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如果那是幸福美滿的夢境,畫面應該從女人輕盈微笑、美眸凝視懷裏的初生嬰兒開始。不管那個孩子怎麼來,到底是生之喜悅,即便她不願成為一名妻子,當個母親卻不與此衝突。

幾天前,夢見她生了一個男孩,現實身處沙發里的,是一個女孩。

她正是小仙女、小妖精——nymphet——的年紀,穿着粉色長袍,蓬鬆鬈髮略帶棕澤,大眼蒙蒙閃藍,也許是睡眠不足,使得原本白皙的容顏近乎透明而虛弱憂鬱。

燈光打在她露出長袍下襬的雙腳,室內鞋只趿一隻,顯然起床得很匆忙。她可能有點緊張,甚至害怕——她該害怕——畢竟半夜被叫醒猶如作惡夢。

高大陰影一下罩向她,依稀可見她太陽穴旁薄沁汗光。

「小丫頭——」

她仰着臉龐,或者是男人用粗糙的大手托扣她下巴。「這麼小的嘴……」男人嗤笑地說:「吃得了整個RedAnchor嗎?」輕緩的嗓音似煙,熏眼地飄進她瞳孔。

「你要看爹地的遺囑嗎?」她冷靜地開口,眼神一眨,浮泛甜蜜純真,慢慢地說:「我請律師過來——」這話完全不是普通女孩會講的。

男人低低哼笑,放開箝制她小小、柔嫩下巴的長指。「律師?」挑眉質疑。「我相信——是妳在食物里下毒買了他的老命。」像是玩笑,實際上,她知道——

她的兄長,親愛的兄長,從未真正喜歡過她。

她是景未央,與景上竟有着一半相同血緣——他們的父親,人稱「蘋果花嶼大主」的景榮太,於某個美好星期天早晨,死在餐桌前。醫師說是突發性心肌梗塞——對於沒有心臟病史的人而言,這死法,太離奇。

「爹地一直很生氣……」男人旋足要離開,女孩嗓音又傳出,使男人停腳,回首看着沙發里那年紀和他兒子差不多的小丫頭不可愛、沒溫度地說:「你把RedAnchor的船隊改成BlueCompass——」

「所以?」男人再次揚笑挑眉,俯睨女孩。

她緘默着,沒有繼續被打斷的聲音,男人於是說:「是我氣死老頭——妳是這個意思嗎?未央——」

景未央——那沙發里的女孩,縮移沒穿鞋的左腳,一毫米、一毫米地悄然微挪,直到穿鞋的右腳擋住了它,她才出聲道:「哥哥,你要去看爹地嗎?我覺得你應該去看爹地,好嗎?哥哥——」

哥哥?!叫得真是甜蜜好聽!景上竟斜扯嘴角。「是的,會啊,我當然會去看看墳造得氣不氣派,符不符合﹃蘋果花嶼大主﹄這個稱號……」笑容始終未褪去,他很開心——做為一個徹底的不肖子,言論自由是可以無限擴張的。「不過,我親愛的妹妹,這時候要哥哥出門,我還真怕遇見鬼——」

「哥哥剛進門,如果累了,可以先休息。」小丫頭插話的時機選得極好、極反諷。「天亮后,我請管家陪你去看爹地……」

有人作伴比較不害怕?這心機小丫頭,城府甚深地取笑着兄長。很好。兄妹重逢的「溫馨寒暄」到此為止。

景上竟打個哈欠。「我現在的確需要睡個覺,我的房間還在吧?妳是這屋子的主人,我要住下,還得跟妳報備嗯?」斂眸轉身,他走往掛着鹿頭的拱券,停了停,昂首,似在欣賞那標本。

