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總而言之就是,這次你非去不可。」阿南非常慎重地,把那張一直被青禹視而不見的邀請卡推到祝青禹面前。

「……」青禹稍微抬頭把目光從手中那本厚厚的小說移開看了桌上那張卡片三秒鐘,又低頭繼續看着他的小說。

一年之內少有這種能夠拋開自己文字、享受別人文字的悠閑。一切都多虧了他那本暢銷小說,讓出版社賺進了大把鈔票,自然樂得放他大牌半個月的假。

「尾牙舞會加出版社五十周年慶,還有……」

「就說我出國了。」

「我還沒說完,還有你的慶功宴。有很多出版界的大老會到,我們老頭也特別欽點你,他說他老婆女兒都想跟你握手還有要簽名合照,還有……」

「夠了夠了,去露個臉就是了吧。」

青禹他再怎麼孤僻不喜歡應酬,也明白作家生命和出版界的休戚相關,所幸這種非去不可的場子兩三年不會超過一次。但實在也夠煩的了!他有點不悅地闔上手中的書本往旁邊沙發隨手一丟,從桌上的香煙盒掏了根煙讓阿南幫他點了。

才吸了一小口,腦子卻又想起了每次抽煙的時候寇翎那欲言又止的嘆息表情,這麼一想連抽煙的興緻也死光,悶悶地把手中燒不到十分之一的香煙在煙灰缸按熄。

「戒煙了啊?」阿南很貼心地從口袋掏出事前就備妥的口香糖,他有注意到最近青禹煙抽得越來越少了,所以來之前特別去便利商店買了幾條口香糖備用。

「戒得掉才有鬼。」

打從他十七歲那年跟着阿洛下課躲在校舍一樓廁所邊間吞雲吐霧以來,他從來就沒想過戒煙這碼子事。

所以,他祝青禹莫非是開始在意起別人的感受了……?

才怪。

如果真的在意,他就不會在寇翎以「趴跪姿」拿着抹布抹客廳地板時,一點同理心也沒有翹着二郎腿坐在沙發上看HBO;也不會在寇翎吃飯吃到一半非得命令他放下碗筷先去解決馬桶不通的事情。

可如果不是在意,那又是什麼?

一種說不出來的躁鬱,不知道是因為煙癮得不到滿足?是因為眼前這推不掉的無聊應酬?

還是……?

「對了,青禹……」阿南的叫喚打斷了青禹沒有結論的思緒。

「嗯?」

「要攜伴。」

「攜啥?」

「攜伴。咱老頭硬性規定的。」他翻開桌子上的邀請卡,指着上面一行金色加註。

「搞什麼?」

「老頭還特別說,他想看看像你這樣傑出的作家背後有着什麼樣的賢內助。私底下的理由我猜測是,上回他老婆差點跟尾牙宴上認識的某個新銳單身男作家私奔,所以這次他堅持每個人都得成雙成對去。」

「我哪找個賢內助來攜?你妹妹借我好了。」

「不行,我妹全出版社的人都認識。」

「那替我去路上隨便找一個吧。」青禹揮揮手,一臉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的表情。

「隨便……?」

「不然?」他斜着眼冷冷地看了阿南一眼,又若無其事地撥着手中的口香糖包裝紙。

話說當年他選老婆都「隨便」了,選個伴難道還得花他心思?自然是無可能的事情。

說穿了,他生來就是只愛男人不愛女人的性向,除了女兒以外的女性,在他的眼裏只有年輕跟年老的分別。

「沒……」阿南偷偷地嘆了口氣,接下了這個難題。

以阿南的伶俐能幹找個女人給青禹當伴還不簡單?他只擔心事後可能需要應付的麻煩事情。怎麼說他家的祝大牌都算是現在當紅的人氣作家,錢多多不必說,那張盤兒也算是頗有姿色,一怕就怕糾纏不清,藕斷絲連弄得雞犬不寧。

二怕只怕一個不小心同志的身份跟老婆跑掉的八卦傳出去招來議論紛紛。

三怕……

阿南不認為讓一個女人整個晚上貼身跟在祝大牌身邊,不會去注意到他沒在呼吸、不眨眼睛、體溫異於常人的低、刀子叉子也不會映出他影像等等這些奇怪的現象。

什麼緋聞傳聞都好說。同志傑出作家誰說沒有?老婆跑了大不了只是大男人的面子難看些。這世界上形形色色的作家都有,不過就是沒有不是人類的作家。要是被發現這個人氣作家根本就沒「人」氣,那連作家也不必當了。

身為青禹的責任編輯,阿南自覺有必要幫青禹杜絕掉這些危機。

客廳大門的鎖就在這一人一鬼想着自己的事情時轉開了。寇翎一手牽着小然,肩上背着一大一小的小提琴,另一手還提着個菜籃子,儘管一臉疲倦勞累,他還是很有禮貌地對着來者是客的阿南微笑打招呼,然後才有點不情願地轉過臉,跟那個始終沒抬頭看他一眼的「男主人」說了句「我回來了」。

他很有理由這樣不情願。這麼多事情又是買菜又是陪小然上親子小提琴課,等下還得作晚飯,而這個姓祝的整天閑着沒事只會看書,難道就不會稍微分勞一點嗎?

