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一閃一閃緩慢移動的光點,劃過薄雲,在晴朗的夜空留下一道依稀可見的長尾巴。
「艾爾普蘭星……」寇翎輕笑地看着那個光點。
阿南說,這個東西叫「飛機」,一種在天上飛的巨大交通工具。可是寇翎卻寧可採用青禹那個隨口亂編的說法,一顆兩百年才出現一次,承載着他的願望的星星。
那個願望,從以前到現在都沒有改變過的願望,一個簡單又困難的願望,他不太確定到底算實現了沒有。
伸手把面前擋風玻璃上的霧氣抹掉,山上的氣溫應該蠻低的吧,可是他卻感受不到,他對冷熱的感覺早已經遺失了。
既然如此,為何心口子裏卻冷得緊?
在看到那些應徵管家的履歷之後,他突然像是想要證明什麼那樣發狂似地做了一堆家事,一直到那條擦桌子的抹布被他用力搓揉給搓到破掉為止,他才發現這種形式的發泄,根本就沒辦法解除壓在心中的那股鬱悶。
他需要透透氣,儘管他根本不需要呼吸,但那又沉又悶的失落感壓得他好難受,像是逃難般地抓了車鑰匙,亂開亂開就開到了這個地方。
「好冷。」
孤單寂寞所帶來的寒冷,遠遠比身體上能夠感受的寒冷還冷。這種寒冷的感覺,打從被青禹帶離開了那個湖畔之後,以為再也沒有機會再感受到了,直到現在……
曾經被需要卻淪落到不被需要的孤單,更甚於一個人的孤單。
無聊地抓起椅子旁的那盒香煙,香煙已經拆封,但打開盒蓋一看卻是半隻也沒少。
很久沒見到他抽煙了……看着那盒煙,他的思緒飄到了去年。那一次兩個人開車一同去接小然,在等人的時候青禹從這盒煙抽出了一根塞到他嘴裏……
「我看你抽煙就討厭。」
「喔。」
說完了那一聲「喔」,青禹竟然很乖地就把那根到嘴卻還沒點的煙又塞回煙盒裏,從此以後除了趕稿期間,真的再也沒看過他碰煙。
包括他手中這盒。
抽香煙的感覺到底是怎樣的?
寇翎用手指抽出那根香煙。是這根吧,青禹曾經放在他唇間的香煙。其實青禹抽煙的樣子甚是好看,因為他有一雙形狀好看的粉色的唇,抽煙的時候,那雙唇微啟的樣子有種不羈的可愛。笑的時候更好看了,雖然他不常笑不過偶爾笑起來的時候,唇的兩端會微微往上揚,在嘴角帶出兩個淺淺的笑窩。
他緩緩地把那根煙放到唇邊。
青禹的唇的感覺又是怎樣的……
「天!」察覺到自己竟然有那樣的遐想,寇翎立刻慌張地將嘴邊的煙塞回香煙盒中,然後開了置物櫃手忙腳亂地把那盒煙塞到最深的地方然後關上,帶着像是殺了人把屍體丟到海里的心虛,用手臂用力地抹着自己的嘴唇。
我真是噁心的變態……
狼狽又疲憊地往前一靠卻不小心壓到方向盤上的喇叭,刺耳的聲音嚇得他作賊心虛,癱軟的身子又直坐起來。
「……」好累……
無力地靠在駕駛座椅的椅背上,雙眼獃滯地望着車窗外的天空。
黑色的天空開始淡了,變成深藍色的,很快的它就會變成亮白色的,金黃色的。
天快亮了,也許今天能夠看到睽違了八十年的日出也說不定……
現在想想,回到月亮湖泊那個鬼地方去投胎,其實並不是他唯一的選擇嘛!
忍不住笑了出來,自己這麼多年來想要擺脫那無邊的孤獨,卻怎麼始終沒想到這麼簡單的法子?
*
微微眯起了眼睛,遮着光的手臂最先裂裂地發疼了起來,白皙的肌膚上先是泛起一道道淡粉紅色的細痕,漸漸轉變為深紅色的血痕,然後皮肉開始沿着那些傷痕裂開……
「SHIT!」
雙手疼到連操作方向盤都差點失靈,差點把車子開去撞山壁。
那個白痴到底在想些什麼?找這什麼麻煩啊?!
