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陰暗的雨天,名貴皮鞋踩過積水窪,濺起小水花,墜散於黑亮的鞋面,沿着鞋頭滑回濕滅的石道。
穿越雜草夾攻的泥濘小徑,步上長長的階級,輕飄的雨霧瀰漫山間。
一片白茫視野里,江百川挺拔的身形檬檬隴隴地停仁在一處隆起草坡前。他單手撐傘,另一臂彎挾着大把素雅白玫瑰,沈鬱似狐的雙躥直瞅着沾有泥水的墓碑,好一會兒,才悠緩傾腰獻上鮮花;而後再取出衣服口袋裏的方帕,拭凈石碑上的污泥。
隨着擦碑的動作,銹在大理石中的往生者照片慢慢變清晰,一張絕美纖秀的女性容顏同時展現,他收起方帕,眼光凝着女子的遺照,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
難以細想,何時開始,"雨天祭墳"成了他的習慣。
因為死得不名譽,辱沒家族聲望,碑上沒立任何文字,這是一種關係斷絕的形式。銹張照片,算是最後的恩惠與仁慈,好讓她不會成為難以辨認的真正無名孤魂。
唉--家族不認親,總還有念舊重情的好友會來哀悼。
有張照片,惜她的人們才能找得到她。
然而,一塊只銹有往生者照片的豪華大理石墓碑;真會強過刻着斗大"無名氏之墓"的水泥碑嗎?
給她豎塊高貴的墓碑、大刺刺彰顯她的樣貌后,無情剝奪她的歸屬、徹底除去她的姓氏,這恐怕是家族刻意的懲罰吧,讓她身後還得背負罪罰,承受世間男女的怪異目光,永無安寧之日。即使長眠於此,她的靈魂仍無法解脫!伴着她的,只有凄涼、悲苦,不論生與死,到哪兒都一樣……
"明天,飛巴黎,"江百川沈吟般,淡淡地開口。"短時間內無法再來看你。"當然也不會有人代替他來上墳。幾年來,他都是以神秘、無人知曉的方式,在雨天來看她。
曾經存在他倆間的特殊關係,是一輩子切不斷、磨滅不了的,就像他冷性絕情,這種深遠但短暫的親密,也不可能隨着她生命的結束,自他血肉里消逝。
莫名強烈的連帶感這大概是人們所謂的思念或回憶吧!否則,不會每遇雨天,他就像名多愁善感的陰沈詩人般來祭墳。
偏亂俊臉,江百川移開專註在墓碑上的視線,若有所思地顰緊雙眉,點根煙,沈沈地呵吐着白煙。
煙頭火星一閃一亮,他半合眼鹼,睥睨山下灰濛的都會區。市區空氣污濁,繁華絢爛被籠罩在雲霧之中,如同她曾青春亮麗的歲月被土塊及雜草掩埋,這是她選擇背叛家族的最終命運。他無法為她的遭遇感傷、心疼,但對她這個人,他卻有那麼點思念
抽完最後一口煙,他閉眸兩、三秒,彈掉指間的煙蒂,面向墓碑,舉步朝前,將傘斜倚在碑座,傘骨尖插陷在墳家,讓傘篷遮蓋石碑,使落雨不再沾污她美麗的照片。
好一陣子不能來看她,這把傘多少能擋些風雨,好教她在下次雨天來臨時,不會過於孤寂、寒冷。
完成了今日的祭墳儀式,他深思地凝視墓碑最後一眼,淋着雨轉身,順着早已熟悉的小徑離開。
雨水很冷,打濕了他服貼的黑髮,緩緩地滲人他每一層衣服。他撥開垂落眉宇間的髮絲,拉攏長大衣領口,優雅從容地步下長石階。雨蒙蒙中,一抹打着傘的身影與他擦肩而過,
傘下那束白玫瑰輕輕掠了一下他的衣袖,他垂眸,若有似無冷嗤了聲
這座墓園裏,終究不只他一人有雨中祭墳的習慣……
母親沈嵐習慣在他出國前一晚,召他回江家大宅。
江家在台灣是出名的望族,家大業大,橫跨政、商界的豪門大集團。男主人江如海多年前將家族繼承權傳給大兒子江百川,旗下所有產業經營管理權也一併移交。
在眾人眼裏,江百川是名不可多得的青年才俊:冷靜、沈著、泰然自若問流露威嚴,他身上沒有紉垮子弟的嬌貴跋扈,而是散發著強勢高傲且優雅的王者氣質。江如海會將所有的支配權交給江百川繼承,着實不令外界感到意外。
然而,繼承之事只是表面撐着,秘密全在江家內部。江百川非常了解,父親當年下決定,是出於心灰意冷、出於失望。
原本江家繼承人該是出走的"二少爺"江之中,但他不原被羈綁,甚至不在意父母親情、不在意家族宗法,把自己掘除在江家之外。家族找尋他一年,卻音訊全無,父親的情緒由大發雷霆轉成心死,最後就當江家設生過江之中這個兒子。
江百川是這麼得到繼承權的--弟弟不要!
