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初次出門的齊懷雪,其實就跟個小孩沒兩樣地興奮雀躍着,甚至連平素沒什麼血色的雙頰,也染上了淡淡輕紅。
單單是從家門外的秦淮大街走到夫子廟的一段,路邊形形色色的販子就讓他看得像是快喘不過氣。若不是龍翱時時不着意地停下歇息,怕是沒精神再走下去。
他總是目不暇己似地東看西瞧,而且不時的抓着龍翱問問題;而向來無話不答的龍翱,在今日卻時時被他問倒。
身為皇長子,他打從四五歲起就開始讀書學習,其實遊玩的時間並不多。至多,也就是蹴鞠、毽子、射騎,齊懷雪從沒見過的粗簡玩物,其實他也有些沒見過。
而就像是在極盡能力寵愛手上牽着的小人兒一樣,只要能令齊懷雪感到有興趣的東西他都一律將它買下。齊懷雪最初還會遲疑拒絕,但龍翱的堅持加上太多的驚喜,使他到最後根本忘卻了這些事情。
一上午下來,前面走的人好似不怎麼累,可就累壞了跟在身後的展勤。他既得跟好主子,有時得回答他們兩人都不清楚的問題,更得盡好下屬的職責——拎東西。
好不容易到了用過午膳,龍翱強逼着靜不下來的齊懷雪在車馬上小憩着,命人驅車前往南京盛名的莫愁湖。
“翱,我想去那裏。”看見湖畔的閣樓,齊懷雪迫不及待地就要往那邊去。
由於叫龍翱太過引人注目,一早龍翱就告訴他別叫全名,要不以他見着什麼都得叫龍翱看的習性,所有人都知道他是誰了。
“懷雪!”看見他就要連跑帶跳地向前去,龍翱忙拉住他正色地低頭道:“你忘記大夫說了什麼?”
早知道懷雪是愛動的,從他那時搬梯子爬牆的舉動就該知道了。但是看到一個勞累就會發病的人兒這麼動作,還是讓人感到心驚不已。
但這種時候,自己才會真正的感覺到他不過是個孩童,還有着那份活潑。
雖說他們這些皇子十三四的時候早已在各部開始學習事務,然而懷雪只是個民間的百姓,不該如此懂事沉鬱。
“我記得……”他心虛地吐了吐舌尖,才乖巧地道:“大夫說不可以淋雨,不可以奔跑,不可以高興得過火就忘了自己不舒坦的地方……可是,我真的很高興啊。”
“你可有不適之處?”龍翱蹙起眉,有些擔心地看着他的氣色。
讓一個多病的人這麼雀躍他不知道這是不是好事,他這麼有精神,反讓他怕起這人兒一回去就病倒了。
“唔……”齊懷雪摸着胸口反覆呼吸了幾次,只是感到有一些小小的滯悶而不是太不舒服,所以就搖了搖頭。
他探了探他的臉頰。雖感覺觸手帶着些微溫,卻仍是不放心地叮囑着:“不舒坦的話一定得說。”
“嗯!”舒服的大掌撫摸着臉,他不由得就笑了起來。
攜手漫步的兩人引來不少注目,但雀躍的齊懷雪並未注意到外物,只是不斷地拉着龍翱比畫著。
幽然碧綠的莫愁湖畔,硃紅色澤的兩樓的五開間屋閣倚水而立;樓上匾額題字“勝棋樓”,樓外兩側楹聯飛揚地書寫着:“煙雨江山六朝夢,英雄兒女一枰棋”。
拗不過齊懷雪央求又期待的眼神,龍翱在湖畔找了艘專載人游湖的遊船,並着怎麼都不肯離開的展勤上了船。
船慢慢劃到湖心,湖畔的人們漸漸小了,只是周遭也有不少大小船隻,有的甚至船出笙樂作樂之聲,擾亂了湖上原有的一片寧靜。
南京、金陵,這繁華的盛京之地雖有着細緻又秀麗的美景,卻也染着份奢華靡亂的煙花脂粉之氣。
完全無視於周遭的作樂聲響,齊懷雪一雙眼只目不轉睛地看着船側不斷畫出美麗波紋的湖水,更好奇地想伸手去摸;但手才剛伸出,就馬上被龍翱知機地抓了回來。
他轉回頭見着那微沉地看着自己的臉色,也只得乖乖坐着向外張望。
“翱,這樓是什麼?”齊懷雪看着湖面微霧中的硃紅色樓閣問道。
莫愁湖的故事,即使他從未出門也曾聽聞;但這樓,他就不知道是什麼了。
“那是勝棋樓。”龍翱扳過他只顧着往外看的小臉,指指桌上的茶點,“你先喝點茶水吃些東西我再告訴你。”
尋常的遊船上都放置有桌椅,船家也會供給茶水與茶點,味道雖絕對稱不上精緻美味,但還可吃得。
“可才剛用過飯,我還很撐。”他一張小臉苦了下來。
不知是否早上走了太多路,用飯時那一腕飯竟吃了許久才去了半碗,而且不吃菜單用飯就說飽了。
“那是一個時辰前的事情,而且今日你吃得太少了。”相處月餘下來,他已經很懂得要軟硬兼施的道理。
齊懷雪白知理虧地不再說話,指尖捻起盤裏的糕點往嘴裏送;感到有股香味在嘴中甜甜地化開,他不覺又新奇地瞧了瞧手上的東西。
他沒吃過這種東西……糖他是吃過的,那是好久前為了哄他吃藥的老嬤嬤給的。但除了那糖外,他其實沒吃過什麼點心。
“勝棋樓是太祖皇帝賜給開朝功臣的樓閣。據記載,這個臣子在這兒下棋贏了太祖皇帝多次,所以才有勝棋樓這名字。”龍翱說著伸手欲撥去他嘴邊的餅屑,卻在觸到他微張的唇瓣時猛然縮回手,將拳緊緊收束在身邊。
他怎會如此卑劣?明明已管着自己不去想,但卻仍是不由得會——起了邪念!
