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路敦逵徐緩地走進婦科的特等病房,將左手上大把的玻瑰花束插入精巧的搪瓷花瓶,隨意將花朵攏出層次,拉開一旁落地窗的幃幔,讓朝陽灑進房內。
他的妻子一向喜歡光亮的,撇唇笑了笑,他幽幽地轉頭凝望床榻上的康頌文,然後,無聲無息地走向床邊,掀被上床,輕柔地擁她入懷。
她的身體還很虛弱。一個星期來,她從未有一刻真正清醒。醫師告訴他,她因小產大量失血,需要一段很長的時間來調養身子,凡事不宜太急切。他並不急盼她得馬上清醒,只是住院的日子裏,他們夫妻被區隔開來,他不能時時刻刻看她,讓他十分不好受。輕輕地在她額鬢落個吻,他不由自主地哼着美國民謠“白髮吟”遙想着自己與頌文是歌謠里那對恩愛的老夫妻。
那夜,他們被送入醫院后,便分別進了手術室。直到他清醒,已是第三天中午。當時,他的病房裏外聚滿了一堆高階警務人員,急着詢問他為何會與祭天拓一起出車禍?對於這個問題的答案,他考慮了一會兒,不想將事情複雜化,亦不想外界對妻子的背景再有話題,因此,他對他們說是遭挾持。所有人聞言,全露出瞭然於心的表情,彷彿他們早猜到這起事件的前因後果,問他不過是想確定罷了。之後,他們魚貫離去。只留下一名主管對他進行說明。
由於他是外籍華人,且在國際社會上具有高知名度,因此,他的安危備受關注。然而,祭天拓是惡名昭彰的黑道人物。所以,當他們一起在車禍現場被發現后,警方便猜測到整件事的來龍去脈,並在他昏迷的三天內,大規模對群龍無首的“祭幫”展開圍剿,徹底拔除這個東南亞最大的社會毒瘤。
咚地一聲,病房的門被人推開。
路敦逵的思緒回到現實,側頭看向門口。一名小護士佇立在那兒,呆望窗邊的那盆玻瑰花。
半晌,她轉向病床方向,一副早有所知地喃念:“路先生,我就知道你又偷跑出去買花了,你這樣不行啦!”走向床邊,看清他懷裏“壓”了個人,她又叫:“哎呀!路先生,你才開刀一個禮拜,傷口都還沒癒合,別老是這樣抱着太太呀!”
“噓。”路敦逵優雅地以食指點唇,示意她安靜。“請讓我太太好好休息,嗯?”他和善有禮地請求,嗓音低沉迷人。
小護士一愣,閉起嘴巴,有些不好意思地紅了臉。對於路敦逵這位風度翩翩、俊挺迷人的病患,她們其實是又愛又恨。他的相貌、身份全是院內未婚女性所憧憬的,加上他的紳士舉止,她們幾乎是控制不了地偷偷愛慕他。只是,他老是不遵守醫院規定,喜歡偷跑到院外買花,到他妻子的病房擁她人眠,讓她們常遭婦科主任的訓言,頗令人頭疼。
“路先生,你再這樣,我們鐵定又會挨了主任的罵。請你回房打針吃藥,好嗎?”長長嘆了口氣,小護士無奈地說。
路敦逵淡淡一笑,很配合地伸出左手臂。“在這兒打吧!葯也一起拿過來,嗯?”
“我就知道……”小護士低聲咕噥。幸好她有先見之明,早將藥品帶了過來。
她利落熟練地打完針,看着路敦逵吞下藥,然後叮嚀。“你得在丁主任發現你之前離開婦科喔,別害我又被罵。”
路敦逵淡笑頷首。但,心裏着實明白,即使那位凶暴的婦科主任丁燦琳來了,他也不會離開。
小護士懷疑地看了他一眼,帶着不安的心走出門。她當然明了,那位愛妻如命的男人,絕不可能乖乖離開。唉!看樣子,她又得挨頓罵了。
門重新關上。
路敦逵抬起左手緩緩摩挲康頌文沉睡的美顏,他真想聽她說話。用她那圓潤的純美嗓音叫他,那是任何絕妙古典樂都比不上的聽覺享受,他真想聽她說話呀!
