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七姑娘?」男人悄聲喚她。

「唔?」小腦袋點了兩下,又無力垂下。

她醉了。

柔情滿盈的黑眸注視着她,孟焰毫無預警地伸手,粗糙帶繭的厚掌,試探性地輕觸她纖細的下巴,繼而半摟住她嬌軟無力的身子,抽掉她固定髮髻的珠釵、步搖,讓一頭絲緞般的黑髮披散而下。

月舞綾嚶嚀一聲,本能地往溫暖的懷抱裏頭鑽。

某種異樣的情愫像一圈圈漣漪,在他心底蕩漾開來。

他無力阻止,也不想阻止。

「嗯——」

她突然翻身乾嘔,絲絲細發像張綿密的細網,網住了他的心、他的人,還有他的靈魂。

「小東西,你太逞強了。」輕輕拍撫着她的背脊,孟焰心疼地低語。

醺然美眸掀了一條縫,她皺眉睞他,孩子氣地嘟噥道:

「你……你不要一直動來動去的,看得……看得……噁——我眼睛都花了。」

他啞然失笑。

「小東西,不是我一直動來動去,而是你醉了。」卸除平日冷漠武裝的她,分外惹人憐愛。

「我……我醉了?」

月舞綾指著自個兒的俏鼻,含糊不清地斥責他:「騙人!如果我醉了,我怎麼會不曉得?」

「真的,你醉了。」他加重語氣。

「真的?」半信半疑。

「真的!」

歪著頭顱想了一下,她像是記起了什麼重要的事情,塗著荳蔻的蘭指,猛戳他硬邦邦的胸肌——

「不對!我沒醉,應該醉的是那殺千刀的臭蠻子!」

孟焰抓住她的手,包在掌中仔細呵護,十分確定自己便是她口中的臭蠻子。

「為何該醉的是……『他』?」

這小女人演戲演了一個晚上,他不拆穿,可不代表他不知情。

他只是在等她自己露出狐狸尾巴罷了!

「那還用問?」她歪歪斜斜地掛在他的臂膀上,笑得開懷。「因為……因為我要他……噁——簽約……」

「簽約?」

「對、對呀!」醉糊塗的笨蛋,自袖袋裏掏出一張紙,好得意的說:「我要趁他……趁他喝醉的時候,騙他簽約,這樣……他就不能抵賴了……」

孟焰接過那紙合約端詳,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七四分配的利潤,已經夠不像話了,她還附註一項——要他任勞任怨地服侍她一個月!

喪權辱國,大抵如是了。

「小東西,你非得要踩在男人頭上才甘心嗎?」溫熱掌心貼着她艷若彩霞的粉頰,眷戀不去。

「我……噁——哈啾!」一陣濕氣濃重的夜風從窗外灌進屋內,她冷不防地打了個噴嚏,顫顫抖瑟。

孟焰擁緊她。「小東西,還冷不冷?」

彎彎的柳眉又皺了起來。「你……我……我不是小東西!我是舞綾……綾兒……你搞錯了!」

他執起她的嫩手放在唇邊摩挲,謹遵懿旨。「綾兒……」

「小姐,很晚了,你要不要——啊!」提着一壺熱茶進門的圓兒,僵在門邊,驚愕過度地張大了嘴巴。

孟焰鬆開月舞綾的手,她卻不依地捱了上去,像只柔順的貓兒蜷縮在他懷裏。

怎麼會這樣?

小姐她……她她她……

「沒看見!沒看見!我什麼都沒看見!」圓兒一面說,一面往後退——

「等等!」他叫住她。

圓嘟嘟的小身子馬上滾了回來。

「孟莊主有何吩咐?」

強壯的手臂一把抱起醉得不省人事的睡美人,他沉聲問道:「你家小姐的閨房往哪兒走?」

「這、這裏,孟莊主請隨我來。」

翌晨,燦亮的陽光透進房內,穿過紗帳,照拂在一夜酣眠的人兒身上。

溫潤嬌軀輕輕蠕動,兩排濃密纖長的睫毛搧了搧,月舞綾奮力睜開眼睛,看到的第一個畫面,是熟悉的紗帳。

頭痛欲裂,喉嚨乾澀得有如火灼,好難過!

