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仰望夜空,真巧,又是圓又大的滿月。
湖面上吹來的微風帶着他熟悉的味道,一種夜間的深冷湖水特有的清新味道。寇翎蹲在湖畔彎下身拉起袖子,將手探入了湖泊中。湖水在他白皙的手腕上染出了妖異的藍紫色澤,不過當他折了一朵花將手臂抽離了湖水,美麗的藍紫色卻只能繼續留在湖水中,沾染不上那無瑕的白皙。
一屁股坐在幾乎及膝的湖畔草原上往後一躺,將那朵花拿到鼻前嗅着。
就是這個香味……用指甲輕輕掐着其中一片花瓣,淡紫色的半透明汁液沿着指尖流到他手指頭上。
他和青禹的身子骨子裏,裝得全是這玩意吧……將手指輕輕含入口中。
要不是有劇毒,這清香甜蜜的東西,可真是世間的美味……
摘些回去打果汁給青禹喝不知成不成,人家不都說吃啥補啥嗎,既然他們兩鬼的身體內充滿了這玩意,那喝這玩意說不定有強身健骨的功效!
他立刻從草上爬起來撣了撣衣服頭髮上的草屑,走到湖畔摘着那紫色的毒花。
「一朵,兩朵,三朵……不知道青禹喜不喜歡這味道就是了。」
想到了青禹,又想到他正在和阿洛講着話的事情。
方才阿洛出現時,差一點他就脫口叫出「阿南兄」這個名字了。少了生前那疾病的摧殘,他有着和阿南神似的五官和身型,就連那精明的氣質都很相似。不過這個阿洛,卻比阿南還多了些說不出的霸道感覺。特別是目光不經意地掃過他的時候……
那個冷冷的眼神,說沒有一點敵意寇翎是絕不相信的。
「我和你有話要說,可不可以請他迴避一下?」阿洛對着青禹這樣說。
阿洛也就算了,他有絕對的理由可以視自己為情敵。
可是那笨蛋死青禹,竟然想也不想就說「好」然後把他請了出來……是誰說要帶着他一起去告別過去的?才說了嘴又打了嘴!就算是多年好友,兩個男鬼又有什麼事情必須背着他來講?
難道青禹就不怕他衣物脫了往湖水這麼走去,從此一乾二淨再也見不着?
他到底在不在乎啊?
想到這就不爽,寇翎把摘了的花全又扔回湖水中,站起身往那間民宿走回去,走到了半途,卻聽到林間傳來了說話的聲音,那個方向……他想起了那是青禹的墓。於是輕手輕腳地往那個方向走去。
「生不能在一起,死在一起也不錯。」阿洛蹲在一旁看着青禹將那一根一根白骨放入剛挖好的土洞中。
那個洞,就緊連在青禹的墳旁。
「是,是,要不要在你的墓碑上刻着『愛妻林洛平』這樣?」青禹沒好氣地說道。
「你不介意的話。」阿洛聳聳肩,帶着笑看着青禹。
「……」
躲在樹叢后的寇翎看到了這一幕,頓時五雷轟頂,差點沒激動地跳出去把那些白骨再崛出來。
合葬,合葬,只有鶼鰈情深的夫妻或者像梁祝那樣深愛着彼此至死不渝的愛侶才能合葬啊!青禹怎麼能跟阿洛合葬在一起,和青禹鶼鰈情深的應該是自己,就算是梁祝也該由青禹來跟他唱!
