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韓素青咳了數聲,身子更軟了。
蒙玥羲瞥了一眼扶得吃力的小巫,不發一語,逕自讓韓素青的重心移向他,繼續往前走。
小巫呆愣了下。這可是他的溫柔表現?嘻,不知怎麼地,她就是覺得好開心。
她在他身邊像花蝴蝶一樣繞了一圈,才道:「謝謝你,說起來你還算是好人。我的兩位巫女姊姊曾說,現在好人像珍珠那麼稀少,遇到你,就等於我遇到了珍珠。」
蒙玥羲不理會她在說些什麼,完全以沉默來回答。
「好了,就這裏,你家好大呀!」小巫快樂的說著。
他們停在花苑中,花圃內一片蕭瑟,每株花皆避寒去,只有幾盆仙人掌花,獨自傲然於寒冬。
小巫一點也不以為意,沒有花花草草,就自個兒想像出一片百花齊放的托紫嫣紅,反而更有意境。
「雖然是冬天,但今兒個出了大太陽,消融了幾分寒意。」她很滿意這樣的天氣,扶着韓素青在石頭上坐下來后,便蹲在韓素青面前,笑咪咪地道:「大娘,我帶妳出來散散心,高不高興?」
韓素青似乎沉溺於她的世界中,眸子未動分毫。
蒙玥羲靜靜地杵在一旁。他從來也不會刻意去記住任何人的臉,但不知怎麼地,他就是記住了眼前這名姑娘。
她有一雙水靈靈、隨時會作怪的眼睛,小巧挺直的鼻子,嫣紅的兩片唇瓣,尤其是那雙眼睛,在一身不起眼的素黑之下,特別明亮。
他不自禁地期待這位小姑娘有辦法解決韓素青多年的纏疾。
「唉!看得出來,妳已經連什麼叫高興都不知道了。」她瞥了一眼蒙玥羲,「求求你別站得那麼高,蹲下來,我這樣仰頭看你很累耶!」
「妳究竟有什麼辦法治好韓姨?」蒙玥羲不當她的話是一回事。韓素青曾多次要求他可以喊她娘,或是大娘也沒關係,但他知道他這輩子都不可能喊得出口。
小巫思索片刻,覺得蹲久了腳好酸,挑了一顆舒服的大石頭坐下,一邊捶着腿,一邊聳肩回答,「不知道。」
「不知道?」蒙玥羲攢眉,他還以為她有什麼驚人的好辦法,以為韓素青一好,他便能無牽挂地飛出蒙家,過他嶄新的生活,誰知道她竟說了一句不負責任的話:不知道!
「她是心病,我又不是大夫,怎麼治?但師父曾教我們一些岐黃之術,雖然我不是很有興緻學,但耳濡目染之下,不得已學了幾樣。而心病最好的良藥,便是令她開心。」她一仰頭,亮晶晶的水眸笑問他,「喂,你耍耍寶,逗逗大娘開心吧。」說完,她蹺起二郎腿候着,也想開心開心。
什麼跟什麼?這位姑娘無厘頭得過火。蒙玥羲亦擇一石頭坐下,剛好兩人在韓素青的一左一右。
「是妳說有辦法。」他凜然目視前方,聲音沉厚。他的希望落空了嗎?
「我沒保證鐵定可以呀。」她則斜着腦袋看他,突然問了個風馬牛不相及的話,「你說話都不看人的嗎?」
蒙玥羲瞥了她一眼,見她古靈精怪地朝他扮鬼臉,那張臉在他眼前閃閃發亮,不知為何,心口突然悸動了下。
沒有一位姑娘家像她如此,明明搭不上幾句話,卻又不斷地找他說話,甚至還……逗他笑,這是從未發生過的怪事。
「喂,你的個性真不可愛。」她扮了那麼多鬼臉,也不見他捧場扯一下嘴角。
蒙玥羲見她越扯越遠,看來甭期待她會有什麼驚奇的表現了。
他起身,逕自扶起韓素青。
「喂,幹什麼?」小巫也跟着站起來,這時她才發現她有多嬌小,而這位俊男有多昂藏俊拔。「你好高,又好俊。」她笑吟吟地說,師父曾說過,美好的事物,不要吝於讚美。
蒙玥羲輕蹙濃眉,這小姑娘竟出言輕薄他一個大男人!