那是小丫頭首次拿獵槍的成果——一頭髮狂公鹿,比他掛在寒地城堡里的那頭大。

哪能小看小丫頭的能力啊——怎麼說她都和他一樣有着紅錨般的堅強驕傲基因,何況她母親更是個手段高明的女人。

蛇蠍一般的美人……

景未央聽見兄長低微的嘖嘖嘆息,那當然不是稱奇。「我只是運氣比較好。」她對着仰視鹿頭標本的兄長背影說。

景上竟頓一下,忽然笑了起來。「是啊,老頭就沒有妳這種好運氣,吃個早餐都會沒命。」他跨入拱門穿堂,身形被夜燈拉成一道灰冷長影,延展地扯出門柱斜面牆邊的旁觀者。

做為一個旁觀者,本不該出現在畫面中,可他無法不去撿起孤單落在陰影里的粉紅天鵝絨室內鞋。他這輩子尚未見過半夜被叫醒的女性,在夢裏也沒有。

是不是一個不可能的夢境?他不確定也得確定,所以走入其中。

過於柔軟的燈光,流動着,衝去他一身剛凜氣質,他成了一個斯文王子,捧着一隻迷幻的鞋,尋索地,走向公主。

景未央瞅着兄長的跟班一步一步靠近。他只是個男孩,年紀不比她大多少,個頭與兄長几乎齊高。聽說他是兄長的保鑣,有一身靈活拳腳功夫,單膝蹲跪在她面前的此刻,姿態隱約笨拙,欠缺保鑣該有的隨時防衛。

這樣很不妥當,一個保鑣不應傻裏傻氣為一個危險丫頭穿鞋!

景上竟察覺身邊男孩沒跟來,緩慢轉頭,深邃藍眸勾勒出那番情景。

在牆與柱、挑高天花板垂下的阿拉伯吊燈、金絲織綉海波漩渦紋的地毯所鋪構的空間,男孩握着女孩的腳,突覺身體懸空虛浮着,沒有下船時踏着陸地的落實感。

「羅煌——」景上竟的嗓音教他心緒重新生根,扎了個深深牢固。

他定定神,眼睛對住女孩澄亮的瞳眸。

「你在幹麼?該走了,羅煌——」

短暫交凝的視線在男人聲調中,閃剎地分離。羅煌倏地站起,發出略微沈澀的嗓音說:「妳的鞋掉了。」

她像是點頭地動了下——他無法肯定。他冒犯的行為,可能正使她處於惱怒的不自在情緒中。他後退一步,鞋尖挪換方向,離開了。

然後,空氣波動地、隱晦地,漫傳他對她的兄長說——

「這房子的壁爐該點火——」

「羅煌,」兄長再次喚道這個與唐璜差一個音的名字,並耐心地回應。「這房子是那丫頭的,你想點火,得她允許才行。」

她沒有允許他住下。

景家大宅——她的房子——是一幢結合維多利亞特色與喬治亞風格的建築,有好幾扇漂亮花窗凸出在爬藤植物攀行的外牆,拱狀大窗一早蒙匯逆光粼閃的朝露,昨晚的花苞開了一片奇燦嬌艷,尤其繡球花,花姿妖異,沒了正常的可愛清新模樣,酢漿草也是,黃色花、粉紫花,在光暈含噬中扭擺、掙扎。

晨風略大,由海的方向吹來,今天不適合出航,不過,BlueCompass的O艇不是帆船,任何時間、任何天候均不影響它離港。

踏出大宅側門廳,羅煌抬頭看了看天空。奇形怪狀的雲層,在靛藍深處,流卷、團裹,變換着達利式的超現實。陽光柔和同時如薄刃銳利,算不上舒適的美好晴朗日。

偏熱,乾熱,這乾熱帶電似地刺得他皮膚髮癢。羅煌取下垂掛肩頸的毛巾,無須拭汗,汗水蒸發得很快,不至於黏膩難受。

風吹開他額前微濕的黑髮,他把毛巾往頭上包纏,像個錫克人,走下階梯。

「羅煌少爺——」管家伊洛士先生走出門楣半圓的通廊口,叫住了羅煌。「請等一下,羅煌少爺——」

羅煌頓足,轉身,正視門廳遮蔭里的管家。「伊洛士先生,叫我羅煌就行。」

「羅煌少爺,」即便他昨晚自稱是景上竟的跟班保鑣,管家伊洛士仍對他恭敬又客氣。「這是為您準備的。」雙手遞出一瓶運動飲料。

「謝謝。」羅煌沒讓伊洛士多移一步,迅捷無聲地踅返門廳,靠近伊洛士,取過飲料。「叫我羅煌就行了,伊洛士先生。」再一次說道,他沈穩頷首,旋往階梯下走。

伊洛士凝視着少年被陽光照耀的背影,又說:「泳具等會兒為您送過去,羅煌少爺。」少年沒回頭沒應聲,當他對空氣發聲。

伊洛士不認為少年是個無關緊要的跟班,跟班可能僅止於表面身分,甚至連「羅煌」這個名字都有問題,他懷疑,少年真正的、私底下的身分,是景上竟那個傳聞中的獨生子。

大少爺景上竟暗裏動作不斷,多年前與老爺景榮太大吵一架離家,後來更將RedAnchor改成BlueCompass,徹底帶走景家事業最賺錢的船隊。景家現下掛着RedAnchor旌旗的,單剩公益大於營利的海事畫廊博物館,RedAnchor像是一名日薄西山的老者,等待着歿世。RedAnchor,這個象徵景家的徽幟,會否因為老爺景榮太的消逝,跟着永沈大海?

