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語清,這份order麻煩你keyin進計算機,待會再幫我發一份P/l給德清,請他們儘速開價。還有,幫我push家威的那張美金參佰萬的訂單。對了,順便催一下報關行,菱亞的提單今天是否可以拿到。”立群一邊察看計算機上的庫存表,一邊迅速的交代站在辦公桌前專註凝聽的語清。
“好,我立刻辦。”語清低頭記錄下來后便轉身離去。
直到她離開,立群才抬眼望向她離去的方向,兀自沉思。
來這裏工作一星期了,他旋風般的工作態度不僅沒有嚇着她。反倒是她驚人的工作效率讓他大吃一驚。
在美國矽谷工作了一段時間,短短一年,他就被擢升為業務部經理。這在種族歧視嚴重的美國而言,他這個黃皮膚的炎黃子孫,無異是贏得了他們衷心的讚賞及肯定。
這全得歸功於他的嚴以律己及敏銳果斷的商業頭腦,再加上他鍥而不捨、不達目標絕不放棄的工作態度。不過,這也常使得他的秘書受不了他的嚴謹及高速的工作效率,憤而求去;他的最高紀錄是一個月換了六個秘書。
也許是聽了程經理對石語清的讚賞有加,他刻意加重了她的工作量,但她的承受力及工作效率真是出乎他的意料。
而且她總是一派溫和的笑臉,從沒有因為他不合理的要求垮了臉來或者是不耐煩;她的耐心連他也忍不住折服,她的確是個難得一見的好秘書。
正想着。語清已經拿着一疊資料走了進來。
“卓協理,菱亞的提單我請報關行先傳真給我,剛才我確認無誤后已傳真到菱亞,好讓他們準備文件。旭晶及家威的訂單。我已keyin進計算機,美國方面應該在計算機上可看到,我會在他們的上班時間再作一次確認。這是你要的去年整年度的進出口核算表。”她不疾不徐的報告完畢后,將手上厚厚的資料放在卓立群桌上。“嗯?這不是我昨天才交代給你……”他驚訝的望向桌上的資料。這在一般的秘書進度,至少需要五天,他再次看向語清,眼底有着讚賞。
“我有兩台計算機可以使用,所以速度很快。”語清謙虛的回答,省略掉她長時間的加班。
“你昨天幾點下班?”立群直接挑明問。他這一星期以來都是忙到八點多才走,他發現語清比他更晚。
“呃,十點半左右。”她略一猶豫,仍坦白說出口:“不過我九點就做好了,我是忙其它的私事。”
“其它私事?”立群腦中的警鐘立刻響起,他垂眸漫不經心的問道。
“呃……”她倏地紅了臉,有點心虛的說道:“我在練習某個電腦程式設計。”
“下次不要做到這麼晚,有的工作不急,可以留到隔日再做,你一個女孩子這麼晚回家不大安全。”立群溫和的望着她,看不出一絲絲波動的情緒。
“沒關係,我喜歡今日事今日畢。況且,”第一次有人關心她晚回家的安危,她開心的微笑。“像我這種長相保證安全得很,你放心好了。”
立群不由自主打量着她的面容,驟然發現,語清其實長得相當美麗。優美的眉型,大而清靈的眼睛,長而濃密的睫毛微微翹起,淺棕色的眸子帶着神秘典雅的氣息,高挺不失秀氣的鼻子,及豐潤微翹的美麗紅唇,五官在潔白無瑕的柔嫩皮膚襯托下,看起來竟令人--心旌蕩漾!
立群忍不住衝口而出:“我倒覺得你長得很漂亮……”
“是嗎?謝謝。”語清的臉迅速染上一層潮紅,不過她仍大方的接受了。
立群盯着她白裏透紅的美麗面容,不由得呆住了。
“呃,如果沒事了,我先回去。”語清又恢復她怡然自得的神情。
“等一下。”
“什麼事?”