“頌文--”長指梳弄她的“赫本”短髮,唇就着她弧形美好的耳後。“頌文--你在夢裏,看到孩子了吧!她跟你說了什麼呢?有沒有想我這個爸爸呢?你們母女有很多話要說吧!但,別把我這個爸爸排除在外好嗎?我想知道女兒和你說了什麼?頌文--”輕柔地吻着她的頸側,他沉緩地呢喃。
“是兒子……敦逵,我們的孩子是個男生……”無預警地,康頌文悠然轉醒,嗓音平靜卻細弱無力地說著。
路敦逵一震。俯首,正好對上她仰轉過來的臉。“頌文……你醒了!”抑着聲,他不敢太激動。包裹着繃帶的右掌撫上她的芳頰。
她沒說話,靜靜地看着他。他的臉清瘦了些,眉宇間有着淡淡愁紋,彷彿昭示了他這些日子過得並不好。當她的目光接觸到他的時,她的心難過地痛了起來。她閉上眼,將臉埋入他懷裏。
“是兒子呀--”擁着她,他長嘆。“怪不得纏你那麼緊,不讓你醒。”溫暖的掌輕撫着她微顫抽動的背脊,眸光望向窗外的遠山。他知道她正在哭泣,為那早逝的兒子。
“……敦逵……”她圈緊他的胸膛,帶着濃濃的鼻音,啞聲說。“他說……他愛我們……他那麼小……那麼孤單……我無法保護他……敦逵……我……”
“別說了,頌文。”路敦逵吻住她。在他心中,這個掉淚泣血的小母親,着實更叫他不舍呀!
康頌文抽泣不已,小臉重新埋入他的溫暖胸懷。那個像他的孩子,就這麼走了,如雲般從她身邊飄向了天際,她一點都留不住他!一點都留不住……
“還會有的!頌文。我們還會有孩子的!”臉埋入她絲綢般的發中,他溫醇的低語安撫她。
這個早晨,時間在兩人相擁悼念逝去的小天使里,流轉而過。
原本寬敞的病房裏,此刻全是探病的訪客,送來的花束與水果,使得空間狹隘了些。
她未清醒前,路敦逵禁止公司里的部屬們來打擾她,以至於她清醒后,他們便一窩蜂湧來,將她的病房全塞滿花果、奶粉、雞精等。
然而,對於部屬這樣殷勤,路敦逵卻感到不悅。他擔心過多的訪客會累壞她。於是,再度下令,若要探病,就到他的病房做公事演示文稿,讓他了解公司狀況,否則,全以“蹺班”論處。
康頌文幽幽地揚唇淡笑。蹺班?!虧他說得出來!這不就是他常有的行為嗎?也許,也許他並不認為自己是個“愛蹺班的總裁”吧!否則,怎會如此威嚇部屬呢?真是……輕輕搖頭嘆息,她抬眸望向窗外,拉攏被子。
窗外已夜幕低垂,現在大概是九點。她知道,再過一會兒,待醫師巡房后,他便會出現。他會擁着她入睡,讓她在夢裏都能感受到他溫暖韡曄的氣息。
祭天拓死了,那個曾想吞噬她的黑暗滅了。她的生命世界是光明的,路敦逵是她的“光明”,他如旭日般讓她活在燦亮的美好里。她該勇敢地擁抱的,她早已解脫,早已無顧忌了……
“誰?”外頭傳來咿咿唔唔的聲響,讓她回神問着。
毫無響應,門外細弱難辨的聲音仍在持續。
“誰?敦逵!是你嗎?”她側身看着門板。那種聲音像是小動物發出來的,應該不是路敦逵,那到底是……
“誰?是誰在門外?”她揚高嗓音,探手拿取小几上的水果刀。
砰地一聲,門被撞了開。“是我啦!”丁燦琳氣喘吁吁地闖了進來。她一身輕便的家常服,雙臂腋下各挾了一名幼童,左邊的那個臉朝前,右邊的那個則是兩條白嫩小腳在踢蹬。他們的樣子看起來滑稽好笑。
“丁主任!”康頌文放下手中的水果刀,一臉不解地看着她。“這麼晚了,你不是下班了嗎?”她是這家醫院的婦科主任,該是不用值班呀!難不成有人指定她在此刻來接生?
