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折騰半天,回到長興客棧已是夜幕低垂。
由於求診的病患不知神醫何時方回,又忌憚着擅使毒物、脾氣詭異的唐烈,因此紛紛散去,走得一個不剩。寒清客這才得以回到房內檢視傷口,以及平撫受驚的心情。
她解開衣襟攬鏡一照,一道滲着血跡的烏青鞭痕,深烙在她細白的雪膚上。
沒想到唐烈竟會對女人下這麼重的手!
輕嘆口氣,寒清客取出藥箱,咬牙忍痛開始動手處理傷口。
當她輕輕灑上一層藥粉后,抬起螓首,立即驚得瞠目結舌,因為銅鏡內竟然映出一道男影!
寒清客急轉過身子,一時竟忘了自己正敞開衣襟。當她面對背後那名不遠之客后,登時呆若木雞。
那人竟是——唐烈!
唐烈的目光掠過她半裸的酥胸,心頭猛地又襲上一陣痛!那道觸目的鞭痕,重重衝擊着他胸腔。
炯亮深眸毫不避諱地盯住她胸處,那灼灼目光像烈火般炙燙她的肌膚,寒清客這才驚覺自己衣衫不整,不由低呼一聲,慌忙攏緊胸前衣襟。
「你!你來做什麼……」她玉頰生煙,羞不可抑。
寒清客羞澀的嬌顏十分迷人,唐烈的心湖頓漾朵朵漣漪。
「我想來就來,還需要什麼理由!」他故意板着俊臉冷酷地回道,藉以掩藏心中劇烈的顫動。
「你怎麼知道我住在這間房?」寒清客怔看着他,似乎尚未從驚嚇中完全回魂。
「當然是問客棧夥計的嘍!」唐烈挑眉,彷彿她問了個傻問題似。
「那,你——你沒敲門。」寒清客接着又吶吶指控。
「妳自己大意不閂房門,就表示不在乎別人闖入,我又何必麻煩還要敲門呢?」唐烈雙手環胸,偏頭斜睨着她。
這是什麼話!不管她有沒有閂門,禮貌上來客總是得先敲門吧?寒清客實在無法接受唐烈這種似是而非的牽強說法。
「唐公子究竟有什麼指教?」話不投機半句多,寒清客不想再做口舌糾纏,只想問明來意,好早些打發他。
唐烈抿唇半晌,才表情有些不自在地開口:「妳的傷……要緊嗎?」
畢竟鞭了人又趕來關心,似乎有點貓哭耗子假慈悲之嫌。
「呃?」寒清客一楞,摸不透他的心思。
聽他的語意像是來探她傷勢,但……這個令人聞名喪膽的大毒君會有這麼好心嗎?那先前又何必無情地抽她一鞭呢?
「如果妳不說,那我只好自行動手檢查喔。」見她不語,唐烈故意威脅道。
「你——」寒清客驚退一步,才急急答說:「我沒事!」
「哦?真的?」唐烈一雙點漆墨睛再次不避嫌地瞧着她胸口。
「唐公子到底有什麼事?你——該不會這麼快就要清算那十九鞭吧?」寒清客被他放縱的目光瞧得渾身不自在,不由心慌地猜測起他真正的來意。
莫非他問她傷勢只是想評估看看她還可以再承受他幾鞭嗎?
「妳怕了?知道招惹我的嚴重後果了吧?」唐烈露出一抹邪肆笑容。
寒清客蹙額不語了,和這種狂妄自大的人說話,她覺得還不如當啞吧的好。
而唐烈也難得地不再逞口舌之利,只以複雜的眼神睇着寒清客,心中思潮洶湧。
他不明白自己是怎麼了?以往即使他再態意妄為,也絕不會打一個女人,但這次卻反常地對寒清客動手了。
是因為她毀了鶴頂紅么?不,絕不是的!唐烈心知肚明。
既然鶴頂紅已經研製成功,毀了可以再提煉,況且寒清客亦是無心之過,也十分誠摯地道了歉,他有必要如此小題大作、咄咄逼人嗎?