幸虧阿南被上次他失蹤的三個月給嚇到特別在他車子上裝了個莫名奇妙的奇怪系統!不過現在說幸虧還太早,青禹很懷疑自己到底來不來得及在他被漸漸升起的朝陽曬死之前趕到。
咬着牙忍耐住那從手掌開始撕裂到手腕上的傷口,眼球灼熱的疼痛感越來越強烈,在山路上狂飆着車的同時,腦海里突然浮現了一個想法。
也許再也見不到女兒了。
剛剛衝出門的時候,阿南最後說了一句什麼?
他說:「你還會回來嗎?」
那個時候的他卻開了阿南的車子就走,滿腦子想着的只有那個傢伙。
在他的心中原來寇翎已經頂置了?以致他根本沒考慮到自己甚至沒考慮到他最心愛的女兒,就這樣莽莽撞撞不顧一切後果就做了這樣的白痴的舉動?
「真是白痴。」
把油門踩到底,算了,要白痴就白痴到底吧。
*
「痛死了……」
寇翎抱着頭把臉埋在雙臂間,而那雙手臂早就沒一塊完膚,上頭纏滿了斑斑的傷痕。
什麼看日出嘛!痛得根本睜不開眼睛怎麼看啊!在看到日出之前會先瞎了他的招子吧!不過在瞎了招子之前,他會先痛到成了瘋子!
就算是自焚也沒那麼痛吧……雖然很想當個勇夫就這樣滅去,可是痛到實在難以承受他忍不住像個懦夫一樣縮頭縮尾,死命地把自己蜷縮在有限的陰影和遮蓋物底下。
「蠢斃了……」用這樣像個烏龜一樣的姿態來告別這個世界,真的是蠢斃了……
「你這頭蠢豬!」
說的一點也沒錯,我實在是蠢……咦?
還沒搞清楚剛剛那句罵語到底是自己心中的話還是誰對他說的話時,車門一開整個人就被拖出去。
「好痛……」
車子外的陽光比車子內還強了些,寇翎忍不住呻吟着。
「你也知道會痛?」
青禹脫了外套把寇翎整個人罩住摟在胸前,用自己的身子幫他擋住了大部分的光,然後把他拖到車子後面,傷痕纍纍的手勉強地握着鑰匙顫抖了半天才打開行李廂,把寇翎一把推進去。
「等……」
扯開頭上的外套這才發現自己被推進了狹窄的行李箱,寇翎嚇得立刻想要往外爬。青禹一把按住他把他推回車廂內,怒氣沖沖地吼道:
「進去!你想死啊!」
「不要!放我出去……」
「你給我進去!」
用力把寇翎推進去,然後自己也爬入行李箱,試了三次才成功把車蓋蓋上。
「放我出去!」行李箱一蓋上,頓時四周陷入一片漆黑。寇翎拚命地掙扎着,黑暗秘閉空間的恐懼讓他腦袋一片混沌,唯一一個念頭就是想出去。
「安靜!」
本來就不大的行李箱塞了兩個男人更顯狹窄,寇翎的胡亂掙扎全都招呼到青禹被陽光割得傷痕纍纍的身上,他忍着痛在黑暗中抓住了寇翎亂揮的雙手,然後用他的長腿把寇翎踹來踹去的腿夾住不放。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寇翎不停哀求着。
「你在怕什麼?這裏沒人會害你!」青禹盡量讓自己的口吻溫和下來安慰道。
「放我出去!」
「別怕。」
「放我出去!」
「我叫你別怕。」
「放……唔!」
什麼濕濕軟軟的東西堵住了自己的嘴?!
