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邢氏這次的事件,其實不消邢卓爾費唇舌告知妻子與舒皓寧。這事的前因後果,沸沸揚揚地經由各大媒體精彩報導,震蕩邢氏祖業根基,也驚醒了各界名流仕紳。

由於這次事件中的死傷者均是俱樂部會員,因此,“寒帶聖地”這個邢氏祖業聲望驟降,不再是名流政商趨之若鶩、爭相入會的高級俱樂部。這樣的結局豈是邢氏這傳奇、驕傲的華裔望族所能忍受?是以邢氏長輩決定將所有責任歸咎死去的邢少淵和“被認定已死亡”的邢少溥,所以,邢氏發給媒體的新聞稿,便巨細靡遺地說明這兩個邢氏“孽子”惡鬥,惹禍牽累無辜會員的罪行。邢氏很有誠意地說明意外始末,並賠巨款慰問罹難者家屬,加上會員本就有高額保險,這事總算平和地落幕。事件雖平息了,但某些人的傷痛卻無限地延長--

“他們根本沒找到少溥的屍體呀!”宿湍雲嗚嗚咽咽,對於邢氏的報導內容不無怨尤,“他們怎麼可以這麼對待少溥,那孩子……少溥他……這些年為邢氏開擴了更多元的俱樂部事業,不是嗎?他們怎麼……”

“我知道,我知道,這些我都了解。湍雲,你別再哭了。”邢卓爾擁着妻子,語氣十足的苦悶,“你天天這麼哭,教皓寧怎麼寬心養身?”嘆了口氣,眼神望向窗外夜色。最近,他感覺特別蒼老、疲憊。每天入夜,妻子總得傷心一回。白天,她竭力壓抑情緒,不在皓寧面前掉淚,怕影響皓寧產後休養,滿腔悲傷只能等到夜深人靜時,才能像流水般地大肆宣洩。妻子這樣過日,他的心跟着緊繃,老想着自己對兒子的愧疚。唉!

“別哭了,我相信少溥沒事的!”他沉沉安撫着妻子,一把將她抱起,“早點睡,別再擔心。”

兩人躺上床,宿湍雲的啜泣聲漸沉……

原本虛掩的房門,悄悄地掩實。門外的舒皓寧深深嘆了口氣,悠緩轉身,沿着庭廊往外走,來到外庭湖畔邊,她又步上湖中央的拱橋,靠在橋邊,臉朝湖面,看着那平靜無波的幽藍。

邢少溥的母親每夜傷心,但仍有個胸膛供她宣洩。而她舒皓寧呢?她早已不知淚是如何流動,她最後一次偎在他懷裏,感受的是那個健碩寬大、溫熱灼人的染血胸膛……再來,什麼都沒了,火光一閃,帶走了一切……

那湖面的幽藍能帶走什麼嗎?她俯着上身,帶着淡笑,貼近湖面,姿態似乎要投水求得了解結。

“舒小姐!”一陣沉痛的男性叫吼,震動了黑夜裏的每個寧靜細胞。

高大的男人半跑半跛地上了橋,長臂撈住她下傾的身子。“您別做傻事呀!”男人叫道。

舒皓寧回過神,轉身看着男人。“陸征!”她瞠大美眸,唇因激動而發顫,看來無助、脆弱。久久,她才又說:“他呢?他在哪兒?”陸征是他的機要助理,貼身隨護,陸征來了,他應該……

“他來了?快告訴我,他在哪兒?”她急急走下橋,仰着纖頸張望黑暗處。

“舒小姐……”陸征邁開受傷的雙腿,緩慢走到她身邊,“舒小姐,邢先生他……”欲言又止,他的眸光浮浮沉沉,彷彿正苦惱着。

“他怎麼樣?你快說,他在哪兒?”她扯住陸征的衣袖,促聲問着。

“邢先生……他……”頓住語氣,他看着她認真、恬靜的美顏,沉沉吸了口氣,下定決心地開口,“邢先生似乎陷在那場災難,沒逃出來!”語畢,他垂下臉,抑下悲傷……

舒皓寧神情變得恍惚,雙眸無焦距地對着陸征。“不可能……”她喃言,語氣異常平靜。

陸征握着拳,全身顫抖,不發一語。他不想讓舒小姐傷心,但不得不!他和邢先生那時在那濃煙密佈的廊道最後一次對話時,邢先生挂念的全是舒小姐,之後牆倒了,門也爆開,濃煙火舌交雜的蘑菇雲,猛然地衝上暗夜的天空,他和邢先生離散了。到處都是燒焦的人類肢體,到處都是凄厲的叫聲,那一晚真的非常慌亂!

