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捏着那封信站在書房門口,之前那剪頭髮的痛快和決心早就不知道飛到哪去了,剩下的,還是理不開的混亂心情。
實際上他已經在那罰站了三十分鐘。在那之前,他花上了更多的時間來寫那封告別的信,天曉得向來毛筆在手上彷彿有了生命的才思為何全派不上用場,寫了又揉揉了又寫,才寫出這缺乏文采言不及義、有寫等於沒寫的短短几字:
我走了,感謝招待。
感謝什麼?!還有什麼招待……這麼虛偽的文字,連他自己看了都感到羞愧。
也許……也許還是親自跟主人打個照會比較好……
回想起來,那天青禹說「要走,天黑再走」,意思就是准他走了吧!
依照兩個人最後的惡劣互動來看,也許道別根本是多餘的行為。
只是住在一起兩三年了,就這樣不聲不響的離開,或許青禹他根本也不在意,但寇翎卻感到很不磊落。
和先前偷跑的情況完全不同了,這一次,他是可以光明正大的走了,沒有必要這樣偷偷摸摸。
可是站在那,他卻不敢敲門。
隔着一片薄門板的那頭,青禹的冷漠和殘酷是已存在的恐懼,面對青禹時又會帶來什麼樣的情緒,是未知的恐懼。
當初那個連赴死都面不改色的人到哪去了?為何一個祝青禹就能造成他這麼多的恐懼?
是自己變了嗎……還是實際上他根本沒有自己想像中的那樣勇敢?寇翎搖頭苦笑着。
孬就孬,不磊落就不磊落,都一大把年紀的死鬼了,有什麼好逞強的……
好死不死,書房門就在他蹲下身把信往門縫下塞還沒來得及站起身時打開了。
為什麼自己老是把自己陷於這樣必須得盯着這個男人腳丫子的態勢呢?!
但現在寇翎所考慮的不是這些無關緊要的面子跟自尊問題。
光是把目光從青禹的腳板移到他的膝蓋都顯得艱苦萬分,他知道眼前的這傢伙正盯着自己瞧,但他卻沒有那個勇氣去確認對方臉上到底掛着什麼樣的表情。
手上提着空寶特瓶打算出來裝水喝的青禹,一打開門先是被腳下的不明物體給怔住,看個詳細之後卻又因為那頭看不習慣的凌亂短髮導致幾秒鐘的錯愕,最後,他的目光停留在剛好被他一腳踩在腳下的那封信上。
看這陣式幾乎不需要知道那封信的內容就可以猜測寇翎的用意。
寇翎要走了,而這一次又是青禹自己放手的。他也知道他遲早會走,明明就不口渴卻三番兩次把水喝光出來裝水順便確定那間房間是不是空着了,不就是源自這樣的認知所帶來的不安嗎?
該來的還是會來不管他怎麼逃避現實,只是又得再度面對那種割捨掉的感覺時,還是讓他一時之間感到茫然。
看着眼前那雙腿沒有動靜,寇翎有些困惑地強迫自己抬起頭去正視對方,而青禹盯着他的臉看了幾秒后,默默地退了一步蹲下身把腳下那封信拾起來卻沒有拆開看,只是站起身將信連同手上的寶特瓶一起放在門口的柜子上,然後沒什麼表情
地望着寇翎。
那個表情啊……就像是在看着路上不相干的路人的表情那樣,冷冷淡淡的,讀不出什麼情緒、讀不出愛惡,那個表情,就彷彿在說著「沒什麼事情好在乎的」那樣。
雖然是預料中的表情,可總是有點說不出的惆悵。對於他的離去,沒有依依不捨絕對是理所當然的,但是像這樣連發脾氣不爽也不會了,只覺得……
自己到底在計較什麼?他不發對自己脾氣還得謝天謝地把八代的祖先都謝過,難不成還希望被揍還是再被拖到冰箱關一次?還是速速離去才是!