伊洛士無法深思問題的答案。不管消失或存續,RedAnchor已經成為未央小姐瘦弱肩上的沉重責任。

「怎麼搞的?這個家的下人只剩你?」景上竟一早醒來,感受到百年大宅子的寂寥。從樓上到樓下、內廳到外廳、中庭到前庭,沒見一個人影在擦窗、拖地、澆花,也沒人給他送杯起床茶、醒神毛巾、伺候更衣。他一身睡袍、室內鞋,不修邊幅、懶模懶樣走出屋側小門廳,諷刺笑聲沈徐傳遞。「死了主人,忠僕全跟着殉葬嗎?」

伊洛士回正身。「您早,大少爺。」半鞠躬問候。「您要和羅煌少爺在泳池畔——」

「那小子跑去晨泳了?」打斷伊洛士嗓音,景上竟語氣有一絲真誠淡笑。

「羅煌少爺看起來相當健康強壯,體魄和大少爺一樣好——」

「一樣好?」景上竟哈哈大笑,搖頭道:「伊洛士,你錯了——那小子比我好、比我好。」這像是父親為自己傑出的兒子感到驕傲。

「是。羅煌少爺青出於藍。」伊洛士沈定地說。

景上竟止住笑聲,挑唇。「是啊——青出於藍……幾年不見,你越來越有個管家樣子,比你老爸做得更好,哼……」唇角譏嘲地揚扯,睥睨的目光刻意打量伊洛士一身管家式黑服。「這行頭也是繼承你老爸的?」伊洛士的父親服侍了景家兩代主人——他的祖父、他的父親——這命運,像基因會遺傳,他離家前,這個伊家孝子接下父親的位置,把伺候他父親和他當人生目標。

「你真不簡單——服侍情敵當使命……」景上竟惡意地碰觸他那永遠無法癒合的痛處。

伊洛士臉容僵凝,抿直的唇像蚌殼微啟一縫,吐出平板聲調。「大少爺要上墓園看老爺,我請葛叔備車——」

「你要繼續做這種事?」景上竟往台階移步,聲音沈緩地發出。「移情作用,還是怎樣?這麼堅持伺候那個乳臭未乾的小女孩——」

「未央小姐是您的妹妹。」伊洛士不管身分差異了,衝口打斷景上竟。他雙腳跨步,身軀一半沈在側門廳屋檐陰影里,一半被陽光削白,猶如在審判罪人,站定頂階邊緣看着景上竟。「您是回來上墳告慰老爺,盡最後孝道,我馬上準備鮮花,讓您啟程;若是為了未央小姐繼承的單薄遺產——」

「這幢房子很值錢,各國收藏家對RA大樓里的珍稀骨董也很感興趣。」景上竟直述的口氣刺了伊洛士一下。

「我不會讓你有機會那麼做。」話語跟着冒出。

景上竟回過身,藍眸若冰,對住伊洛士那副可笑的捍衛模樣,薄唇逸出無情的輕蔑冷笑。「行,你繼續抱着你的孝道忠誠做該做的事——」脫下晨袍往伊洛士一丟,他逕自邁步。「上墳就不必了,把早餐送到泳池畔來,伊洛士管家——」

伊洛士撿起弄亂他頭髮的絲絨晨袍,無聲轉入屋內。

她沒有允許他進入——

後花園的游泳池像一座湖,形狀不規則,仔細走一趟池畔,並非那麼不規則,它是個巨大的陰陽形——不知道是陰?還是陽?看那水光顛爍,波紋漣漪鋪白,想來是陽,陰則是浮定池中的黑點,像鯨魚眼睛。那當然不是魚眼、不是個點,是個真正柔美的陰,一個纖纖絕麗少女。