至少女兒是他生的吧!「親子」小提琴課也應該由他這個干老爸的去啊!

一句「我不善音律」就把這差事推給他……他少爺是頗善音律沒錯啦,只是小提琴這玩意對他來說也是一竅不通,為何他就得去?

自從上次「逃家事件」失敗之後,青禹又故態復萌,一下子「死給九」又被排得滿滿,寇翎只當他是在報復自己惹怒他又逃跑的手段,自己理虧在先也只能在心理抱怨跟咒罵,卻不知道在青禹心中的那番心思。

青禹的心思是,若不這麼故意百般刁難寇翎,他幾乎要忘了自己是因為什麼理由才把寇翎抓回家的。

若不是這樣,他幾乎以為自己對寇翎的在意跟好感越來越多了,幾乎以為那是漸漸喜歡上一個人的感覺。

而寇翎心中除了抱怨跟咒罵,還有那麼一些說不出來的惆悵。

彷彿是稍微拉近了些的距離又拉開了那樣,惆悵。

雖然寇翎不停地在心裏警告自己不要在自作多情,但是那天晚上青禹代替他承受了摔下來的疼痛的舉動,實在很難不讓他又有着那種也許青禹不是那樣地討厭自己的想法……

兩個人各有各的複雜情緒與心思,一旁的阿南再精明也難猜透。但至少他可以觀察得出來那向來冷漠的祝大牌對他管家的眼神稍微比從前多了些溫度,也看得出來美麗的管家偶爾眼神會若有似無地隨着祝大牌的舉手投足而游移。

這些觀察結果再加上方才接收到寇翎那優雅的笑容,阿南本來正在為了攜伴的事情苦思着的腦袋突然閃起了燈泡。

「隨便的話,那……」阿南指着寇翎,轉過頭望着青禹。

「想都別想。」青禹立刻看穿了阿南的意圖:「少作那種噁心的想像。」

「為何?正牌的都沒那麼漂亮吧。」

「……」抬起頭打量了寇翎幾眼,的確,那樣子的長相是沒話說。只是……

「太高了吧。」

「只要不比你高就沒差吧。」

「不夠秀氣。」

「你筆下的女角從來也沒秀氣過。」

「沒有凹凸。」

「可以組裝。」

「不會跳舞當什麼舞伴?」

「你也不會跳吧?」

「……」轉過臉再打量着寇翎,一定有什麼其它的破綻可以駁回阿南的提議……

「怎麼了嗎?」被兩個人看得莫名其妙,寇翎低頭看看自己的衣着,沒有扣錯扣子也沒有忘記拉水庫門,伸手摸摸臉確定了臉上沒飯粒……

「聲音不行,開口就破功。」

「微笑是世界共通語言。」

「……」

實在找不出什麼話來駁回,但某個說不出口的理由讓青禹說什麼都不接受阿南的創意。

「反正我就是討厭,誰都可以,就他不行。」

「喔。」阿南沒繼續跟他爭論,他懂得該在什麼時候轉移話題,轉過臉對着寇翎說道:「你看新書了嗎?」

「看了。」寇翎一面說著,一面從菜籃子掏出一本小說。

這本小說還是他每天買菜跟攤販討價還價東省一顆白菜西省一根蔥才存夠錢去買的,賣到手興奮難耐他在公車上就已經忍不住翻閱完畢。

好棒的故事!好強的文筆!無懈可擊的意境啊……

為何這麼美妙的小說卻是眼前這個看起來就是不學無術的死孩子寫出來的呢?