“嗯……你今天晚上有空嗎?”立群衝動的叫住了她,不知為什麼,他想再多跟她說話。
“今晚?”語清驚訝的看他一眼。“不行耶,我已經安排好了。”
“這樣啊,那就算了。”他不在乎的揮了揮手,心中卻有一絲失望。
“什麼事嗎?”語清關心的看着她的上司。
“沒什麼,只是我第一次來台灣,各處都不熟,聽說台灣的小吃很棒,想找個嚮導帶我四處逛逛。”立群輕描淡寫的說。
“你第一次來台灣?這裏沒有任何親人嗎?”語清倒很訝異的看向他。
“呃,目前沒有。”他含含糊糊的帶過。“我一直住在美國,不曾回來過。”
“可是你的中文說得相當好,一點美國腔也沒有。”
“我媽嚴格訓練下的結果,說錯一個字。還得挨打哩!”立群淡然一笑。想起從前為了躲鞭子,一遍又一遍校正自己帶着大陸口音的國語。來到台灣后,才懂得母親的用心良苦。“挨打?!瞧你這種體格,若沒挨打不就長到兩百公分去了?”語清輕柔的笑着,氣氛頓時輕鬆不少。
“唉呀,六點多了!”語清看着手錶,不禁低喊。“卓協理,我今天有事先走了,很抱款不能陪你。不過……如果你明晚還找不到適合的嚮導或你仍有興緻的話,我願意自告奮勇……”
“真的!那我們就約明天晚上。”立群立刻作好決定。
“好啊,如果有變動,明天告訴我也行。”語清微微笑說道,或許他明天會找到更好的伴也不一定。
立群微笑不語,只是朝她揮揮手。
※※※台北士林夜市“卓協理,前面有一攤炒花枝很好吃喲,我帶你過去。”語清笑着帶頭往前走。
不是假日,這裏卻人潮洶湧,年輕的男男女女,或成雙成對,或一群群,擠得士林夜市人聲鼎沸,熱鬧非凡。
“等等!語清……”立群依舊站在原地,沒有移動。
“什麼事?”語清轉回頭,不解的問道。
“已經下班了,可以把頭銜放在辦公室里別帶出來嗎?或許你可以試試看叫我立群?”
他語意輕鬆。
“這……”語清張口結舌,話在舌尖卻怎樣也吐不出來。這麼親昵的叫法,她實在叫不出口。
立群盯着她脹紅的臉。似乎猜出了她的想法,扯扯嘴角說道:“不然叫傑森,如何?”
“傑森?”她流利的輕喊出口。
聲音像絲絨般拂過立群的心田,他微微一震。
“是的,那是我的英文名字,在美國他們都這麼叫我。”他的聲音不自覺的沙啞起來。
“傑森,傑森。”語清像學說話般重複念兩次,然後興高采烈的宣佈:“好,就叫你傑森!”
聽她低沉柔柔的嗓音念着自己的名字,立群的脈搏竟無來由的狂跳着,一股燥熱自他血液中升起,遍傳他的四肢百骸。
他清清喉嚨,藉以掩飾自己奇異的感覺。
“很好,我們就這麼說定了,私下你就叫我傑森,OK?”
“嗯。”語清微笑點頭。“可以去吃炒花枝了吧?”
他倆坐下來,點了兩份。在等待中,立群開口問了個他心中的疑惑。
“語清,聽說你的綽號叫石斑魚,是因為你不吃魚而得名的,是嗎?”
“是呀,反正無傷大雅,就隨他們叫嘍。”語清坐在他對面,淡然的笑着。
“你既然不吃魚,那天在自助餐店為什麼又和我搶一條魚?”立群不解的問道。
“搶一條魚!”她莫名其妙的盯着他,倏然--“嗯?那天在自助餐店的是你?”
“你不記得啦?”立群自嘲的一笑。以前在美國時,多少女孩追着他跑,甩都甩不掉;在台灣經過“改裝”后的他,倒是省了許多的麻煩。早知道在美國時,也把自己弄得面目可憎,那麼大學時代就不會在痛苦的追逐與糾纏中度過。
“這種事我一向是過了就忘,哪可能為一條魚去記住對方長啥模樣。
我的確不愛吃魚,那次是幫雲媚買便當,她特別指名想吃白鯧魚。你知道孕婦的口味是很奇怪的,她既然想吃,我當然得幫她買到呀!”語清解釋。
“搞了半天,原來是幫別人買。”孕婦的疑問也得到了解答。“你做任何事都這麼認真嗎?”
“人生不都該認認真真的過嗎?”語清不禁反問他。“我覺得……”
“炒花枝兩份,請先付款。”店家送上兩碗花枝后,等在一旁收錢。
語清隨手一掏,拿了張百元鈔票付錢,店家丟下三個銅幣后便離開。
“我給你。”立群拿出皮夾要掏錢。
“不必客氣了,就當我儘儘地主之誼吧!快趁熱吃,味道不錯喲!”語清瀟洒的揮揮手。
“好,等等,我眼鏡上有霧氣……”立群拿下厚重的眼鏡用手帕擦拭。“你剛才說什麼?”
“我說,我覺得許多人……”語清的聲音在抬頭看向他后消失得無影無蹤。
立群沒聽到聲音,遂抬起頭看着語清,發現她正獃獃的盯着自己。
“你怎麼了?”
“我發現你不戴眼鏡的樣子和平時差好多,簡直是判若兩人。”語清仍獃獃的瞧着他。
立群看到她這副呆樣,忍不住想捉弄她。他緩緩靠近,近到幾乎快碰到她的鼻尖。
“你覺得我哪裏好看?”
