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備妥資料,穿雙便鞋,湯舍急急出門,趕往景家大宅。
還沒繞過坡彎,擋風玻璃框定的視野主景已被坡頂景家大宅取代。那幢房子是蘋果花嶼着名的古建物之一,座落港口郊區濱海拔起、聳入雲端的奇山陡崖,在層巒出跳之間閃射綺彩,說是城堡也不為過。
景家人生性好大喜功,據說,前幾代景氏先人為了彰顯家族在蘋果花嶼的地位,重金聘請鋼雕藝術大師搞了個與巴西首都耶穌像差不多的雄偉紅錨,矗立在港市中心,那一帶舊時屬於景家產業,而後景家將地捐出,成了現今的海運公園,誇張的紅錨醒目地鑿定至高廣場,比起導航塔,更像這座島的天際線。
都說沒有景家、沒有紅錨,就沒有今日的蘋果花嶼。可當今有幾個孩童在海運公園最大最高的廣場玩耍同時,還知曉這段歷史?何況RedAnchor已被BlueCompass取代。也不知道是不是景上竟這代的景家人比較神秘低調,感覺景家名聲不如往日,似乎所有風華唯剩那幢他定期維護而閃亮亮的老宅。
大門開着,一輛車在絲柏掩映下,低速駛出。
是景上竟!湯舍用力迴轉車頭,啪地按住喇叭,發出長鳴。
簡直不要命!景上竟踩住煞車板,摘下墨鏡,眯眼冷睨狂猛甩擋在前方的車身。
「仇家嗎?」羅煌平緩丟出一句。
景上竟偏首,瞥看無論遇到何等突髮狀況都能沉着面對的小夥子。「羅煌——」淺勾唇畔,他說:「是仇家的話,你就派上用場了——下車給擋路的傢伙一點顏色瞧瞧。」
斜瞅景上竟一眼,羅煌沒照做,大概是覺得這不良中年講話太過幼稚。「我父親告訴過我,你岳母嚴禁你接近你兒子。」雙眸直視橫霸道路的車子。一個男人打開駕駛座車門。他警覺着。
景上竟悠哉回應着。「嚴禁?沒這回事。當時因為我妻子早逝,我兒子幼小,我岳母擔心我一個大男人粗手粗腳照顧不了嫩弱小孩,才接走他,沒有什麼嚴禁不嚴禁。回去記得告訴你父親,不要再這麼詆毀我岳母,她可是我很尊敬的偉大女性。」
「我知道了。」簡短答道,羅煌解開安全帶,下車。
「大——」湯舍停在車頭前,瞧見下車的人過分年輕,不由得吞下男人的稱號。
「需要幫忙嗎?」少年的語氣、意態,不像是當他車子拋錨。
湯舍以着審視古建物的目光,仔細地打量少年。
「敝姓羅,羅煌。」這般不卑不亢地報上姓名,還真教大人畏懼。
「我是湯舍。」好像有點不成體統——向陌生小輩自暴身分。「蘋果花嶼有頭有臉的古建物維護專家,這島上一半以上名門望族住的華麗建築能不頹敗,都是我的功勞。另外,我是景上竟小時候的玩伴,我女兒跟你差不多大,可借她母親把她帶走,不讓我們父女相見。」說得一清二白。
「沒想到你這些年過得這麼悲慘!」驚訝的爽朗喊聲,聽得出幸災樂禍。
羅煌偏首,瞟睞冒出頭的景上竟。
景上竟沒下車,只是把半個身體探出窗外,看戲的模樣,昂聲喳呼。「父女不能相見比父子不能相見,更令人難受。」這話聽起來怪怪的。
「你要不要下車跟他相認?」羅煌敲敲車頂,指一下湯舍,對景上竟說:「你小時候的玩伴——」
「是跟班、隨從。」景上竟自傲地表示。「得尊稱我『大爵士』的傢伙。」說著,直接對湯舍喊道:「有頭有臉的古建物維護專家開這半路拋錨老爺車,未免有失身分,該換輛車了,湯舍——」