丁燦琳喘着氣,走向她,將挾在兩側的幼童丟到床上。“選一個吧!”她坐上床沿,大方地看着康頌文,要她從兩名面貌相似的幼兒選擇一個。
“什麼意思?”康頌文看着兩名緩爬向她的小小人兒,困惑地問。兩名孩童俊秀可愛,粉雕玉琢地,臉蛋一模一樣,該是對雙胞胎吧!她思忖着。雙手不禁分別撫上他們的嫩頰,輕輕摩挲,讓他們格格地笑出聲。
丁燦琳看着她逗弄着孩子,有些得意地揚起眉梢。
“我就知道你會喜歡,選一個吧!我送你一個。”康頌文才剛流產,一定很想要孩子,但,她卻每日“故作”冷靜堅強,挺可憐的,不如送她一個孩子好了。反正,她一次就生了兩個,送人一個,應該無妨。何況,她是在做好事,安慰一個傷心的母親呀!“快呀!選一個,別客氣呀!”
康頌文驚詫地看着丁燦琳。“你……”
“別你呀你的!我送你一個,你喜歡哪一個,就抱去吧!”纖白玉手拍了拍兩個兒子的圓翹小臀,她開始翻弄著兒子的小身軀,如同介紹貨品般地說:“別看他們長得一個樣兒,他們其實是有區別的。你看!這個左耳垂有痣的是哥哥,他叫佟恩。而這個右耳垂有痣的是弟弟,小傢伙叫佟典。兩個都滿周歲了,還不會走路,可挺會爬的,口齒清晰,已經會叫人了。不信你瞧,小恩、小典叫聲‘媽咪’!”
聞聲,兩個幼兒爬進母親丁燦琳懷裏,咿咿啞啞地開口。“媽咪……媽……咪咪……”長着零星小牙的紅唇,咧咧直笑,模樣動人可愛。
丁燦琳得意極了,將兒子放置康頌文懷裏。“你要哪一個?”雖然,心裏有那麼點不舍,但,做人要有分享的雅量,這麼優秀美好的孩子,她一次就得了兩個,算是上帝多給的厚愛吧!她該知足,更該懂得分享的。就送一個給康頌文吧!
“你說……你要送我一個孩子?”康頌文若有所思地喃問。雙手不停地撫着兩個孩子的臉,他們的左右耳垂上真的分別有顆赭紅色的小痣,巧巧地,像是戴了耳飾。這是對天賜的“恩典”呀!他們是不能被分開的雙生兄弟呀!
“是呀!怎樣?你要小恩,還是小典?”丁燦琳問。她自己無法抉擇要送哪一個,索性將兩個都帶來,讓康頌文自己選。
康頌文靜靜地思考了一會兒,然後,眸光定定地凝望丁燦琳。“你呢?你要送我哪一個?”她在丁燦琳眼底看到那抹母性的不舍,她的內心其實不像表面這樣大方、不在意的。
丁燦琳愣了愣,有些不耐煩地說:“我不是要你自己選嗎?你問我做啥?只要你別讓他長大后,像路敦逵那樣風流、沒品德,你要選誰,我都依啦!”