她昨天穿睡袍,今天穿泳衣,兩次都教他深覺自己冒犯她,所幸他今早練過功課,腦袋清明,沒昨晚衝動,剋制地當個旁人,靜觀幻幻夢景。

脫離現實的草地,綠得發亮,宛如不是草地,是寶石,依順泳池形狀,流線地擴進樹林,林蔭下,石燈座小徑沒有盡頭地蜿蜒,這後花園無邊無際地大,高聳樹木叢生成綠林屏障,阻擋仙境外頭的阿克泰翁目光。是了,這像夢裏仙境,鳥鳴婉轉悅耳,植物鮮沃碧翠,池畔遮陽棚用純絲、蕾絲搭築,儼如雲朵屋,裏頭擺的沙發躺椅一色一體自棚壁衍生而出,有台骨董音響播放着德布西的〈棕發女孩〉,幾本雜誌書籍丟在抱枕上,米白圓桌也佈置了餐點飲料。一個聲音——像在電影院賣爆米花的那種——對他說「請坐、請用」。他坐入床一般的舒適躺椅,喝着味道特別的果汁,想起家族么堂嬸最近在研究迷藥的事。他認為,所謂的迷藥,大抵如此——他聆聽恬靜迷濛的〈棕發女孩〉,臉朝泳池,轉不開視線。

他在看她。景未央設法當羅煌不存在,她游自己的泳,在自己的泳池裏,與過去每一天早晨相同,池畔的綠地凝着晨露,不,今日不一樣,管家說今天濕度不足,得開洒水系統——那埋藏於土裏的小小機關,薄噴水霧,弄濕空氣里的曦陽,風輕吐一道道飛虹,七彩染空,天不再是單調的憂鬱。今日不一樣,與以往不同,她翻身仰泳,躺在真正的水床,留意岸上多出來的男生。她知道他在看她,因為她也在看他。她看見他迷陷水霧陽光中,最後走進她的遮陽棚,還在看她。她沒有允許他任何舉動,可他昨晚住進她的房子、今早自由在她的空間行走,讓來遮陽棚布餐的傭人服侍他落坐享用美食……當她覺得夠了,游向遮陽棚那頭岸畔,踩着梯級離開水面時,他拿起一本書籍擋去他們對個正着的目光。

像是小說里,那個中年男子的卑劣行為!

景未央甩甩頭,拉提小腿,要上岸,下一秒,腳部筋肉一陣僵硬疼痛,使她沒踩妥金屬橫階,摔回池水中。

落水聲很突兀,連接一串啪啪啪地凌亂扑打,擊中羅煌強烈的本能,他警覺地移開遮眼的書籍,神情頓凝,躍起身,飛快奔跑,毛巾自他頭上飄落,他像支箭,射出雲朵之外,穿進不平靜的水下。

透澈滉漾的水波中,景未央過度掙扎,正在往下沈,羅煌撥開水阻,潛往深處,精準地抱住她的身子,長腿踢水,冒出池面,她不安地竄動,劇烈喘咳,他一手繞住她的下肋,一手肘彎纏護她的肩,讓她靠着他的頭,低語:「別緊張,不要掙扎,我帶妳上岸……」

「杭伯特說受愛慕的女孩是惡劣而殘酷的。羅煌,千萬別對這丫頭存任何心……」

忽遠忽近的男嗓音,有種空泛虛無感,她睜開眼睛,視清這個聲音是出自兄長之口。

「怎麼搞的?小丫頭——在自己的池子游泳也會溺水?」他出現在她上方,俯對的姿態,使她清楚那雙藍眸里的涼冷不是關懷。

「她腳抽筋,差點溺水。」另一個聲音,像在替她平反,告知人她沒有溺水,就算在她身上綁着千斤鐵錨,她也不會溺水。

忽而想起管家提醒她的——兄長這次回來的目的……

「我回來掃老頭的墓,可沒心理準備要參加小丫頭葬禮——」

「大少爺,請別說這種話。」她的管家護在她身邊,將兄長隔離她的視野。

一個碰撞聲。桌上有東西倒了。

「小心。」有點澀的嗓音又響起,不慌不忙,帶着礦石質地般的磁性。她認得這是兄長的跟班——他再一次,如昨晚那樣,蹲在她身前,一手抓着她的腳,一手接住滾落桌緣的水煮蛋,順勢般地利落,擺好遭兄長撞歪的蛋杯,把蛋放回去。