難道他是想藉此證明自己並沒有受到她吸引?但,結果卻是她帶傷離去后,他良心備受煎熬,一向不受羈絆的心竟有了深深的牽挂。
冗長的沉寂,讓寒清客終於忍受不了唐烈霸據在房內的迫人壓力,只希望他能快快走人,自己才好梳理亂如絞線的思緒,不得不先啟口說道:
「如果唐公子沒什麼指教,就請回吧!我累了,想早點休息……」
她話還沒說完,唐烈已經惱得沉下臉。
這女人竟敢對他下逐客令……簡直是他的奇恥大辱!
憑他俊美下凡的皮相,哪個女人見了不是千方百計留人,怎麼寒清客就如此與眾不同,好象在揮蚊蠅似地直想趕他走?
「想趕人?沒那麼容易,咱們的帳還沒算完哩!」唐烈性子也拗,她愈想趕人,他就偏不讓她稱心如意。
「如果唐公子是想清算那十九鞭,就請動手吧!」他果然是來清帳的,寒清客一顆心直往下沉落。
「不,我現在可沒鞭人的興緻。」唐烈卻又搖頭,他的反覆無常總是出人意料之外。
「那……唐公子到底意欲何為?」寒清客真是被他搞迷糊了,他們之間的帳不就只有那十九鞭么?
唐烈氣悶得很,這個傻女人難道就想不到他是來關心她傷勢的么?
他的無言凝視,又讓寒清客心頭着慌,備感壓力。因猜不透唐烈的腹中玄機,只能全神戒備地回瞪着他。
寒清客防備的神情落在唐烈眼裏,可大大惹惱了他,心中不免咒罵自己幹啥這麼無聊,鞭了人還要巴巴地趕來察看她的傷勢,瞧人家擺出那一副敬而遠之的態度,分明是嫌他「喝開水用筷子」——多此一舉嘛!
但,不來看看,一顆心又像沒個安住,老是心神不寧地懸念着這件事。
自己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婆婆媽媽、不幹不脆了,竟會惦掛起才見過一次面的女人?而這個女人甚至還毀了他寶貝的鶴頂紅哪!
唐烈心念電轉,臉上神色跟着陰晴不定,看得寒清客心驚肉跳,忍不住再次壯膽試着趕人:
「唐公子,我想休息了,能不能請你回……」話又沒能說個完整,再次被唐烈一記慍怒的眼神逼回喉腔。
可惡!又在下逐客令!自己真那麼惹人厭么?唐烈心中氣惱不已,冒火地再瞪她一眼,終於掉頭而去,「碰」一聲重重甩上房門。
「呼!」寒清客這才撫着胸口吐出一口長氣,心中同時做出決定。
既然所需的藥材都已采齊,明天天一亮就趕緊離開成都吧,免得唐烈又來找她麻煩。
離開四川成都后,寒清客曉行夜宿,這一日行抵河南開封朱仙鎮。
在預備投宿的旅店先卸下行李后,她來到荒廢已達十年之久的古家大院。
開封府已接近河南、山東的交界,寒清客在回濟南前,路過朱仙鎮,特地到睽違十載的故居憑弔。
望着早已傾坍荒蕪的庭舍園林,回想十年前自己在這兒度過的那段童年無憂歲月,寒清客內心湧上一陣酸楚,不禁掩面輕泣,淚濕襟袖。
在寒清客身後不遠處,有個小小人影兒躲在一根傾斜的廊柱后,正探頭窺視着她的動靜。
這時,緬懷往事傷感良久的寒清客抬起頭,見一輪紅曰已漸西沉,才驚覺時候不早,是該回旅店去了。
流連的目光再做最後一次巡梭,依依不捨的腳步才躑躅地往殘破的大門踱去。
「姐姐!」
一聲童稚的呼喚忽傳進寒清客耳際,她訝然停步回首,看見一名年約十歲左右的小男孩正好奇地盯着她瞧。
「小弟弟,是你在叫我么?」寒清客柔聲問道。對小孩,她一向極有愛心。
「唔。」小男孩長相清秀,轉着一雙烏溜溜的大眼點頭回問:「姐姐剛才為什麼哭?」
「這……」寒清客表情有些許尷尬。「沒什麼,只是一時觸景傷情,想起些不堪回首的往事罷了。」
