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很美味。」羅煌說:「你要不要嘗一點?」
「嗯……」景未央應聲應得綿綿嫩嫩,像夢囈,費了很大的力氣才又說:「我的手怪怪的……」頭也是,整個身體有股鈍重,同時亦感某部分是飄飛自在的,要竄向天際一樣輕,好奇怪。
「我是不是病了?」可是怎麼會這麼舒服?她覺得自己在擴大,像氣體、像液體,流逸於無形。
「嘿——你有沒有看到伊洛士……他是不是找不到我……」因為她散掉了,成了樹葉、成了雲、成了雨,還成了不會結果的蘋果花……
少女醉了,語無倫次。少年妥着湯盤裏溫烘噴香的松蕈清湯,手掌往少女頸后包繞,將少女臉龐托扶起來,喂少女喝湯。湯汁淡金的色澤與燈光相同,暖人胃也暖人眼。
這真是令人淚下的畫面!潘娜洛碧好想哭。兩個相配的孩子到現在還對着戲?沒錯。故意對給她看!對得和諧、完美、爛漫而純凈,使她不敢上前為祭先生倒杯酒,就怕有人跳出來喊卡、喊NG。
「好喝嗎?」湯液在她唇畔閃潤,他取口布幫她擦了擦嘴。
她點頭舔唇。「沒有了嗎……我能不能再喝一點——」
他瞧見她粉紅的舌尖,放下口布,低抑嗓音說:「可以。」
少年像在灌溉需要滋養的嬌嫩花苞,溫柔地繼續喂着少女。
潘娜洛碧這會兒會心微笑,悄然退離。
好長一段時間,銀匙舀湯偶爾碰響瓷器的細脆聲取代了交談。他沒說話,她也沒說話,外頭雨也歇了,靜得出奇。窗扉蒙染鵝毛黃,世上就蘋果花嶼的雨後月華如此明朗飽滿,輝澤反射雨滴,爍綴點點碎星。
望着窗,景未央喝下羅煌喂的最後一口湯,發出比瓷器清膩悅耳的嗓音。「雨停了——」
「嗯,」羅煌微移托扶她臉龐的手。「雨停了。」
她笑了一聲。「好癢……」
他的小指摩着她下頰,她縮了縮脖子,已經可以自己抬頭,無須借力於他。
羅煌說:「抱歉。」緩慢地收回手,他握了握掌中余留的馨香。
「那是你嗎?」她指着窗上倒影。「你叫什麼名字?」
「羅煌。」他盯着她仍醉紅的側臉,回答她的問題。「那是我,你也在那兒。」在他的旁邊。這次不演戲,酒精讓他見着她的笑容、感覺她是熱的。
「羅煌……」她輕吟他的名字。「羅煌,你認識伊洛士嗎?他不來……你帶我回家好嗎?你知道我住在哪兒,對不對?」
坐在這兒很好,可是她不知道這兒是哪裏?伊洛士不見了。她信任身旁這個羅煌。他喂她喝湯,她知道他喂她喝湯。他一口都沒喝,捨不得喝,全保留給她。
景未央轉頭看他拿起一隻水杯,杯里沒有水,只有檸檬片。桌上擺了好幾個水杯,都裝着水,沒缺檸檬片,他卻選中沒有水的。她笑了起來,說他是不是喝醉了。她嘗過酒的滋味喔,噓——這事不能告訴伊洛士。伊洛士反對未成年喝酒,但是伊洛士曾跟她說,她得與哥哥一樣有個繼承者,這對RedAnchor很重要。她的身體早可以生下一個繼承者,哪還不能喝酒呢?
她的醉言醉語,流露叛逆一面。
羅煌沒回應她,挑起杯底的檸檬片,含進嘴裏,酸味漫開。
一個繼承者嗎……她才十三吧?他想,她絕對不超過十四!比他離成年還遠,竟已談論繼承者。人們不是該先談戀愛嗎?