「羅煌少爺,我來——」

「伊洛士,」管家的聲調被她中斷,她的眼睛從兄長跟班身上轉開,安沈地,好像這遮陽棚只存她和管家似地說:「今天的水溫有點過高,太熱了……」腳輕輕地抽離少年按摩的手。

「是。」管家應聲。

羅煌同時抬眸。她並沒有看他。他說了一句:「溫水池比較適合妳。」收手,站起身。

伊洛士上前一步,將手裏的連帽浴袍往景未央身軀罩。

景未央拉戴帽子,掩着濕發、掩着臉龐,離開躺椅,趿好鞋,緩行往外。伊洛士亦步亦趨,緊跟小姐身影。

〈棕發女孩〉自骨董音響揚聲器飄泄,不着痕迹地一遍遍迴旋。

「水溫低於二十八度。」少年喃喃自語。

「別對那丫頭存任何心,」景上竟移至他背後,大掌往他肩上搭。「她一點也不感謝你。」

羅煌轉回面對外頭的臉龐,收斂雙眸,說:「她只是跟你一樣不在意禮貌這件事。」瞥睨打赤膊的景上竟。

景上竟沈眸一笑。這臭小子罵他無禮!很好。羅本不愧是他的摯友,借他兒子體驗「父子衝突」!他說:「你父親要我監督你去拜訪祭廣澤,你可別把上岸的時間浪費了——」

「我知道。」羅煌應答得極快,恍若景上竟真是個啰唆的父親,處處與兒子作對。

「現在不是你談戀愛的時候。」這話確實有六分父親教訓兒子的意味。

羅煌眼神乜斜,對着白色地毯上的水漬。「我不知道你是擔心妹妹的好哥哥。」他撿起毛巾,擦擦滴着水的髮絲,落坐躺椅,摸着稍早翻閱的書籍。

景上竟搖頭失笑。「你這小子,非得這麼老氣橫秋?」從圓桌揀了塊抹好鮮奶油、果醬的英式鬆餅,他咬一口,說:「我好歹是你的長輩,在我身邊,得聽我安排。」

羅煌沒說話,點了一下頭,翻起書來。

「不要逗留。」景上竟又道:「晨泳功課今早就略過,去換掉濕衣服,準備出門。」交代完,他先行離去。

羅煌入定般地坐躺半晌,喝完之前剩餘的果汁,讀著書里詩人被右翼人士槍殺的故事,再次翻頁時,一個影子閃進來,他以為是景上竟,正欲合書——

來人先搶書,一串低微幽甜嗓音糅進〈棕發女孩〉里。「你想當杭伯特,年齡還差一大截。」

羅煌頓住,目光瞅定返回的景未央。她閃藍的雙眸直視他,片刻,漠然回開,收拾躺椅沙發所有的雜誌書籍,關掉音響,取出片子,走了。

一下子,靜得如貓打盹,冰塊在水杯里溶跌,兩個細細脆響過後,羅煌站了起來,走出去。他長腿大步,很快追上景未央,手一伸,拉下她的浴袍連帽,她轉頭,長發橫黏芙頰,他的下一個動作,就是勾開那一綹髮絲,彎曲的指節滑觸她肌膚。

景未央重重皺眉,瞬間恢復清冷表情。他明了,她生氣了,鎮定地,生着氣,像個名門千金、大家閨秀該有的那樣,只除了剛剛在遮陽棚對他說的話。

「我認為桃樂麗‧海茲是個粗蠻的少女,但妳不是。」他說著,修長指頭緩慢移離她頰畔,不再糾纏她棕色的髮絲。「把自己弄暖,別感冒了。」

景未央眸光隱顫,像是驚訝。「謝謝。」兩字從她紅唇騰冒而出時,反倒是他驚訝。

他覺得她比較想說「管好你自己」,倘若她這麼出口,他會告訴她游泳的姿勢可再將腰打直些,然而,這棕發女孩抱着自己的書、自己的物品,在他眼前,釋放她傲然的清雅,走出他的——夢境。

天,晴得有些諂媚且朦朧。

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那消息,最早由誰傳來?