難以理清是何種心態,似乎只要是"江之中不要的",他便會概括承受。自幼至長,不管他如何優異,得到的父母關注永遠不及弟弟闖一件禍事。他這個"長子"在父母心裏,到底是個次要。年少時,他將這一切視為大家族對"長子"的磨練、試驗,畢竟中國社會賦予"長子"的意義是不同於"兒子"的,他該清楚家族長輩對他有着深遠的期許,他要承擔的責任獻出弟弟江之中重……一切是這麼的不需要懷疑!直到他二十歲那年,秘密徹底被掀開,他終於知道為何身為"長子"的自己,從小會有這種感覺一一感覺自己是個"備位"大少爺"
"大少爺。"一聲叫喚恭恭敬敬地傳來。
江百川回過神,視線自壁爐上那幀全家福照片移開,轉身着着正走進客廳的新任管家。"工作習慣了嗎,洪敏嬸?"微微額首,問着婦人。
新管家洪敏先是楞,而後吶吶回答:"是的,一切都習慣。謝謝大少爺關心。"早聽過其它下人說了,大少爺能叫出宅內所有下人的名字,沒想到她才事任三天、第一次見大少爺,他竟也能叫出她的名字,可見大少爺心思填密,並非一般目中無人、囂張跋窟、不將下人當人看的富家大少。
"習慣就好,管理家務,得請你多勞了。"江百川坐回沙發中,彈光略微掃視一塵不染的室內擺設。
洪敏聞言,急忙欠身答道:"大少爺別這麼說!宅里的事都是我們該做的!"
江百川沈默一會兒,執起桌上的茶杯啜飲,視線透山大落地窗,凝望庭院裏幽暗的夜色。"我回來晚了。我母親休息了吧?"他將瓷杯放回桌面,嗓音沈緩地問。
"夫人還沒就寢,在起居室等大少爺。"洪敏是奉命來請江百川移駕豹廣大少爺,我帶您上樓……"
"不麻煩,"江百川打斷她,溫和有禮地婉拒。"我自己上去就行。晚了,洪敏嬸早點休息,明天一早家裏的事還要你打理。"他繞過沙發椅,朝門廳的樓梯間走去。
到了母親起居室門外,江百川示意性輕敲兩聲,然後拉開別緻的雙摺門。
起居室里,燈光柔和,淡淡的植物芳香飄染而來,母親罩着一件喀什米爾羊毛披肩,安閑地合著雙眼,高雅地坐卧在法式躺椅;一名傭人站在母親側邊的套機後方,正從陶鍋舀着葯膳。
"大少爺……"傭人停下動作,注視他。
他點一下頭,悄然無息地走到母親身旁。"媽,我回來了。"低聲地叫喚,他並不想驚擾長輩。
但假寐中的沈嵐仍是一震,猛地張眸,恍若正期盼某人歸來。"是百川呀"瞧見是大兒子,眼神不由得閃過一絲落寞。
母親臉上的失望,明顯可見。"媽夢見誰了?"江百川眸光變得黯沈,語氣卻像閑聊般不經心。
沈嵐瞟他一眼,又垂閉雙眸。"我沒睡,"冷淡的嗓音中帶有感嘆。"入不了眠,哪能夢誰,不就是在等你回來么!"話是這麼說,但多年來,她心裏惦念的兒子,只有一人……
"大少爺,夫人又想念二少爺了,煲這安眠湯也沒效用……"一旁的傭人突然插話。
"做你的事!"沈嵐張眼瞪住傭人。
傭人脖子一縮,低下頭,繼續手邊的工作。
江百川不作表情,轉而走向忙碌的慵人。"我來吧,你去休息,阿錦。"取過傭人手中的碗與湯杓,他依舊冷靜和善;但聽得出有不容拒絕的命令。