寇翎卻不知道祝青禹那樣的冷淡表情一來是用來掩飾自己心情的一種習慣,二來每當他不知道該怎麼表達自己除了壞情緒之外的其它情緒時,這樣的表情是最簡單也最容易做出來的。
寇翎完全不知道站在他面前那個冷淡的祝青禹皮內裝着的是怎麼樣混亂的內在,混亂到向來口齒還算伶俐的他就只知道默默的站在那望着寇翎,什麼表態跟動作都沒有,直到寇翎站起身低着頭說了句「我走了」匆匆忙忙地轉過身要走時,腦袋不作思考手卻不知道為什麼就像是彈簧那樣刷地伸出握住寇翎的手腕。
不要走,不準走……找不出什麼恰當的詞句來表示心中的想法,只好就那樣先把寇翎給扣着不放,然後再努力搜索着腦袋中有什麼詞語可以用在這樣的場合。
無奈平常用來寫作時總是充滿用不完靈感的那顆腦袋,卻在這個緊急的時候怎麼擠都擠不出個渣來,實際上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麼以及抓住寇翎幹什麼,這種情況下要想出話來說當然難上加難。
然而寇翎卻被他的舉動給嚇到了。不……不會又是哪裏惹毛他了吧?!
現在是怎樣?之前就是給他這麼一抓抓往冰箱去關着的啊……
寇翎盡量裝出鎮定冷靜的表情來掩飾他的緊張,使勁想要把手抽開卻抽不開,情急之下也顧不得鎮定不鎮定冷靜不冷靜的,那句先前不知道已經講了多少次的話又派上用場:
「放開我。」
「你……」
「放開我!」
寇翎因為緊張而不自覺提高的音調聽起來卻像是充滿敵意的語氣,那種敵意讓青禹又再一次有被人用力往臉上踩了一腳的挫敗和灰心感覺。但他很清楚一旦放手就不可能留住眼前這個人了,於是盡最大的努力剋制住那種想要轉身走進書房甩上門逃開這一切的念頭,有生以來也是有「死」以來頭一次不以自己的率性為第一考量,努力地想些什麼理由來暫緩眼前這叫他措手不及的突髮狀況。
「如果要走……」如果要走的話我載你去?如果要走的話先吃個什麼再走?
可是那樣蠢的話叫他怎麼說得出口?!結果他乾脆什麼都不說,拉着寇翎就往樓下的廚房走去。
「放開!放開!放開放開我~」幾天前可怕的經驗,幾天來可怕的夢境,一下子好像又在眼前重現了那樣,寇翎哪知道青禹只是想抓他到廚房找些什麼食物坐下來邊吃邊把事情好好的談?他害怕得驚叫着,沒被抓着的另一隻手激動地亂揮亂搥試圖阻止自顧自拖着他往前走的青禹……
『啪!』
「呃……」
「……」
青禹捂着臉頰用難以置信的驚愕表情望着寇翎,而寇翎也一臉難以置信驚愕地望着青禹,一隻手僵在眼前縮不回來。
方才好像……好像不小心打了青禹……
不是好像,回過神的寇翎意識到自己剛才亂揮的手竟然在青禹臉頰上結實地甩上了一巴掌的事實。
這下可好,在寇翎的想法中,甩人巴掌可是比揍人還是踢人下面還嚴重幾百倍的侮辱!在他們那個年代,除了長輩對晚輩、主上對奴僕的身分,怎麼可能甩人巴掌?!