「姐姐認識古家的人么?要不怎會觸景傷情?」小男孩倒是聰明伶俐。
「小弟弟,你又認識古家大院裏的人么?」寒清客不答反問,但話問出口后,旋即又搖頭失笑。
瞧自己問的什麼傻問題!他當然不會認識古家大院裏的人;古家遭逢大難時,這小男孩應該才出生不久,甚至或許尚未來到人問呢。
「我雖然不認識,但我娘認識。」男孩卻流暢地應道,「我娘嫁給我爹前,就住在古家大院裏,她是服侍古夫人的丫鬟。只是她出嫁后不久,古家就發大火燒成了廢墟。」
「真的……」寒清客一聽驚喜不已。畢竟經過一場浩劫后得遇故人是件令人雀躍的事,連忙急聲再探問:「你娘叫什麼名字?還有,小弟弟又叫什麼名字?怎會到這廢墟來呢?」
「我娘叫采音。我姓宋名可風,娘都叫我小風。這兒常有小山雞、小野兔跑進來,我是來捉些回去飼養的。」
「采音!」寒清客輕呼一聲,她還記得那名丫鬟。
記憶中采音性子伶俐討喜,很得娘親的疼愛,故而在她適婚年齡時,替她挑了個不錯的對象出嫁,沒想到如今兒子都這麼大了。
「姐姐認識我娘么?」寒清客驚喜的反應讓宋可風感到好奇。
「這……」寒清客沉吟片刻,決定暫時隱瞞真實身分。「不,我不認識你娘。不過……小風,你娘她還好吧?」
她忍不住還是想關心一下以前的家婢。
宋可風陡然失去天真的笑容,黑瞳里浮現兩點淚光,難過地說:
「我娘可不好,因為自從爹病逝后,娘就日夜哭泣,結果哭瞎了眼。」
「那找大夫看過了么?」寒清客立即關切地追問。
「看過幾個大夫,但他們都說娘的眼睛治不好了。」宋可風黯然搖頭。
「是嗎?沒關係,我再去看看你娘的眼睛,說不定還有復明的希望。」寒清客安慰着他,決定一探故人。
她已謝世的師父南玉屏,人稱「大醫王」,醫術名滿江湖,而她也盡得師門真傳,或許采音的眼疾還有治癒的可能哩!
「娘,我回來了。」
宋可風的家離古家廢墟不遠,他引領客人抵達家中后,寒清客見到了十年不見的婢女采音。
「是小風回來了么?咦?是不是有客人呀?」盲人的聽覺總是較常人靈敏,宋大娘聽到了輕悄卻陌生的足音。
「是呀,娘,寒姐姐說要來看看您的眼睛。」
「寒姐姐?她是誰?」宋大娘疑道。
「宋大娘,妳好。我叫寒清客,是個大夫。」寒清客輕柔地代宋可風回答。
宋大娘的眼睛看不見,當然無法辨認昔日的小姐,而寒清客暫時也不想讓她知道真相,遂瞞住了自己的身分。
「大夫?」宋大娘頗為訝異,因為女人家當大夫的畢竟罕見。
「是的,宋大娘,先讓我看看妳的眼睛吧。」寒清客心繫采音的眼疾,急着想了解她的狀況。
「那就麻煩大夫了。」宋大娘合作地點頭,畢竟她也想知道自己的眼睛是否有重見光明的可能。
於是,寒清客仔細地替她診察起來……
反覆檢視數回之後,寒清客美麗的臉上綻露出歡喜笑容。
「恭喜宋大娘,妳的眼睛尚有復明的希望。」她告訴病人這大好消息。
醫后畢竟是醫后,多位大夫診斷難以治癒的眼疾,到了她手中卻出現一線生機。
「是……是真的嗎?」宋大娘一時呆怔住,難以置信地喃喃自語。
「當然。不過,要麻煩你們母子隨我一道回濟南才行。」
「到濟南?這是為什麼?」
「因為大娘的眼睛必須經過較長時間的治療方可痊癒,但濟南那邊還有病人等着我回去醫治,因此我無法在這兒久留,所以才要麻煩你們遠行一趟。」
「既然如此,一切就聽憑寒大夫的吩咐。」宋大娘忙點頭不迭。
哪怕只有一絲絲復明的希望,千山萬水也值得走一趟呀!