他醒后,人已在醫院。他開始找尋邢先生是否也在,但找遍每間病房,就是不見邢先生。隔沒幾天,邢氏發了新聞稿,他被那內容惹怒,逕自離開醫院,輾轉到這兒來,沒想到會遇上舒小姐尋短……

“你親眼目睹他的屍體了嗎?”眸中閃出水亮,她抑着嗓音問。如果是從陸征……嘴裏聽到,那她真會崩潰,別人報的、寫的,她可以無動於衷、不知流淚,但陸征……

陸征皺眉:“我一直跟在邢先生身邊……”

“那就是了。你可以得救,他一定也行。”她重燃希望。

陸征突然轉身,拳頭打向楊柳樹榦,大叫:“但我們被火勢逼散!而且有很多燒焦的殘肢廢體!”他多忿恨呀!在那種時刻,他無能護主!

“陸征!你怎麼能這樣咒他!你希望哪只手、哪條腿是他的嗎?”她拉住陸征的衣襟,高聲尖叫,淚同時滾落,“他沒死!沒死!你別騙我,別咒我!”她放開手,旋身急急往屋裏走。

陸征看着她離遠的背影,受傷的雙腿疲憊地一頓,他龐大的身軀跪在地上。“對不起……舒小姐……”他沉沉喃言,雙拳抱頭,擊着自己。他竟苟活而無法幫邢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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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在這兒待到何時?”江之中打開小木屋的門,一眼便瞧見那個侵佔他的床的男人。

男人一躍而起,走向江之中:“那時,你救了她,就是待在這兒?”

“是啊,就跟你現在一樣!”江之中走向小木桌,放下攝影器材,拿過咖啡壺,取來杯子,一倒。“冷的?”他挑眉,看向男人,“這該不會是我昨晚煮的吧?”

男人冷冷地回答:“我從不做那種瑣事!”

“喔--是是是,我差點忘了,你‘曾是’邢氏總裁嘛!的確,你邢少溥該是不用做這事的。”江之中語帶訕笑,諷刺着這男人--

邢少溥之所以會出現在這兒,實在是巧合加上命大。話說江之中完成新差事回到巴黎,發現人去樓空,徒留邢少溥的字函與現金時,江之中本要直接上邢氏要回舒皓寧,但後來想想,其實早在那次拍賣會,他便可由邢少溥過於激烈的言行看出,邢少溥對舒皓寧的認真程度。在篤定皓寧此次回去不會再受虧待后,他索性收下錢犒賞自己的義行,並打消上山索人的念頭。人算不如天算,他逍遙沒多久后,協會裏又來了工作,這次要他做“雪地之狼”的特輯。於是在上山途經邢氏時,興起夜訪皓寧的念頭后,便一逕往邢氏山頭而走,沒料卻眼見那滿山遍野沒人救滅的大火……而燒得最烈的竟是“寒帶聖地”!俠義心一起,他倏地通知消防單位,並且靠着長期野地冒險的經驗投入救人行列。當時現場很亂,誰也沒空理誰……不知過了多久,他竟注意到一隻像狗的動物,拖着一個人由火里出來,走近一瞧,那人居然是邢少溥!

他一詫,隨即抓了把雪弄醒他,問他皓寧是不是在裏面,他回答沒有,又昏了過去。他也不知發什麼好心,又或許內心不希望皓寧守寡吧。總之,他看到他的狼,然後順便救他!真有點好笑!但是……

後續發展就更加誇張了,邢少溥“被判”了死刑,從此與邢氏無關……

“嘿!”江之中回神,“說真的,你一直待在這兒,不會是想再回邢氏吧!”這實在不無可能,依他狂霸的性格,絕無法忍受一無所有!

