其間得知她懷有身孕,但已鐵了心腸的冷星寒依然不為所動,還是照原計畫給了她一紙無情的休書,更順勢道出二十年前的那段血海深仇。
沒想到水映月回寒星樓后,冷星寒就後悔了。一整晚就呆在書房裏痴想她的一顰一笑,以及新婚那段日子的耳鬢廝磨、濃情蜜意。
子夜那聲驚雷,也同樣震醒了冷星寒的良知,他這才意識到自己何其殘忍,竟狠心到想扼殺親生骨肉!
就算他不想要流有仇人血液的子孫,但小生命何辜,尚未出世竟然就得背負上一代的仇恨?映月也何其無辜,當年她父親犯下令人髮指的兇案時,她一樣也還尚未出世呀!
青雲說的對,冤有頭債有主,水重生已經自戕謝罪,上一代的仇恨就該跟着煙消雲散,他何苦再折磨自己,讓仇恨之火日夜燒灼着他的心呢?
這個想法一掠過腦際,冷星寒整個心情頓時豁然開朗,長年被仇恨束縛的心靈終於獲得解脫。
一旦解開了心頭死結,水映月哀痛欲絕的臉龐立刻浮現腦海。
天!他真是該死,竟然傷她如此之深,他必須趕緊去向她賠罪,祈求她的諒宥,夫妻倆言歸於好,攜手共度白首。
冷星寒再無遲疑,等不及叫醒僕人取來雨具,就頂着風雨急步趕往寒星樓。
☆☆☆
「月!」冷星寒渾身濕透地衝進水映月卧房。
房內的冷寂教他心頭一窒,快步走到床前掀簾一看,床上竟不見映月的影子?
夜半三更,風大雨急,她不在寢室會到哪裏去呢?
冷星寒不安地思忖,一股不祥的兆頭忽襲上心口。
他焦灼地舉目逡巡室內,赫然瞧見桌上用燭台壓着一張信箋。他急忙拿起細看,見到上頭娟秀的字跡寫着──
紫燕:
為了保護腹中的小生命,我必須逃離冷家堡。很抱歉沒有叫醒妳帶妳一起走,因為我也沒把握能夠成功地逃出去,為了避免拖累妳事後被堡主懲罰,我只好獨自離去。
若我有幸逃出冷家堡,妳可以懇求二堡主將妳送回江南。雖然巧綉坊跟水家已經毀了,再也無法提供妳安身的處所,但天無絕人之路,我相信妳一定可以找到其它的營生生存下去。時間緊迫,倉促幾語,盼勿念。
映月留字
讀完留書的冷星寒心頭大慟,立即轉身出房,用力敲着隔鄰紫燕的房門。
「紫燕、紫燕!快起來!」他的聲音惶急萬分,完全失去平日的沉着。
紫燕被驚醒,匆匆下床着衣開了房門。「啊,是姑爺,發生什麼事了?」
「妳家小姐不見了,快去叫醒二堡主,要他命所有人起來幫忙出去找人。」
「啊!小姐她……」紫燕一聽也慌了,忽又想起:「但……二堡主不是不在堡內?」
「他提早在今晚入夜前回來了,快去叫醒他!」冷星寒匆忙吩咐完,掉頭飛也似奔出了寒星樓。
☆☆☆
水映月冒着風雨,一路躲躲藏藏,竟也幸運地沒讓守衛發現,順利到達了城門下。她心中正暗自慶幸着,然而當她瞧見城門上那兩根看起來重達幾百斤的銅製門閂時,她的心涼了一半。
她估量的沒錯,這場暴風雨的確讓守門的家丁進屋躲雨去了,各個崗哨的警戒也明顯鬆懈不少。但她卻沒料到,雖然沒有守門家丁阻擾,她一個弱女子卻也沒有力量搬動那兩根巨大的門閂,打開城門逃出冷家堡。
這不是白忙一場?失望之餘的水映月呆立在城門下,渾身濕淋淋的她,此時早已分不清臉上的潮濕究竟是淚水還是雨水了!
「月……月……」
呆怔中,水映月依稀聽到遠處傳來叫喚自己的聲音。她心頭一驚,立刻倉皇地沿着城門邊的石階跑上了城樓。
待登上城樓,她才回過身張望。當她看見遠處頂着強風豪雨,步步逼近城門的竟是冷星寒時,不禁嚇得心魂俱喪。
天哪!他當真如此無情,不肯放過他們母子么?水映月覺得自己的心正在淌血。
不!她不能失去孩子!她無聲地對着天空吶喊,雙手緊緊抱住自己肚子,彷彿這樣就能護衛她腹中的嬰兒。
「月……回來……聽我說……我……愛……」
冷星寒斷斷續續的呼喚聲愈來愈接近城門,但由於風雨太強,水映月聽不清他在喊些什麼?只絕望地想着,一旦被抓回去,肚裏的孩子就保不住了。
不!不能保住孩子,她也不想活了。
她驚慌地注視着城腳下的護城河,滾滾的河流波濤洶湧,好似千軍萬馬奔騰,聲勢驚人。
天啊!前無退路,後有追兵!原來這場風雨不是老天爺為她開出的生門,而是一道拘魂勾魄的地獄之門呀!
罷了!這或許是她的宿命吧!
死了也好,死後沒有知覺,她的心就不會這麼痛了呀!
「孩子,你活,娘就活;你死,娘也會陪着你死。娘不會讓你在黃泉地府孤孤單單的。」她溫柔地撫着小腹輕語,彷彿在慰藉她那未及出世的孩子。
「月!」這次的叫喚突然變得清晰可聞。
水映月嚇得抬頭,驚見冷星寒已出現在登上城樓的第一層石階;而他身後不遠處,也有一條人影正在快速地奔近。
她知道他輕功了得,只要一個彈身就能登上城樓,到時她插翅也難飛了。再沒時間猶豫,水映月閉上雙眼,咬緊銀牙,從城樓上縱身往下一躍,投入了城腳下那水勢湍急的護城河中。
「不要!映月──」冷星寒目睹心愛的人在眼前投河自盡,凄厲的叫聲石破天驚地從他喉中嘶喊出。
他一彈足,飛身登上城樓,俯身下望城腳下的滾滾黃流,早已沒了水映月的影子。
「映月──哇!」他又悲號一聲后,喉頭一甜,竟嘔出了一道血箭。
緊隨而至的步青雲快速地出手,從冷星寒背後點住他穴道,即時阻止了他已騰起一半,打算也投入河中的身形。
風雨夜,斷腸人!
步青雲黯然地看着昏厥在地上的冷星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