「那大娘晚上先收拾一下行李,明天我再來接你們吧。」
回到旅店,正逢晚膳時分,食堂內高朋滿座、人聲鼎沸。
寒清客一進入食堂,清麗脫俗的姿容立即引來不少欽羨的目光。
對這些仰慕的視線,寒清客早已見怪不怪。向店小二點了份晚膳,準備用過飯後就回房休息。
這時,食堂一角有兩雙邪佞的眼睛,不懷好意地窺覷着寒清客。
「老大,你瞧那妞兒,美得可真像仙女下凡。」其中一名叫髯大漢壓低嗓音說道。
「的確是個少見的大美人,想法子把她弄上手。」另外一名文士打扮的青衫客也心癢難耐。
「但眾目睽睽下,要如何動手?」
「我們上前搭訕,你趁我與她交談之際,覓個她沒注意的時機,將『快活散』偷偷彈入她茶碗中。那快活散藥性兩個時辰后才會發作,屆時我們再潛入她房中,那美人就是咱兄弟倆的囊中物了。」青衣文士低聲吩咐。
說罷,他起身走到寒清客桌前,開口搭訕:
「敢問這位姑娘一個人么?」
寒清客抬頭一瞧,直覺這兩人並非善類。青衫客長相雖斯文,眼神卻不正;那虯髯大漢更不用說了,根本就是一副凶神惡煞模樣。
「兩位有何見教么?」寒清客心中雖提高警覺,但表面上猶是保持客氣的態度。
「見教不敢當。在下王青,這是我拜弟秦虎,因我倆看姑娘形單影隻,所以特來和佳人做個伴兒。」王青故作瀟洒地施禮長揖。
「多謝兩位美意,但我並非單獨一人,我的同伴很快就會回來。」寒清客機伶地回答。
「是嗎?」這下可棘手了!本以為她落單好料理,沒想到她還有個同伴。
不過,色迷心竅的王青眼見美女當前豈肯輕易罷手,心想她那同伴大概也不是什麼厲害角色,因此向秦虎打個眼色后決定蠻幹到底。
「沒關係,在妳的同伴回來之前,咱兄弟倆就先陪姑娘聊聊,打發一下這等人的無聊時光。」王青輕浮地笑說。
「多謝兩位好意,只是我那同伴脾氣素來不好,他不喜歡我和別的男人攀談。」寒清客淡淡回絕。
「是么?妳那同伴有多大的脾氣,我可不信.」老奸巨猾的王青不上當。
「他脾氣可大得很。江湖中沒幾個人惹得起他,你們還是快走的好,免得讓他碰上自討苦吃。」寒清客故意嚇唬他們。
「我兄弟倆也不是省油的燈,姑娘那位同伴是什麼狠角色,報個名來認識認識吧!」靜立一旁,一直在找下藥機會的秦虎也忍不住開口幫腔。
「呃,他……他是……」寒清客一時啞口。
該報出哪號人物的威名,才夠份量嚇退這兩人呢?突然,唐烈俊魅的身影浮上腦海。
唐烈擅使諸百劇毒,個性喜怒無常,作風更是狂霸十足,江湖中人對他無不忌憚三分,若拿他當擋箭牌,應該起得了嚇阻作用。
只是……冒用他的名號,將來會不會又惹禍上身?寒清客心中猶豫不決。
「講不出來么?就知道妳是信口開河。」秦虎獰笑。
「誰說的!我只是不想拿別人的威名壓你們罷了。」寒清客力持鎮定。
「壓得了咱兄弟的人物還沒出世呢,哈哈哈!」秦虎發出狂笑。
「那……唐烈如何?」迫於無奈,寒清客只好硬着頭皮豁出去。