「咦?小姐,你醒啦?」圓兒在第一時間衝到她床畔。

「水——拿水來……」

「好!」她咚咚咚地跑開,又咚咚咚地跑回來,把盛滿溫開水的杯子,塞進主子的右手心。

月舞綾喝了幾口,感覺喉嚨不那麼難過了,但頭仍疼得厲害。

「小姐,恭喜你!」小丫頭天外飛來一筆。

「恭喜我?恭喜我什麼?」她不解。

「你不記得了?昨晚啊!」這麼甜蜜的情節,忘了多可惜?要是她喔,非得早中晚各想一遍,睡前再複習一遍不可!

「昨晚?」

昨晚怎麼了?腦袋瓜子像被一顆沉甸甸的大石頭壓著,月舞綾努力回想,只隱約記得,她到魁星樓吃飯,孟焰他——

「啊!」

孟焰!

「想起來了?」

圓兒笑眯了眼,好生羨慕的說:

「小姐,你真幸福!昨晚孟莊主不但親自抱你回房,還親自替你脫鞋、蓋被,哄你入睡。咱們姊妹瞧見了,全部感動得一把鼻涕一把淚!」

月舞綾的臉色乍紅乍白,難看到了極點!

他抱她回房?

替她脫鞋、蓋被?

哄她入睡?

噢!誰要他雞婆了!?

腦海中一描摹出當時可能發生的情景,她就羞窘得想躲在棉被裏,一輩子都不要出來見人算了!

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

嗚,明明是她要灌醉他,然後騙他簽下契約……

「啊!」

又是一聲倉皇尖叫。

「東西呢?我放在袖袋的東西呢?」她急得四下搜索。

「什麼東西?」圓兒一臉茫然。

「我幫你換衣服的時候,沒有發現任何東西呀!」

「完了!一定是被他拿走了!」沮喪地垂下雙肩,月舞綾好想大哭一場!

不公平!她在心底吶喊,為什麼每次對陣,都足他穩佔上風?

她不甘心,她絕對不會放棄!

「小姐,你沒事吧?」她的樣子有點兒可怕。

「告訴我!」月舞綾霍地抓住婢女的手。「他還說了什麼?他還做了什麼?」

她要逐項記下來,日後一筆一筆找他算帳!

圓兒噗哧而笑。

「小姐,孟莊主沒說什麼,也沒做什麼;倒是你月舞綾,醉得是亂七八糟,他好心抱你回房,你卻緊巴着他不放,伸手在他身上東摸摸、西捏捏,險些把人家的衣裳給剝了!」

「我的老天!」拜託,誰有刀子?殺了她吧!月舞綾掩面哀鳴,好後悔自己問了這個蠢問題。

她居然非禮他!

堂堂月家七姑娘居然非禮一個大男人!

這傳出去能聽嗎?

像話嗎?

「呵呵,小姐,別害臊了,趕快起來洗臉、梳頭,孟莊主在喜壽閣等你呢!」

晴天霹靂!

「喜壽閣?他為什麼會在喜壽閣?」

不祥的預感籠上心頭,她真的要暈倒了!

當月舞綾十萬火急地趕到喜壽閣想一探究竟,人尚未走進花廳,一男一女的交談聲便先飄進了她的耳朵。

她下意識地彎身,躲進茂密的樹叢後頭。

「孟莊主,謝謝你那日阻止綾兒殺了梅天良,沒讓她闖出大禍。」月輕紗縹縹緲緲的嗓音,在任何時間聽來,都是一種絕佳的享受。

男人爽朗大笑。「可惜我的好意,七姑娘並不領情——」

哼!好意?意他的大頭鬼啦!

月舞綾在心裏暗暗詛咒他的祖宗十八代。

「她就那個拗脾氣,請你大人大量,別跟她計較。」

「我不會的。」銳利的眼神淡掃過那暴露在樹叢外面的一抹淺藍,性感薄唇幾不可察地往上揚起。

月輕紗順着他的視線看過去,粉臉含笑,一雙小手玩弄著袖口的流蘇,看不出在想些什麼。

「對了,孟莊主,不知你此趟南行落腳何處?」

「雲鑲樓。」他維持同樣徐緩的語調。

瘋子才住雲鑲樓!伏在暗處的小人兒面露鄙色。

一般客棧、酒館住店一晚,頂多幾兩銀,雲鑲樓打着前朝古建的名號,一晚要價二十兩銀,簡直是吃人不吐骨頭的奸商。

他有錢沒處花,儘管跟她說,她可以幫他扔進水裏餵魚,或者拿去餵豬!