男人本就不輕易甩人巴掌,更不輕易吃人巴掌……
他不知道這個年代的規矩是怎樣,但看青禹捂着臉到現在還沒從震驚中回神過來的樣子,想必他的認知也跟他相去不遠了……而且……
好死不死阿南剛好牽着小然站在樓梯口,兩個人噤聲不語,同樣是一臉的愕然。
「誰要你……誰要你不放手……」寇翎攢着那僅存的一絲勇氣不示弱地揚起臉瞪着青禹,哆嗦的薄唇努力地替自己辯護着。
的確,這輩子從來就沒有吃過這麼嚴重的虧,而且還是在自己女兒和阿南面前被甩巴掌……從來就沒這麼難堪過,面子往哪擺?寇翎完全把他逼到了個沒有台階下的死地!青禹的臉色漸漸鐵青了起來,本來混亂的腦袋現在反而清爽多了,什麼雜念也不留只剩下怒氣,他放開寇翎的手腕扯住他的衣襟。
寇翎下意識地想要閉上眼睛……反正現在來的不是一拳就是同樣一巴掌,吃了那麼多次苦頭得到的經驗就是,祝青禹一向都是有仇必報,有怒必發,從來就沒有手下留情過……
可是他的自尊不容許他如此膽怯表現,於是他還是瞪着青禹,一副「要打就打本少爺不吃你這套」的強硬表情,更讓青禹火上加油。
揚起手就想要賞他一頓老拳,只是不知道為什麼看着寇翎那張倔強的蒼白臉蛋,儘管怒氣衝天那一拳怎麼也揮不下去。
「道歉。」硬生生地把那瀕臨爆發的怒氣壓住,青禹沉着聲說道。
「……我打了你要道歉,你揍我怎就不道歉?」
明知道自己是在火上添油找死,可是向來就是吃軟不吃硬的個性讓寇翎偏不屈從,而且想到青禹之前的殘忍對待,想到他剛剛又想要將自己拖去關冰箱的可恨,於是嘴巴上還不停地強詞奪理。
「你的意思是我只要說了道歉要怎麼揍你都行?」青禹冷冷地說著。
「放屁!我不是你養的阿貓阿狗也不是你家的下人!憑什麼你能打我?」
「我祝青禹揍人還得申請許可?笑話。」
「那你就揍揍看!你以為我、怕、你、啊!」
「……」青禹沒再說什麼,只是着眼睛看着寇翎,那風雨來之前的陰沉安靜讓寇翎整個身體都警戒了起來,整條背脊都緊繃得發硬。
「怕不怕……」青禹那張本來氣得扭曲的俊俏臉蛋突然不怒反笑:
「是你家的事情。」
這種場合之下那邪邪的微笑只令寇翎不寒而慄,他一點也不懷疑像青禹這樣滿腦子都是鬼點子生性又愛整人的傢伙,除了剪他頭髮和關他冰箱之外,能夠想出更可惡的手段來對付自己……
於是青禹手一松,寇翎立刻身子一縮轉身就要往樓梯衝下去,然而青禹的動作比他快,一把扯住他的肩膀將他往地上按倒,順便將他兩隻不停掙扎的手臂擒拿住往背後拗。
「皮帶拿來。」一手將寇翎按壓在地板上,另一手伸向一旁呆站着的阿南。
「呃……」看寇翎被制在地上又叫又踢的凄慘模樣,阿南實在不忍心當幫凶,可是翻找着過去幾年來的相處往事,好像從來就沒看過他家大牌生氣到不顧女兒在場就發火,然後生氣到竟然笑了起來……
他很有預感如果不乖乖的順着青禹的意,很有可能等會連他都被殃及池魚。
無奈地解下了西裝褲上的皮帶扔給青禹,而一旁的小然一手拄拐杖,另一手緊緊抓着阿南也是半天不敢作聲。
她也從來沒看過向來在她面前都表現溫和的老爸發這麼大的火……
「你要干……呀~」這回,再怎麼強硬的寇翎可真的是扯着嗓子驚恐地叫了出來。祝青禹這個王八羔子竟然將他的褲子扯下……
幸好青禹在盛怒之時還有考慮到尺度的問題,扯下寇翎的長褲除了露出大腿和內褲以外,其它像屁股還是什麼都還保住。只是這對向來保守的寇翎來說,已經是天地不容的恥辱,羞憤到讓他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你這淫夫!下流胚子……」淚氣模糊了寇翎的雙眼視線,緊咬着的牙縫間擠出了幾句叫罵之後,卻又因大腿吃了天外飛來麻辣的一鞭而住了嘴。
第二鞭緊接着飛來,雖然因為有了心理準備所以不如第一鞭來得破膽,但敏感又滑嫩的大腿肉實在禁不太起這樣的折騰,皮帶一過,紅紫的條狀腫痕立刻浮現。
寇翎用力咬着嘴唇將到口的哀叫吞了回去,眼睛睜得老大盯着地板以免盈眶的淚水掉下來更增加自己的悲慘,在心中切切切不停地用刀子切着可恨的青禹,只能這樣藉著這樣泄憤的想像來將自己的神魂給抽離那被折磨着無力逃開的形體。