康頌文點點頭,沉默不語,溫柔地抱起雙生子,摟在胸前,似在思考。然而,兩兄弟因尚未斷奶,在她懷裏不停地鑽動,彷彿在尋覓食物般。
丁燦琳見狀,眼眶突然紅了起來,她倏地從康頌文懷裏抱起其中一個孩子,也不想分清是佟恩,還是佟典,便急忙地轉身跑向門。
“這個就給你了,記得別讓他像路敦逵。”開門前,她啞着聲,再次叮嚀。然後,轉動門把,拉開門--
“琳琳,你果然在這兒!”佟爾傑陡然出現在門口。他身上仍穿着手術袍,剛才他幫一名病患切除腦瘤,才出手術室,家裏的傭人便來緊急電話,說她帶着兩個兒子開着快車出門。當時,他腦子一轉,便想起她提過要送一個孩子給康頌文的事,於是,沒多加思考,他馬上到婦科病房來,沒想到他的妻子真的在此。
“爾傑……你……你今晚不是有大手術……要執刀嗎?”丁燦琳有些錯愕地盯住他,她心虛地閃爍言辭。
“爸……巴……爸……巴……把……巴……”丁燦琳懷中的小娃兒,一看着父親,咿咿啞啞地叫着,小手伸得長長的欲攀向他。
侈爾傑看看身上的袍子,笑笑地對兒子說:“回家再抱,爸爸的衣服臟臟。”
小娃兒也笑了笑,然後趨進母親懷裏。“媽咪……咪……媽咪咪……”
佟爾傑看了眼兒子的右耳,語氣有些不諒解地問:“你就這麼忍心把小典給人?兩個孩子都是我們的呀!琳琳你怎麼可以這麼做?”妻子所做的荒唐事多得不勝枚舉,不過“送孩子”這事,實在是稱得上“荒唐中的荒唐”!本以為她只是說說,沒想到她還真的付諸實行。真是……夠令他氣結了!
他的語氣有些凶,讓她不甘勢弱地大聲起來。“你幹麼那麼凶!康頌文的孩子小產了,很可憐呀!小恩、小典長得一個樣,你要是沒看他們的痣,根本就無從分辨,看一個等於看兩個,送一個給那可憐的母親有什麼關係!你幹麼那麼小心眼!”
小心眼?看一個等於看兩個?佟爾傑俊臉微微抽搐。天吶!他的寶貝妻子怎麼會有這種亂七八糟的論調呀!他真是被打敗了!深深吸了口氣,他神情嚴肅,不較平時溫和地說:“琳琳!你給我聽好!小恩、小典是兩個人,不是一個!看一個不可能等於看兩個!最重要的是,他們兩個都是我佟爾傑的兒子,所以你無權將他們任何一個送人!”這大概是他對妻子說過語氣最重的話吧!平時,他任她為所欲為慣了,才把她給寵得任性,連自己的親骨肉她都捨得送人。
丁燦琳挑高細眉,美眸圓睜,很兇、很兇地吼道:“我無權!我哪裏無權!是誰痛了十幾個小時生下他們?是誰每天餵奶給他們吃?你說呀!佟大醫師!”
“你小聲點!這裏是病房,別驚動病患!”佟爾傑無奈地皺眉。幸好兒子早已習慣了她的雷聲怒吼與火爆個性,依舊安然地攀在她胸前,沒給嚇哭,否則會更吵的。
“我就是要大聲!怎樣!我要大家知道,你佟爾傑是個漠視母親權利的父權沙文豬!”原本就屬女高音級的嗓子更加揚高,醫院長廊里全是她的聲音在回蕩。
佐爾傑看了看其它病房裏探出來的人頭,以及護理站來的護士們,尷尬又歉然地對他們笑了笑,便將妻子推進康頌文房裏,並把門帶上。
“你們別吵了!”康頌文抱着笑咪咪的佟典走向他們。“佟醫師,你太太她不是真的想把孩子給我的,沒有一個母親會忍心割捨自己的孩子,失去孩子不管是對父親或是母親,都是錐心蝕骨之痛,沒有人捨得的……”帶着輕微的嘆息,她幽幽沉沉地說。同時,將手中的佟典還給丁燦琳。佟典在離開她身上時,甜甜地叫了聲“姨”,她會心一笑,輕輕撫了他的頭。
丁燦琳看着她那有些虛幻渺遠的神情,心中突然明白,自己弄擰了一件事。原來,她“給”康頌文孩子的舉動,並非安慰,而是加深傷痛。天吶!她真是個粗線條的笨蛋呀!