那種感覺就彷彿是濟公從身上搓出萬靈丹那樣雖然很噁心但還是會為那神奇而感動。

「我不是說這種東西不要出現在家裏?」青禹伸手一把奪過那本小說。

「誰要你不給我看下半截?」寇翎立刻一把又把那本小說搶回來。

「好看嗎?」一旁的阿南立刻打圓場以免兩個人搶來搶去把那本書搶破掉。

「嗯……」阿南的話又提醒了寇翎眼前這個傢伙正是創造出此等傑作的作家,一瞬間粉絲的心情又萌了起來,他有點不好意思地恭恭敬敬用雙手把那本書遞向青禹:

「祝……呃,青禹兄,可否煩請你在上面題個字……」

「……」看他那樣靦腆又難得謙卑的樣子,青禹說什麼也不好意思再潑他冷水,接過那本書隨便抓起桌上一支原子筆,翻開書皮隨便找了個空位。

「要題什麼?」

「什……什麼都成!」

像他這樣妙筆生花,字字珠玉的作家,不管題什麼都是佳句吧……

「好了。」隨手寫了一行字,青禹蓋上原子筆把小說扔還給寇翎,拿起一旁那本別人的小說站起身就往二樓書房去。

「謝……」寇姓粉絲接過那本小說連忙翻開書皮,一看到那行題字,差點沒氣炸。

『去幫我泡一杯咖啡』

龍飛鳳舞八個字,美好的一本佳作意境完全被破壞……

*

「搞什麼啊……」青禹不停地看着手錶,然後不停地扯着頸子上讓他非常不舒服的領帶。

他簡直不敢相信阿南竟然會讓他等上半個小時!難道說找個女伴真的有這麼難辦?

不是都叫他隨便找了嗎?這世界上不是有1/2都是女人嗎?

他是去找埃及艷后還是麗芙泰勒?

又等了5分鐘,在祝青禹耐性用光打算要走人之時,一抬頭才看見阿南跟他妹妹終於帶着個「女人」從停車場那頭走來。

不看還好,這一看先是驚愕到合不攏嘴,然後接着怒意全上來。

什麼女人……不是埃及艷后也不是麗芙泰勒,白皙皮膚黑色長發,要說埃及艷后還是麗芙泰勒還是放眼望去會場任何一個女人都沒這傢伙美麗,只是……

只是以為身上穿了裙子臉上抹了點妝就能騙過他?

青禹臉色一寒,指着寇翎劈頭就罵:「這是怎麼回事?」

「……」寇翎的臉色也沒好到哪去,站在青禹面前從頭到尾始終盯着地板一語不發,咬着唇蹙着眉的樣子好像受了什麼極大的委屈那樣。

「我不是說不準……」頭一回,發現始作俑者阿南跟他妹不知道什麼時候溜掉了,這下脾氣沒地方出,只好往眼前這倒霉鬼身上發作。

「你是怎樣?不是叫你顧家你來干麻啊?還穿成這樣!這是什麼鬼玩意?」

青禹瞪大眼睛用手指戳戳寇翎胸前軟軟的突起物。

「……」寇翎的臉色更難看了,他忿忿不平地抬起頭瞪了青禹一眼,然而一想起自己現在的蠢樣子,又羞恥地低下了頭。

去他祝青禹的熊!

他寇翎難道就喜歡穿成這副娘們樣,難道就喜歡塞那什麼膠什麼罩的在身上嗎?

要不是阿南百般請求說好說歹,說什麼老婆跑掉的作家在這圈子裏會被瞧不起,說什麼事關青禹的事業跟人生,說什麼現在的法律規定沒離婚的男人若和別的女人稱夫婦會吃上官司,說什麼小然還不適合有個新媽媽……

要不是為了你祝家跟你這個人,本少爺才不幹這種陰陽怪氣的鳥事!

已經夠委屈了還要看青禹的難看臉色跟吃一頓罵,可是阿南千交代萬交代不能開口說話,寇翎只好忍氣吞聲,站在那由他罵,自個把怨氣往肚子裏塞。

一個巴掌打不響,用刀子捅豆腐捅起來也沒勁。平常說什麼都要爭論個幾句的少爺今天一反常態地半句話也不說,那個樣子任憑青禹有再多的不爽也很難再發作下去,他皺着眉把剛才稍微被他戳得有點歪掉的假胸部「推」回原位,轉過身留下寇翎一個在那逕自往入場的方向去。

「等……」不是規定非得要帶女伴才能入場嗎?寇齡急着想要叫住青禹,卻想起阿南千交代萬交代要他不能開口講話,他連忙按住自己差點破功的嘴,塞在高跟鞋裏的兩隻腳艱苦地踏着小碎步追上祝青禹。