在江家待久了,阿錦知道何時該守本分,默默地退拙起居室。
房門掩實后,江百川端着湯碗給母親。"媽,趁熱喝,會好睡些。"弟弟江之中離家出走的事,帶給母親極大的精神打擊,讓她因而長年失眠、焦慮。
沈嵐再次掙開雙眼,盯着白煙徐徐的熱湯,沒啥好氣地將瓷碗接過手。"這種事是傭人做的!"不是斥責,倒像是提醒,她冷淡地發出嗓音。
江百川沒說話,逕自坐在母親左手邊的沙發,看着她喝下湯品。
沈嵐看來很年輕,外表幾乎不及實際年齡的二分之一,那張風韻猶存的美顏,沒有一處透露出與江百川是母子的訊息。這當然不是保養或年紀所造成……
"如海要你去找尋吳嫂的外甥女?"喝了兩口湯,沈嵐擱下場碗,順勢揚起下須,質問似地看着江百川。
江百川對住母親的目光。印象中,成年以來,母親同他談論父親,總是直稱父親的名,而非使用"你父親"三字。
"爸他不希望吳嫂的喪禮太凄涼。"他回答。江家前任管家吳英驟逝,父親感念她多年來為江家勞心勞力,準備給予厚葬,並限期要他尋回吳嫂失蹤已久的唯一親人於采憂,好讓吳嫂的喪禮有晚輩送終。
"他對個下人都能念情,就對自己的兒子殘忍!"纖白素手忿忿地揪扯披肩毛料,沈嵐怒聲怒調,臉色瞬間翻白。
"媽,"江百川隨即起身,走到躺椅後方,大掌安撫地接住母親雙肩。"別激動,您不是有事找我嗎?"他面無表情,平平淡淡地說。
鬆開握拳的雙手,深長地提口氣平穩呼吸,沈嵐壓下怒意,拉整披肩,正聲道:"明天飛哪裏?"
"到歐洲。"垂下眼帘盯着母親頭頂的黑髮,他收回停在母親肩上的手掌,有些例行公事般地問:"媽有話交代?"
"這麼快選定地點,是不是有那女孩的下落?"沈嵐瞇着眼,單邊眉梢挑高,冷硬嗓音透着諷刺。
江百川繞至母親面前,拉來一旁的安樂椅,就着躺椅尾端靜靜坐下。他清楚母親的話並未說完--
"找外人倒是挺有效率?"不等江百川開口,沈嵐似罵非罵地噴道。
江百川斂下眉眼,森黑瞳昨注視自己交握於膝關節的修長十指,神思沈定地說:"吳嫂的喪禮拖不得,爸下了期限。"
他解釋得自然實在,沈威聽得勃然發怒。"反了是吧!找個外人這般慎重,自己的兒子失蹤不過草草率率找一年??"拔尖嗓音,她睜大的風瞳里刺刺冒火。
江百川抿直雙唇,微瞇眼睛瞅着。除了眸子炯亮,母親氣得臉色青自。兒子失蹤后,她的精神脆弱,挨不住氣,命更是父親拈回來的……
"他就是要氣死我!"踉蹌的離開躺椅,她渾身顫抖,一邊披肩滑落,毛料垂在小兒上。"我沈嵐的兒子這麼命賤,連個傭人都比不上……"氣結淚流,單手斜過胸前憤恨地將披肩拉回肩頭,小兒上的湯碗硬是被掃翻,濃稠湯汁自桌緣滴下,緩緩滲迸米色的毛毯纖維,染成一簇簇像乾涸血跡的污漬。
江百川短暫地皺眉。"媽,有事慢慢說,您先坐下。"還是一派從容地說。
"慢慢說!?"揮動雙手,頭顱搖搖晃晃,歇斯底里破壞了她平時的高貴典雅。"還能慢慢說嗎!?十幾年了,之中行蹤成謎,不知是生是死……還能怎麼慢慢說!我的朋友個個含飴弄孫,就我命苦等不到這一天……"