她心存僥倖地想:應該不至於那麼倒霉,讓遠在四川成都的唐烈知道這件事吧?他又不是順風耳。
「唐、唐烈!」狂笑中的秦虎笑聲嘎然而止,驚愕地張大嘴巴。
「嗯,你們應該聽過他的脾氣壞得嚇人,手段更是毒辣吧?希望你們別拿自己寶貴的生命開玩笑。」寒清客故意誇大唐烈的狠勁。
「妳說的是……醫毒雙傑的玉面毒君唐烈?」王青擰起了眉心。
「不是他還會有誰?江湖上可沒第二個唐烈。」
「那他為何讓妳落了單?」王青狐疑地看着她。
「他去辦點事,馬上就會回來的。」寒清客強自鎮定地回答。
趁他倆談話之際,秦虎終於等到寒清客不注意的一個時機,很快將快活散偷偷彈入她茶碗內。
王青瞄見秦虎已經得手,也不想再廝纏下去,準備先退回自己桌位用膳,再暗中注意美人住在哪號房,等兩個時辰后再潛進去風流快活一番。
「好吧,既然唐烈是姑娘的同伴,那我們的確招惹不起,這就告退了。」王青面露詭笑地拱手告辭。
寒清客尚不及向王青作出響應,就聽得身後傳出一句冰冷話語。
「哼,只怕是太遲了吧?」
她的背脊霎時僵直,一股涼意從腳底直竄頭頂。
天哪!那聲音……不會真是他、他吧?寒清客心中絕望地想着。
「你是什麼人?」寒清客揪着心不敢回頭,王青卻不客氣地質問站在她身後那名英俊邪氣的黑衣男子。
「唐烈。」黑衣男於冷聲答道。
「唐、唐烈!」王青、秦虎齊聲驚呼。
他們萬萬沒想到,這位天仙般的大美人竟然不是胡吹大氣,她跟詭秘難測的玉面毒君當真是結伴而行,他倆一時驚呆了。
趁着兩人怔神之際,唐烈身形突然逼向前,出手如電廢去他們一身的武功。
啊!王青兩人一時不防,慘嚎一聲後身子整個軟倒在地。
「你!」寒清客驚訝不已。「你下手也太重了些吧?」
「婦人之仁!妳知不知他們剛才對妳做了什麼?」唐烈怒瞪着她斥道。
「他們……做了什麼?」寒清客一陣愕然。
「你們自己說吧!」唐烈踢坐在地上的秦虎一腳。
「我……我們……」秦虎苦着臉支吾。
「還不說!」唐烈冷喝,右掌又威脅地緩緩揚起。
「是、是!我說我說!」秦虎急忙告饒,只好無奈地認罪。「我們兄弟倆千不該萬不該,不該有眼無珠得罪了唐公子的貴友,不該在這位姑娘的茶碗裏下了……春藥快活散……」
「什麼……你、你們……」寒清客大驚失色。
唉!果真如此,那自己可就欠下唐烈一個大人情了。
四周早已竊竊私語的食客聞言之下,不禁紛紛唾罵起兩人的卑鄙無恥。
「掌柜的!」唐烈也大聲喚來老闆,吩咐道:「麻煩你找幾個夥計來,將這兩人押到官府查辦。」
「是、是!客倌。」掌柜忙不迭吆喝人去了。
王青、秦虎被扭送宮衙究辦后,食堂內又恢復常態,客人川流不息,店小二上菜奉茶,一片熱鬧喧嘩。
而這廂,寒清客尷尬地與唐烈對視片刻后,才猛然想起尚未向人家道謝。
「多謝唐公子。」她趕緊由衷地向唐烈致謝。
「免了。」唐烈揮揮手,大刺刺地落坐在寒清客對面后,才又接着道:「記住妳欠我一個人情就是。」
寒清客訝然瞠眼!