再聽到青禹說出那樣的玩笑話,直令寇翎心痛得內臟翻湧簡直要吐血,可是現在他這行為和竊聽沒啥兩樣,這樣衝去去不但丟自己的臉,連帶着還丟青禹的臉。
強忍着心中的波濤洶湧,寇翎按下了想要阻止這一切的衝動。
「你要我來就為了干這無聊的事情?」將置物箱裏的白骨全放入了洞中,青禹拿起一旁的鏟子開始鏟土將那個洞填起來。
「我不覺得無聊,完成這個心愿我才甘心去投胎。」
「……」面對阿洛的痴,青禹實在不忍心去戳破他那種阿Q式的想法。
「而且,我真的好想再見你一面。」阿洛不保留地說著。
青禹死了以後,他早就失去了那表面的無所謂和坦然。他一點也不坦然,他當然有所謂,多年來他總是用合則聚不合則散的來安慰着自己,在別人面前總是帶着笑稱青禹為他的「前男人」而一點也不留戀的樣子。
那些都是假的,他喜歡青禹,自始至終都沒改變過。
多年後再一次見到這個男人,他還是那樣有着吸引他的外表和氣質,俊逸的臉蛋上還是掛着那熟悉的嘲弄式微笑,講話的方式還是那樣喜歡挖苦人。
可是他看着他的眼神卻不太一樣了。從熱切到憎恨,最後是封閉的冷漠,不管是哪一種,都是為他而生的情感,屬於他專屬的眼神。
現在的青禹,眼神中彷彿已經沒了他的影子,這樣意外的察覺讓他有些慌張。
他走到青禹面前,伸手撥了撥青禹掉到前額的頭髮,伸手摟住了青禹的頸子,把頭埋入他的胸口中。
「我好想你……」
「……」青禹任憑阿洛抱着他並沒有推開,如果阿洛等他等了那麼久不去投胎就為了這個擁抱,那讓他抱了又如何?但心裏想着的,卻是那「今非昔比」四個字。
從前的他是多渴望對他時冷時熱的阿洛能夠這樣擁抱着他,現在的他被抱着卻一點感覺也沒有,閉上眼睛,浮現在腦海的,是那張蒼白又清秀的瓜子臉,那柔軟纖細的身子靠着他的感覺。
不知道那小子跑到哪了,剛剛本想叫他別走遠他不放心的,可是還來不及說寇翎頭一扭就走出去了,像是又在鬧彆扭的模樣……
他卻不知道他所掛心的那位,就站在不遠處的樹林子后,難以置信地咬着唇睜大了眼睛看着他們兩個人的擁抱,握着拳的手指甲幾乎插進了手心肉里去。
推開他……快推開他,青禹!
寇翎從來就不是什麼聖人,就算阿洛的立場多值得同情,就算青禹只是應付,他就是沒辦法那樣眼睜睜看着心愛的青禹被別人的胳膊摟着。
「可以接吻嗎?」阿洛從青禹的胸前抬起臉問道。
不可以……
看着青禹伸手抬起了阿洛的臉,寇翎連忙閉上眼睛。
心好痛……
轉過身大步走開,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最後他停不了自己的腳步奔跑了起來。合葬算什麼……我這就去把我的屍體給挖出來和青禹的一起燒成了灰混在一起,我就不信還有誰有那能耐把我們分開!
往大宅子的方向跑着,終於見到那扇朱漆色的大門,腳下沒停伸手就往那扇門推過去,門沒鎖,寇翎整個身體往前一摔就摔在自家院子的青石磚上,撞得他渾身散架般疼痛。
「嗚……」咬着牙關忍住疼痛從地上爬起來,也不顧自己一身泥灰拖着扭傷的腳穿過了前院前廳來到了中庭樓井。
他搬開了樓井邊一塊土圃上的幾盆盆栽,他記得阿枝常常指着這塊圃說:「少爺,當年他們就是把你埋在這下面的,看着那些人將一簍子一簍子的土往你棺木上撒,想着你這麼年輕就歸塵土,想着就叫人心疼啊……」
跛到了後邊黑暗的倉庫找了把鐵鍬來開挖。長期風吹日晒的土壤堅硬得像石頭一樣,那把鐵鍬又銹得幾乎要折了頭,挖了好半天才挖出了半個人高的深度。
用手撥開垂在臉邊的髮絲,烏黑骯髒的手在白皙的臉蛋上留下了難看的指印。
「還不夠深……」
舉起了鐵鍬還想繼續挖,衣袖卻被抓住。
「少爺?三少爺?」
「阿枝……?」
阿枝瞪大了眼望着他的三少爺,驚愕地說不出話來。
以為下一次的重逢是來生的事,沒想到在這個宅子,竟然再度見到了那個應該早就投胎轉世的人。
阿枝難以置信地揉着眼睛。少爺一點也沒變,除了臉臟一點,穿着不一樣了點,這個人千真萬確是她家的少爺。
到底怎麼一回事?少爺不是找到了替死鬼,沉湖投胎去了?怎麼現在又出現在這,還一反他文雅乾淨的模樣像個瘋子般在那拚命挖着土?
「少爺,您在做什麼?」阿枝抖着聲音說道。
「挖我的屍體。」
「你沒去投胎?」問這句話時,聲音顫抖的程度更加嚴重。
寇翎搖搖頭,繼續挖着土。
「少爺!別挖,別挖了啊……」老婦用力扯住了寇翎的手,淚眼汪汪地叫道。
「我得趕緊把我的屍體挖出來。」
「……少爺,你……你的屍體,不在這裏啊……」
「什麼?」
「你的屍體……你的屍體,你死了一年後就被挖出來……」回想起不堪的往事,阿知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
「……」所以他才能逃出那可怕的黑暗棺材中?他不記得這些,不記得了……
但這些都過去了,這些都無關緊要,現在的他有更要緊的事要辦……
「那我的屍體呢?」
「……太太們說家裏發生了那麼多事,都是因為你的屍體在作祟,所以那天晚上挖了出來后,就燒了……」
「燒了?」
「燒了,灰都撒在在月亮湖裏了。」
「……」聽了這話以後,寇翎放開了鐵鍬,頹然地往土上坐去。
為什麼他寇翎就註定永遠擺脫不了那個月亮湖……?
