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八年後
台南市區一棟高級雙並別墅社區,一串刺耳的急速電鈴聲打破了寧靜的午後。
“誰啊?”
“我!”站在門口的女孩嚼着口香糖簡短回道。
好一會兒后,屋內傳來匆促的腳步聲,打開紗門穿過庭院來到大門口。
“姐……?”開門的男孩在看見來人後明顯愣了一下。
眼前的女孩留着一頭金褐參雜的及腰長發,穿着白色彩繪短T恤,上面還寫着NEWYORK,IWILLBEBACK,下身則是一條到處都是破洞的牛仔褲,戴着一副如貓般的墨鏡,整個人看起來狂野而不馴。
“不認識你老姐我啦?文文。”女孩撇唇一笑,摸了摸男孩的頭。“你長得比我高咧。”
“姐!真的是你!”男孩這才驚訝萬分的上下打量女孩搖頭道:“你怎麼變成這樣啊?你不說話我還認不出來呢,宋大哥看了一定也會嚇一跳,”
女孩聞言,臉上多了一絲冷酷。
“爺爺奶奶呢?”她轉移話題。
“奶奶跟媽一起出門了,爺爺正在等你,進來吧。”男孩連忙退開一步,讓女孩先進門。
女孩點了點頭,越過男孩后丟下一句話:“幫我拿行李吧。”
男孩往前一看,好奇地朝女孩問道:“你怎麼只有一件行李?”
女孩聞言,頓住腳步回頭一瞥。“我是去台北念書,不是去Shopping!”
“可是女孩子不都是喜歡……”
“我不喜歡!”她直接打斷他的話,然後不再理他,朝前走去。
男孩看到姐姐冷冷的回應,不敢再多說話,提起行李趕緊跟在後面。
女孩走進屋內卸下背包后就直接上二樓,然後輕輕地推開門,輕手輕腳的走了進去。
佇立在床前,女孩看着床上的老人正沉睡着,雙眉皺在一起,似乎睡得並不安穩。
女孩,也就是城水水,在旁邊的椅子上坐下,就這樣靜靜地望着城朗,她又愛又恨的爺爺。
城朗察覺到身邊似乎有人,緩緩睜開眼。
“水水,你何時回來的?”他驚喜的叫道,然後掙扎着要起身。“怎麼不喊醒我?”
水水幫着扶起他,將枕頭立好墊在他背後,將他的姿勢調整舒服后才回話。
“我瞧您睡得正好,不想吵您。”她淡淡的回答。
城朗上下打量她,眉頭也跟着開始打結。
“你怎麼變成這副怪樣子?原來的黑頭髮多漂亮!弄成外國人不三不四的鬼樣子,像堆雜草似的!”城朗不高興的數落着:“還有,這褲子破成這樣你還穿!我們城家沒有錢讓你買條褲子嗎?女孩子家弄得這樣不正經,這讓宋家人看到像什麼話!”
“我自己高興就好,管他宋家人怎麼看!”水水一臉的叛逆。
城朗怒目一瞪。
“瞧你說這是什麼話!你可別忘了你還是宋家未過門的媳婦!”他怒聲說道。
“那又怎樣?”
“你就要把自己的名聲顧好,不要讓別人在外面閑言閑語,要不然,你不只是丟宋家的臉,也害我們城家沒面子。”城朗語氣凝重地說。
水水臉色一冷。
“他們如果不滿意,大可以退婚。”
“混蛋!你再給我說一遍!”城朗生氣地大力拍着床面。
“我說錯了嗎?當年訂婚時我和宋悠城都還未成年,經過八年的時間,大家想法都會變,也許宋家後悔了也不一定。”水水冷靜地看着爺爺。
“宋家不是背信忘義的人!而且這棟房子還是宋悠城送給我們家的聘禮呢,他們是絕不可能退婚。”城朗言之鑿鑿說道。“你如果有這種念頭,趁早給我打消,我這次叫你回來,就是要談結婚的事。”
水水握緊了衣角,深吸一口氣后問道:“您確定未悠城要娶我嗎?這八年來我甚至沒有跟他約會過……”
“是悠城這孩子體貼不逼你。你國中、高中的畢業典禮他都有去參加,連你去台北念書他也有去看你……”
“他有來台北?”水水驚訝地問:“我怎麼都不知道?”
“這孩子真是細心。”城朗忍不住讚賞。“他擔心你們的關係讓你同學知道會影響你的學校生活,所以他都低調進行,是他家司機告訴宋慕城,宋慕城這才跟我說的。”
是他作賊心虛對不起她,所以不敢來見她吧?水水心裏哼道。
“他這麼有心,可見那孩子對你很認真。你現在也大學畢業了,所以我和你爸媽商量過,六月二十五日是好日子,你和悠城就趕緊把終身大事辦一辦吧。”城朗臉上終於有了笑容。
水水臉色立刻大變!
