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看那老婦跟寇翎「古意盎然」的穿着,原本以為「寇府」,會是像古裝片裏頭看到的那種舊式中國庭園,或者是好幾進有假山有池塘的那種大院子,然而眼前的建築卻出乎了他的意料。
那是一棟兩層洋樓。
當然,和今日所見的那種附車庫游泳池的花園洋房別墅還是有很大的差別,樓是用紅磚瓦和灰色石柱交疊砌成,仔細地瞧,整棟建築沒有用上半點水泥,當然想必裏頭也不會用鋼筋。
實實在在地一棟古樓。
紅磚可能因為年代久遠所以外表附了一層淺青色濕滑的苔,二樓圓拱型窗洞下也長了些攀牆的藤蔓,但一點也不損建築的美麗。
「少爺說,原本,這裏是一棟木造房,這是太老爺後來請師傅蓋的,在那個時候,這可算是最時髦的宅子了。」
隨着老婦穿過了拱型的門廊,來到了一間應該算是「客廳」的大房間。
外觀是西洋的,內頭的裝潢佈置卻是道道地地中式的。
「那些洋派的貼銀鑲金桌椅,太老爺嫌俗氣,少爺也說,睡的坐的躺的用的,還是咱祖宗留下來的最美。」
既然是中式的廳堂,牆上也不免俗地掛了些字畫,走進細看,幅幅都和那把傘一樣的署名。
「這麼大的房子還住了誰?」
「就我跟少爺。」
「兩個人?」
「是。」
青禹沒有繼續問下去,像這種偏遠的深山地方,青壯一輩的多半都出走都市生活去了,願意留下來的大概只剩下老人了。
要不然就是像阿洛這種養病的人才會留下來。
所以那個少爺,也許是患了什麼疾病,這樣解釋他那異常蒼白的臉色跟冰冷的手,就非常合理了。
大廳兩側各有一間也很大的房間,老婦人說一邊是從前老爺和客人商議重要事情,另一邊是給客人女眷臨時歇息歇腳的房間,那個時候客人很多,像他們這種僕人總是天天忙着燒水煮茶準備點心。
不過大概已經很久沒客人了吧,沒點燈的房間顯得幽暗冷清,它的時間停止了,被凝在這一方不屬於現代的空間。一塵不染,卻一絲活氣也沒有,難以想像它從前的風光時期。
老婦招待青禹來到建築中庭的樓井,洋樓中的中國小洞天,花花樹樹種了滿園,一座尖頂的木造小亭,還有一池金魚。
「少爺平常最喜歡在這裏靜坐喝茶。先生您請坐,我去備茶點。」
青禹往亭子的青石椅子坐下去,只覺得屁股好冷,想抽煙,但總覺得在這種優雅的地方抽煙有點不太對,於是忍了下來。
「你真不應該來。」
青禹嚇了一跳,不知道什麼時候,寇翎就站在亭子外的長廊上,又是無聲無息。
「……」如果不是因為捱不過老人家的苦苦哀求,他也不想來這看他臉色。
「現在就回去。」寇翎坐到了他面對面的石椅子上,細長的眉毛因為極度地不悅所以彎成了兩道新月。
這是在下逐客令吧?