古人不是說:施恩不望報么?怎地這人卻不忘提醒人家欠他一個人情,一副施恩「要」望報的樣子?倒教她百思不得其解。
她一向盡心儘力醫治病患,從來也不曾想過要他們回報一分一毫,怎麼唐烈一個大男人卻如此錙銖必較呢?
唐烈見她凈在那兒發楞,不由揚高劍眉問道:
「怎麼?妳不想吃飯啦?」
「哦!」寒清客這才回過神。
但,當她見到唐烈竟毫不在意地拿起她用過的筷子吃起桌上的飯菜時,不禁刷紅雙頰。
這、這人實在也太……率性了點吧?
「捨不得這些飯菜么?那待會兒算我的帳好了。」唐烈明知寒清客臉紅的原因,偏偏還要故意曲解她的意思。
也不知為何,他就是喜歡逗她,愛看她發窘的嬌羞模樣。
「呃,不、不是的!」寒清客連忙否認,一邊顧左右而言它:「真巧,沒想到會在這兒碰見唐公子。」
「一點兒也不巧,我是特地跟着妳來的。」唐烈並不打算隱瞞。
在成都時,當他第二天忍不住再次上長興客棧找她時,得悉她已返回濟南,立即隨後追上,暗中跟着她一路至此。
適才,他也跟在她身後進入食堂,隱避在角落一隅用餐,瞧見兩名漢子向她搭訕后,心知有異,遂密切注意起兩人的舉動。當他發現她的茶水被下了葯竟不自知,這才現身替她化解危機。
「跟着我?為什麼?」寒清客心中一凜,突然有股不太好的兆頭。
「因為我是債主,當然要盯緊欠債的人。」唐烈故意氣死人不償命地說。
「唐公子是指那十九鞭子?」寒清客蹙起一雙秀眉。
「還有剛才欠下的新債。」唐烈點醒她。
「新債?」她什麼時候又欠他新的債務了?寒清客如墜五里霧中。
「剛才是誰准妳擅用我的名號當擋箭牌,而且還批評了我一堆閑話的?」唐烈不客氣地質問。
「我——」寒清客嬌顏頓時一片窘紅。
「所以,舊帳還得加上新債.」唐烈板着俊臉作總結。
天哪!原來她的新債是這麼欠下的。寒清客心中哀嚎不已!
「那是不是又要再加上幾鞭子了?」寒清客愁容滿面地問。
她委屈的表情、哀怨的眼神,教任何人看了都會生出憐惜之心,唐烈的視線刻意避開那雙足以解凍他內心冰霜的動人明眸,硬梆梆回道:
「不,這一次得換點新的懲罰方式。」
「那……那又是什麼樣的懲罰呢?」寒清客提心弔膽,該不會是什麼慘無人道的酷刑吧?
「唔,這個么……」唐烈沉吟片刻,突然福至心靈地想到一個絕妙的主意,嘴角不由泛起一絲奇詭笑意。「將來妳必須答應我提出的一個條件,來償還這筆新債。」他提出還債的方式。
「那是什麼樣的條件?」寒清客可也不傻,懂得要問個清楚明白,免得誤陷這個邪門人物的圈套。
「什麼條件我現在還沒想到。不過,不管任何條件妳都得接受。」
「任何條件?」寒清客又確定一次。
「沒錯,任何條件。」唐烈也十分明確地重申。
「那……如果是殺人放火、作姦犯科的不法勾當,難道我也得答應?」寒清客立刻提出質疑。
「那種事還不如我自己去做來得快些,我看要妳捏死一隻螞蟻,恐怕都要考慮老半天吧!」唐烈戲謔地揶揄她。
「你!」寒清客又被堵得無語。
「妳放心,我提出的條件純以妳個人為範圍,絕不會牽涉到第三者身上。」唐烈提出保證。
「這……」寒清客猶是遲遲不敢貿然應允。天曉得他會提出什麼為難人的條件。
「妳不答應也得答應。」唐烈卻沒耐心等下去,很霸道地命令。
怎麼有這麼土匪的人?寒清客不禁懷疑起自己是否流年不利,要不怎會三番兩次惹上這個教人頭疼的江湖煞星呢?