而青禹卻一點也不因為寇翎的可憐模樣而退讓。因為有從前在教養院累積的無數挨打經驗,所以他很清楚用這種皮帶鞭打雖然聲音響亮皮肉疼,但因為臀部和大腿的脂肪多,皮帶又沒棱沒角沒尖處,實際上是不會造成什麼太大的傷害。
他永遠不會忘記還是個少年時因為發育期卻吃不夠,有天實在受不了飢餓偷藏了一個多領的便當,結果被修女逮到,除了怒訓了他一頓跟犯十戒有關的話之外,還在所有院生和師長四五十雙眼睛眾目睽睽之下直接將他壓在餐桌上剝了褲子用帶有鉤刺的細鐵絲束就地正法。
細鐵絲是前個月用來做燈籠勞作剩餘的原料,打得青禹皮開肉綻在床上躺了十天半月才能下床,從此以後他痛恨死了元宵節,痛恨死燈籠這玩意。
也痛恨死了那個一直跟着他到他離開教養院才徹底擺脫的綽號:小屁股。
所以只有兩位目擊者算什麼,皮帶也不過是小意思,是誰要他竟敢甩他一巴掌,就連那可恨的修女不管怎麼打他也沒打過他巴掌!念在他也許是無心之過忍了下來給他退路要他道歉,他卻處處頂撞處處與他針鋒相對,擺明了就是要跟他杠上!
心中想得憤慨,手頭上的力道卻始終只用了四五成。但他卻忘了把少爺高人一等的自尊心給估算進去,等打完了怒氣也發泄完畢放開他后,寇翎縮在地上那失神的模樣才讓青禹驚覺到自己也許又狠狠地傷了他的心了……
想要拿個軟膏來幫他抹抹紅腫的大腿,想把他從地上扶起來帶到床上休息,可是要他才打完他就巴巴地表示關心,光連用想的都覺得虛假到噁心,就算有那樣的念頭也根本做不到……
把手中的皮帶丟還給阿南,完全沒有暢快感的教訓行為只讓他覺得蠢極了,為什麼又會演變成這樣子?!一開始明明只是想好好的和他說些話,想要讓他知道自己其實並不希望他走,只是這樣子而已……
是哪個環節出錯了,為什麼又生氣了?
青禹臉色難看地提着礦泉水罐子,一手抱起女兒快步地走下樓去。
想逃開……急忙想要逃開這讓他後悔又心煩卻是他一手促成的場面。
「起得來嗎……」阿南蹲下身想要扶寇翎起來,卻被一手揮開。
「別碰我。」
雙手支着地板坐起來,臀部和腿部的疼痛一碰到冰冷的瓷磚地板讓他眉心一扭渾身發顫,拉起褲子的動作因為摩擦造成的疼痛變得不太索利,但那拒絕幫助和同情的態度卻始終強硬着。
穿好了褲子稍微整理亂七八糟的衣服和頭髮,忍着疼痛扶着牆壁從地板上站起來,半句話也沒說,一瘸一瘸地走下樓梯。
看他那副舉步維艱的模樣,阿南不放心地跟在他後頭,果真才走沒幾步就出差子,要不是阿南眼捷手快及時拉了一把,寇翎免不了又是一次從樓梯上滾下去的命運。
「我說別碰我。」甩掉阿南的手,寇翎轉過頭來冷冷地瞪了他一眼。
身體痛,心也痛,處於極度孤立無助的心態之下讓寇翎警戒地將自己以外的人全都視為敵人,更何況眼前這傢伙還是剛剛慷慨捐出皮帶給那個劊子手行刑的好夥伴!寇翎決不容許自己在被他瞧盡了慘態之後還要握住他的援手。
阿南雙手舉起做出投降的姿勢表示不再碰他。他能體諒寇翎的處境,也不介意他對着自己發作。不過他還是挺擔心他會去找青禹拚命或做出什麼出人意表的舉動,於是還是跟在他身後下樓,如果又起了什麼衝突的話至少他還來得及把小然帶離這兩個非人類的戰爭中。
只是寇翎下了樓后並沒有往飯廳走去。他走到客廳玄關穿上了鞋子,轉過身對阿南說:「車子我會停在捷運站,叫他自己帶備份鑰匙來開回去。」
然後抓起玄關牆上小玻璃缸里的車鑰匙,打開門頭也不回地走掉。
*
「把拔,你為什麼要跟哥哥吵架?」
「不知道。快吃吧……」
青禹用小鐵湯匙挖了一口雪糕,放入女兒的口中,然後順便挖了一口自己吃。
也許是雪糕的涼度,也許是這樣喂女兒吃着雪糕令人放鬆的行為,青禹的煩躁和打結的思緒平復了不少,只是得應付女兒不停的追問,讓他又感到棘手和頭痛。
「你不公平。」
「我哪裏不公平?」
「他才打你一下,你打他那麼多下!」
「意義不同。」
「你以後也會那樣打小然嗎?」小然突然煞有其事地認真問道。
「不可能。喜歡都來不及了打什麼?」伸手捏捏女兒的臉蛋,青禹啼笑皆非。
「那你不喜歡月哥哥所以打他嗎?」
「……」
小小年紀為何有這麼犀利的套話方式?到底是跟誰學的……
青禹搖搖頭,將沒吃完的哈跟斗死蓋好冰回冷凍庫。打開冰箱門時,寇翎愉快的表情、笑着時候的表情、生氣的表情、受傷的表情……輪流播放似地浮現在他腦海中。
喜歡他嗎?