記起方才她露出鎖骨的那一幕,應該不難料想得到她的操守……眼一黯,她的操守如何不關他的事,他更不需要去費心思索。
「喂,等等。」小巫跟上他的步伐,「你就這樣放棄了嗎?」
他冷肅地瞥了她一眼,似在說著「妳沒辦法就別廢話」。
小巫可了解他的眼神,不平地道:「別小看我,現在想不到辦法,不代表明天就想不到。我是巫女耶,再怎麼不濟,也一定會有一兩個辦法可想。」
他不以為然地哼了一聲。
「你不是說再糟也不過如此嗎?為什麼你那麼吝於讓我一試?」小巫不甘心被看扁,擋住他的去路,反正她也得找個地方落腳,到群眾中修行,也得要有個吸引她、值得她留下的原因嘛!若是有個俊男可以天天看,比起住破廟來得強多了。
「妳行嗎?」他的眉眼、他的語氣是完完全全的懷疑。
「行,但是你要供我吃住。」見他不苟同的蹙眉,舉手拍拍他的胸膛,沒注意他身體一僵,兀自道:「放心,我不會白吃白住,這樣吧,除了想法子治大娘的心病之外,白天我在茶樓打打雜工,我也沒佔到便宜,但是說好了,若我的表現良好,還是得發一點薪餉給我喔!就這樣說定了。」她心情愉快地像精靈般跳起來,「這麼多漂亮的房間,我要選擇住哪一間呢?」現在就在煩惱這件事。
「不行,蒙府不隨便收留來歷不明之人。」他不帶感情地說。
「喂,什麼來歷不明?我是有執照的巫女耶,你看——」說著,又拉下領口,露出她驕傲的巫女印記。「這隻彩蝶就是——」
「穿好!」他的眼睛立刻瞥到一旁。這名巫女真是不懂得潔身自愛!
「啥?喂,你一定沒看清楚才質疑我的身分,轉過頭來……真是!」他不轉過頭來,她索性就跳到他面前,逼他看仔細。「瞧,這是——」
「無恥!」他鄙夷地說了聲,眼神冷到令人發顫。
見他一點也不在乎印記,她訕訕地穿好衣服,「你不看不代表我就不是巫女。留我下來,我一定、絕對會想個好辦法醫治大娘,相信我。」
蒙玥羲目光落到迴廊轉角處,那裏有個發色灰白的偷窺者,從方才就一直在偷看他們。
「富總管。」他喚道。
富總管顫了一下,被發現了,帶着尷尬的笑站出來。「玥羲少爺,我剛才——」
「送客。」蒙玥羲不想聽他解釋,簡潔有力的道出兩字。
「喂,你就發發善心,收留我嘛!」小巫急急的喊。
「富總管,送客。」
「雪人!」小巫生氣地大喊,見他怔住腳步,更氣憤地說:「剛才說你是好人的話全收回,你……你根本沒同情心!」
富總管震驚地瞪大眼,憂心忡忡地看着僵持的兩人。
蒙玥羲呼吸變得深而重,眼底晦黯,他知道自己沒同情心,更不可能是好人,他的心早就埋入冬雪,他的世界沒有陽光,雪永遠不會融化……
在舉步間,心更沉重了。
「姑娘,妳請吧。」富總管趕緊送客,免得小巫又說出更糟的話來。
「雪人!」她扮了鬼臉,然後喘了一口大氣,唉!這下只好去住破廟了。
***
蒙玥羲向來都是在房裏用晚膳的,這時他正在等晚膳送來。這樣一來,避免掉蒙瓚新他們的譏諷笑語,二來可以看看今日的帳冊,想想茶樓可以再做什麼改善。
像是配茶的小點心,也是個值得思考的地方。
近來他想到用白毫烏龍來浸腌梅子,推出后廣受歡迎,這種方法可以再延伸,可以用茶或香片的香味,加入涼糕之中……
「玥羲少爺,老奴送晚膳來了。」富總管在門外敲了兩聲,得到他的應允后,推門而入。
「先擱着吧。」他指了指前方的案上,又埋首於帳冊中。
富總管將晚膳放好后,故意嘆了口氣,見他沒反應,又長長地嘆口氣,眼睛偷覷着他聽見了沒。
「有事嗎?」蒙玥羲頭也不抬的問。
「今天我送走了那位小姑娘,見她可愛,便跟着她走一段路,聊了幾句。玥羲少爺,那位姑娘頗可憐的,住在城西那間小破廟,別說遮雨擋雪了,就連遮風都成問題。」
「那是她的事。」語氣不帶一絲感情。
「玥羲少爺,我覺得這位姑娘很可愛,也很機靈,說不定夫人的病她有辦法——」
「大夫比她可靠,」他悍然打斷富總管的話。
「可是……」
「富總管,」他將帳冊合起,遞給富總管。「拿給瓚新他們,叫他們一定要瀏覽過一逼,有問題再跟我說。」
「是。」富總管踟躕了一會兒,又是一嘆,緩步走出房門。
蒙玥羲伸伸懶腰,端起飯扒了幾口,腦子裏還轉着方才想到的香片涼糕,想着想着,一口飯在嘴裏咀嚼了好久。
不知過了多久,耳邊突然傳來傾盆大雨的雨聲,拉回他的思緒,擱下箸,走到窗邊-看,這雨下得還真大。
冬季里的雨水,教人冷到心坎里。關了窗,也關住了一片寒冷,正欲縮手,卻發現手臂上纏了一根紅褐色的髮絲,捻起細看,是那位姑娘的青絲,怎會纏在他衣服上?