「您是……祝先生?就是寫XXX那個作者嗎……」

接過邀請函的招待員一臉熱情地伸出手想要跟他的偶像握手,青禹很無奈地握住那隻手不到一秒鐘又放開,他向來就不喜歡跟不認識的人有肌膚之親……

「那這位是……您夫人?」招待員指着跟在青禹屁股後面的少爺,一臉驚為天人的表情。

「……」什麼夫人啊……我堂堂男子漢……

寇翎先是猛搖頭,然後看着一旁經過那對對雙雙的男男女女,突然意識到自己所扮演的角色,只好扯着很扭曲的微笑用力點了兩下頭,然後趕緊追上那個又自顧自地走掉的青禹。

會場內非常熱鬧,賓客走過來,端着食物的侍者走過去。寇翎努力地在人群中穿梭着卻怎麼也追不上越離越遠的青禹。

剪裁優雅的禮服穿在他纖細高瘦的身骨子上彷彿是雜誌上的模特兒,再配上那姣好的臉盤,和一頭黑亮的長發,凡走過必引來注目。

不過這些注目卻讓寇翎覺得自己好像戲台上的猢猻角兒,真想找個有桌巾的桌子爬下去躲。

一個大男人穿着娘們的衣服肯定是怪異到不行!要不然這些人干麻看個沒停?不會已經有人識破了吧……

他忙低頭確定胸部沒有歪掉,才鬆了一口氣。

可是這一停頓,祝青禹走得又更遠了……

壞!壞就壞在這礙事裙擺干麻那麼長?還有這哪一朝代的鞋子怎麼這麼緊?只憑着那一丁點的跟和地面接觸,然後地板又幹嘛光滑得好像灑了油在上頭……

加快腳步想要追上青禹,一不小心一個打滑,完全拿高跟鞋沒辦法的寇翎在眾人的驚呼聲中摔了個狗吃屎。

「……」手掌貼着滑溜溜的地板,整個人也呆愣愣地盯着眼前的地板,這下子寇翎真的再也沒有勇氣抬起頭來面對世人了。

青禹會那麼火大肯定是因為覺得這樣不男不女的「夫人」讓他感到丟臉吧?現在可好了,拜這麼一摔豈不讓他更丟臉?

旁邊就是有桌巾的桌子,好想爬進去,好想爬進去……

可是剛才一摔把腳踝扭得嘎嘎作痛,更緊要的是不知道有沒有把那個給跌歪掉……於是寇翎只好保持的原來的姿勢坐在那,不明究底的人還以為他摔傻掉了,還有幾個人親切地蹲下身噓寒問暖關懷着這個落難的美人。

「妳沒事吧?站得起來嗎……哎喲!」熱心的路人甲話還沒講完,伸出去想要攙扶的手連那雙白皙的胳膊碰都還沒碰到就被一把粗魯地推開,然後那個推開他的高碩身影擋在他跟美人之間,很明顯地就是要他滾一旁的意思。

「白痴。」青禹一把將地上的寇翎拎了起來,將他摟近表面上是親昵地幫他撥撥亂掉的頭髮,實際上是幫寇翎擋住前方好讓他稍微把該調整的地方稍作調整……

「……」調整完畢抬起臉偷偷看了青禹一眼,那張本來就一臉晦氣的面孔現在更是多罩了幾層烏雲,果然……果然把他的面子都丟光了難怪他要生氣……

但寇翎卻不曉得這個男人真正不爽的理由,也是不願意讓他出現在這個場合的理由,就是那些放在寇翎身上的注目,還有那些親切熱心的路人甲乙丙丁!

那些垂涎的緊盯着不放的眼光讓他超級不爽的,這可是他的……呃,咳咳,可是他家的「鬼佣」,沒道理讓這些不相干的甲乙丙丁眼睛吃糖果吧?

無法解釋自己的小氣巴拉心態跟那獨佔的情緒是從哪裏生出來的,更無法解釋自己到底是哪條神經壞掉了竟然破天荒地牽起女兒小手以外的手,簡直就像是在宣示什麼主權……

不過在寇翎的感覺與其說那是「牽」,還不如說是「抓」恰當些。

青禹「抓」着他的手,抓得還挺用力的,絲毫感受不到什麼溫柔……但感覺卻和當初在月亮湖邊像是在揪小雞那樣粗暴又有些不同……

於是儘管青禹走得很快,被他「抓」着的寇翎追得很累,不知道為什麼看着他直挺的背影心中卻有種說不出來的好感……

當阿南看到祝大牌和他管家手牽着手雖不恩愛但還勉強算是友愛的畫面時,嘴角微微地揚出了滿意的微笑。

果然,冒着惹惱青禹的風險是值得的,要不然他不認為那個封閉得很嚴重的男人會有察覺自己心思的一天,當然更不可能會有察覺別人心思的那一天。

站在一個全方位責任編輯的角度來看,有寄託的感情對一個小說家的寫作絕對有助益,站在青禹多年好友的立場來說,他實在看不下去年紀比他還小的青禹就已經過着那種禁慾的鰥夫生活。