*
「哪個捷運站?」
「不知道,他沒說。安全帶繫上。」
「系個屁。」
青禹臉色陰沉地看着窗外,如果此時此刻有警察因為安全帶這種鳥事將他們攔下來,無疑是自找血光之災。
雙手握着方向盤,阿南用視線的餘光從後照鏡觀察着坐一旁的青禹。
青禹的那張臉鮮少能透露出什麼明顯的訊息,不過從他支靠在窗邊的手無意識摳着車窗邊緣橡膠的那舉動看來,顯然地這個男人內心的焦躁已經滿溢到某種無法自制的程度。
「早知道就別教他開車。」
「你寧可把責任推到教他開車的事情,也不願意反省你欺負他的事情?」
「……關你屁事。」青禹轉過頭,冷冷地看着阿南。
阿南突然猛踩煞車,沒系安全帶的青禹要不是反應快立刻伸手抵住座位前的置物櫃,這一撞難保不把肋骨給撞斷幾根。
「是不關我的事,那請你自己想辦法去追吧。」阿南聳聳肩淡淡地說道。
「……」青禹緊閉着唇望着阿南。
這個時候位於山上的別墅區連交通車都停開了他要怎麼追?
很明顯地這傢伙在試探他,試探他願不願意為了寇翎而壓下自己的脾氣,強迫着他在低頭妥協和放棄追回寇翎兩者之間作抉擇。
「Fuck!」憑什麼老子得被你威脅?
青禹打開車門然後甩上車門,剛好一個年輕小夥子騎着一台自行車經過,青禹手一舉攔下了他,然後一把將他抓下車,說了聲「借一下」跨上車就咻咻咻往下山的方向騎走,留下那個小夥子呆站在路旁邊眼睜睜地看着愛車消失在視線,好半天才反應過來邊吼邊叫追上去。
「……」在車上看着這一幕的阿南搖搖頭嘆了口氣,看來他想挫挫青禹那銳氣的苦心完全是白費了。仔細想想,如果能夠那麼輕易妥協的話,那青禹就不是今天他所認識的青禹了,他的成長曆程將他養成的個性就是如此,而自己不過是區區一個工作夥伴,怎麼可能改變他?
他慢慢地把車開近了那個還在努力追的小夥子,搖下車窗對他按了按喇叭。
「他偷了我的寶貝~~我的TANK27段~~我要報警!我要報警!」
小夥子臉上分不青是汗水還是淚水,那個哀凄的表情如同喪考妣。
「非常抱歉,他是我們療養院裏的病友,一天到晚想逃出去,所以才會搶你的車。」
阿南睜眼說瞎話的功力早已練就到就算用測謊機來測也難辨真假,於是那小夥子被他認真的表情唬得一愣一愣的。
「你是說,他是……」
「是的,他這裏有問題,很危險。」阿南指着腦袋,表情凝重地說道。
「那……」
「所以報警就免了,我會全權負責,那台車多少錢?」
「兩萬一……」
「啊?」兩萬一?一台自行車?!