邢少溥眼神凜了凜:“我可沒那麼犯賤!”那個家族怎麼對他的?他無須再留戀!何況自小他便沒當那是個“家”!更或許--這是一次給自己脫離權力鬥爭的好理由。

“那你到底還賴在我這兒幹嗎?”江之中粗吼。這陣子,兩入朝夕相處,他可是厭惡得緊!他再不滾……

“想要你做一件事!”邢少溥改不了狂妄霸道地指使,“以你江之中的名義,買下‘東方雙奇館’,我會給你錢!”那幢建築,從原本要收回,開設夜總會式俱樂部……他愛她后,他只想為她保留……但種種考慮,他又非得不動它。現在他不是邢氏總裁了,有了方便可以買下它,讓它脫離邢氏。既然不能以“邢少溥”三字去做這事,只得借用江之中了!

江之中挑眉訕笑:“你其實也不是很‘冷血,嘛!想必,這陣子思念皓寧,思念得緊--”他拍拍邢少溥肩背,“這麼想她,何不早點回去,老賴在這小屋,跟我大眼瞪小眼,你不煩嗎?”

邢少溥拍開他的手。“你只要買下那房子,其它事,少管!”不想早點回海島見她,一方面是傷勢,他不想教任何人擔憂,另一方面,是他不確定她是否願意見他。

“你還是早點回去吧,省得皓寧或你父母以為你真的死了!”江之中一面點燃壁爐的火,一面提醒他。

他一顫,該死的!他倒沒想到這層,肯定會教母親憂心……

“唔!我差點忘了,”江之中翻着筆記本,然後看向邢少溥,“我和你一起南行吧!”過一陣子得到南美,趁短假去看看皓寧和那曾遭他父親“誣賴”給自己的孩子也好!

邢少溥瞪向他。

“拜託!要我幫你辦事,至少給個謝禮,招待我去玩玩!”江之中撇唇,“好歹你們‘夫妻’都被我搭救過!”

邢少溥半眯星眸,輕哼一聲:“隨你!”而後,他打開門,走出去,站在雪地上,打個手哨,克勞斯便由森林裏奔來。他蹲下身,大掌撫着它。他這一走,是不會再回來了,阿爾卑斯山系少了他這“孤狼”,但克勞斯這狼王依舊會在此馳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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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征來島上兩個月了。他帶來的消息,幾乎讓宿湍雲心碎,希望破滅,但舒皓寧仍堅信邢少溥還活着。這種堅信,對她而言,比心碎還苦!相信一個人在世上,卻見不到他,這樣的空虛,比起任何痛感,都更教人無助、難耐!

家裏有兩個精神幾近崩潰的女人,邢卓爾亦束手無策,為了讓她們舒緩情緒,只能常帶她們到海灘野餐。

今天,陽光很好,海水湛藍,他們又到海灘野餐。

舒皓寧走在沙灘上,看着海鷗掠飛海面,滑翔於天際之上,是那麼的自由與輕盈。曾經,她也希望自己是那樣--像海鷗?翔於天、地、海間,如遠方快艇奔竄於海面,一直線地衝上沙灘……

“唔!真夠勁!”一艘快艇衝上沙灘,傳來男性的高聲歡呼。

舒皓寧嚇了一跳,定神看着那快艇。

“嘿!好久不見,皓寧!”江之中從駕駛座跳了下來,“孩子生了嗯?身材又標緻了哦!”他搔搔短,短的五分頭,對她笑了笑。

舒皓寧一愣:“江大哥……”她輕叫,有些不敢相信會在這兒見到他。

“怎麼?你不記得我呀,還不過來給我個擁抱!”他張開雙臂,笑聲朗朗。

他對她而言,一直像是個親人,此刻見着他,緊繃的情緒一下放鬆:“江大哥!”她抱住他,倏地痛哭。

江之中撫撫她的頭:“怎麼了?這麼傷心,你過得不好嗎?”

她一徑搖頭,呢喃:“他不見了,不見了!還有人……說他……說他死了……”

江之中挑眉,笑了起來:“那不正好,你不用還他債了!”