"媽,"江百川走向她,手掌扶着她的肩膀,讓她坐回躺椅里,"您想抱孫子了?"眼神直勾勾瞅進母親眸底,半是尋求半是質問的語氣,有些不敬。
"誰不希望如此!"沈嵐恨了他一眼,啞聲衝口道。"之中若還在,是結婚生子的年紀了!」
江百川沈吟一會兒,順手將倒在小几邊緣的湯碗放正。
"您想抱孫子,我和怡童能完成您的心愿。"站在母親面前,他挺拔的身影擋去大部分光線,低垂的俊顏表情不明,只剩那對似狐的黑彈異常炯亮。
沈嵐突然抬頭,一臉驚詫,像是沒聽清他的話般瞪着他。
"你剛剛說了什麼?"她問。語氣里有着莫名的反感。
"我和怡童也差不多該生小孩了。"他俯視着母親,冷峻的唇角微微斜挑,看不到任何出自於心的笑意,彷彿是刻意說這些話。"您要把孫子,無須等十幾年,我和怡童一樣可以讓您含餡弄孫。"
"哪裏一樣了!"沈嵐不假思索地吼着。"十幾年,我盼的是之中回家!煩惱是不是至死為止,都懷抱不到他的孩子!如果死能教江如海派人找兒子回來給我送終,我會做的"""
"不會有這種事!"低沈渾厚的男性嗓音冷硬地個人,起居室的門瞬時打開,江家男主人江如海高大的身軀沈穩地接近妻子。"這輩子為我們送終的,只有百川這個兒子!"他態度強硬地說。
室內一陣舉寂,恍若在黑暗劇院裏,等待開演那剎那所帶來的震撼般--
"江如海,你真狠心!"沈威猛地站起身,無法維持冷靜,高舉雙手胡亂捶打丈夫,顫抖的嗓音,聲淚俱下。"之中是你的兒子……他才是我們唯一……"
"夠了!沈嵐!別再為十幾年前的事跟我鬧!"江如海指名道姓,打斷她的語無倫次。"非得讓百川為我們擔心嗎?我們是他的長輩!"像是提醒又像某種暗示,他扳着妻子的雙肩,深遂陣光鎖住她的淚眼。
沈嵐與丈夫之間顯然仍有一般夫妻的默契。她不再嚷叫關於兒子的事,但也不滿意丈夫如此對待。"什麼都一意孤行,又何必怕我死!放手!"又重又狠地甩開丈夫的手,她疲憊地癱在躺椅里。
見妻子己控制住情緒,江如海皺了皺額心,傾身將她的披肩拉整一番,然後轉頭看着大兒子。"百川,你先回去吧,免得怡童為你等門。明早你上機場前,送她回來,這段期間,讓她在宅里陪陪你母親。"
江百川頷首,與父親錯身,靠近母親,向地道晚安。但沈嵐不理不睬,毫無應聲,雙陣更是緊閉不屬看他。江百川不甚介意地牽動一下唇角,轉身與父親對望。父子倆雖長得不像,眼中卻散發著一模一樣的光芒,像是種精神上的相似,不需要過多的言語,就能了解彼此的心靈。江如海點個頭,江百川使不再出聲,靜靜離開。他是明白的,無論父母的爭執如何在語言間懸崖勒馬、做掩飾,設計事情因一時的失控、暴怒而道破,他還是明白這個"家",早在十幾年前就明白了‥…
雙手還拉着折門,父母低聲低調的交談叉起,江百川掩實門縫,將所有的聲音類合在門內,才轉身帶着一貫優雅、傲然的氣息,順着長廊緩步而行,把一切遠拋在後。
法國