當然啊如果不是落葉有情流水感覺也還蠻有意思的,阿南才沒有那種硬把這兩個傢伙送作堆的好心。

最重要的是,至少這兩個是同類吧……儘管阿南不清楚他們屬於什麼「類」。

不過阿南還沒笨到把自己當箭靶子給青禹發射怒氣,在青禹逮住他之前他巧妙地及時把一旁早就盼這個祝大牌盼了好久的的出版社董事長和其它大老引過來,讓他們去跟青禹周旋,然後帶着寇翎到一旁去吃東西。

「辛苦你了。」

阿南從自助式的長餐桌上裝了一大盤精緻的小蛋糕端給寇翎。青禹不愛吃甜食,想必寇翎在他家也沒吃到什麼象樣的點心過。

寇翎接過盤子,遞給阿南一個無聲的笑容。那秀而不媚的清麗就連向來都內斂沉穩的阿南都得花好大一番力氣才能把被吸住的視線拉開,然後暗暗地嘆息着。

像寇翎這樣集修養跟氣質於一身的美人卻肯幫那個無親無故的暴君洗衣燒飯端茶送水的,甚至是犧牲至此作這種阿南他寧死也不可能作的女人裝扮,不管他這麼委屈的理由是什麼,都算是一種偉大的情操吧……

放着這樣外皮美餡兒也優的好物在身旁卻不吃,青禹那頭呆鵝真的是暴殄天物。

不過也不能全怪到青禹頭上,寇翎自己也沒好到哪去。看看看!看他那對總是跟着青禹走的漂亮眼睛,那明明是在意、和渴望被對方在意的眼神,可他總不能用對待其它人那樣溫謙有禮的態度和青禹相處。

兩個人和平的對話總是不超過三句,總是又拗又硬地在戳對方的死穴。

「兩頭瞎子……」阿南自言自語地下了個評語。

結果一旁的寇翎很體貼地從桌子上夾了兩頭大蝦子給他,討厭吃蝦子的阿南還是微笑地說了聲謝謝,轉過頭剛好接收到遠方青禹投射過來冷冷的眼光。

阿南解讀了那個眼光:你少在那跟他卿卿我我,快來幫我解決這邊這群麻煩!

輕輕的一抹愉快飄過阿南的臉。

他很喜歡青禹對他的信賴跟依賴。

儘管跟了他這麼久卻沒辦法得到他稍微多一點的其它情緒讓阿南覺得有點遺憾,儘管他承認他是有那麼一點點羨慕寇翎,羨慕他輕易地就把那個不知道積了幾個世紀的冰山融了些的稜角……

但是現在這樣的關係和距離是最好最恰當的,阿南很清楚自己應該扮演的是什麼角色。

他對寇翎說了聲失陪,就往青禹那走去。

不同的心思,不同的羨慕卻在寇翎心中漾着。

如果他也能夠向阿南那樣輕鬆自在地和青禹有說有笑就好了,至少自己每天不必被嫌東嫌西過得那樣晦氣,也不必老是在揣測這傢伙到底又在想些什麼又在不爽些什麼吧……

找了個可以看到青禹他們卻又不顯眼的位子,把腳上的那對枷鎖脫掉暫時讓麻疼的腳趾紓解一下。叉着盤子裏面蛋糕往嘴裏塞,蛋糕裹了厚厚的巧克力粉跟鮮奶油吃在嘴裏是寇翎從沒嘗過的甜軟,可是青禹和他得力的助手阿南那麼默契十足的樣子,看在眼裏卻又是另一種不曾嘗過的淡淡酸苦味道。

「真是利害。」

陌生男人的聲音把正陷在自己思緒中的寇翎嚇了一大跳,第一個反應是趕緊把雙腳插回鞋子裏,偷偷地把嘴唇上的鮮奶油抹掉,這才抬起頭看看他眼前剛剛發話的人。因為不確定他是在對自己說話,所以寇翎的臉上寫滿了困惑。

「那個男人啊,年紀那麼輕就能名利雙收,又有那樣的才氣,真令人羨慕啊。」

「……」循着那個人的目光看過去,最後停留在青禹的身上。

別傻了。你要是知道那個男人什麼家事都不會幹,要是看過他吃飽撐着只會操作電視遙控器的廢材樣,你就不會這麼說了啦……

「更令人羨慕的是他還有這麼美麗的老婆。」

那男人把目光收回來轉向寇翎,露骨不加修飾的讚美讓後者一雙彎彎長長的眉蹙了起來。

搭訕也得看對象吧?明知道是別人的老婆還……

不對不對,他才不是祝青禹的老婆!