“爺爺,這——太急了吧?只剩一個多月……”
“這方面我問過宋家了,只要我們決定好,他們就沒問題。”
“但是我才剛回來!”水水想着借口。
“你不要太得寸進尺!”城朗嚴厲喝道。“當初說好先訂婚,等你滿十八歲后就嫁過去,結果你說想等大學畢業,好!宋家也同意!結果你居然跑去台北念書,宋家什麼話也沒說。人家宋悠城可是多少千金小姐想要的金龜婿,我們已經是高攀人家!你到底還想怎樣?”
金龜婿?那免費奉送啊,誰要就送誰!她才不稀罕咧,水水暗暗嘟嚷。
瞧水水臭着一張臉不說話,城朗不禁嘆了口氣。
“爺爺知道你不是心甘情願,是為了爺爺和宋奶奶的心愿。但悠城這小子真的不錯,他對我們一家人有禮貌又孝順,是個難得的青年。”他停頓片刻。“而且這件婚事你自己也是考慮過後才親回答應的。”
“沒錯!就因為當初是我親口答應,我現在才無法悔婚!”水水衝口說道。
就因為她當年的錯誤,讓她一步錯步步錯,從此墜入萬劫不復之地啊,而這全都該怪那書她至此的宋悠城!
“你知道這樣就好。爺爺這一生最在乎的就是守信諾。人可以沒有錢、沒有名,但絕對不能沒有信用。”城朗語重心長地說道:“爺爺這輩子就這麼失信一次,辜負了宋瑜陵,卻因此承擔了永遠的不安與愧疚!所以爺爺也希望你能信守你自己的諾言,而且你們婚都訂了,你這一拖就是八年,悠城是獨生子,你再拖下去,讓我們很難跟宋家交代……”
水水依舊安靜不語。此刻她能說什麼?當初要是問清楚就好了,自作孽不可活就是她最好的寫照。
敲門聲正好解除室內尷尬的沉寂氣氛。
“水水,要回來怎麼不打個電話呢?我可以叫你弟去接你啊。”胡曉琴一見到女兒,高興的大叫。
“一定是水水想念我們,所以提早回來,對不對?”俞美華也走過來拉着水水笑道。“來,讓奶奶瞧瞧,我們家水水變成什麼模樣啊。”
水水一見到奶奶,扁了扁嘴,忍不住紅了眼眶。
“奶奶!”水水抱住了奶奶委屈叫道。
“水水丫頭怎麼了?”俞美華拍拍孫女的肩膀驚叫道:“是誰欺負你啦?跟奶奶說!”
“發生什麼事了?快跟媽說呀!”胡曉琴也驚慌問道。
俞美華瞄了城朗一眼。
“你是不是又跟她說了什麼啊?孫女回來就好,有事好說嘛,你老是這副壞脾氣!”
“奶奶,跟爺爺無關啦。”水水抬起頭揉揉眼眶,撐起笑容說道:“是我太想念你們,見到你們很高興嘛。”
“水水,你真要嚇壞大家啦。”胡曉琴皺着眉頭說道。
俞美華笑着拉起孫女的手,東瞧西看的。
“瞧我們家水水愈大愈漂亮啊。”她微微斂着眉心。“台北現在都流行這種樣子嗎?會不會太……時髦了點?”
城朗一聽馬上接口:“剛才我還在念她這一點呢,說她要結婚了,這樣子會丟我們的臉哪。”
俞美華瞪了他一眼。
“女孩子要用勸的嘛,哪像你這樣動不動就罵人,誰受得了啊?何況丟不丟臉也不是你決定,如果悠城不覺得不妥,那他們年輕人喜歡就好!你這老頭子不要什麼都插一手。”她滔滔不絕地說了城朗一頓。
“說到悠城這孩子,剛才我跟你奶奶去逛街買東西,路上遇到悠城來台南辦事,他不但請我們喝一頓下午茶,還開車送我們回來,然後再趕回高雄呢,你瞧他還真是貼心哪。”胡曉琴笑得滿意極了。
“是啊,水水,找個時間跟悠城見見面吧,順便商量商量結婚的事。”俞美華同樣一臉開心。“現在這種老實孝順又體貼的男孩真是少見哪,這一定是宋瑜陵在天之靈有保佑啊。”
“沒錯啊,水水,能夠嫁這種老公是上輩子修來的福氣啊。”胡曉琴拍拍水水的手說道:“你要相信媽跟奶奶看男人的眼光,悠城不抽煙不酗酒,也不愛應酬,下了班就回家陪家人,現在這種好男人打着燈籠也找不到啊!”