僵直的行為讓齊懷雪微感奇怪地看他。不知怎地,他總覺得今日龍翱怪怪的……好似有什麼事情不開心,但是,又好像不只是那樣。
他想不出緣由,只能悶悶地拿起茶碗啜飲着,耳邊旋而聽見龍翱溫和叮囑:“茶記着別喝多,傷脾胃。”
齊懷雪怔怔地看着他,心底,彷彿有種熱緩緩地燒起胸口,讓他忍不住就想多靠近眼前的人多些,想一直都跟他在一起。
但,他總是要走的吧?即使現在他對自己再好,他終究是要離開這裏的……可以想見的是,他會一直記着龍翱,但龍翱會不會還記着他?
“翱……當皇帝很好么?”看着眼前的男子,他驀然開口問道。
“怎麼突然問這個?”龍翱怔了怔。
“因為、眉兒姐說,你以後也是要——”
“慢。”他迅速地擺了下手,示意展勤去引開艄公后才開口:“你這問題,可又難住我了。”
他可真不知該如何回答。當一個君主……即使知道父皇屬意的人並非只是他,但他卻是如此被教大的,好不好,他從未想過也不認為有必要去想。
“很難回答么?那還是當我沒問好了。”見到龍翱困擾,他慌忙改口。
“倒也不是,只不過……”龍翱頓了頓,一股衝動地問道:“那麼你呢,你認為好是不好?”
齊懷雪迷惑似的側過頭瞧他,努力思索了半晌才道:“……我不知道。”果然是個很難回答的問題呵!
他微微哂笑,“那麼等我想到了,再回答你吧。”
“可是,你不是要回北京了么?”他一雙澄澈的眼眸上望,輕聲地問:“你回去以後,會不會……還記得我?”
“……你希望我記得么?”他低問着,包住那冰冷的雙手細細搓摩。
“嗯!”齊懷雪點了頭,頓了一下才低聲道:“因為我會記得龍翱,一輩子都會記得。”
龍翱微微地震動了下,微微嘆息。
從隔船傳來的作樂聲響驚動了執手的兩人,緊接着砰的一聲,竟有一艘遊船撞到了船身。船身砰然震動搖晃,向前撲倒的齊懷雪被龍翱小心接住,箍在懷中。
他不悅地抬頭上望,看見游舫上七八個醉得顛顛倒倒的人探出頭來,其中甚至還有些是抹着脂粉的小官。
“喝!這小船竟然敢檔本大爺?”一個醉眼朦朧的男子低下頭看着小船上的人,不屑地哼道,“喂,你哪兒來的?還不快滾?”
“對不住、對不住!小的馬上就移開。”船頭的艄公一見對方身着華麗,連忙鞠躬喝腰,慌慌地撐起竿移開。
“呦,等等!還帶了個小兔兒相公。”那人顛顛倒倒地拎着酒壺,顯然已經有八九分醉意地嘿嘿笑道,“瞧瞧,瘦伶伶地,多惹人憐哪。”
見着那猥褻的目光,齊懷雪不由得全軀泛起了個冷顫,緊緊抓住龍翱的手躲進他懷裏。
“喂~!小相公,過來跟爺一起吧,別湊寒酸了。”根本沒瞧見龍翱,那人還在招手呼叫,“來這兒,爺好好疼你賞你啊!”