在黑暗中寇翎瞪大了眼睛卻什麼也看不見,但雙唇上柔軟舒服的觸感,卻讓他慌亂的情緒漸漸冷靜下來,不停亂扭亂踹的身體也停止了掙扎。
黏在一起的唇瓣稍稍地分開,青禹滑滑的舌尖沿着寇翎半啟的唇間輕輕慢慢地舔繞着,那唇上細碎的麻癢和難耐的空虛感讓寇翎不自覺地往前靠了些,把唇與唇之間的空隙又填了起來。
寇翎原本抗拒着的手緩緩地滑至青禹的背上,青禹一手摟着寇翎的腰將他軟綿綿的身子拉往自己的胸口靠緊,一手繞過寇翎的頸子深入那頭細細滑滑的長發中。
青禹的吻像是鎮定劑那樣,多年來對於幽閉的恐懼感在唇舌輕慢的交纏間逐漸揮發掉。他緩緩地閉上眼睛享受着百年來從來就沒嘗過的滋味,而早已失去冷熱知覺的身體,也因對方緊緊的擁抱而彷彿可以感覺到一些溫熱。
*
我喜歡……
睜開又酸又腫的眼睛,四周一片黑暗。
可是這黑暗確不像以往那樣叫人心生恐懼,而這些日子以來常常纏繞着他的惡夢也沒出現,沒有憂慮沒有繁瑣的思緒,安安穩穩不知不覺地沉入睡眠,一覺到醒。
因為感覺自己整個身子被青禹懷抱得緊緊的,臉頰貼在那結實平坦的胸膛前,聽不到心跳,也沒有什麼溫度,卻覺得舒服安心。那種滿滿快溢出心口的踏實感覺取代了長年以來對於幽閉空間的恐懼。
只是思緒有些凌亂。
我喜歡……
誰喜歡?喜歡着誰?
在陷入了昏睡前是誰說了那樣的話?
是他不自覺地對青禹說的,還是他聽到青禹對他說的?
青禹的心意,也和他的心意相同嗎?如果不是那樣,他怎為什麼要吻他?
那樣子唇舌與唇舌的交會,就算他先前完全沒有經驗過也知道那是一種極為親密的行為,從前,書上有寫,畫冊上也有畫,甚至他也親眼見着過情投意合的男女傭仆們躲在馬棚後頭作這種行為;而住在祝家三年,他也不時地在電視台連續劇上看過這樣的行為。
吻嘴,那是相愛的兩個人交換心意的一種親昵儀式,這點寇翎是明白的。
可是書冊上、電視連續劇里、還有他家從前的男女傭仆,卻沒告訴過他原來吻嘴的感覺,銷魂如此,像是渾身上下的氣力都化作一縷縷的遊絲被對方從嘴唇吸走,連神魂都像是被吸走了那樣,只剩下一攤泥般的虛脫身子、泥一般的混沌意識。
如果只是為了要讓他安靜下來,他絕對相信眼前這個有暴力傾向的男人會用比較不溫和的方式,比如說揍他幾拳把他給揍昏,或用他那條修長有力的腿屈起來撞他肚子讓他無力反擊……
然而他卻用這樣的方式,在狹窄黑暗的後車廂中,幾乎可以稱得上是「溫柔」地擁吻他……
也許他是在乎自己的,但他怎麼樣都不像是會喜歡上自己的。沒有一點值得他喜歡,常常惹他發火,常常頂撞他,有着殺身之仇的自己。
更何況他一直知道青禹的心中住着那個人的影子。
那到底是為什麼?
也許他永遠都搞不懂這個男人的心思,摸不透他的喜怒哀樂,摸不清他的脾氣,他心中那座湖泊上的霧比月亮湖上的霧還濃,那湖泊里的湖水也比月亮湖還深,就是月光,也穿不透。
「……」輕嘆了一聲,然後察覺到摟抱着他的男人始終沒有任何動靜。
他還沒醒嗎……?