「嗯,上個禮拜才到手的!EASTON管材,shimanoDEORE27段變速組,而且是全油壓碟,外胎是……」
「是是,我明白了。」看那小鬼哭成那樣,還有那講到愛車就臉上發光的神情,向來識人精準的阿南一點也不懷疑那個小夥子所說的。
掏出支票邊寫着,一邊在心中暗暗地咒着青禹。
該死的,要搶也不會搶一台一兩千塊就可以解決的淑女車啊……
*
一眼看到停在捷運站旁他家的白色cefiro,青禹立刻將那台兩萬一騎到捷運門口,如同對待破鐵般隨手一甩把車子甩到行人路旁,飛快地跑入捷運站衝下電扶梯。
跑下了電扶梯之後抬頭一看跑馬燈顯示着下一班往火車站的車子還有半分鐘會來,他忙走到售票機前掏出口袋僅有的那些平常買煙剩下的零錢數着。
五塊,十塊,一堆一塊……勉強湊了30塊之後已經聽到月台傳來列車將進站的聲音,越急越是手忙腳亂不靈活,錢幣才投了一枚進去剩下的不小心嘩啦啦掉了一地板。
偏偏長手長腳的壞處就是精細動作不靈活,個頭高的青禹蹲在那好不容易才將散落了一地的銅板撿乾淨,而最重要的那枚十塊硬幣卻被一個老太太不察地踩在鞋子下。
「對不起妳踩到我的錢了,可以麻煩妳讓一讓嗎?」
青禹克制着自己焦急的情緒,用有禮貌的態度說著。
只是那個老太太動也不動站在那,一雙眼睛眺望着月台的方向,等着接她心愛的孫子。
「老太太……」
青禹開始懷疑這個老人是不是有重聽,於是他站起身面向老人,指了指地板。老人卻依然對他視若無睹,好像站在面前的青禹是透明的空氣那樣,目光直直穿透過去。
「……」難道是海倫凱勒……青禹忍不住伸手想輕拍老人的肩膀,結果老太太突然揮起手來。
「阿郎啊!阿罵在這裏啦!」皺巴巴像梅子的嘴笑得合不攏,老太太對着朝她走來的孫子揮手叫着,而那孫子明顯地也把青禹當透明人,然後兩個人有說有笑地離開。
「啊……」恍然大悟原來自己並沒有讓他們看見他,對他們而言,他是個看不見的鬼。
那……自己到底在做什麼?
蹲下身撿起那枚十元硬幣,月台傳來不知道是往哪個方向列車離去的聲音。
茫然地蹲在那看着捷運站的地板。
根本就不需要買票的他在這瞎忙些什麼?
趕上了又能怎樣?又不確定寇翎搭的就是這班車。
確定了又能怎樣?是他把寇翎給趕走的就算追到了也留不住。
自己到底在幹什麼……
*
一切順利,車子沒誤點,後方也沒人追着他來,在夜裏11點時,寇翎已經了他的故鄉,月亮湖泊……的咫尺。也就是那個當年祝青禹還是個活人時,初來乍到耗了兩個小時枯等的山下的公車站。
所以到此為止他可以算是跟那個祝某人之間的關係斷得徹徹底底完完全全了吧?