寇翎為自己方才有那麼三秒鐘真還自居為祝青禹老婆的心態感到發窘,幸好那張白皙的死人臉不會發紅。

「妳是他老婆吧?」那個人突然半開玩笑地問着。

寇翎看着他一眼,一面在心中對這樣輕浮的問句感到厭惡,一面思索着該如何回答他這個問題。

最後,他還是點了點頭。

不過那男人還是抓補到了寇翎眼中閃過那一絲猶豫。

果真不出所料,打從這個美女走進會場他的目光就不曾離開過,他也觀察到了這兩個人那樣冷淡不自然的互動,貌合神離,推測八成不是夫妻,只是掛個名來湊數的。

於是臉皮的厚度更增加了幾吋,想要把美人的念頭也更增強了幾分。

「我是這裏的首席鋼琴師。」男人指着身後的一台高貴的黑色鋼琴,有點得意地說:

「妳喜歡鋼琴嗎?」

「……」不喜歡,本少爺喜歡古箏跟琵琶。

不過寇翎還是很有禮貌的含着笑點頭,讓人難堪跟斷人台階不是一個有修養風度的人應該有的行為。

「我彈首曲子送給妳好嗎?」男人卻沒察覺寇翎的皮笑肉不笑,自以為浪漫地牽起寇翎的手就要往鋼琴走去。

「……」看他那麼一頭熱的樣子寇翎也不好潑他冷水。

畢竟自己這年紀老得不象話都是死人骨頭了,也懶得跟這種年輕小夥子計較什麼。反正不過是聽他彈鋼琴嘛?聽鋼琴又不會少半塊皮肉,何必拒人於千里之外?

就順着他的意吧。只是被男人牽着手的感覺實在是有點反胃……

咦?怪了,剛才不也是這樣給祝青禹牽着手嗎,怎就一點也不覺得反胃?

盡量不去想自己心中那異樣的情緒,勉為其難地依着那鋼琴師一旁坐了下來,不很專心地聽他彈了首還算不難聽的曲子,那鋼琴師確實是有兩把刷子的料,但在從三歲就開始學樂的寇少爺耳中,這樣的音樂是有點嫌粗糙了些。

一曲終了,看着身邊的佳人也沒被他感動到,寇翎不冷不熱的樣子讓這個向來出師少有不利的年輕人有些喪氣,可是那神情在男人眼中看起來更帶了好幾分漫不經心的嫵媚,看着看着不由得身子熱了起來,心情也焦急了起來。

他決定用點小手段來把這個已經讓他快把持不住的美麗女人弄到手。

「冰藍黛克瑞。」逮住機會從走過的侍者端着的盤子上取了一杯淡藍色漂亮的調酒,借花獻佛遞給寇翎:「美酒配佳人。」

「……」這下可好,接下那酒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拒絕對方的請酒是多沒教養的事情?在寇翎那個年代的觀念里,就算是有殺父之仇的人敬來的酒也得收下,除非你有意瞧不起對方,或來者的身分實在太下賤。

可是他實在一點也不想喝那杯會讓他想到每天用來刷馬桶的鹽酸的粉藍色液體。

就在他正苦惱着要怎麼拒絕那杯酒,青禹又無聲無息地出現在他身邊,伸手就把那杯酒接過去一口喝乾。

就算是嘴上忙着跟諸位大老打哈哈,從剛才到現在他始終沒有讓寇翎離開過他的視線一秒鐘。

看着寇翎坐在那猛吃個沒停,看見寇翎偷偷脫下鞋子那有點俏皮又有點好笑的舉動,當然,他也沒錯過那個不知道哪來的豬哥男對着寇翎大獻殷勤的戲碼。

管他去,等他發現他努力把的是個沒胸沒屁的男子,那張淫笑個沒停的豬臉大概也笑不出來了。

一開始是這麼想的,可是當那個人肆無忌憚地牽起寇翎的手兩個人並肩坐在鋼琴椅子上,而寇翎也沒有拒絕的意思,青禹的臉色冷了下來。

一種介於發怒和不甘心的情緒,混着說不出來內臟某個部分的悶疼……想起來了,那是和目睹阿洛跟別的男人裸體在床上做愛時很接近很接近的情緒。

擴散着、膨脹着……幾乎阻隔了周遭其它人的聲音動作,他只聽見那個豬哥彈奏那首名為「愛情萬歲」的琴曲,只看見坐在鋼琴前的兩個人。

就像那個時候他的眼中只看見阿洛和那個男人,只聽見他們的喘息聲和器官在洞穴插戳的聲響。

然後呢?