“展勤!”龍翱發怒地沉聲呼喝。
外進的展勤應了聲,即刻單手抓過艄公的撐竿刺過那艘游舫的船身,借力將兩艘船遠遠撐開;另一手則在瞬間抓起船上的另一隻竿,咚地一聲將游舫刺出了洞。
展勤請求示意地看着龍翱,等龍翱點了點頭后才將撐竿還給已經嚇壞了的艄公回到龍翱身邊。而等到船身遠遠盪開后,齊懷雪才抬起頭,安心地吐了口氣。
遠處突然來數聲驚呼尖叫,他不明所以地看外面,但看不見發生了什麼事情。
“他們……怎麼了?”他有些擔心地蹙眉。
“略施薄懲而已。”龍翱的嘴角邊彎起一抹冷笑,讓齊懷雪看得怔然。
不知怎麼的……他覺得此刻的龍翱看起來有些陌生,也有些令人害怕。
“嚇着你了么?可有不舒服?”以為是方才的人所驚嚇,龍翱神色微憂地輕撫着他的背脊。
“沒有……只是,不太喜歡那個人看我的樣子。”他蹙起眉間。那個人看他的眼神讓他全身都發麻,有一種深深的厭惡感。
龍翱沒有說話。要讓懷雪說出不喜歡的字眼,那對他而言已經是很嚴重的了。而若是懷雪知道他有着那種……那麼,他會不會也以那樣的眼神看他?
不能說……總之,他會與他好好地分別的,讓他永遠不會厭惡自己。
“對了,小兔兒相公是什麼?”齊懷雪不解地問,眸里滿滿的困惑。
“這——”他這一問教龍翱滯了滯,皺起眉峰。
他是懂得沒錯,可這種侮辱的話怎能說給他聽?
“小少爺,這些渾話你不用懂得。”展勤看見主子悶住了,連忙上前打岔。
“可他們好像是在說我。”他眉頭疑惑地蹙起,側了側頭想了半晌,才遲疑地看着龍翱問道:“……我像兔子么?”
聞言,主僕兩人霎時愣在一邊,完全不知該如何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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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時分,車馬終於回到了齊府門前。
“爺,咱們到——”展勤跳下馬車,揭開帘子的一瞬驚覺地捂住了唇低聲道:“小少爺睡著了?”
車馬內,齊懷雪安穩地憩在龍翱腿上熟睡,嘴角還甜甜地微微上彎着。
“嗯。”龍翱低頭瞥向膝上的人兒,不由愛憐橫溢,“小點聲,別吵醒了他。”
“是。那就讓屬下將小少爺抱進去吧!”
“不打緊,我抱着他就成了。”龍翱輕手抱起熟睡的人兒,讓他安穩地靠在自己肩頭才緩步下馬車,往齊府大門走去。
也罷,他再過沒幾日就要離開,就讓他盡所能地寵惜着他吧。
“……反正是不成的,別說了!”踏入府門幾步,就聽見了廳里傳來的爭吵聲。
是齊常松的聲音?龍翱微微皺了下眉,為怕吵醒懷裏人兒而打算轉身離開時,卻因為另一個陌生的聲音而止住了腳步。“又是為了他!就為了那病鬼,咱們還得犧牲多少東西!?”
“淮安!不許這麼說你弟弟!”
“爹,您知道我說的對。”齊淮安的語氣似乎因為親爹的發怒而緩了下,“單單是他每日的補藥就花費不少,可這麼地養護着他卻還是病懨懨的,沒好轉多少,咱們又能這樣養他到什麼時候?”
齊常松霎時沒了聲音,似是找不到話可反駁。
“您知道他永遠都不可能像個正常人一樣過活,無法成家立業更遑論娶妻生子,您這樣顧着他又能顧到幾時?”他哼了聲,似恨恨地啐道:“再怎麼樣,他也不過是個累贅罷了!”
這句話令龍翱瞬間怒上心頭,大步就想走進廳里,卻突然感覺衣襟被扯了扯,狂炙的怒火,在看見懷裏人兒的神色時消去。
齊懷雪不知何時醒了過來,一雙手緊箍着龍翱的衣襟;一雙黑黝眼珠雖極力維持平靜地看着他,但變得蒼白的臉上那抹神情確是那麼地脆弱,彷彿就快要哭了一般。
“翱,可以回去么?”他輕聲地說著,擠出了個怯怯的笑容。
“懷雪……”龍翱心頭緊揪,抱着的手臂緊了緊。
他都聽見了么?那為什麼不哭不氣呢?他現在的神情,比哭更令人心疼哪!