“不--我不要這樣……”她猛烈搖頭,痛苦地哭喊,“不要這樣……不要……”

“不要怎樣?”一聲冷然嗓音沉穩地傳散在海風裏。

舒皓寧並未發覺,小臉埋在江之中胸前哭不停:“不要他死……我不要他死……”

“為什麼不要他死?他死,就不用還債,不用見他……”沈冷的嗓音繼續道。

“不……不是的……我們不是債,江大哥……我愛他……我並不當是在還債……我--”她抬起美顏,仰看江之中,叫道,“我愛他……”

江之中笑了起來:“你說很多次了!既然這樣,江大哥送你一個禮物吧!”語畢,他讓開高大的身軀,讓另一個高大身軀現出--

“想我嗎?”邢少溥一貫地沈冷。

她眨眨眼,身子一震,幾乎摔倒。

邢少溥及時拉住她,將她一把擁入懷中:“我回來了。”他在她耳旁,喃喃低語。

這個聲音……是剛剛……

她倏地抬首,看着一旁的江之中:“江……”

“在我懷裏,別叫其它的男人!”邢少溥低頭,吻住她的唇,旁若無人地熱吻着。

江之中一笑,識相地朝遠方那正逗着孩子的大人們走去,留給他倆獨處的空間。

邢少溥吻得她暈眩,胸腔幾乎窒息……彷彿過了一世紀之久--他放開她,靜靜地審視她。

她則抬起手,纖指輕柔地、小心害怕地撫碰着他的五官--“真的是你。”真怕這又是一場夢!這狂霸、冷酷的俊臉……真真確確是他獨有的啊!

“真的是我!”他抓下她的手,輕輕吻着,“我沒死,回來守着你!”

她看着他,瑩瑩淚珠一顆顆滾落:“你怕我逃,為何不早些回來?”

“我不怕你逃。”他狂傲地道,“你逃,我會找到你,天涯海角我都會抓你回來!”受傷的那段日子,讓他終於不再矛盾和掙扎,邢氏不比她重要,他要狂霸她的愛……

“以後都不再回邢氏了……”她突然呢喃着,“那麼大的企業、家族,你甘心嗎?”甘心以後住這小島,無法權勢遮天嗎?

“那裏太冷,幾次差點要你喪命,不要也罷!”他不屑那個家族!

她含淚笑着,雙臂緊緊環抱着他:“孩子是個兒子……失望嗎?”她在他懷裏,膩着不願起身,不是他所期待的女兒,他是否失望了--

邢少溥嘆了聲氣:“都好,男女都不要緊--”他的孩子永遠不會是那個龐大家族的工具,性別一事已經不重要。

半晌,他微微推開她,拿出一隻活頁夾:“打開看看。”他沉沉喃言,黑眸閃着愛戀。

她看了他一眼,垂首攤開文件。她倒抽一口氣--是‘東方雙奇館’的所有權狀!

“改天那些藝術品,可以運回去……”他說著。

“我也可以回去嗎?”她心喜地問。

“不可以!”他嗓音冷硬地拒絕,“那兒不再是藝廊,江之中已讓它成為紀念你父母的美術館!你不用再賣畫、營業,只要專心待在我身邊!”他強勢地抱住她。

“為什麼?為什麼要專心待在你身邊?我們……還不是夫妻……”她垂下眼睫,幽幽地帶着委屈。

“孩子都生了,你想否認什麼?”他怒問,然後拉起她的左手,指着那腕鏈,“還有這個!這個全世界只有一條,是我邢少溥獨一無二的標記。戴了它,意義更勝一般形式的婚姻!你這輩子就是我邢少溥的妻子!”

她皺眉,原來他這麼霸道,一條鏈子就綁她一生,這……

“是‘債’嗎?我又欠你債?”她問。

邢少溥淺吻她,一記接一記地吻着。“是!是債!你一直欠我債,而我要索討的是--”他停住話語。

“是什麼?”她嬌喘問着。

“是愛。”他眼光熾熱地望進她的深幽眸底,“索你之愛!我愛你,我要你,一輩子!”語畢,他吻住她。

她心一陣陣的狂跳、灼熱,雙手緊緊擁着他--

原來,原來這個債主要的是愛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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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愛債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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