古建物維護專家湯舍半坐半杵,賴在辦公室窗邊,心不在焉將冒煙的咖啡杯一擺,眼睛貼靠望遠鏡目鏡,手指微轉調焦鈕。

這是可以看到港口景緻的三十一樓層,他的天文望遠鏡,像大炮對準一排碼頭,枝微末節地找,怎麼也沒找到一艘RedAnchor的船。

那些船艇的旗幟,有旭日、有星月、有蓮花百合、有鴿子銜橄欖枝……就是沒有顯眼的紅錨。

肯定是搞錯了。移開望遠鏡,湯舍站起身,一個沒注意打翻咖啡杯,熱騰騰的液體從窗檯濺流下來,燙得他跳腳,惱怒自己的失態,同時記起RedAnchor早被景上竟改成BlueCompass,哪找得出什麼RA船艇!

湯舍鎮靜情緒,走向銀灰閃折的牆面,手掌一碰那牆,裂出一道門,是盥洗間,他進去沖涼腳上的燒燙感,換了件長褲,赤腳走出來,踩一下特定地方,原本空曠只鋪墨綠地毯的空間正中央,陡升辦公桌椅,像是花兒破土鑽出草皮,有點神奇。湯舍習以為常地行至桌邊,擰開枱燈。大晴天,陽光輝映大窗,照亮半個桌面。只是,湯舍一坐入辦公椅,通常會開燈,再用遙控器降下電動窗帘,阻擋自然天光。這辦公室其實還兼私房,大部分時間,他在這兒工作,也在這兒過夜。床鋪不使用時,聲控豎起,藏嵌在牆中,複製了達利〈原子的麗達〉的床底成為牆上畫。

湯舍把自己的地方弄得處處科技,收入來源靠的是古建物。

景家那幢老宅至今風貌依舊,乃是他湯某的功勞。他今天得去跟景上竟邀邀功——最重要的是,算算帳!

備妥資料,穿雙便鞋,湯舍急急出門,趕往景家大宅。

還沒繞過坡彎,擋風玻璃框定的視野主景已被坡頂景家大宅取代。那幢房子是蘋果花嶼著名的古建物之一,座落港口郊區濱海拔起、聳入雲端的奇山陡崖,在層巒出跳之間閃射綺彩,說是城堡也不為過。

景家人生性好大喜功,據說,前幾代景氏先人為了彰顯家族在蘋果花嶼的地位,重金聘請鋼雕藝術大師搞了個與巴西首都耶穌像差不多的雄偉紅錨,矗立在港市中心,那一帶舊時屬於景家產業,而後景家將地捐出,成了現今的海運公園,誇張的紅錨醒目地鑿定至高廣場,比起導航塔,更像這座島的天際線。

都說沒有景家、沒有紅錨,就沒有今日的蘋果花嶼。可當今有幾個孩童在海運公園最大最高的廣場玩耍同時,還知曉這段歷史?何況RedAnchor已被BlueCompass取代。也不知道是不是景上竟這代的景家人比較神秘低調,感覺景家名聲不如往日,似乎所有風華唯剩那幢他定期維護而閃亮亮的老宅。

大門開着,一輛車在絲柏掩映下,低速駛出。

是景上竟!湯舍用力迴轉車頭,啪地按住喇叭,發出長鳴。

簡直不要命!景上竟踩住煞車板,摘下墨鏡,瞇眼冷睨狂猛甩擋在前方的車身。

「仇家嗎?」羅煌平緩丟出一句。

景上竟偏首,瞥看無論遇到何等突髮狀況都能沉着面對的小夥子。「羅煌——」淺勾唇畔,他說:「是仇家的話,你就派上用場了——下車給擋路的傢伙一點顏色瞧瞧。」

斜瞅景上竟一眼,羅煌沒照做,大概是覺得這不良中年講話太過幼稚。「我父親告訴過我,你岳母嚴禁你接近你兒子。」雙眸直視橫霸道路的車子。一個男人打開駕駛座車門。他警覺着。

景上竟悠哉回應着。「嚴禁?沒這回事。當時因為我妻子早逝,我兒子幼小,我岳母擔心我一個大男人粗手粗腳照顧不了嫩弱小孩,才接走他,沒有什麼嚴禁不嚴禁。回去記得告訴你父親,不要再這麼詆毀我岳母,她可是我很尊敬的偉大女性。」