塞納河畔一家五星級飯店,一樓左側的大廳"攝影作品永恆展覽館°不定期展出世界各地著名作品,其中又以歷屆巴黎國際影像大賽的優勝作品為展示主體。另一側的大廳則是專區,只展覽攝影界泰斗"深淵大師"的作品。
從左側大廳出來,經過工整的法蘭酉式中庭花園,江百川走向另一端的展示廳。
不知什麼原因,廳門旁立了一座告示牌,以法文寫着"暫停開放"。江百川瞇眼掠了一下,依舊逼人"深淵之境"。
沒人參觀,非常安靜,空氣里甚至有股凜冽感。展示廊不是細緻的法式沙龍風格,自然派的粗曠豪邁處處可見,充滿"深淵"的個人基調。可能正值展示系列替換期,攝影掛報尚未掛齊,儲大的展示館只有幾幀極地物種照南極賊鷗、韋德爾氏海豹、阿德利金鵝、地衣……江百川邊走邊測覽,目光焦點逐漸集中於那幅靠牆而放、還來不及被高掛的"極地之狐"。
他走向那面沈暗的牆板,優雅地蹲低,與巨幅相片里的狐狸齊高,鑒賞地端詳着。
它是從另一個世界來的,但又屬於這個世界。
這美麗的動物,毛色油亮,精明地將鼻端收近脖頸,等待、觀望地坐在一層白暈背景中;鏡頭抓得很近,前方有淡淡霧感,不像是遠距離長鏡頭拍取,顯然深淵與它相當接近。
狐狸這種動物,不太怕人,看似可親,但也神秘,本分扮演圈子裏的物種,卻同時有着強烈的置身度外感。它知道深淵在那兒,仍冷眼任他按快門。
深淵愛好這種生活自由,沒必要找他回江家。江百川一直知道那個離家出走的弟弟江之中在哪兒,也清楚他是攝影業界赫赫有名的"深淵大師"。然而,對於母親每每在他出國前,耳提面命,交代尋找弟弟是否浪跡異鄉異邦,他總是虛應,因為無須為已知的事費時,何況他有充足的理由,不讓弟弟回家……謹記母親的交代、保持置身度外的使命感,是他處理這件"家庭事"的唯一方法;至少某種層次上,他並沒違背母親的交代,也沒破壞父親下的禁令。
"你在這裏做什麼?"中文出自女性嘴裏,聽來柔美,似嬌似嗅,像輕斥,由運而近,從他背後來,彷彿當他是熟人般。
"被美女助理從沙漠氣回來呀!"
江百川站起身,轉向聲音來源。一名高挑苗條的東方女子,行經每幅被照亮的掛報前,款步朝他走來。
女子一靠近他,妖媚的風眼不由得圓瞠,髻翹的睫毛眨了兩下,既局促又驚訝。"抱歉,我認錯人了,"她說著法文,音質同說中文一樣柔美浪漫。
當然,音質有多美,她就有多美--
與大多數巴黎女人一樣,她穿着新潮,大紅高翻領線衫外罩黑皮革背心裙,齊膝,不長不短,一雙修長美腿露得恰到好處,黑色細網襪搭配半筒高跟漆皮靴更添性感。一頭時髦、薄削短髮壓在名家設計的大紗帽下,些許劉海斜過左眉弓。
她的五官古典纖秀,罩煙眉、菱唇,瓜子臉,但又透着大多數東方女人沒有的嬌艷妖媚一種強烈絕美的吸引力。
"你的背影跟一個朋友很像。"盯着他的臉,她淡淡一笑。
除了背影、身材,他們其實不像!
眼前的男人優雅俊逸,五官深刻,奔雲眉、挺鼻、唇角抿緊上揚,黑髮服貼整齊,一絲不茍,像個王公貴族,比起深淵的豪邁英武、大而化之,兩人明顯截然不同!