城朗也來插一腳——
“我當初就看出悠城是個好孩子啊。”城朗得意的笑道。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的,水水想退婚的話是一句也說不出口,只能無言的聽着。這個宋悠城不知用了什麼手段,竟然可以讓他們全家對他服服貼貼,說盡好話!
看來,求人不如求己,她只有自救了!???
這是位在台南市區巷子裏一間小巧的咖啡店,隱身在都市叢林間,不仔細看還真難發現它的存在。它有兩層樓,二樓是一整面落地玻璃,從窗內看出去,可以看見路上濃密的椰子樹。
水水看一看錶,還差十分就七點,她約了宋悠城在這裏見面。是她提早來了。
自從訂婚那天她懷着恨意、冷冷看他一眼后,她就再也沒有見過他,應該說她再也不想見到他。她恨不得他從這地球上永遠消失!但是他沒有,仍然安好的活着,等她回來履行婚約。
夠了,她真的受夠了,這一次她一定要把話說清楚!
她低下頭習慣性翻開皮包找煙包,摸個空,這才想起她已經戒煙了。
水水煩躁的撥開一頭亂髮,托着下巴望向窗外的車水馬龍。每個人前方似乎都有着目標,所以急急前行,她呢?她為什麼而活?十四歲以前她有好多的夢想——想當遨遊天際的空姐,想當誨人不倦的老師;還想當奏出浪漫音樂的鋼琴家,但是自從訂婚那一天後,她所有的夢想都死了。
她已經知道自己這一生的藍圖,又何必築夢呢。
高中及大學念的都是三流學校,其實考上第一志願對她來說易如反掌,但她想,反正最後總是要結婚,學校好與不好有什麼差別?只要能讓她念上去可以繼續逃掉結婚就好了,所以她可有可無、渾渾噩噩地過了三年高中。
直到她逃到台北念大學。
她就像放出去的鳥兒一般,初嘗自由的滋味,飛得好高好遠!她放任自己盡情的玩;酒吧、舞廳、派對,到處都有她的身影,她開始學抽煙、學喝酒,甚至還吸大麻,不過那飄飄然的感覺令她害怕,那讓她覺得抓不住自己,她厭惡那種不確定感,所以在她還沒成癮前就沒再碰這玩意兒。
她也交了不少男友,打啵、愛撫,她一點也不介意他們碰她,惟獨到最後一關,她總是不由自主喊停,不讓他們越界,她就是克服不了這層心理障礙,直到那一次……
“抱歉,你等很久了嗎?”
一個斯文的男聲讓沉思中的水水抬起了頭。
“你是?”水水困惑的看向他。
“偶訴隨你不朱道嗎?”男人露出一口白牙笑道:“這樣記得了嗎?”
水水微愣一下,隨即皺起眉頭。
“你是宋悠城!這樣好玩嗎?無聊!”
宋悠城定定的瞧着她,然後微微一笑拉開椅子在她對面坐下。
“想吃什麼?”
“我不是來吃飯的,我有事情和你說。”水水根本不想正眼看他。
“反正總要吃飯,邊吃邊談可以嗎?”他仍是一派溫和的表情。
“我說完就走!”她才沒那個胃口跟他吃咧。
宋悠城凝視着她,然後堅定的說道:“我有吃飽飯再談事情的習慣,而且我餓了。”
水水瞪着他悠閑地跟服務生點菜,而且還順便幫她點了一份。
“你很霸道,而且很自我。”她冷冷的瞥他一眼后——“讓人很討厭!”