語清只愣了一秒,接着她迅速往後撤退。
“砰!”好大的聲響,所有人都回頭看向聲音的來源,夜市裡一下子突然靜悄悄。
“哈哈哈!”爽朗的笑聲打破了寂靜,喧鬧聲再度充斥整個夜市,依舊熱鬧滾滾。
語清跌坐在地上,滿臉潮紅,她尷尬的爬起身。
一隻手伸了過來,修長有力的手,好看得就像他的臉一樣;語清抬眼看向仍滿臉笑意的立群,搖搖頭拒絕了他的援助,拍拍屁股自顧自站了起來。
“生氣啦?”立群站在她身旁拉她坐下,然後自己也拉了張椅子坐在她身旁。
“沒有。快點吃吧!涼了就不好吃了。”語清彷如無事人般,低頭吃了起來。
立群托着腮,研究似的盯着她平靜的表情。究竟她現在在想些什麼?是憤怒、生氣。
還是冷淡?
“你干呀不吃?不合你胃口嗎?”語清抬起頭來,拿出衛生紙擦嘴巴,才發現正群正盯着她瞧。
瞧她自在的神情,完全看不出有任何負面的情緒。
“我以為你在生氣。”他試探道。
“生氣是沒有,嚇了一跳倒是真的,下次別再這樣嚇人。”她抿着嘴巴說道。
還好他現在戴上了眼鏡,剛才他那張英俊的臉陡然靠近她,嚇得她心臟瘋狂的亂跳,差點以為心臟要跳出心口,不然怎會撞擊得如此強烈。
“我的臉很嚇人?”他的男性自尊有點受挫。
“不是,是我不太適應。”她輕聲低語。除了爸之外,她從不曾和男性這麼接近。
“那以後晚上出來,我都摘下眼鏡好了,這樣你就可以適應了吧。”立群一邊說,一邊正要摘下眼鏡。
“不要、不要!”她立刻阻止了他。“你這樣很好,不必換下眼鏡。”她微喘息着。
立群察覺了她的異樣,嘴角不自覺露出一絲滿意的微笑。
“你說你晚上加班后,還留在公司處理私事,呃,介意讓我知道嗎?”立群不想讓她尷尬,巧妙的移轉話題。
“這……也不是什麼事,只是上網絡交朋友罷了。”語清本就不擅說謊,所以她乾脆明說。
“交男朋友?”立群淡淡的問,內心卻湧上一絲不愉快的感覺。
“不是,我交的是女孩子,我……我是用來練習法文的。”她囁嚅的解釋。
“法文?你在學法文?”立群驚訝的說道,一股釋然也取代了剛才的不愉快。
“嗯,我覺得法文既優美又浪漫,當年我爸媽就是在最浪漫的花都巴黎相戀、結婚繼而懷了我,我希望有朝一日能陪着爸媽重遊舊地,讓他們言歸於好。”不知不覺地,她竟吐露出自己的心事,說出長久以來的期盼。
“你爸媽……分開了嗎?”他也想起自己的父母。
“沒有,他們一直處於分居狀態,可是他們明明很相愛,所以我一直搞不懂他們的婚姻狀態。”語清嘆息。
小時候,立群也一直不懂他父母的婚姻,不懂為什麼父親半年才會出現一次,待了半個月又匆匆離去。直到成年後。他才知道爸媽並沒有結婚,而他就是所謂的私生子。
這項痛苦的事實打擊了他好幾年,痛得他站不起來。
“上一輩的事,有時不是我們所能理解的。”此刻他已能平心靜氣的作評斷。
“走吧,還想吃什麼?或者,想去走走?”