不過他卻沒想到自己現在屁股下坐的那張斑駁的長凳子曾經也坐了那個讓他喜歡上了卻又恨死了的男子。
恨死了……儘管臀腿上的腫痕都消得差不多了,其實真的疼也不過疼前面那十幾分鐘,只是想到褲子在人前給剝了下來的奇恥大辱,心中的忿忿不平讓他一想到就忍不住攢緊了拳頭,身子因為氣憤而為為顫抖。
從來,從來就沒有人這樣對待過他!他寇翎堂堂一個男子連着兩次被另一個男子給剝衣褪褲的,算什麼啊?!第一次他還可以當那是意外事件勉強諒解,可是這一次……
如果青禹是故意想要藉著這種肢解他自尊的手段來傷害他,那他的確成功了,就如同他僅僅用一台冰箱就將他對他的好感跟依戀轉化成一堆恐怖的惡夢那樣成功。
想到這,胸口又悶又緊,一股酸酸熱熱的流從胸口湧上了鼻腔內,幾乎想哭。一切都是那樣可悲!可悲自己捨棄了想要投胎的願望那樣努力地扮演着鬼奴僕的角色,其實想要的也不過是能夠得到那個人的認同吧……也許還有那麼一點討好的意味。但現在證明了一切都是做白工,那個人啊打從一開始對他的憎惡從來就沒有減少過吧……
更可悲的是明明知道自己是不討喜的,對方也都用行動來表現了,卻在吃了那麼多苦頭后,還不停地想着那個人。
想着他,然後都到了這個地步這個地方卻一點想要回到月亮湖泊的渴望也沒有。
根本就不想去投胎,不想離開這個世界,不想離開那個家庭,不想離開那個人……說穿了他只是在逃避,逃避那些疼痛。好不容易離開了他之後,思緒卻沒跟牢。
可是,回不去了吧……也不應該再回去了。天地之大,而他最後還是只能滾回這個地方。
對從前從來不離山的寇翎來說,山腳下的這個村落,是個完全陌生的地方。偏僻的荒郊野外除了破候車站和那條山路以外,看起來一點都不像人類開發過的地方。偶爾呼嘯而過卡車快到就算他完全現身並且努力地站在路旁揮手也來不及攔;遠處路旁一座看起來陰森的小土地公廟頂上窩着一隻黑貓,一雙幽綠色的眼睛陰沉地瞪着他像是隨時都要撲過來那樣!連這兒的天氣似乎都很不歡迎他地開始烏雲密佈狂風亂吹,沒多久大雨就下來了。
破爛的候車亭上方那頂破爛的棚子幾乎有等於無,雨水像是用倒的一樣從頂上的破洞灌了寇翎一身,不冷,但沉重。特別是那頭及腰長發平時是人見人羨的飄逸美麗,此刻卻飽含了雨水沉重地扯着他的頭皮臉皮。
回想起來,這樣濕淋淋的處境,彷彿是他的宿命那樣頻繁地再現着。年幼時的往事距離現在太過遙遠記不真切,但依稀有着好幾次掉到水裏差點滅頂的記憶。此外,家中那個唯一還算善待他的爺爺去世的那個晚上好象也下着大雨。而他自己下葬的那天,聽阿枝說雨大到差點埋不了棺材。
遇見姓祝的那個魔星,那天晚上也下了大雨。
守着湖的傳說,等着替死鬼,所以現在他好歹也算是個水鬼吧?連當個水鬼都還得被淋成落湯雞……明晃晃的晴朗夜色下他都招不到車了,他不信這樣能見度不超過一條臂膀的大雨天會有司機看到他。
「遇水則禍……」印象中曾經有人為他的命運批下了這麼一個斷,但到底是什麼時候是誰說的,他已經不記得了。
抹了抹臉上的雨水,拉過發尾扭扭擠擠把多餘的水分擰掉,順手把貼粘在身上的濕襯衫下擺扯了扯甩了甩,明知雨大成這樣根本無補於事但還是忍不住擰了幾下意思意思。
「嗯?」隔着襯衫他摸到了口袋裏有個硬物,有些狐移地伸手掏了出來。
「……」自己倒是把這玩意忘得一乾二淨了。看着掌心那隻小小的手機,已經忘了是前一陣子什麼時候青禹丟給他的,而亦今他也從來沒用過這隻手機。
掀開了它開機,原來還有電呢!寇翎百無聊賴地隨便亂按着那些功能鍵,這隻手機內沒有任何來電紀錄,也沒有任何撥出的紀錄,當然簡訊、通訊簿里也一樣空空。
到底青禹給他這玩意作什麼?寇翎腦袋裏所記得的號碼,也就只有119跟青禹的手機號碼。那……青禹是認為他會有那個需要用到這隻手機撥這兩組號碼的時候嗎?或者是,他曾經希望他打給他過?不可能!兩個人天天見面,有什麼需要溝通的大不了扯了嗓子樓上樓下叫着,哪需要這玩意?
而且他們之間也沒有那種需要用手機這樣彷彿臉貼着對方的臉交談的話題可以講。
難不成,是青禹曾經有什麼事情打過這手機給他而他卻沒開機?那會是什麼事情??