“我……對不起?”她有些僵凝地對康頌文說。
康頌文微笑搖搖頭。“我知道你是一番好意。”
佟爾傑偏頭笑了笑,知道妻子已明了“送孩子”的不妥,顧不得身上抱子還沒換下,他張臂抱住妻子和兩個兒子。“好啦,回家吧!”
“哎呀!你臟死了!衣服都沒換,有病!菌啦!”丁燦琳推抵他的身體,箍着兩個兒子欲轉身。
佟爾傑笑了笑,硬是吻上她。“你們都有抵抗力的,放心。”又親了親兩個寶貝兒子,然後摟着母子三人,開門欲離去。“康小姐,你早點休息吧!”
“唉--你們怎麼都在這兒?”路敦逵詫異地看着眼前的景像。
丁燦琳一看着他,便將懷裏的孩子交給佟爾傑,雙手插腰,以三七步站在他眼前,數落着。“你又違反醫院規定!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每晚都在這兒過夜!你就是靠那張臉魅惑那些無知的小護士,讓她們對你放行的吧!路大少!”
路敦逵笑了笑,並不否認她的指控。
“琳琳,你就通融通融吧!”佟爾傑瞥了眼路敦逵,淡淡一笑,男人間的默契,無言的流轉。
“爾傑!你怎麼說這種話!你可是未來的院長,怎麼可以私自壞了醫院的規定!”纖指戳刺着他的胸膛,她生氣地斥責。
“媽咪……奶奶……喝奶奶。”佟恩、佟典異口同聲的咕噥,小手胡亂揮擺。
路敦逵一笑,穿越他們一家人,走向康頌文。
“喂!你……”丁燦琳轉身想拉他,卻被丈夫阻止。
“走吧!兒子餓了。”佟爾傑拉了拉她的衣袖,將佟典交給她,自己則抱着佟恩,走出門。“走啦!琳琳。”
丁燦琳看着路敦逵抱着康頌文上床,眸光突然一閃,低喃一句:“算了。”決定不追究路敦逵的不守規則。
出門前,她突然又對路敦逵吼道:“她的身子已經得起‘劇烈運動’了!”語畢,她快速地關上門,不再打擾他們夫妻。讓他們多點時間“做人”,忘掉流產的傷痛。
路敦逵莞爾。“這女人真寶,佟爾傑的生活肯定精采。”
康頌文淡淡地笑,頰畔貼着他的胸口。“她的話是什麼意思?”輕輕地喘氣,她有些羞赧地問。她其實明了丁燦琳的意有所指,只是這裏是醫院,真的可以嗎?
路敦逵沒說話,左手掌探進她的衣領,握住她柔軟豐腴的飽滿,指尖輕輕在嬌嫩的頂端作花樣。
“……敦逵……”康頌文雙手覆上他的掌,眸光水亮地看他。
“嗯?”路敦逵輕哼,俯頭吻住她,動作細膩地舔咬她的唇舌、貝齒。
“她剛剛帶着雙胞胎兒子來,說是要送我一個……”雙手抵着他的胸,她細細喘氣,訴說前一刻的事情。
路敦逵邊聽邊笑,最後索性仰躺於床,大聲狂笑。
“你這麼大聲會吵到隔壁。”康頌文趴在他身上,酥軟玉手交疊捂住他的嘴,不讓他笑。
路敦達拉下她的手,輕輕吻着。“這特等病房就像飯店的總統套房,隔音良好如同錄音室,不會吵到任何人的。”
康頌文微微頷首,重新枕回他胸膛,小心摸着那層厚厚的繃帶。“認識我,你一直在受傷。”她感慨地說。
“頌文!”路敦逵撫着她的頭。“很多人相愛,卻互相傷心,我們沒有,我們珍愛彼此,不是受傷,嗯?”這個在他懷裏的女人,應該明白,他們的心是相系相依的。
“敦逵,我真的可以這樣永遠擁有你嗎?”不由自主地,這話從她唇中脫口而出。連她自己都有些意外,為什麼會說這話,她的腦子裏並不想問這個老問題呀!