“我想回屋裏去。”他低低地加了句,將臉靠進龍翱胸膛。
龍翱咬了咬牙,轉過身大步往齊懷雪的小院子走去,每一步都像是在發泄怒火般地用力迅捷。
回到院落將人放下,龍翱命展勤去喚眉兒前來服侍后便打算離開屋子,不想讓齊懷雪見到自己發怒的模樣。
“你別生氣。”見他一臉冷怒地要走,齊懷雪忙拉住他的衣袖。
背對着他無言半晌,龍翱終於神色稍緩地回頭坐在床沿,微微一嘆道:“……該氣的人是你啊!”
“沒必要氣的,大哥他說的沒錯,我本來……就一丁點兒用處都沒有。”他話聲越來越低,沉默了會兒抬頭擠出笑容,“今日謝謝你,我從沒這麼開心過。”
他的笑容,讓龍翱再也忍耐不住地一把擁住他瘦小的身子,彷彿想完完整整地將他嵌在自己懷裏、揉合進自己的身體。“如果我能夠一輩子都——”他衝口而出的話倏地停在嘴邊,胸口仍因激動而起伏不定。
一輩子都如何?他能照顧他一生么?能夠永遠不傷害到他的將他留在身邊么?
他沒有自信能做到!但是,原本打算離開后就淡忘的決心,卻在聽到方才的對話后動搖了。
與其將他留在這兒,留在這些視他為累贅的家人身邊,還不如將他帶走!起碼,他有能力與權勢能保護好他、守護着他!
“翱?”從沒有被抱得如此之緊,齊懷雪感到有些疼痛與窒悶,但卻擔心地伸手輕撫着將臉埋在自己頸邊的龍翱。
“懷雪……在這裏,你開心么?”他低低地開口問,依然沒有抬起頭。
“翱?”他不解地反問了聲。
“你願不願意跟我去北京?”龍翱抬起頭來,神色沉穩地注視着他。
“去北京?”他霎時愣住了,心亂起來地吶吶道:“我不懂……”龍翱問這句話的意思是像今日一樣,要帶他去北京玩?是真的么?可是為什麼?
“想去么?”他放柔了聲調。
“想……可是我不能去,太遠了,爹娘會擔心。”
“由我來問。”他眼底掠過一絲冷芒。
所有的事情他來做,他不會讓任何事情污了這人兒的潔白。
“但是,我——”齊懷雪沒看見地低着頭,“我怕給你添麻煩,我這種藥罐子很累贅的,而且要是萬一……”
時日短着,所以龍翱才會對他這麼好。萬一相處得太久,他覺得他煩了……那該怎麼辦?
“我有好的大夫可照顧你,藥材也不是問題。”他說著頓了一頓,微笑道:“我不是說過,我很喜歡你陪着我么?”
“你真的想帶我去?”
“自然是真。”他為了建立確認地點了點頭。
齊懷雪臉色一亮地笑了起來,但下一瞬間胸口突然地縮緊,讓他的臉色霎時從欣喜轉為驚恐,注視龍翱的眸子也慌亂懼怕了起來。不不!不要,別在這種時候,他不要讓龍翱看見自己這副模樣……不要啊!他驚慌地推開龍翱,躲逃似的撲向床沿,雙手緊揪着胸口用力地喘息起來。
“咿——”壓抑的尖銳抽氣聲從他嘴裏發出,雖然努力地抽呼着氣,但唇色卻變得更加青白。
是發病了!龍翱倒抽口氣,立刻大喊:“展勤!快傳御醫來!”
眉兒奔了進來慌亂地翻起葯櫃抓出一堆藥罐,而龍翱抱住那身軀抽搐着的人兒,驚慌地不斷喊着,“懷雪!呼吸!沒事的,冷靜點……懷雪、懷雪……”
眼淚從齊懷雪的眼裏不斷掉落……他拚命地喘着氣卻沒辦法呼吸,整個頭頂發麻地脹痛暈眩,冷汗不斷滲出,胸口縮得好緊、好痛、好難受!
該怎麼辦?怎麼樣才能讓他好過?龍翱生平第一次感到手足無措的心慌,只能不斷地安撫拍撫着,擦拭那滿布汗水淚水的小臉。
“殿下!快讓開!”御醫一路跑了來,也顧不得身分尊卑就拉開龍翱,接過那堆瓶瓶罐罐后抽出一罐丟給眉兒,“快將這個抹在他鼻端下!”
被推開的龍翱茫然地站在一邊,看着自己空蕩蕩的手,緊緊掐握成拳;用力咬緊牙關的唇邊,隱隱滲出了血絲。
“殿下……”展勤擔心地看着他。
太不尋常了。為什麼殿下會這麼的為一個孩子激動……而且,又是那麼的寵愛,已經遠遠地超過一般了。
“展勤。”拭去嘴角邊的血沫,龍翱冷冷地喚道。
“屬下在。”
“……我要帶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