想着想着,寇翎忍不住無聲地苦笑了起來。自己到底在發什麼春秋大夢想啊?無聊!青禹給他手機,只不過是方便他有什麼事情聯絡,僅此而已,哪有他想得那般天花亂墜的奇幻情節啊?
不過……轉念一想,之前怎麼從沒有注意到這個行為背後所代表的重要意義?
那個大小雜事都懶得管連泡個咖啡都沒能自理的祝青禹,竟然會有特地去弄一隻手機來給他用的難得體貼?!
再仔細地回憶着,才發現這難得,竟然不只是這麼一樣。比如說,每次他看電視上的廣告然後隨口說說某某東西看起來好象不錯吃,隔天阿南來的時候就會帶着那樣東西來。或,每次在第四台購物頻道看到什麼新鮮玩意忍不住說了「好棒啊」,很快地家中就會出現那玩意。除此之外,他身上穿的衣服越來越合身、樣式和顏色也多半是他喜歡的,一起外食時也好久沒去吃那個讓他皺眉頭的生魚加醋飯了……
除非他身邊都裝了監視器,他不認為阿南跟電視購物公司的員工跟他能心靈相通把他想要的東西送來。而最常在身邊能夠觀察到他的好惡、每天會一起吃飯一起在電視機前碰頭的,就那麼一個人……
一直忽視到了今天才注意到這些,是因為八九十年的少爺生涯養得他視這一切再自然也不過,想要什麼東西只需要開口下面的人自然會打點妥貼,而阿枝服侍他那些日子來,更是被寵到從來沒在飯桌上看到他不喜歡吃的菜色的地步。
長期處在這樣的環境下的寇翎很自然地只注意到了來到祝家后他的忍辱負重,只注意到他承受了什麼、忍耐了什麼,甚至是終於放下身段心甘情願幫青禹理家、終於習慣當個下人後,他下意識依然有種「絳尊」的心態。
於是,那些看不見的體貼被他當作理所當然於是忽略了。
老天!那個自以為是宇宙中心的大男人會為身外的人着想,是那樣比總統被槍擊還要值得大驚小怪的事情啊!!
「有沒有可能……」有沒有可能其實青禹並不那樣厭惡他?
如果厭惡,應該就不會有這些沉默的付出了吧……可是如果不是討厭,怎麼會有那些可恨的暴力行為呢?
混雜着期待不安、困惑難解的心情,像是被繩索給吊住了卻找不到鬆綁的方法,煩躁極了。
如果有那個勇氣,他會用手上的那隻手機打去給那個扯着繩索的結頭的人問問,然而他不敢。沒有那個勇氣,不知道如何開口,也拉不下那個臉。
更害怕的是再一次受傷吧……他確信那個祝青禹絕對有隔着電話就能傷害他的能耐。
「……啊!」天雨手滑,流線造型的小手機在掌上把玩着時一個沒抓穩就摔去。寇翎連忙從長凳子站起身彎下腰要撿,卻沒注意到一旁的公車站牌結果就一頭往那站牌的杆子給撞下去……
只聽見悶悶的一聲裂響,已經被鏽蝕得差不多的鐵杆像跟薄脆的玻璃棒一樣應聲折斷倒往路面上。
「……」寇翎蹲在那一手按着微微發疼的額頭,無言看着自己一撞造成的災情。
下這大雨視線本來就很不好了,這站牌看起來還不算小,等會要是有車子經過沒注意就輾過去,難保不會發生什麼意外……
這麼想着於是心中一凜,當下也忘了要撿手機的事情,連忙三步並成一步跑到路上,彎下腰抬起倒在那的站牌。
生鏽的鐵物還不輕,寇翎使勁提起站牌屍體的頭,正想把它拖到路旁暫且安置着,才拖了一步,一陣強列的白光穿破雨幕,在這沒星月又沒路燈的暴雨山路上顯得非常刺眼,而因為雨勢太大掩蓋掉了來車的聲音,等到他感覺刺眼用手臂抹着眼睛時,一台大卡車突然出現在他面前,他和站牌都來不及閃躲……
視線在巨大的深黑色輪子上停格,而意識也停留在那深黑色的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