而唐烈霸氣地開出條件后心情太好,又招來店小二點了一桌豐盛酒菜,準備太快朵頤一番。
寒清客見他似乎沒有離去的打算,心中暗暗叫苦連天。看樣子一時半刻她是無法擺脫這名麻煩人物啦!
原以為唐烈是個大男人,不至於那麼小心眼,當真要她還清那十九鞭的債務,因此一廂情願地以為離開成都后,就可以逃過一劫,跟他永不再見,沒想到他卻一路跟蹤到朱仙鎮,真是陰魂不散哪!
寒清客心情彷彿跌落深淵。反之,唐烈卻情緒高昂地又打開話匣子。
「妳到古家廢墟做什麼?」他提出第一個問題。
「你怎麼知道我去古家廢墟?」寒清客詫異地看着他。
「我方才不是說過,我是一路跟着妳的,對妳的行蹤當然知之甚詳。」唐烈得意地笑說。
不過,為了還不想讓她發現自己跟監,他總是和她保持着一段距離。因此雖知她到過古家廢墟,也看見她隨着小男孩回家,卻不甚清楚他們之間的談話內容。
想到自己竟被他暗中尾隨而毫無所覺,寒清客賭氣着緘默不語。
「妳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唐烈盯着她秀麗絕倫的臉蛋催促。
「我一定得回答唐公子的每個問題么?那是我的私事,與你無關吧!」寒清客不情願地開口反駁。
「我要妳說,妳就得說。」唐烈又擺出強橫的態度。
「就算我欠了唐公子的債,你也無權過問我個人的私事。」這次寒清客卻不再退讓。
事實上,她外表雖纖柔,內心卻不怯懦,她只是以和為貴,不想多作無謂的爭執罷了。
唐烈着惱地攏起雙眉,深幽的眼瞳里閃爍着慍怒的火花,重重放下手中的竹筷,一把掐住寒清客玉頸。
「妳是個勇敢的女人,卻也是個最愚蠢的女人。」他冷冷一笑。
敢惹他玉面毒君,不是愚蠢是什麼?
「你到底想怎樣?殺人也不過是頭點地呀。」寒清客語氣十分無奈。
「殺妳?我現在可沒這個興緻,我只想知道妳為何要到古家廢墟。」唐烈英俊的臉孔逼近寒清客,幾乎要碰上她靈巧的瓊鼻。
「為什麼……要問?」他突然貼近的男性氣息幾乎打亂寒清客的心跳。
「是我在問妳,不是妳問我,快說!」唐烈威脅地加重箝制在她頸間的手勁。
「哎!」咽喉被鎖的緊窒,幾令寒清客難以呼吸,瞬間就被逼出了幾顆晶瑩的淚珠。
美人盈淚,不由牽動唐烈一向冷硬的心扉,驟然鬆開她頸間的手掌,他退開傾近她玉顏的俊臉,坐正了身子。
彼此太過接近的吐息,竟攪亂了他整個思緒,他必須先沉澱一下波瀾起伏的情緒。
「乖乖回答我的問題,免得自找苦吃。」深吸一口氣,捺下胸中波動后,唐烈才再次開口。
「我真不明白,唐公子為何要苦苦追問此事?」寒清客輕喟。
「因為我跟古家在十年前曾經有過一段淵源……」唐烈突然脫口而出,但旋即頓住不語。他實在想不通自己為何會衝動地對她吐露這段往事?
