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依理來說,在這樣的情況下,流火國應該也對懷國一無所知才是,所以,他們完全不懂,流火國為何要興起戰事?
而且一帶就是十萬大軍,這般進犯侵略的意圖太過明顯,讓人想忽視都不成。
畢竟,自流火國到懷國理城,可是相當遙遠的路程,帶上十萬大軍只是勞兵費鞭、吃力不討好的苦差事,稍有閃失便可能損兵折將,落至一敗塗地的下場。
律景鳩羅一五一十、毫不隱瞞地述說著一切,末了,又繞回老問題上。
“老實說,正因為有這些理由,所以我實在想不透流火國攻打我國的原因。”律景鳩羅定定地瞧着流叶音,試圖以緩和的語調探問。“莫非,你們國王是好戰之輩,只懂得斗勇逞狠,卻不懂得惜民、疼愛百姓?”
他們懷國對於流火國的所知,實在是少到足可用貧瘠來形容,所以律景鳩羅這一仗,才會如此謹慎而迅速,為的是在摸不透敵軍底細的情況下,快速攻破敵軍,免得夜長夢多。
也因此,他自然不知道,眼前這個女子,正是流火國的國王、當今流火國女王。
“你說誰好勇鬥狠,不懂愛護百姓啊?”原本流叶音還能心平氣和地聽着律景鳩羅講述她所不知道的懷國過往事迹,反正她當成是聽故事,可一聽到律景鳩羅這樣形容流火國國王,也就是她自己,她忍不住蹙起雙眉,迸出尖叫抗議。
這男人什麼話不好講,居然當著她的面罵她?
他根本什麼都不知道,也對她一無所知,憑什麼資格這樣數落她!
“什麼?”律景鳩羅被流叶音這陣罵聲弄得一頭霧水,正想開口問她是怎麼回事時,她卻已爆出令他意外的高音。
“我告訴你,我就是流火國女王流叶音!我才不是你說的那種人!”流叶音綳起秀眉,眼眸像要噴出火光來。
“什麼?你……”這女子便是流火國國王?
律景鳩羅眉一蹙,萬萬沒料到竟會聽見這般答案。
原本他只當這女人是敵軍將領,是因為聽令於國王,身為人臣,所以心裏有着萬般無奈,才帶軍遠征。
哪裏曉得下令打懷國的人,居然就是她!
這個看起來不過十幾來歲的女子,就是突然起兵,讓許多人都因她這一聲命令而死去的流火國女王?
這可真教他啞口無言了……
“怎麼?後悔救我了?”見律景鳩羅臉色沉悶下來,流叶音沒好氣地破口大罵,“反正你一定覺得我該死對吧!我告訴你,你們懷國人也好不到哪去!那些豐族人害死了我父王,所以我說什麼也要替他老人家出這口氣!”
“別以為只有你們懷國人有不打仗的高貴情操,我告訴你,我出兵是有苦衷的!要不是我父王遠征豐族后,戰敗重傷,最後落寞死去,臨死前還囑託我這個遺願,不然你以為我高興千里奔波到這種鳥不生蛋的地方來呀!”
出兵前要跟朝臣杠,出兵后要聽流鐵竟廢話,現在又要聽敵方將軍數落,教她怎麼吞得下這口氣啊!
就算她脾氣再好,被人一直碎碎念,也會受不了的。
再說,她不是無緣無故出兵啊!她是為了父王。
不甘心的氣憤讓流叶音的眼眶裏浮起了水霧,她艱難地撐起酸疼的身軀,握緊拳頭,對着律景鳩羅吼道。“我很愛我父王!不管在旁人眼裏他是什麼樣的國王都好,他是世上最疼我的人!所以我父王的遺願,我一定要替他完成!那些害死他的豐族人,我一個都不會放過的!”