黑暗中雖然看不見,但寇翎可以想像這個男人熟睡的樣子。
不只一次,他曾經動過想要伸手觸碰睡着的青禹的念頭……不過因為擔心把他給吵醒免不了一頓罵,加上那次剃鬍渣事件留下的陰影,所以這樣的念頭他從來就沒有付諸實行過。
男人會想要碰男人,連他自己都無法理解這樣奇怪的念頭是怎麼生來的,也許是青禹平常的樣子太冷漠一付「少來惹我」的姿態,而熟睡的姿態卻又過份地好看,像是一隻蜷曲着沉睡的貓科動物那樣無害又具有極大的吸引力,誘惑着人伸手去撫摸那平日不會流露的溫馴……
總是為了自己這樣不可理喻的怪念頭而感到尷尬不已,但在釐清了自己的感覺之後,卻又發覺那樣的念頭實在是再自然也不過……
想要觸摸自己喜歡的對象,天經地義到根本無須找什麼理由來合理化吧……
寇翎稍為猶豫了幾秒鐘后,鼓起勇氣將雙手從青禹的腰間滑入他寬鬆的T恤內。細長的十隻指頭緩緩地沿着那平滑的胸膛往上,輕撫着突起的鎖骨,再沿着鎖骨慢慢地撫上了他的頸子,他的臉龐。
手臂傳來隱隱的疼痛提醒了他手上那些陽光造成的口子還沒癒合,陽光對他們的殺傷力,還真不是普通的強……就連現在稍微移動身子都覺得渾身疼,但這些疼都比不上當他指尖觸及青禹傷痕纍纍的頸子和臉頰時,那難以言喻的心疼和自責。
打從那年因為送小然去上課差點被陽光消滅的慘痛經驗之後,青禹一直都是非常小心翼翼地避開陽光,他謹慎到就連傍晚太陽下山後出門還是會戴着墨鏡穿外套。
可是為了他……
光是那樣像烏龜般縮躲着都那樣疼了,他不敢想像青禹冒陽光開着車上山找他,要忍受比他多幾倍的疼痛……
青禹一直在護着他,他一來到不就立刻把他自己穿着的外套脫下來給他蓋,就連上次他被他踢了下體以後追上來時第一件事情不是揍他,而是連忙阻止他衝到陽光下。
寇翎將手慢慢地從T恤底下抽出來,在黑暗中摸索着,輕輕貼上了青禹的臉龐。
「我喜歡你……我喜歡你,青禹。」
比喜歡任何人都還要喜歡,管他心中的湖泊有多深霧多濃,他都希望能夠沉沒在裏頭……
寇翎用指尖觸着那雙教會了他什麼是吻的柔軟唇瓣,一樣傷痕纍纍。搞不清楚胸口內的疼痛是因為心疼,還是因為那漲得滿滿的情感和慾望,情不自禁地靠過自己的嘴用舌尖輕輕舔吻着那些傷痕,然後將唇覆上那張微啟的口。
吻中帶有淡淡血腥的味道,還有一股甜甜香香的滋味,像是蜜一般……
「咦?!」
這個味道……他知道這個味道!每當受傷的程度超過了他這「鬼體」能夠負荷的程度時,那像是血液的半透明紫色液體的味道……那是帶有劇毒的水莽花的味道!
連忙伸手捂住自己的嘴,可是……沾染在唇舌間的香甜,一離開了青禹的唇就淡了許多。
「青禹!」他慌忙地搖了搖青禹,那樣沒反應地沉睡着太不對勁了!他到底傷了多嚴重?為什麼不回應他?
寇翎打從出了娘胎至今,從來就沒有嘗過這種擔心會失去什麼的恐懼。從來就沒有讓他捨不得、放不下,害怕失去的人事物,包括他自己的生命。可是現在……
他不自覺地加重了手上的力道搖晃着,直到聽到青禹無意識疼痛的低微呻吟,一直被焦慮緊揪着的心才稍微鬆了些,一瞬間身子的緊繃又放鬆牽動了那些被陽光割裂的傷口,痛得他嘴唇都發抖着。
「怎麼辦……」他受傷,青禹傷得更重,兩個人總不能繼續在這擁擠的車廂內獃著。但要怎麼出去?設計房車的人,絕對也沒想過要替被關在後車箱裏的人做過什麼設想吧……
有點不好意思地把手伸到青禹的臀部摸索着,他總是把手機放在牛仔褲後方的口袋。可惜一無所獲,看來他是連手機都沒來得及帶就衝出家門的樣子。
正愁着想不出方法時,頭頂的車蓋突然響起幾聲扣打聲。
「有『人』在家嗎?」其實問也不必問,看這情況也只有這個地方能躲掉陽光了吧。
「阿南兄,我們在裏面!麻煩你幫我們打開!」一聽到救星的聲音,寇翎連忙敲着蓋子回應道。
「好。」在轉開鑰匙之前,阿南突然想到些什麼,停下來問道:「你們……有穿衣服吧?」
「呃……?」穿衣服?為何沒穿衣服?愣了一會,才恍然大悟阿南言下之意。
「當……當然有穿!我們……我們啥也沒幹為何要脫衣服……」
「我什麼都沒說啊。」打開車箱蓋,阿南一臉很無辜地說道。
「……」
外頭,已經是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