「淵源?」寒清客沒想到他會提起與古家的淵源,美冠天下的容顏,霎時浮現一層輕愁。
她晶亮的眼瞳忽變得迷濛,幽思深邈的眸光,彷彿正在遙憶一段失落的如煙往事……
是啊!唐、古兩家是世交,也曾經是兒女親家,確是有過一段淵源的。
只是十年前他已片面悔婚,古家也不幸遭到滅門之禍,而爹親認為是他下的毒,但師父卻說那不是唐門慣用的毒……
既然他主動提起兩家淵源,那麼,她是否該趁機探探他口風,釐清一下兇案的真相呢?
「妳在想什麼?」她的出神引起唐烈猜疑。
「呃,沒什麼,我只是在想……唐公子跟古家會有什麼淵源?」她小心翼翼地觀察着他的神色。
「那段淵源已經是過去的事了,不必再提。我只想知道妳去古家廢墟的目的。」唐烈避重就輕,卻仍執意問她去古家廢墟的原由。
因為十年前古家那場大火令他感到怪異,因此他不想放過查明真相的任何線索。一般人是不無緣無故去一座廢園的,為何寒清客會在那兒徘徊良久呢?
他不提淵源,卻執意要知道她去古家廢墟的目的,寒清客心中不免失望。
看來唐烈的性子果如傳說中的頑固,若不給他個答案,他是絕不會善罷干休的吧?寒清客只好編個理由,看看能否打發他——
「我到古家廢墟,只是去緬懷一下故友罷了。」
「故友?妳跟古家有什麼關係么?」唐烈瞳眸不由一亮。
「這……」當然不能告訴他實情,但寒清客心知難逃他的逼問,只好又搪塞地回答:「十年前,我和古家的女兒寒梅小姐,曾經是很好的兒時玩伴。」
「古寒梅?」這個幾乎已經被他遺忘的名字,頓時又勾起唐烈的記憶。
「是的。古家不幸於十年前遭到回祿之災,祝融肆虐下片瓦無存,怎不教人感嘆世事無常!這次我剛好路過此地,才興起到廢墟追悼一下故人的念頭。」寒清客說著說著,忍不住落下傷感的淚水。
寒清客哀慟的神情,教唐烈心頭疑雲又起,禁不住想再刺探一回:
「古家的遭遇似乎讓妳感同身受嘛,寒姑娘真是個至情至性之人。」他故意調佩,湛冷的雙眼卻像要透視人心般定凝着她。
「我們兩家情誼匪淺,對古家的遭遇自然感同身受。」寒清客這才抹去淚水,掩飾着回答。
「既是交情深厚,十年前古家大院裏發生了什麼事,妳應該知曉一、二吧?」唐烈打破砂鍋問到底。
「我不知道,只知道突來的一場無名火,讓古家一夜之間就這麼家破人亡了。」寒清客神情哀痛。
唐烈對這個答案大感失望,但一時間又無法分辨她這一番說詞的真偽,令他頗為懊喪。十年前毀了古家的那場大火,一直是困擾他多年的心結,若無法解開此謎,他永遠無法安心自在。
只因失火的當天他剛好到過古家,成為古家最後接待過的客人,並且還和古大年起了口角爭執,兩人不歡而散。雖說當年官府已經以火燭不慎引發大火的理由結案,但他總覺事情內幕並不單純。
白駒過隙,物換星移,十載光陰易逝,但他心裏的疙瘩卻一直不曾消失,總希望事情有真相大白的一天,因為他可不想背黑鍋。
「那個小男孩又是誰?妳去他家做什麼?」默思半晌,唐烈突然話鋒又一轉。
「呃?」寒清客再次愕然。
「別忘了我一直跟着妳。」唐烈知道她的疑惑,不待她發問,啜口香茗后,氣定神閑地主動給了答案。
「那請問唐公子,你究竟要跟着我多久?」他如此糾纏不休,寒清客再好的脾氣也不免要上火了。
「跟到我高興為止。」唐烈露出白牙,弔兒郎當地衝著她一笑。
「你!」寒清客為之氣結!
被刁鑽頑劣的大毒君亦步亦趨跟監,那種滋味好比芒刺在背,教人坐立難安。要如何擺脫這名麻煩人物的瞎攪蠻纏,着實讓寒清客傷透腦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