冷靜下來想想方才自己發瘋似的舉動,只覺得又好笑又可悲。就算把自己的骨灰跟青禹的混在一起又能如何?想要青禹的心中只有他一個,想要青禹只抱着他,只吻着他……這樣的希望,又怎是那幾把灰燼能夠實現?
他害怕,他真的害怕。什麼都沒有的時候頂多是孤單,怎麼求都求不到的時候頂多是難過。可是什麼都擁有了卻得如此害怕,害怕會失去……
用手抹了抹臉上的淚水,就怕被阿枝看到他在哭,結果那張臉被他的臟手越抹越花……
「少爺,別抹了……」忙蹲下身掏出帕子幫寇翎擦臉。
「……」算了,反正這眼淚也不是說停就能停的。他閉上眼睛,任憑那一串淚珠從眼角滑落到臉頰上。
「少爺……」照顧了寇翎一整輩子的阿枝,從來就沒有見過寇翎這樣傷心的落淚,在她面前他就像個長輩一樣,充滿了主見和自信,堅強不示弱,他會教着她許多事情,在言語上有着像是父親一樣的關心……
她堅強美麗的少爺,從容冷靜的少爺,現在卻在她面前像個小孩子一樣哭成了淚人兒。
這三年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
「你說,那個祝青禹把你擄到他家去整整三年?」
「……算是吧。」不想跟阿枝解釋那麼多,寇翎輕描淡寫地將他怎麼沒投胎又怎麼離開月亮湖泊簡單地交代過去。
「他虐待少爺?」阿枝怒不可遏地叫道。難怪,難怪好好地一個少爺會這樣瘋瘋傻傻,方才還哭得如此叫人心疼……
「沒……」想到哪去了……寇翎搖搖頭轉移話題問道:
「妳又怎地還在這?」
「少爺,幸好我對這宅子還有留戀,一直遲遲沒去投胎,要不然,我永遠都不知道您受了這麼多苦!」
「咦?」投胎?那阿枝她……
「妳死了?」
「少爺,阿枝多大年紀了,也算是終老……」
「那……那快去投胎啊!沒見妳這麼胡塗的人,早死早超生這句話妳沒聽過嗎?人都死了怎麼還留戀這個世界,這跟怨鬼有啥兩樣?」
「少爺……」少爺終於有些往昔的樣子了,阿枝突然雙膝一彎往地上跪去。「少爺,您走了,阿枝才放心走。」
「又來了!你又來了!妳投妳的胎幹嘛扯到我身上?」寇翎氣急敗壞地罵道。
以前曾經聽老一輩的人說過,投胎這事,若是錯過了最好的時機,有可能誤了來世,例如本來可以進「人間道」的命卻進了「畜牲道」之類的。
他是心甘情願為某個人擔誤掉自己的來世的,可是他一點也不想要有其它人為了他耽誤了來世!
「少爺,您讓阿枝有心愿未了,怎麼投胎?」
「……」那我的心愿也未了,妳又幹嘛逼着我非得去投胎?
「少爺,您若真的忍心讓阿枝淪為冤魂……」
「得了!走走走,投就投!」從地上抓起了阿枝往門外走。寇翎怎也沒法坐視伺候了他一輩子的老僕人因為他而成了冤魂留在人間。
想辦法看看能不能唬過去吧……
「妳轉過頭去,我要脫衣服。」
「是……」
「我沒叫妳轉回來,妳要轉回來看到了什麼不該看的我可不管。」
「是……」
服侍了寇翎一輩子的歲月,阿枝向來都是嚴守禮教,主僕之禮,男女之分,她就是在腦子裏也從來不敢逾越過。少爺的身體,她頂多只見過胳膊和小腿,其它地方她哪敢想?就算寇翎不吩咐,她也是萬萬不敢轉過頭去的。
寇翎邊脫着上衣邊在心中打定了主意,既然要全裸了才能轉世去,那他別全脫不就成了?穿着褲子球鞋下去,躲在湖裏等到阿枝離開了再出來吧……
「少爺,請將您的衣服褲子和鞋子襪子都丟給阿枝吧。」
「……」這阿枝不愧是活了那麼長的人,她也不是省油的燈,要騙着她還真不容易……
無妨,就不相信她連現代男人穿的內褲都認得!他脫了褲子鞋襪,連同衣服一起丟過去。
「少爺,還有褻褲,您有穿吧……」阿枝檢查了那些衣物,突然小小聲地說。
「……」咬咬牙把內褲也脫了丟過去,沒關係,反正,手腕上還戴着一隻青禹送他的手錶。不過他有些擔心,這表一去,就真的什麼也沒有全裸了……
所幸,阿枝並不知道他有戴手錶。他一面慶幸着一面緩緩地踏入湖水中,一步一步往湖中心走去,水深從膝蓋慢慢高到大腿,然後高到腰部以上。
「我走了……」轉過頭對着湖畔上依然背對着她的阿枝吼着,卻看見了湖畔另一端的林子前,一個人站在那盯着他看。
「青……」心一驚連話都說不出來,距離太遠了他看不青禹的表情,但他一定誤會了,他一定生氣了……
站在湖水裏的寇翎傻住了卻不知道該怎麼辦,他現在的樣子分明就是個現行犯,立刻衝上去跟青禹解釋這一切?不成,那阿枝那肯定交代不過去。可是難道就這樣讓青禹誤會他,陷自己於百口莫辯的處境嗎?