他是不是應該像當年那樣,爽快的放手,爽快的轉身而去?然後不爽快的過着被傷痛回憶不停糾纏着的生活一直一直?

「青禹?」阿南碰了碰出神的青禹將他拉回現實。

他轉過臉看着阿南,突然他終於察覺了自己為什麼和阿南在一起能夠那樣輕鬆自然的原因了。

他在阿南身上找着他所失去的過往,他和那個人充滿默契的相處的回憶。

一種投射作用。

所以剛才那樣不愉快的心情也是一種投射嗎?

他也把想要佔有那個人卻被那個人給背叛的心情投射到寇翎身上去了嗎?

也許這樣想會讓自己好過一點。如果真的是這樣就好了,至少那表示他沒陷入新的麻煩中,他只不過是在延續之前的麻煩罷了。

但真的是這樣嗎?

在還沒來得及釐清結論,青禹的目光又被那個豬哥手中的那杯酒給牽過去。

於是眼前的應酬很自然地就給他拋到腦後,雙腿很自然地就往寇翎走去,一手搶過那杯像是在邀約什麼的酒喝掉,一手很自然地就把寇翎拉到他身邊,然後對着那個男人沉聲說道:

「滾。」

再簡單也不過的一個字卻挾帶着命令和強勢。青禹的表情向來就不多,此刻他看起來不兇狠也不憤怒,只是徹底的冷,冷中帶有無形的壓迫感。

年輕的鋼琴師本能地感受到了危險,像只斗敗的公雞一樣自討沒趣地轉身離去。

「你就不能自愛一點,非得這樣到處勾三搭四的?」

明明知道錯不在寇翎,但看到他那張清秀帶着無辜神情的臉蛋,青禹沒由來地不爽了起來,難聽又不理性的抱怨不經大腦過濾就脫口而出。

「……」寇翎張着嘴瞪着祝青禹,委屈和被冤枉的苦澀卡在喉頭,一時間真有想要轉身離去的衝動。

「你最好給我離其它人遠一點,不管是男人還是女人。」

「……」為什麼?張口想要問,卻又不能問……

看到他那副欲言又止的樣子,青禹把他拉到大廳后的露天觀景台。

因為寒流來襲,室外根本沒人,一旁的荷花池塘里也沒半朵荷花。

「你可以說了。」

「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我得離其它人遠一點?」

「因為……」

皎亮月光下那張白皙的臉龐上帶着困惑的表情,但那困惑在旁人眼中看起來卻充滿媚惑。

看着看着,腦袋有點昏,胸口也有點悶,連目光都迷離了。

那是酒醉的感覺。

最後一次喝酒是在離開阿洛住處的那天,他喝了一個晚上的烈酒,當然後果之慘烈不在話下。從那一天開始青禹喝酒一直非常有節制,而本來酒量也不算差的他更是多年沒嘗到這種酒醉的感覺。

怎麼可能僅僅是一杯調酒,而且還是那種輕量級的黛克瑞就能讓他感到醉意?

當然青禹不知道方才那個豬哥偷偷在這杯本來是要獻給「美人」的酒中動過手腳,正常人大概喝下去大概早就不省人事了,多虧了身為鬼的體質才讓他勉勉強強頂住。

但思考卻難以集中,連方才想要說什麼都理不清了。

「青禹兄……?」察覺了青禹發著愣的怪異,寇翎伸出手指頭在他眼前左右搖晃。

「……」青禹搖頭,握住眼前那隻手,不同於先前那幾次的粗魯,他輕輕地把寇翎拉靠近。

「咦?」

內廳明亮的燈光也在此時被調成了柔軟的淡黃色,小樂團奏着輕輕慢慢的探戈舞曲,廳內的男男女女,默契十足地找到了彼此的舞伴,像是磁鐵的正極負極自然地吸住彼此。

「來跳舞吧。」

「可……可是阿南說你不跳……」

「此一時彼一時。」

不是不會跳舞,只是連同初戀一起被阿洛給裝箱那麼多年後的跳舞興緻,卻在這樣的情境,在這樣月光下的庭,在這個來自上個世紀的男子面前被開啟了。

「……我……可是我不會啊……」寇翎一緊張,整個身體變得像條冷凍魚一樣硬梆梆。

「放鬆。」青禹另一手搭住了寇翎的肩膀,厚實的手掌傳達了讓人安心的穩定感,原本僵直的肢體關節漸漸地放鬆了。

「左腳,右腳……」

「啊!抱歉!」

「沒關係。吶,就是這樣……跟着節奏。」

一開始寇翎老是不小心踩到青禹的腳,好幾次差點沒整個人往青禹身上跌。不過今天這個大牌一反常態,臉上沒露出不耐煩的表情,被高跟鞋用力踩下去時也沒生氣,難得很有愛心與耐心地引導着寇翎跟上他的舞步。