偏偏,青禹骨子裏就是有不願意被指使的成分,你叫他東,他偏要往西。
編輯要他寫羅曼史,他給他一篇恐怖小說。
這個富家大少爺一點待客之道也沒有的不禮貌倒不是重點,重點是他不應該用命令的口氣來跟他祝青禹講話。
他看了一眼寇翎,卻什麼話也沒說,又把目光移向亭子外的花草觀賞起來。
沒錯,就是打算要氣你這個富家子一氣。
「沒看過像你這麼死到臨頭還不知抽身的蠢人。」
寇翎的話聽起來像是在威脅,但看他卻沒有威脅的神態,只是懊惱地用他長長的指甲摳着青石桌子,發出刺耳的噪音。
這種孩子氣的行為讓青禹很想笑。
他想到了自己的女兒,每次生氣的時候就會想辦法作一些幼稚的事情或弄出一些噪音來表達心中的不爽。
終究不過是個小鬼。
*
「先生,這是我這次下山帶回來的凍頂冬茶,請用。」
老婦人用竹茶盤端着兩隻白瓷茶碗,一碗先送到了青禹面前,再恭敬地把另一碗端給寇翎。
茶蓋才打開,茶香還來不及聞到,一隻白手就伸到他面前飛快地奪走了那碗茶。
「這茶不好,味道澀口,我幫你喝了罷。」說著寇翎就把青禹的茶一飲而盡。
「……那你那碗呢?」
「一樣糟。」
接着把自己那碗也喝乾。
「……」算了,反正平常他只喝咖啡不喝茶。
沒多久,老婦又端出了幾疊精緻的小菜點心。
才一放上桌,那寇少爺立刻抓起筷子就開始掀掀夾夾:
「這蓮藕,煮太久太黏滑膩口,撤走。這盤豬肚豬耳蔥花撒得太少太腥,撤走。薑絲大腸,腸子沒洗乾淨,撤走。還有這個檸檬烤魚,烤過頭了太焦不能吃,撤走……」
好端端地美食被他這東嫌西嫌,竟是沒有一盤能夠吃。
老婦神色黯然地把那些東西又端回廚房去。
「不好意思青禹兄,我們這裏畢竟不是酒樓飯館,沒能上得了檯面的東西,請見諒了。」
「……」分明就是故意不讓人吃的,還講得這麼冠冕堂皇。
「這是剛熬好的栗子粥,時鮮的栗子,火侯我親自在一旁顧着,軟硬適中。粥米也是泡了半天的山泉水……」
這次,老婦端來了一碗看起來很高級的栗子粥,還特地不厭其煩地詳加說明,像是為了要堵某人之口……
果然,這一次找不到什麼破綻可以挑剔的寇少爺,臉色變得很難看,惡狠狠地瞪着老婦一眼。
碗蓋一打開就是一陣迷人的甜香,連着幾餐只有泡麵吃的青禹真有點餓了,他拿起碗旁的白瓷湯匙,舀起一大口就要往嘴邊送。
「慢!」
寇翎按住了青禹的手,硬是把那湯匙跟那口羹插回碗裏。
「青禹兄,不瞞你說,自從我寇家家道中落後,三餐不繼,一簞食,一瓢飲,都是珍貴異常。每日但求溫飽,實在沒多餘的食物可以招待,這碗粥,說什麼也不能給你吃。」
說完站起身,一手端起了那碗粥,一手拉着老婦,快步走回後面的廳堂。
「一簞食,一瓢飲?」好遜的謊言……青禹搖搖頭。
是捨不得給客人吃東西吧……常聽人說越是富有的人越小氣,今天真的是見識到了。知人知面不知心,如果不是來了這麼一趟,還真想不到那個看起來優雅的富家美青年,竟是這麼吝嗇的人。
東西在面前晃了卻沒吃一口,連個茶水也沒喝半口,此時此刻,青禹更想抽煙了。
「妳干麻非跟我作對?!」在後廳,寇翎陰沉着臉斥着老婦。
「少爺息怒,我是為了你啊……」老婦一面用袖子拭淚一面說著。
「我都說不了,你自作主張個什麼勁?」
「少爺,如果阿枝不自作主張,您永遠等不到那天啊……我也老了,八十幾了,隨時都會死,到那時候少爺誰來服侍您?您一個人孤單單地……」
「切切切,夠了夠了。」他當然知道這個老僕的用心良苦,一切都是為了他。看她聲淚俱下的樣子,也不忍心再斥責,臉色登時和緩了些。
「我說阿枝,我看這個人不適合,下一個吧。」
「少爺!」老婦的聲音突然提高了八度:「上回,上上回,還有上上上回,您總是這麼說,這個不好那個不適合。您這又不是在選媳婦兒!想想,您等了幾年了?還想等幾年?少爺,您不能再心軟了!」
「……」寇翎聽了這話,神色黯然了下來。
等了幾年?六十年?七十年?還是八十年?
記得那個時候,阿枝也不過是個四歲大的女娃兒吧,小不隆冬,老是被下人生的那幾個男孩欺負哭。
剛才她說什麼來着,她都八十幾歲了……
可那傷天害理的事他寇翎怎麼能幹?誰知道這祝青禹有什麼難以割捨的背景,更何況,那痛苦他自己也嘗過,實在難忘,怎麼忍心叫別人也受罪?
「我是主子你是仆,我說什麼就是了。我去把那人請走。」
說完寇翎擺擺手示意老婦別再多言,他心意已定。
一走出后廳回到樓井,寇翎卻被所見嚇得魂飛魄散。
「不準吃!」
一箭步沖向亭子,一巴掌把桌子上那碗不知道啥時就放在那的陶碗打翻在地上,「砰啷」一聲,碗碎成了四五片,裏頭的瓜子撒了一地。
太大意了!太疏忽了!