「大爵士!」湯舍一叫,快步走到景上竟的車門旁。「我果然沒看錯……」喃喃自語。
景上竟挑眉,開門下車,手肘拄搭車門框,視線掃掠羅煌,說:「這傢伙如果是仇家,我大概中槍、中刀了。」
「我會替你收屍。」羅煌沒什麼表情,中低音不緊不慢地揚遞。
「你兒子?」湯舍一手拍上景上竟肩膀,嘆了口氣。許多年前,景上竟回來蘋果花嶼,在聚會上喝得爛醉,說兒子被帶走,父子難以相見,簡直人間悲劇。當時婚姻美滿的他陪景上竟澆愁,隨隨便便說兩句安慰的話,現在倒是立場對調——他與女兒分離,景上竟盼到父子重逢,真是人生無常……
「恭喜你,父子團圓,兒子長這麼高大帥氣。」又嘆息,湯舍期望自己在家庭親情上的可喜可賀日子快來到。
景上竟哈哈大笑。「是,算是吧,我的兒子。」朝羅煌招手。
羅煌沒反駁。父親羅本曾搞了個隆重儀式,教他奉茶給景上竟,他很清楚父親的用意——假使景上竟這輩子無緣與兒子重聚,他確實得以兒子的身分為這位父執輩送終。
「你們要敘舊嗎?」羅煌走向兩位同病相憐的中年男子。
湯舍瞥眸看少年。「不不不。」連三搖頭。「差點忘了重要的事——」旋足往他橫行霸道的車裏拿取資料,正色強調:「這可是比敘舊更重要的事!」
「聽着,湯舍,」景上竟再度開口,也說:「我們同樣有很重要的事,把你的拋錨車移開——」
「我的確很想換掉這輛老爺車……」湯舍直起彎進車門裏的身子,撞了頭,低咒粗話,脫離車殼,走回景上竟面前,交出厚厚的一迭資料。「還請大爵士成全。」
搞什麼鬼?景上竟眯細藍眸,沉慢地將東西接過手,狐疑地瞅着湯舍。「應該不是什麼好東西。」扯唇嗤道,他垂眸翻閱幾頁。果真不是好東西。「這東西與我無關——」
「哪會無關?」湯舍急言搶白。「我費心儘力維護、修繕你成長過程重要的場所,讓你的童年記憶不會走色,每次回到老家,都像重返母親子宮一樣——」
「裏面的主人是景未央那丫頭。」景上竟無情打斷湯舍說辭。「我跟她出自不同子宮,你可別搞錯了。」一把退回帳款資料,啪地沈響敲在湯舍胸膛。
湯舍反射地抬手,捧抱生計。「你在說什麼?我怎麼可能向一個跟我女兒差不多的小女孩要錢!」景未央是他看着長大、像女兒一樣的女孩。他支付贍養費給妻子、女兒,從沒想過向她們要錢!
「景未央不是小女孩、不是你女兒,她是RedAnchor唯一繼承人。」景上竟戴上墨鏡,轉對羅煌命令:「上車。我可是受你父親託付,得送你去見那個孤爵——」
「我可以等你忙完這件事再去。」羅煌這話說得很體貼。
景上竟卻不需要少年此時的成熟懂事。「這事不需要我忙。」拉開駕駛座的門。
一輛車駛來,同樣因為道路被擋而停住。這絲柏滑坡上的第三輛車,後座坐着景未央,駕駛座的伊洛士開門下車。
「發生什麼——」一見湯舍在場,伊洛士明白了大半。
「伊洛士?」景未央緊跟着下車,疑問表情隨即褪成與伊洛士相同的瞭然於心。她瞧望着湯舍——這個她家最大的債主,父親積欠他一大筆屋宇修繕費用,他說沒關係,讓兄長來還。兄長現在就在眼前,姿態帶着明顯的輕蔑冷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