"你像朵燃着火的百合花。"他突然說。她的笑容看來清靈,卻又融有熱情。
聽見他說中文,她挑一下眉。"你會講中文!?"她當他是亞裔二、三代,早已忘本了。
他深沈地看她一眼,然後轉身對着"極地之狐"。"這抹背影很像,深淵,么。"他的聲調不是在問話,倒像是肯定女人與深淵之間必有的關係。
她楞了楞,視線掠過他,看向他所注視的攝影掛報。"先生也認識"深淵〞?或者,是他的攝影迷?"她問道。嗓音客氣,像是服務台的諮詢小姐般。
"我是認識江之中。"他不再使用"深淵"三字。"但他的攝影作品裏,我只對這幀感興趣。"好看的長指輕輕摩過掛報外緣,他平平淡淡地說。
言下之意,他不是瘋狂搜集深淵作品的攝影迷,而是與深淵熟識的人。
"那麼先生該如何稱呼廣他知道"深淵"的本名,她當他是朋友,語氣不再客氣,轉為真心的柔軟。
江百川旋身,與她相凝,陣光閃過思量,道:"水,就叫我水。"他刻意隱藏身份,不想教人知道他是"深淵"的兄長。
"水先生是嗎?〞她笑着,摘下頭上的大紗帽,向他靠近一大步,仰着美顏看他。"你知道嗎,水先生,這幅你感興趣的作品,是阿中使用相機以來,最不滿意、最厭惡的作品。他說,這隻狐狸像一個討人厭的傢伙…"該不會是你吧,水先生?"平舉手臂,纖指指着"極地之狐",皮革衣料觸上他的毛衣,彷彿將他高大的身軀限制了。
江百川聞到她身上清新的香水味,下意識閉閉眸,錯開她橫在他身側的柔夷,神思拉回狐狸上,語氣沈定地回答她那近乎"調戲"的問題。
"我跟他是不對盤。"他徐徐移動腳步,隔開與她的距離。
她亦步亦趨,跟在他背後,笑聲銀鈴。"我一看就知道了。水先生真的像這隻狐狸。"
"討人厭的傢伙,是嗎?"他停止走動,不偏不倚地挑明她話里的意思。
噗哧一笑,她搖着頭,輕盈跨步,站到他面前。"跟水先生一樣,"收起笑容,晶亮美昨若有所意地望迸他眼帘深處,我也喜歡這隻狐狸,對'他'感興趣……"很好奇他和深淵的交情到哪兒,怎會教深淵甘願透露本名。
"名字,"他沒閃躲她投來的目光,反倒低垂俊顏,強勢地逼近她,猶如要吞噬一切。"你的名字?」他命令着。
迷人的男性氣息沉沉吹在額前,她觸電般顫一下,不由自主伸手撥撫微微飄動的劉海。他不容許她遲疑、恍憾,大掌抓下她柔膩的玉手,緊緊握住,眼神變得侵略,不發一語瞅她,彷彿要她快說出自己的名字。
"杜露。"她開口,雙眼專註在他臉上,完全投被他的氣勢震懾。"放開我,水先生!阿中不會允許你對我'有興趣'的!"
不像一般受窘、掙扎的女人,她冷靜地警告他。江之中與她是巴黎國際生態協會裏的同事,業界人士都清楚,江之中視她為"紅粉知己",因此,沒人敢對她無禮……
"我以為,"他鬆了手勤,俊顏有抹冷漠的嘲諷。"是你對'狐狸'感興趣。"
她一陣赧顏,張着紅唇語塞,幾乎忘了呼吸。
"原來你是他的女人杜露。"手足的事,他瞭若指掌,當然耳聞過這位巴黎名女人。
"你知道就好!"她羞怒了。"所以,你最好別再動手動腳、有遇想!就算交情再好,碰了我,阿中絕不會放過你!"甩掉他的大掌,她認真、強硬地瞪他一眼。
"是我聽錯了!"他疑問。優雅的俊顏浮現迸"深淵之境"后的第一抹笑,"我以為他正和美女助理在沙漠"…?"精明冷靜的雙陣仍透着諷刺。
杜露不敢置信的偏側美顏,黑瞳在眼角閃動,映着他那張俊逸臉龐。"你喜歡讓女士出糗?」表裏不一的男人!"水先生,你不是個紳士!"捏緊手中的大綰帽,她生氣地指責。
江百川挑眉。"我沒說我是。"他從沒想過做君子或紳士,這不是他的生存之道。"所有的事全是杜小姐在說…""他盯着她。不作任何錶情的俊逸臉容,在她看來是那麼地可惡"你真過分!"她咬牙,大紗帽朝他身上一扔,頭一扭便往出口走。
江百川淡淡笑了笑,撿起她的帽子,回過頭繼續欣賞那幅他倆都感"興趣"的"極地之狐"。她美麗憤怒的背影,奇妙地塊在狐狸的眼睛部位,愈來愈小、愈模糊,彷彿被狐狸深深吸引,自願走進那絕情的森黑里,再也難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