路敦逵俊眉一挑。“要我證明你可以嗎?”
在醫院住了一個多月,他們終於康復回到自己的家。
住院期間,路敦逵將公司的事務全交由高特助,以及紐約公司借調來的韓特助處理。這兩個人將他的公司管理得妥切,以至於養成他的惰性,讓他出了院后,更加狂肆地蹺班、曠職。每天,他在樓下辦公的時數,大概只有四小時左右,其它時間,他則賴在頂樓“養傷”。
“叮……叮……叮!”一大清早,擾人美夢的門鈴聲乍然作響。
康頌文猛地驚醒,俯抬起身,她盯着路敦逵俊挺的睡顏。“敦逵,你該上班了!”那麼急的鈴聲,應是樓下的秘書又有要事來催吧!
路敦逵懶懶地張眸,大掌溫柔地撫着她的美顏,唇不自禁地吻上她微啟的櫻唇。“我去趕走‘干擾者’,嗯?”搔了搔頭,他掀被下床,隨意套上睡褲。
“敦逵,你還是下去辦公吧!”她掀被,欲下床幫他準備衣物。
“不、不、不!才八點五分而已,就來吵我,我去打發他,你別下床,嗯?”重新將她壓回床榻,在她眉心落個吻,他裸着上身,便往客廳走去。
“敦……?止住話,目光凝在他身上的斑白鞭痕,心不由得抽痛起來。那交錯雜亂的傷疤,總是提醒着她,他為她所受的傷害。這個男人是用生命愛着她的。
看着他關上房門,她翻身,將臉埋入他的枕中,深深地吸氣感受他的氣息。
“媽……媽!你怎麼來了?”看着門外的“干擾者”,路敦逵的睡意盡褪,神情有些詫異。
年約六十,儀貌端莊,舉止高雅的婦人--方華,慢悠悠地走近他。“怎麼?你不歡迎我呀?”語氣沉沉地喚着,眸光輕掃他身上的傷疤,她心裏充滿疑問,但未問出口。
斂去臉上的驚訝,路敦逵笑了笑。“我只是有點意外!”他讓出路,將母親請進客廳。他心裏明了,母親千里迢迢來此,絕非只是單純的關懷,肯定是聽了什麼耳語、流言,要來訓誡他。“嗯……這個月,我沒請管家,委屈你喝我泡的茶,可以嗎?”禮貌地詢問后,他旋身欲往廚房泡茶。
“別忙了,敦逵!”方華沉沉地喚住他。“過來坐吧!我有話要問你。”
路敦逵撇唇笑了笑,他坐到母親的對面。“我就知道,你有事要教訓我,是吧!”自小,他便能由父母說話的音調來判讀他們的情緒。母親從進門那一刻起,聲調總是壓得低沉,肯定是有事要發飆。
方華那高而飽滿的額微微一皺,她拿出手提包里的一本雜誌放到桌面。“這是安娜來台演唱時,帶回歐洲社交圈流傳的!”這書已在歐洲上流階層社會傳了兩個多月了,她和丈夫去了北非,一點都不知這事,直到回維也納,看到這本雜誌,才知道他們的“好兒子”在a省惹了麻煩。
路敦逵瞥了眼桌上物,那是徐子睿談頌文身份背景的那本八卦雜誌,沒想到會被安娜,多爾帶回歐洲,用來當做是報復他的工具。哼!真是個危險的女人呀!安娜?多爾!他撤嘴訕笑,對母親說:“不過是本中文雜誌有啥好流傳?那些洋人又不懂中文!”