這碗瓜子平常就擺在這,所以寇翎竟是視而不見,看那黑褐色瓜子殼上的油亮光澤……
「你!你吃了嗎?!」
「……」被寇翎這突來的暴沖愣着的青禹這才回過神,把手中的空瓜子殼在寇翎面前揚了揚。
「你,你……」
寇翎睜着大眼睛,唇瓣微微抖着,一張美麗的臉龐因震驚而扭曲,蔥一般的手指指着青禹的臉半天說不出一句話。
太誇張了吧……不過是一顆瓜子,有必要氣成這樣嗎?大不了賠他就是了。一顆小瓜子才多少錢?
青禹掏出口袋的皮夾就要拿錢。
寇翎卻在這個時候跳了上來用力掐着青禹的頸子。
「快……」快把你剛才吃的全吐出來!
「喂!」青禹費了好大的力氣才把他推開,這下他也動怒了。
「你這個人有病啊?吃你一顆瓜子就要掐死人?」
說來,身為一個暢銷的小說家,人人捧人人誇,向來都是被敬重的青禹,加上他脾氣也傲個性又倔,今天雖說他不是寇翎請來的,但來者是客,這樣無禮的對待實在叫人火大。
「你這貪吃鬼!」
「我貪吃鬼?」
笑話,若不是因為尊重你老子早就點煙了,哪需要嗑瓜子來解煙癮啊?
青禹也顧不得什麼禮貌不禮貌的,冷着一張臉站起身來頭也不回地走了。
於是沒見到身後那雙黝黑的長眼睛裏帶着懊惱的淚水。
當然也沒聽見后廳廚房內老婦阿枝罪惡的哭泣聲。
*
傳說,美麗的水莽草帶有劇毒,誤食者或快或慢,3個時辰內必死。
*
雨停了,月光灑在濕漉漉的小石子上,就像是路面上的反光燈,把山路的輪廓清晰地映了出來,根本不需要什麼手電筒。
來的時候,這條路似乎沒有那麼長。
是因為下了場大雨所以讓山路變得比較濕滑難走嗎?
沒多久,青禹就發現,山路不是原因。
路變長,是因為他那雙向來走路很快的長腿步伐越來越緩慢。
先是,腳好象變得有些沉重,沒有辦法那麼控制自如地抬步快走。再多走個一段路,才意識到了嚴重性。
不要說是快走,每走一步都很吃力,雙腿軟綿綿使不上勁,最後還得靠着用手扶住一旁的樹榦以免腿軟摔倒。
靠在樹榦上,青禹稍稍喘了口氣,然後找了顆還算乾淨的大石頭坐下來。
吃泡麵的緣故吧?營養不良,加上剛才那麼一生氣……
還是說被什麼毒蛇毒蟲咬到了?
青禹把褲管拉起來檢視了一下,光滑修長的兩條小腿上,沒有半個傷口。
他無奈地掏出了香煙,點了火放進嘴裏吸了一口。
「咦?」鹹鹹澀澀的怪味道,想是剛才淋到雨淋壞了。
連煙都跟我作對。
他把煙從口中拿出來要捻熄,才驚覺那煙嘴整段都被染成鮮紅色的。
盯着那香煙呆了幾秒鐘后,青禹才感覺到好象有什麼液體慢慢地從喉頭湧出來,咸腥的味道盈滿了口中,直到嘴裏裝不下了,才從嘴角溢出。
用手抹了抹嘴,一樣的鮮紅色。
青禹坐在那,開始思索着,什麼樣的疾病會造成吐血。
食物中毒?不可能,今天只吃了泡麵。
胃出血?上個禮拜才去醫院拿過葯吃了,醫生也說情況穩定很多了啊。
心臟病?氣管破裂?肺結核?消化道炭疽?
他沒時間多想。緊接着吐血而來的,是全身上下劇烈地痛。
像是有人拿個扁鑽從身體裏面一下一下地往外戳那樣,痛得沒有辦法在石頭上好好地坐着了,青禹抱着身體在地上滾,凡滾過的地方都沾染了鮮血,一雙腳因為劇痛不能剋制地用力踹着。
血從口中湧出來,從指甲縫滲出來,從鼻孔流出來,從耳朵流出來,視線也被血液模糊成一片鮮艷的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