望着青禹動也不動僵在那的身影,他突然明白了。
青禹並不是不在乎他所以放心地讓他回到這個地方……青禹是全心全意地信任他,信任他所承諾過的那些話。
所以,自己讓他失望了嗎?
「……」月光在湖中那具優美白皙的胴體上抹上了淡淡的珠光,染上了月亮湖水顏色的烏亮長發沿着那優美的身形落入了水中,分不青湖水和頭髮的分界在哪。
凝望着他的那雙眼睛,如同第一次在這個地方相遇那時一樣,閃動着妖異紫色光澤的黑色眼眸……
他美得如出水的仙人,不像是世間的人與鬼,美得讓他捨不得將目光移開。
但這樣的絕色卻不屬於他祝青禹的。就算他說過「不想離開他」、「不想投胎」這些話,但說是一回事,人人都會說,鬼也很能說。但他卻真的傻到以為那樣口頭的承諾有什麼效力。
寇翎是屬於這個月亮湖的,終究他還是想要離開他。
分不清楚心中的感覺是憤怒多一些,還是失望多一些。可以肯定的是,這一次,他跌得比從前阿洛甩了他的那一次還慘。
因為這一次,他放太多太多下去了……
再看了寇翎一眼,然後他轉過身就朝着樹林內走去。
「青……」他走了?他就這樣走了?他怎麼不像從前那樣罵他,跑過來將他揪出湖水,狠狠揍他一頓,然後拉着他回家?
「青禹!」怎麼可以?他怎麼可以放棄他了?寇翎飛快地從湖水裏游回岸上,也不顧阿枝的尖叫就衝到她眼前抓起了她手中的衣服隨便套着。
「少爺!您!您……」掩着臉不敢看眼前裸體的寇翎,阿枝支支吾吾地說道。
「我不投胎了,你自己去投吧。」直接套上了襯衫和褲子,鞋子也沒穿就要往林子的方向跑。
「少爺!」阿枝死命地抓着寇翎的手不放。
「少爺!您不希望當個人嗎?不希望有着幸福的來世?」
「我愛他,我愛青禹,能夠和他在一起就是幸福,我為何要放棄我的幸福去追求那不可知的來世?我不要投胎,我不要離開他!放開!放開!」
寇翎一面用力甩着阿枝的手一面吼着,無奈阿枝抱着他的手像是溺水的人抱着泳圈那樣死緊,急得寇翎直跺腳。
「少爺,少爺,你想清楚啊……和那個人在一起,真的快樂嗎?他讓你哭泣了啊……」
「……真的很快樂啊。」看着他我就感到快樂,和他說話我就感到快樂,就算什麼都不說什麼都不做,只要感受到他就在我身旁和我在一起,就比什麼都還要快樂……
青禹一天能帶給他的快樂,遠遠比過去將近一百年內所有的快樂都還要多太多了……
「……」寇翎的表情,又是阿枝從來沒見過的表情。
那樣認真,那樣篤定,那樣用盡全身力量般惦念着另一個人的表情……
他不在是從前那個冷冷淡淡、像是被困在古畫中身心都沉寂靜止的人物,古畫中的人兒活了過來,活得那樣熱烈,那樣不顧一切……
「我知道了。」放開寇翎的手,阿枝跪在地上對寇翎磕了個頭:
「少爺,您找到了您的快樂,阿枝可以放心地走了。請自己保重自己,謝謝您這麼多年來的照顧……」
說著說著,那老邁的身形漸漸消失在湖畔的草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