“不懂中文?你要是知道安娜請人將這雜誌翻成四種不同的語言,你還這麼說嗎?”方華聲音因憤怒地而發抖。他們路家因為兒子不當的行為已成了笑柄,而這個“始作俑者”竟一臉訕笑、不以為意。她真是造孽,才生了這個兒子。
路敦逵拱眉,又訕笑一下。“四種呀!她還真用心!”對於安娜?多爾亂咬亂叫的行為,他已不在意,隨便她要怎樣都好啦!混帳!
“敦逵!別給我閃避言辭!這報導到底怎麼回事?上頭說你的未婚妻是個俱樂部女郎,這到底怎麼回事?你在歐洲玩的樂壇名伶還不夠嗎?這次,你非得搞個臭名,讓家族蒙羞,是嗎?我到底生你何苦呀!你就是要我成天抬不起頭,是嗎?敦逵……”方華氣得直嚷,老淚都給逼了出來。
路敦逵皺着額。他以為母親早習慣了他以往的放浪,沒想到她原來對他的生活反感至斯。“媽,別這樣,我又沒做什麼十惡不赦的事,那報導全不是真的,你該相信我的!”換個位子,他坐到母親身旁,極盡好言地安慰她。
“你要我相信,那早該收斂行為呀!我真不懂,你父親又不是風流胚,為什麼你是?敦逵,你的行為實在讓我失望!我原本還期待你會定下心,娶個妻子,好好經營自己的人生的,可是你卻一再叫我失望。這次,你誰不好惹,竟去風月場所惹了一身腥,你到底玩夠了沒?”拿出絲帕,她抖着保養得美好的素手拭着淚。
路敦逵嘆了口氣。“媽!我娶妻了呀!我沒你們想的那麼糟的!我娶妻了,一個完美的妻子!”
方華突然抬頭看他,眼神充滿懷疑。
“是真的!你和爸在北非,我才沒通知你們。”他舉起右手,做發誓狀。
方華眼波一轉,抓住他的手腕。“你這疤怎麼回事?”他的掌心有個圓形疤痕,像是被什麼給穿傷的。“還有身上這些也是?這些怎麼來的?”
路敦逵放下手,輕描淡寫地笑說:“你還是問了!我以為你只來訓誡,不來關懷呢?這些只是小意外,出了個小車禍!”
車禍?方華眉頭蹙起。她壓根兒不相信他的說辭,但她沒繼續追問,因為她知道兒子在說謊,多問只是多個謊,不如她自己問樓下員工,也許還能拼湊出真相。
“敦逵,是林秘……”康頌文悄然地打開房門,看見沙發上雍容華貴的婦人後,不禁止住話,步伐停住地站在卧房門口。
方華的眼光也被她給吸引了。她着實震驚於康頌文的冷艷容顏,那麼不染纖塵的美,是她從未見過的!
“頌文!來!過來見媽!讓媽看看你!”路敦逵起身走向她,牽着她的手,走回沙發前,親昵地摟着她,坐在方華對面。“媽,這是我的妻子頒文。”他開心地為母親做介紹。
康頌文微低着頭。“媽,你好。”她說。嗓音很輕、很自然。
方華點點頭,沒說話,雙眸閃着精明打量著兒媳婦。
“怎樣?媽?還滿意你的兒媳婦嗎?”路敦逵笑笑地問。
方華回過神,語氣遲疑地問:“敦逵,你剛才說她叫什麼?”
康頌文抬眼,望着方華,正欲報上自己名字時,路敦逵已先行開口。
“頌文!康頌文!我妻子的名字叫康頌文。”
康頌文!方華雙眸一瞠。那不就是雜誌上寫的俱樂部女郎嗎?再仔細地看一次康頌文的長相,她突然血壓上升,腦門暈眩。“敦逵……你實在……”語未畢,她便厥了過去。
“媽!”路敦逵與康頌文同聲驚呼。
方華躺在路敦逵房裏惟一的大床上,悠悠轉醒,側過臉,她看到坐在床沿的康頌文。
“媽,你醒了。”
方華沒說話,撐着身子欲坐起。
康頌文見狀,立即伸手扶她,妥切地幫她墊好靠枕。
“敦逵呢?”坐定后,方華沉言詢問,語氣有些冷漠。
康頌文倒杯熱水,回到床邊,將杯子放在小几上。“敦逵下去開會了。”她淡淡地答,站在床邊沒有坐下,她隱約感覺得出,方華並不怎麼喜歡她。
“開會呀!這小子倒逃得快!不過也好,有些事還是得單獨跟你說明白。”端起小几上的水杯,她啜了口溫熱的水,拍拍床沿。“坐下吧!”