跟着青禹的腳步和牽引,寇翎慢慢地一步一步把自己也融入了樂音之中……

直到音樂停止,舞步停止,卻沒人想先放開手,只是沉默地望着彼此。

是什麼改變了?變得不太一樣,在共舞之前、曲終之後?

「青禹兄,你一定是喝醉了吧。」首先打破沉默的寇翎,幽幽地冒出了這樣一句話。

如果不是醉了,他怎麼可能會有這樣溫柔的表情?如果不是醉了,他怎麼可能用這樣不帶着敵意的口吻和他說話?

醉里的他想必是把他當成了誰來看待了吧……這樣想着,一股莫名的凄涼不帶痕迹地滑過心頭。

「大概吧。」

的確,像這樣摟着寇翎跳舞,像這樣明明音樂已經停止卻不想放開手,這些平常他就是把頭殼撞壞掉也不會幹的事情……

他一定是醉得很嚴重。

但腦子某一個角落卻清楚地告訴他自己,他沒醉。

他沒醉,他再清楚也不過了那種感覺,忌妒的感覺、在意的感覺、想要獨佔的感覺……還有像這樣手和手交握着,肢體靠近時充塞在胸口的感覺。

突然覺得對阿洛有種抱歉的感覺。

他終於還是沒能夠忠於那近乎潔癖的初戀,以為再也不會惹上的新麻煩,結果還是惹上了。

阿洛憔悴的臉在青禹的腦海浮現。

明明是他先放手先背叛的,但是還是覺得很抱歉,很抱歉在阿洛還喜歡着他的時候,在阿洛還沒死之前,他喜歡上了另一個人。

「你在想什麼?」

「林洛平。」

「……」一聽到那個名字,寇翎有種被丟到冰水裏浸的感覺。

下意識地將手放開往後退一大步,卻沒注意到後方腳下就是那片沒有荷花的水塘,「嘩啦」一聲,這下真的整個人摔到水裏去浸了。

池水很深,卻也很清澈。掉入池中的鬼,沉不到底也不浮出水面,不必呼吸也不會被水嗆着。

被水托住的身體凝止在池水中,像是躺在一張沒有形狀的床上那樣舒服。

但心理卻很不舒服,很不舒服。

身體不過是從池邊摔落池中,心卻像是從天上摔到地上那樣痛。

他不想要當阿洛代替品。

多希望青禹眼中看到的是寇翎而不是阿洛,多希望他剛才的溫柔和親近的對象是寇翎而不是阿洛……

怎麼會有那樣的希望?不清楚,不知道。現在只感受到強烈的失落像是這池水一樣幾乎要把他給吞噬掉,而此時此刻卻覺得就這樣被水吞掉了也不錯……

就這樣,隔着水,天上模糊淡淡青色的月亮,被水面上的荷葉和漂漾在水中的黑色髮絲切割成一塊一塊的,在寧靜的水中,彷彿本來混亂不堪的心情也跟着靜了下來。

風將池水面吹出波紋,連帶着一切景象也跟着扭曲,突然一張被水波紋扭曲看不清楚的面孔擋住了他的滿月,一雙手劃破了水下的寧靜,硬是把他扯住拉出水面。

「你幹嘛啊?幹嘛不起來?」

「……我又淹不死。」

雙臂攀着池緣身子還浸在水中的寇翎,濕淋淋的長發貼纏在白皙的頸子和鎖骨上,一直延着消瘦的肩背垂入池水中,長長睫毛上的水珠因為不眨眼所以垂在那欲落不落的,青禹忍不住伸出手指去抹那水珠,指尖沿着水珠在那張美麗的臉蛋滑過的痕路,一路輕輕抹到了那蒼白卻柔軟的嘴唇上。

寇翎無言地凝視着青禹,黑白分明的眼眸中滿了無言的詢問。

你是在看着我,還是隔着我在看着那個人?

「其實我……」青禹的話還沒說完,身後突然傳來老闆的叫喚。

突如其來的心虛讓青禹一慌,想都沒想立刻推開眼前的寇翎,導致後者一個重心不穩又滑回池水中。

這一次,是切切實實地被丟到水裏去浸了,不管是身還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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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湖泊(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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