「我知道了。」簡短答道,羅煌解開安全帶,下車。

「大——」湯舍停在車頭前,瞧見下車的人過分年輕,不由得吞下男人的稱號。

「需要幫忙嗎?」少年的語氣、意態,不像是當他車子拋錨。

湯舍以着審視古建物的目光,仔細地打量少年。

「敝姓羅,羅煌。」這般不卑不亢地報上姓名,還真教大人畏懼。

「我是湯舍。」好像有點不成體統——向陌生小輩自暴身分。「蘋果花嶼有頭有臉的古建物維護專家,這島上一半以上名門望族住的華麗建築能不頹敗,都是我的功勞。另外,我是景上竟小時候的玩伴,我女兒跟你差不多大,可惜她母親把她帶走,不讓我們父女相見。」說得一清二白。

「沒想到你這些年過得這麼悲慘!」驚訝的爽朗喊聲,聽得出幸災樂禍。

羅煌偏首,瞟睞冒出頭的景上竟。

景上竟沒下車,只是把半個身體探出窗外,看戲的模樣,昂聲喳呼。「父女不能相見比父子不能相見,更令人難受。」這話聽起來怪怪的。

「你要不要下車跟他相認?」羅煌敲敲車頂,指一下湯舍,對景上竟說:「你小時候的玩伴——」

「是跟班、隨從。」景上竟自傲地表示。「得尊稱我﹃大爵士﹄的傢伙。」說著,直接對湯舍喊道:「有頭有臉的古建物維護專家開這半路拋錨老爺車,未免有失身分,該換輛車了,湯舍——」

「大爵士!」湯舍一叫,快步走到景上竟的車門旁。「我果然沒看錯……」喃喃自語。

景上竟挑眉,開門下車,手肘拄搭車門框,視線掃掠羅煌,說:「這傢伙如果是仇家,我大概中槍、中刀了。」

「我會替你收屍。」羅煌沒什麼表情,中低音不緊不慢地揚遞。

「你兒子?」湯舍一手拍上景上竟肩膀,嘆了口氣。許多年前,景上竟回來蘋果花嶼,在聚會上喝得爛醉,說兒子被帶走,父子難以相見,簡直人間悲劇。當時婚姻美滿的他陪景上竟澆愁,隨隨便便說兩句安慰的話,現在倒是立場對調——他與女兒分離,景上竟盼到父子重逢,真是人生無常……

「恭喜你,父子團圓,兒子長這麼高大帥氣。」又嘆息,湯舍期望自己在家庭親情上的可喜可賀日子快來到。

景上竟哈哈大笑。「是,算是吧,我的兒子。」朝羅煌招手。

羅煌沒反駁。父親羅本曾搞了個隆重儀式,教他奉茶給景上竟,他很清楚父親的用意——假使景上竟這輩子無緣與兒子重聚,他確實得以兒子的身分為這位父執輩送終。

「你們要敘舊嗎?」羅煌走向兩位同病相憐的中年男子。

湯舍瞥眸看少年。「不不不。」連三搖頭。「差點忘了重要的事——」旋足往他橫行霸道的車裏拿取資料,正色強調:「這可是比敘舊更重要的事!」

「聽着,湯舍,」景上竟再度開口,也說:「我們同樣有很重要的事,把你的拋錨車移開——」

「我的確很想換掉這輛老爺車……」湯舍直起彎進車門裏的身子,撞了頭,低咒粗話,脫離車殼,走回景上竟面前,交出厚厚的一迭資料。「還請大爵士成全。」

搞什麼鬼?景上竟瞇細藍眸,沈慢地將東西接過手,狐疑地瞅着湯舍。「應該不是什麼好東西。」扯唇嗤道,他垂眸翻閱幾頁。果真不是好東西。「這東西與我無關——」

「哪會無關?」湯舍急言搶白。「我費心儘力維護、修繕你成長過程重要的場所,讓你的童年記憶不會走色,每次回到老家,都像重返母親子宮一樣——」

「裏面的主人是景未央那丫頭。」景上竟無情打斷湯舍說辭。「我跟她出自不同子宮,你可別搞錯了。」一把退回帳款資料,啪地沈響敲在湯舍胸膛。

湯舍反射地抬手,捧抱生計。「你在說什麼?我怎麼可能向一個跟我女兒差不多的小女孩要錢!」景未央是他看着長大、像女兒一樣的女孩。他支付贍養費給妻子、女兒,從沒想過向她們要錢!