“我們走吧。”語清胃口本就不大,一旦想起爸媽的事,她更是沒啥胃口了。
沿着中山北路緩緩而行,入秋的夜仍帶着一絲暑熱,徐徐的清風吹散不少悶熱,呼嘯而過的車聲及雜沓的人群聲層層包圍着他倆。立群高大健碩的身影和語清高壯肥胖的身軀在夜色中仍是相當醒目,但他倆對身旁好奇打量的眼光毫無所覺。
仍兀自沉浸在自己的一方天地。
不知不覺中,他倆竟走向圓山飯店,最後停在飯店前偌大的停車場。這裏常是情侶約會的好地方,因為坐在周圍的石欄杆上,可以俯瞰整個台北市夜景。
此刻,他倆並肩站在石欄杆前,兩人同樣震懾於眼前的美景而說不出話。
好一會兒。
“好美。”語清忍不住喃喃低語。
“美得不像真的。”立群贊同道。
整個台北市就在他們的眼前,川流不息的車陣鋪陳出一條緩緩流動的星河,在一片黑色的夜幕籠罩下,更為耀眼璀璨、閃亮逼人。綿延的天際更是無窮盡的遼闊,相較之下,人。真是太渺小又脆弱。
“你有兄弟姊妹嗎?”沉思中,立群的聲音傳了過來。
“沒有,爸媽生下我之後就分居了,沒什麼機會再製造小孩。”語清遺憾的說道。
“小時候,我好盼望能有個手足,因為我的童年根本沒什麼朋友,大家都嫌我胖,而我又害羞,不敢主動攀談,所以常常是自己一個人玩。”
立群轉頭凝視着她,想像一個小胖妹獨自寂寞的蹲在牆角玩耍,他的心忍不住一陣心疼--為了那個小女孩。
“我也是獨生子,沒有兄弟姊妹,同樣沒什麼朋友,也是因為外型。”他看着她驚訝的眼神,笑道:“不是因為身材,而是外表。美國雖是個大熔爐,集合了各色人種的種族,但美國人私心下仍以為白皮膚是最高等的族群,仍存在着嚴重的種族歧視。像我這種黃皮膚,只能不斷的自力救濟來保護自己,那時連打退敵人都快應付不來,哪有時間來結交朋友。這是一個弱肉強食、勝者為王的世界,所以你必須強壯自己以求生存,我就是在這樣的世界中成長。”
“其實勝者為王、敗者為寇真就肯定了世間的法則嗎?勝利者永遠不敗嗎?
為寇者不能東山再起嗎?這都沒有定案。世間既沒有永遠不變、也沒有註定失敗者必定會全盤皆輸或事事皆不如意,成與敗之間沒有絕對的對錯,那又何苦執着於表面所看見的?像我的外型使我失去了許多的優勢,先天主觀的優勢--例如師長的喜愛、男性的青睞。但是,我也得到許多看不見的優勢,例如更冷靜的看清世間人的種種面貌,心思更為透徹敏銳,有更多時間悠遊於自己的天地,心有更為寬廣的自由度。”語清轉身朝他嫣然一笑。“其實事事皆有多面,換個角度看,你的世界會為你開啟另一房門,這未嘗不是好事。”
他緊緊的盯着眼前絕美優雅的面容,驀然間,他想揭開她自在悠然的面貌下是怎樣的一顆心?一樣淡然?抑或有另一種風情?
“你的心,不曾駐足過嗎?”他還是衝動的問了。
她羞報的一笑。
“還沒有遇到有緣人。曾聽過一個傳說,命中注定的戀人,在他們的小指上會綁着一條隱形的紅線,不斷將他們彼此拉近,直到他們相遇而至相守。”她眼底輝映着溫柔的光芒。“或許我的真命天子就在這世上的某一角落,也或許,他正向我靠近呢!”
“你是指我嗎?”他倚在石欄杆上,漆黑的眸子正一瞬不瞬的盯着她,心底有股莫名的情潮正漸漸翻湧而上,讓立群忍不住輕聲問道。即使有另一個聲音罵他瘋了。
語清陡然轉身瞪着他,倒退了好幾步。
“傑森,別跟我開玩笑。”她笑得極為尷尬。“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我知道,跟你開玩笑的。”他轉頭遙看遠方,眼神令人捉摸不定。“對了,你不必再上網絡學法文,我可以教你。”
“嗯?你懂法文?”語清的臉上又恢復了光采。
“在大學時曾修過法文,而且我有個好友是法國人,教你基礎的會話應該沒問題。”
他的態度又恢復輕鬆。
“我已經在上法文課,只是想找人練習conversation,才會上網絡。”語清轉過身急切的面對他。“不過有人能練習更棒,那我該怎麼謝謝你?請你吃飯?
還是請你看場電影?你想要什麼?”
“一個吻。”看着她紅灧灧的粉頰,他竟又衝動的說出口,不過他用的是法文。
“什麼意思?”她還是初學,根本不僅這句話的意思。
“等你學法文學通了,懂了這句話,再來謝謝我也不遲。”他頗有深意的笑着。
“好呀,一言為定。”語清不疑有他,立刻應允。
“一言為定。”他也承諾着。
看看錶,時間也不早了。
“走吧,我送你回家。”立群率先走了出去。
“不用了,我可以自己坐出租車。”
“這點別跟我爭辯,我說了算數。”立群不容置疑的說道。
“可是我們根本不順路……”
“語清!”立群瞪了她一眼,警告她閉嘴的意味頗濃。
語清只好噤口不語。
最後是立群押着語清上出租車,先送她回板橋后,再繞回信義路上的家。真是一大圈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