流叶音兀自嘶吼着心裏的不滿,聽在律景鳩羅的耳里,他的心裏卻是五味雜陳。
原本他還以為,流叶音是個自私而任性的女王,今天才會落得這下場,也曾想過等到她能走路,恢復點力氣后,乾脆壓她回理城,要流火國投降,免去無謂戰火,最後再把她帶回懷國京城,任憑慕連非鷹處置。
可聽着她這番撕心裂肺的哭吼,他的心頭卻又有些不忍了。
他原就不是什麼真正徹底的冷硬脾性,殺人不眨眼那些的,都是形容戰場上的他,所以面對流叶音這番私心極重,卻也聽得出父女情深的話語,他實在是無法狠下心去責備她什麼。
對於流叶音,他打心底無法認同,但她的感情與情緒,他卻能夠理解。
至親逝世,任誰都會感到哀傷的。
而要化解這份傷痛,最直接的方法,通常都是……
“你可以打我。”想了又想,律景鳩羅起身走到流叶音面前,半跪在她身邊,一把抓起了她的手臂。
“嗄?”流叶音語音一頓。
這男人在說什麼呀?
她可以打他?
打他幹嘛?
“像這樣。”律景鳩羅舉起流叶音的手,使着勁往自己的臉龐上狠狠打了下去。
不過,怎麼說都是細皮嫩肉對上皮粗肉厚,這一下看似力道極重,打在律景鳩羅臉上卻是不痛不癢。
只是,流叶音卻傻了眼。
“你在幹嘛?”拿她的手打他的臉?這男人不只是腦子打結,剛才摔下河時還摔壞腦袋是不是?
“我懂你在氣惱什麼。”律景鳩羅露出帶些憂慮的表情,“我也懂那種想為親人報仇的憤怒,只是……如今豐族已屬懷國,豐族人也是我要守護的百姓,豐族士兵已是我的兄弟,所以我不能放任他們被殺。”
“那又怎麼樣?”流叶音試圖把手抽回來,偏生這回律景鳩羅使足勁道,教她怎麼拉也無法動彈。
“所以,你氣他們,想討公道,那你可以打我,只要不傷及性命,不讓我成為屍首一具,教我的友人難過,想為我報仇雪恨,你可以盡量出氣。”反正,他與流叶音對仗過,也明白她實力不強,給她打一頓頂多一點皮肉傷,說不定連擦傷都沒有,所以無所謂。
“你瘋啦?”流叶音不懂,這男人幹嘛做這種事?
“我只是希望,在你消氣后,可以放下仇恨,為百姓、為士兵的性命着想,退兵回國。”這才是律景鳩羅的真正希望——說服流火國退兵。
想來,能與流叶音直接面對面談開也好,只要說服了她,那麼今後流火國與懷國便能相安無事,再也不興干戈了。
“你……”流叶音完全不懂,世上怎會有這種人?
平白無故給人打?
被人打是很痛的事耶!
更何況今天這事與律景鳩羅半點關係都沒有,他卻願意做出這種犧牲?
不行,她跟這男人真的無法溝通。
這要不是律景鳩羅的思考方向與常人不同,是個十足十的笨蛋,就是他果真深藏不露,修養太好。
“不然……如果你只是想好好哭一場,我也能聽你哭。”
偶爾有些時候,人們總以憤怒和傷害來表達自己的傷痛,卻忘了自己心裏的傷口,其實只是需要一缸眼淚來沖刷,才能真正帶走悲傷。
流叶音聽着,忍不住又皺起眉來。“你在胡扯什麼!”
哼!就知道這男人果然不懷好意!
剛才摸她的胸、以口渡氣,就已是佔盡她便宜了,現在還想得寸進尺?
虧她還小小佩服了他一下,現在她卻只想給他一個拳頭。
“你想得美!以為說出這種話,我就會窩在你懷裏哭嗎?我告訴你,我可是流火國地位最高的女王,我想哭,誰能攔我?父王逝世后,我不管哭得多大聲,都沒人敢吭上半聲!”流叶音氣呼呼地爆吼道。“我才不是那些一擔起王家身分,就要喜怒哀樂不形於色的木頭人!我可是流火國最偉大的女王,有什麼事,都是我說了算數!”
啐!不過是哭上一場而已,以為她沒試過嗎?她哭的可多次了!