「景上竟是跟他妻子談過戀愛,才有繼承者。」聲調若有所思地幽微渾沈,視線穿透窗上倒影,遙飄夜色盡頭,他咀嚼着,咀嚼着汩汩無止的滿口酸汁。
「那是什麼滋味?」女孩語調懶柔,帶甜味。
羅煌回過頭來。景未央柔荑支頤,歪垂的姿勢似要將臉龐再一次貼伏桌面。
「那是什麼滋味……在你嘴裏……」這口氣,浮泛睡意。
羅煌看着景未央帶笑的虛幻表情,伸手摸摸她的眉眼。「你想嘗嗎?」
「嗯。」景未央眨一下濃密睫毛,眼睛閉上了,撐拄頰畔和桌面的手臂無力地滑平。
羅煌捧住她的臉龐,她張眼,又掩合,他隨即將嘴往她唇上壓,讓她嘗那滋味——
怎能不戀愛,就談繼承者?
景上竟說神都需要愛情了,何況人。
她應該和他一起嘗這滋味。
羅煌將嘴裏的檸檬片分給景未央,用舌尖頂進她唇中。她跟着他攪動,一個抽氣,略帶苦澀的清酸通過她咽喉。
他放開她。她睜眸,芙頰透紅,不單是喝醉的紅。
「好奇怪……」她瞅他一眼,低垂眼帘。
他說:「你喜歡嗎?這滋味——」
「嗯,酸酸的,我剛剛有嘗過,我記得……」她柔緩趴回桌上,閉眼欲睡。「是毒藥……潘娜洛碧小姐說是毒藥……」嗓音悶弱,臉埋在纖柔的肘彎內。
羅煌撫着她披下桌緣的美麗棕發。「別在這邊睡覺——」
「那麼……」她微抬臉龐,換邊,再趴伏,眼睫半掀,像在看他,或者看一個夢,半醉未醒的她變得愛笑、會笑,唇角勾抿即是可人甜蜜,呢喃式的語調柔情傳遞。「羅煌,你是那個護衛騎士嗎……羅煌——」
她記得他的名字了,喝醉更加記得、記深。
「羅煌,你帶我回家……你知不知道我住在哪兒——」
「我知道。」羅煌挪移座椅站起,雙手攬抱她清瘦的身軀,說:「我今晚還要住在那兒——」
你的房子、你的夢裏。
我們一起嘗——
嘗什麼?
經典裏面說的滋味——
蘋果嗎?可是,蘋果花嶼的蘋果樹只開花,不結果的。
不結果,如何有繼承者……
街邊的電視牆中,年輕男女坐在樹下,眉目生輝共食甜美果實。那像是聖經故事,搬到蘋果花嶼,變成浪漫奇拔的愛情劇。
羅煌背着景未央走過那一幕幕。她在他背上睡著了,芳煦氣息均勻地吹吐他耳後。這不是故意,卻像惡作劇。
新月威力不足,重現沒多久,再次遭夜之雷雲吞襲,不到三分鐘,雨滴打得行道樹沙沙響,落下不少蘋果花。花開期總是遇上狂雨,幾天下來,花掉光了,自然沒結果。
擔心景未央像蘋果花一樣受雨,羅煌在店名「空間」的餐館遮檐下停留。
雨線密密麻麻織掛成簾,行道樹影模模糊糊,像電視屏幕壞掉。
看不清,難分辨。是蘋果嗎?這種一年四季都吃得到的果子,在這兒的樹只有花,如此一來,蘋果花嶼不會有人犯亞當夏娃最初的罪?這是神的預示?或者僅是品種改良開花不結果的蘋果樹,嬌艷落瓣,比櫻花還美,比玉蘭還香。
羅煌視線專註雨中路樹,背上繞覆一彎柔軟暖泉,也許在他分神的一刻,就流過、消失。
無果也罷。
無果也甜。
他呼吸雨中神秘沁香,心定神固。
無果對他不影響,沒人跟他講過得有個繼承者。
羅煌突感背上的景未央不只像會流過、消失的暖泉,更宛似一根羽毛,輕得可憐,會被風卷吹。他把她抱到身前,摟緊了,走往店家門廳的候位座椅,坐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