「雲鑲樓舒服歸舒服,可到底還是營業場所,若孟莊主不嫌棄,咱們在城西的翠湖畔,有一處清幽古樸的別館,能讓你暫住一陣子。」

樹叢後的抽氣聲大得誇張。

月舞綾不自覺地將十根蘭指嵌進樹皮,生氣的想着,六姊幹嘛對他這麼大方?他們又不熟!

再說,霍氏夫婦一來,別館就會變成她的私人居所,到那時候,如果他賴著不走,難道要他們孤男寡女同住一間屋,讓別人笑話嗎?

就算他肯,她也不會同意!

「孟莊主覺得如何?」攬了一顆甘梅放進嘴裏,粉臉上的笑意更深。

孟焰往後一靠,雙手環胸,瞳底掠過一絲了悟。

「既然六姑娘如此盛情,在下——」

「我、反、對!」火爆佳人再也按捺不住,踩着怒氣騰騰的步子走向他們,一臉鐵青。

「綾兒?」月輕紗假裝訝異地挑起秀眉。

「六姊!」憤怒的情緒一古腦兒地爆發,她大聲吼道:「他愛住雲鑲樓就住雲鑲樓,反正浪費的是他的銀兩,又不是咱們的!你何必多事把一尊瘟神往家中請!」

經過了昨晚,她對孟焰的憎惡似乎只有增加,沒有減少。

「你偷聽?」月輕紗好笑地睨着她。

「我……我……」嬌顏一白,她像被逮個正著的小偷,全身僵硬地釘在地板上。

「愈來愈沒規矩了你!」

「我不是——」

「好了,別說了。」她板起臉孔,端出姊姊的威嚴。「還不快向孟莊主問安?」

「我……」姊命難違,月舞綾強壓下心中的不滿,瞪着孟焰褐色的錦靴說:「孟莊主早。」

「七姑娘不必多禮。」無奈地輕扯嘴角,孟焰發覺,自己還挺懷念昨晚她溫順可人的那一面。

「在下對於讓你喝醉一事深感抱歉,因此特地過來關心……」

「哈,你確定你關心的是我?」比起她的伶牙俐齒,六姊沉靜的性子,是否更讓他心動?不知何故,她竟吃味了起來。

「綾兒,不得無禮!」嗅出空氣中有濃濃的醋意流泄,月輕紗幾乎是忍不住想笑了。「是圓兒說你宿醉未醒,我才差人去請孟莊主過來一起用膳,順便聊聊。」

「喔。」下顎繃緊,月舞綾垂着眼,始終不看他。

馬有亂蹄,人有失策。昨晚是個錯誤,她不願回想起,朦朧之中,是誰的黑眸深情款款、是誰的手臂結實有力,是誰的胸膛溫暖寬闊……

那只是一場夢,夢醒了,他依然在她最「厭」排行榜上名列第一!

「孟莊主,改明兒個我就派人去雲鑲樓替你收拾行李,請你切莫推拖,辜負了輕紗的『一片苦心』。」她刻意加重最後四個字。

孟焰噙著笑,有意無意地瞥了瞥一旁敢怒不不敢言的俏佳人,朗聲回道:「多謝六姑娘。」

「還有,綾兒。」她拍撫著小妹的手背。「關於咱們與虎嘯山莊合作生意的事兒,孟莊主都跟我說了。我認為這筆買賣百利而無一害,你不要再猶豫了,趕緊簽約吧!」

小人!表面上說要讓她考慮,暗地裏又從她六姊這邊下手!

一對粉拳握得死緊,月舞綾得先預支未來十年的耐心,才忍得住,不當場發飆。

「嗯!」她擺明是在虛應了事。

月輕紗攤攤手,拿她沒轍。

三人不約而同地打住話,各懷心事地沉默著。

穿花峽蝶深深見,點水蜻蜓款款飛。

春日美景當前,孟焰的目光卻無法離開月舞綾,那張因惱怒而變得嫣紅的小臉。

她的美、她的倔、她的一顰一笑,其實早在她真正出現之前,便已深深地、深深地烙印在他的心版上。

等了三十年,他終於明白,這世上還存在着一樣東西,值得他上窮碧落下黃泉地去追尋——

他要她。

這是他今生最堅定的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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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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