康頌文微微頷首,隨即落座。“你不喜歡我跟敦逵在一起吧!”未等方華開口,她便沉言喃問。
方華眸光一閃,語帶讚賞地開口。“你倒是敏銳細膩。”
康頌文苦笑了下,眼光堅定灼爍地凝視她。“我答應過敦逵,永遠不離開他。”這麼說,並不是要與方華互別苗頭,只是內心單純地想表達出她對敦逵的承諾。
嘆了口氣,方華語重心長地說:“我並沒有要將你趕離敦逵身邊的意思。我只是希望你了解,你與敦逵的事已嚴重影響到路家的聲譽。敦逵的姑媽,嫁給了北歐皇室,她的夫家因為這事跟我們吵得不可開交。關於你的身份背景的那篇報導,不管是真是假,它都已深植上層階級的文化圈中了,所有人都知道,敦逵有個‘不名譽’的未婚妻,如今傳言未平,你又成為他的妻子,我實在無法在這種情況下接受你!還有,敦逵身上的傷,我想也是跟你有關吧?康小姐,請你對我實話實說好嗎?”
康頌文心一凜,有些無言以對。她喚自己“康小姐”,已表明不願承認自己是她兒媳婦的事實,那還要說什麼呢?
“請你告訴我,康小姐,敦逵身上的傷到底怎麼來的?”方華沉着氣,再次開口問。
康頌文點點頭。讓她知道吧!她是敦逵的母親,有權知道發生的一切,在心裏暗暗嘆了口氣,她悠悠地道出路敦逵受傷的緣由。
“發生了這些事後,你認為你真的適合敦逵嗎?你真的是適合我們路家的媳婦人選嗎?”聽完康頌文的陳述,方華對她有着濃濃的不諒解。兒子為了這個女人,不但名譽受辱,還險些喪命,這叫她更無法接受康頌文為兒媳婦!“康小姐,我希望你能站在我這個做母親的立場想一想,我真的不希望敦逵再受到傷害!請你成全我的小小期望,放了敦逵,好嗎?”
康頌文心猛地揪疼。她能體會方華的感受,因為她也曾是個母親,孩子受到傷害離去時,她也痛苦萬分,所以,她能了解方華的心。對方華而言,她是會帶給敦逵傷害的根源,也許她該離開。離開敦逵,好讓方華安心,好讓路家不再蒙羞受辱。她是該離開的,敦逵的光明是用來榮耀他的家族、他的名譽的,她實在不該自私地強佔,甚至玷污他,他們是不同世界的人呀!為什麼她不明白、不頓悟呢!為什麼她要執意與他在一起,而傷害他和他的家人呢?太自私了!她太自私了!她該多為他想想的……
她閉了閉眼,靜靜地開口對方華說:“對不起,伯母。我知道該么做,請別再傷心。”
“你……”方華語塞。發覺她不再喚自己“媽”,而是疏離卻不失禮的“伯母”。
“我願意離開敦逵。”深深吸了口氣,她抑着心的疼痛,淡淡低語。
方華一愣。心裏充滿矛盾,她能主動求去,對兒子、對路家是再好不過的,但,為何對她的打算,她竟感到不忍心。
“我會把離婚協議書寄給敦逵!”這話徹底的表明她要離開他的決心。
方華看着她,淡淡地頷首。“謝謝你,康小姐。”
康頌文輕輕揚唇,眼裏有淚,但未落下。“別這麼說。”語氣悠遠地喟嘆。她轉身,回房簡單收拾行李后,便翩然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