「景未央不是小女孩、不是你女兒,她是RedAnchor唯一繼承人。」景上竟戴上墨鏡,轉對羅煌命令:「上車。我可是受你父親託付,得送你去見那個孤爵——」

「我可以等你忙完這件事再去。」羅煌這話說得很體貼。

景上竟卻不需要少年此時的成熟懂事。「這事不需要我忙。」拉開駕駛座的門。

一輛車駛來,同樣因為道路被擋而停住。這絲柏滑坡上的第三輛車,後座坐着景未央,駕駛座的伊洛士開門下車。

「發生什麼——」一見湯舍在場,伊洛士明白了大半。

「伊洛士?」景未央緊跟着下車,疑問表情隨即褪成與伊洛士相同的瞭然於心。她瞧望着湯舍——這個她家最大的債主,父親積欠他一大筆屋宇修繕費用,他說沒關係,讓兄長來還。兄長現在就在眼前,姿態帶着明顯的輕蔑冷意。

「很好。你該找的主角來了。」他拍兩下湯舍的肩頭,墨鏡閃映她的臉容,像是在探照小女孩的無措。

「我今天不去劇場,伊洛士,你打個電話給老師。」景未央站在車邊,沉着吩咐管家。「我們請湯舍先生進屋喝茶——」

小女孩要親自解決這事?

男人暗皺眉頭。

這個用天真隱藏倔強的女孩……

真教人不舒坦!

「湯舍是來找我的。」景上竟突然說,唇角斜勾一抹笑。「小丫頭,妳跟老頭欠了湯舍很多錢,前債不清,我也無法放心把BlueCompass總部設在這兒——」

終於表明目的!伊洛士對住景上竟。「大少爺想要這幢房子?」

「是的。」沒有玄虛,完全的霸氣表態,景上竟拿回湯舍手上的資料,低低哼笑兩聲,手臂一揚。

漫天飛白,飛成一朵雲,比天還大的雲,遮蓋絲柏樹身,兄長是唯一高大的存在。

在斑駁撩亂中,目光是迷惘的,竭力地穿過所有阻擋視野的障礙,聚凝后,定在那道形影之上。

不是兄長,是那個叫羅煌的男生。他的挺拔像極兄長,她把他搞錯了。他卻是抓住她的視線,邁動長腿走來,從容地,一抬手,捉取飄蕩的紙張,彷佛那是一隻逃不出他掌心的鳥兒。

景未央轉開閃動的美眸,立即聽見他的聲音——

「妳擔心嗎?」

她回眸。他眼神同步履一個調,直勾勾,不彎不拐,瞧透她瞳底。她看不到其它人——兄長、湯舍、伊洛士——車子也消失了。風吹着,紙張輕飄飄,即便上頭標着沉重的黑色數字。

他拿着紙張,恍若他就是那個解決難事的高手,正在幫她處理一件父親身後最令她苦惱的事。

那事其實她一點不苦惱,早知道會有辦法解決。

她抽走他手上的紙張,美眸輕瞥他一眼。「別管你不該管的事。我知道你不是哥哥的兒子——」

「羅煌!」兄長的聲音朗亮像日出,驅散她涼霧般的嗓音。「都結清了——」

「沒問題,我今後會繼續盡心儘力維護你的童年夢幻地……」湯舍先生的笑語夾混在引擎低響里。

「都結清了。」羅煌依然看着她,管他不該管的事——取回她拿去的紙張,撕碎,如景上竟做的一樣,舉手一撒。

飛亂的紙張片片落地。「該走了。」兄長踩着走過來。「我照你的話忙完這件事,沒多少時間了。」

說沒多少時間,景上竟一靠近,卻停定了許久,凝眸瞅睨女孩。「聽着,」以為他不開口了,轉過身,他的聲音就響在徐風中。「我養了一頭棕熊,這裏的環境非常適合美麗寵物——」

「未央小姐必須搬離嗎?」伊洛士送走湯舍,走回小姐身邊,迎面對着景上竟道:「大少爺有這個意思,是不是得請律師過來一趟?」

「哼……」景上竟冷笑不語,往車子走去。

「再見。」羅煌垂眸頷首。

景未央紅唇微掀,剛要出聲,轟隆隆的引擎啟動,騰揚一地紙屑,像一道夢牆,阻斷現實里的她前進。

兄長與少年來去如昨晚,一眨眼出現,一眨眼沒了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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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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