“我們真是想法一致。”他托着下顎輕鬆地看着她。
水水冷冷的望着他。
“既然我們彼此都討厭……”
“我沒說討厭你。”他聳了聳肩笑一笑。“我只說你和我一樣霸道自我,我們這點很像。”
“像你!我才不會這麼沒品咧!”水水啐道。
宋悠城不在意的微微一笑。
“你台北那邊需不需要我找人幫你處理?”他關心問道。
“你怎麼知道?”水水大吃一驚。這次她匆匆回來,有些傢具還寄在同學那裏,等她回台北后再處理。
“我在你家有眼線哪。”他沒說她在台北一退租,他馬上就知道了,他的情報網不是只有她家人。
水水眉頭皺得更緊,冷冷的瞪着他。
“你為什麼要討好我的家人!”她討厭他跟她家人這麼親近。
這時侍者正好端上他點的海鮮飯。
“我對家人一向如此。”他閑適的鋪上餐巾紙緩緩回答。“我先用餐了。”
“那是我的家人!不是你的!”水水惡狠狠地怒視他。
“就快是了。”他微微一笑,繼續低頭吃飯。
“你知道嗎!我非常討厭你這種自以為是的男人!”水水真想撕下他那張討厭的笑臉。
他抬起頭看了她一眼。
“你還記恨那件事嗎?”他永遠難以忘記她在訂婚宴上見到他的那一刻,那種難以置信、失望、嚴重受到打擊的臉色。
水水眼底浮現一絲痛苦及怨恨。
“這輩子我都不會忘記!要不是你欺騙我,我怎麼可能答應跟你訂婚。”她語氣極冷地說。
直到訂婚那天,她才知道她喜歡的高瘦男孩並不是宋悠城,那個矮個子、一口怪怪國語的男生才是。當場她真的很想去死!她未來要結婚的對象竟是她最討厭的類型,而且他站起來比她還矮呢。
更糟的是,她喜歡的那個高瘦男孩竟也來觀禮,她這輩子從來沒有這麼渴望能從這世界立刻消失。
當時面對全家人歡天喜地的開心神情,還有宋奶奶滿臉的欣慰與滿意——她臉上的微笑一直沒有停過,是個好和藹又好有氣質的奶奶。面對這種情況,她根本沒有勇氣開口要悔婚,誰叫是她自己沒弄清楚,就貿然答應婚約呢。
那一刻,她真是恨死他了!恨死他欺騙了她!恨死他讓她這樣難堪!更恨死他毀了她一生!於是她決定他沒有資格得到最好的她,所以她放棄了一切夢想,放棄了自己,甚至寧可花一筆錢,只為了看到他痛苦。
這算是報復他,也算是懲罰自己的愚蠢。
“現在的我,沒有讓你稍微改觀嗎?”宋悠城靜靜地擦完嘴后慢吞吞地問道。
“沒有!我死都不會原諒你!”水水彷彿一團不曾化過的冰塊,又冷又硬。
宋悠城面無表情地直視她,好久后才放鬆般地往後靠坐。
“那我們結婚後怎麼辦?”他冷靜問道,表情仍是溫和鎮定。
水水猶豫一秒。
“所以我要退婚。”她終於說出口。
宋悠城溫和的臉有一秒變得僵硬,但下一瞬,他綻開一抹淺笑。
“你對我奶奶發過誓,你現在怎能對死人說謊食言?”他說道。
“這是我欠宋奶奶的,來生我會還她,這件事請你答應吧。”水水直視他。
宋悠城托着下顎,向前傾,細細瞧着水水。
“還有別的理由嗎?”他依然冷靜。
水水撇一撇唇。
“‘我恨你’這一點就足夠了!”
“這一點我不介意。說個真正的理由吧。”他彷彿洞悉她一般凝視着她。
水水飛快掃視過他。
“我恨你這一點就沒辦法讓我們相處,更何況結婚!”她垂下眸子冷冷道:“所以與其結婚又離婚,不如一開始就不要造成這種錯誤。”
“你恨我不是這一兩年的事,如果要退婚,一開始就可以提了,不必等到現在。”他微微一笑。“換個理由吧。”
水水一愣!
“好吧,我是有了心愛的男人,我希望你成全我們。”她一咬牙撒了謊。
宋悠城聞言,一臉的好笑。
“你在念大學期間一共交了十一個男友,每個交往都不超過三個月,最後一個是在上星期你回台南前分手。”他盯着她無比震驚的臉低聲說道:“你這個星期馬上就有了心愛的男人嗎?”
“你——你居然調查我,”水水氣極敗壞地怒道。
“你是我的未婚妻,我工作忙,沒辦法親自照顧你,只好找人來暗中保護你。”宋悠城理所當然地說。
“那你既然知道我大學四年交了這麼多男友,應該也知道我是個喜新厭舊的女人。”水水說道。
“那是你沒有遇到適合的男人。”宋悠城靜靜地看着她。
水水眉心一皺。
“你更不適合!我從國二討厭你到現在,你難道都感覺不出來我的厭惡嗎?你為什麼還對這樁婚約不死心呢!?”
宋悠城眼底閃過一絲沉痛。
“這樁婚約是我在奶奶生前對她的承諾。”他舉起咖啡杯,垂下眸子,優雅地啜飲一口。“除非有重大理由,否則我不會隨便解除婚約。”
“你為什麼這麼固執!”水水氣呼呼地罵道。“兩個不相愛的人硬要綁在一起過一輩子,你不覺得太殘忍嗎?”
“很多夫妻沒有感情也可以互相扶持一輩子,我願意努力讓你過得開心。”宋悠城緩緩說道。
“可是嫁給你,我永遠不會開心,”水水衝口而出。
他抬起頭直視她。
“不試試看怎麼知道呢?”
“你就是堅決不退婚,對嗎?”水水一臉冷肅地問。
“除非你給我真正的理由。”他簡單說道。
水水突然不說話,盯着桌面好久好久。
宋悠城也無語的緊盯着她,只有額角浮動的青筋透露出他的緊張。
水水深呼吸一口氣后,終於開口:“因為我懷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