她的叫嚷沒讓律景鳩羅退卻,反倒是搖頭以對。
“我不是要你窩在我懷裏哭,更不是要佔你便宜。”
這女王還真能想,難道她沒想過,他真想占她便宜,早趁着她全身酸軟無力時霸王硬上弓了,還需等到她主動獻身嗎?
“那你有什麼企圖?”流叶音毫不客氣地質問着。
“一個人哭得再久、再大聲,只要無法放下傷心事,心情都無法平撫,就像孩童的哭鬧,是為了引來大人安撫一樣,所以只是哭,那一點用都沒有。”律景鳩羅細細地瞧着流叶音,從她那張過分逞強的嬌艷容顏里,他能猜想得到,當年她失去她的父王時,哭得有多麼任性。
“我想……當年你必然哭得聲嘶力竭,可心情依舊沒能平靜吧?因為依你的身分地位,想必周遭會有眾多侍女圍繞着你,要你節哀,不要難過,或是一群臣子苦口婆心地勸誡,要你堅強,擔起女王之位,卻沒人能夠給你這個才剛失去父王的公主一點值得容許的溫情。”律景鳩羅軟着聲調續道。
正是因為如此,數年來,流叶音八成一直活在傷痛之中,一切只為了當初那道傷口,並未曾隨着時間消去。
“你……”流叶音很不想承認,可是沒錯,律景鳩羅說對了。
“又或許……你是認為,沒人能夠了解你失去你父王的悲傷吧?”他再度吐露猜測,換來的是流叶音微顫的唇。
是了,她曾為失去父王而哭泣,既難過,又生氣,所以她哭。
旁人們勸慰叮囑,什麼都來,為的是要她別再難過,可她就是不聽。
為什麼她不能哭、不該難過?那些人沒有失去過至親,所以不懂她的感覺,她哭是因為她心痛啊!
難道她會傻到沒事掉眼淚,想教自己哭瞎了眼嗎?
“他們懂不懂,我不清楚,但我能告訴你,我懂。”律景鳩羅瞧着她益發難掩的外放情緒,平靜地續道。“我年少時,懷國尚未建立,我父親在一場護佑華京族的戰火中去世,他重傷去世前,還一再叮囑我,勢必要繼承他的遺志,保護華京族。”
“所以……所以你……”咬着芳唇,流叶音發覺自己竟顫抖得說不出完整的話語來。
“我們可像?”律景鳩羅露出略帶苦澀的笑意,“若你也覺得我能懂你,那不妨哭給我聽。”
“我……你……”吸了吸鼻子,流叶音的聲調已是泣音,眼一眨,淚已跟着落下。
“哭吧!”律景鳩羅拍拍她的臉頰,沒為她抹去眼淚,卻像是要將她眼眶裏刻意藏起的淚珠給逼出來。
就這麼兩個字,流叶音終於再也忍不住,她蜷縮成一團,彷彿是要哭出血淚般地迸開洪亮的哭音,哭得連氣也喘不過來,哭得連咳帶嗆,拚命的,就只是像個十歲小娃,肆意地任由淚水爬滿她的臉龐,卻再也沒人能停住它。
“別把自己縮在地上,別讓自己成為一個人。”律景鳩羅從容地拉起虛軟的她,讓自己的背貼上了她的背。
“你哭吧!要哭多久……我都在你身後,你可以傷心難過,但不必害怕無助,我會在這裏,而你……哭過這一場后,你得靠自己重新站起來,越過這道疤痕往前走。”他明白,自己不能為她做任何事,唯一能給她的,就是帶着暖意的依靠。
“父王……父王,我好想你……我恨奪走你性命的豐族!在這個世上,我最愛的就是你啊!你為什麼要丟下我……我根本不知道女王應該怎麼當啊!沒有了你……我該怎麼辦?我什麼都不知道啊……父王……”
抱着自己瑟縮發抖,哭得幾近無力的身軀,律景鳩羅的溫暖寬背,無異是給了流叶音最好的依賴和慰藉,也讓自以為早就步出傷痛的她,終於不再擔憂任何事,只是盡情地吐露着一切原本深埋於心裏的憂傷、恐懼、畏縮,以及……無止盡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