驀地,他想起了接住她墜落的身子時,那身子的輕盈單薄,彷佛還留在他的臂彎里。
伸手推開窗戶,幾滴雨水打到他臉上,那濕冷的滋味,寒到心底,
那位姑娘現在怎樣了?
雪人!沒有同情心!
俊眸猛地一黯,踱回案前,拿起箸一口一口吃着飯。
那位姑娘說得對,他沒有同情心,甚至連心在哪裏他都不知道,又怎麼會突發善心同情起她來?
滂沱的雨聲,這回不知怎地特別擾人,聲聲落地,也聲聲打進他的心坎……
***
蒙玥羲微惱,他為什麼要撐着傘,在下雨的大冬天裏,隱身在樹后,瞧着小破廟裏的姑娘呢?
對於自己百年難得一見的同情心,着實有些氣惱,但很快地在心頭散去,因為他看到那小姑娘了,本來是有那麼一丁點同情她的,不過現在看來,她似乎還滿自得其樂。
在小破廟裏,小巫望着一、二、三、四,五處破洞,每處皆滴水,尤其第二個破洞,幾乎像在下小雨。
然而最最最可憐的是土地爺爺,那尊土地爺爺有她那麼大呢,頭頂上的磚瓦也破了個洞,雨水正在衪頭上滴答滴答地敲着,好可憐喔!
她爬上神桌,避過神桌左邊的雨滴,站到土地爺爺面前恭敬道:「土地爺爺,我是巫術有點爛、但是很善良很可愛的小巫,您好。今天來土地爺爺的廟裏借宿,當然不能空手而來,這樣吧,我來幫您修修您頭頂上的破屋頂,讓您暫時有得避雨,來報答您收留小巫之恩。」
她合掌拜了拜,望着那個銅錢大的破洞,一手撫着下巴,再看看破廟裏的雜物,有什麼能用得上呢?
「沒一樣能用的。看來,得看我小巫大展身手了。」她捲起袖管,深吸口氣,再深吸口氣……如此反覆好幾次。
完全沒注意到土地爺爺已是滿臉黑線。
她想着師父教過的所有巫術,找到幾個可能用得上的巫術,編號為一、二、三,現在先試試編號一可不可行。
緊閉着眼,念着一大串術語,然後大喝一聲,一個綠光閃過,十幾支比拳頭還大的大鐵槌,「咚咚咚——」狠狠地重擊在土地爺爺頭上,土地爺爺的臉上不再只有黑線,頭上還出現了幾十個大包。
「哎呀,錯啦!」她抱頭亂叫亂跳,不好意思地望着土地爺爺,疊聲道歉,「對不起、對不起,土地爺爺,您最最最好了,別跟我計較,我不過是想幫您修屋頂嘛!別計較喔!」
到底哪裏錯了?她不死心,再試試編號二。
努力地又念出一長串術語,潔白的額頭已是汗珠點點,又是大喝一聲,綠光一閃——
定睛一瞧,「啊——」她忙從桌上跌下,只見一堆蠍子灑落在土地爺爺的頭頂、桌上及地上,屋頂上的破洞似乎因色她的慘叫聲破得更大了。
「還有編號三,我再怎麼不靈光,也不可能連錯三次。」她很快的重振旗鼓,深吸口氣,正要爬上桌案,突然傳來一陣雜沓的腳步聲,回頭一看,幾個凶神惡煞的男人跑進來躲雨。
她不以為意,反正同是避雨人,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她打算繼續她浩大的修補工程。
「老大,是個姑娘家耶!」瘦小不長肉,又尖嘴猴腮的手下甲驚喜道。
老大瞥了小巫一眼,「真是個姑娘,我已經三天沒開葷了。」
「老大,我們幫你把風。」痴肥的手下乙巴結地說。
「甭把風,不會有人來。」老大吃吃地發出噁心的笑聲,搓着手,對着小巫說:「小姑娘,在做什麼?」
「修屋頂。」別以為她聾了沒聽見,但她一點也不害怕。
「下來,大哥哥有好事要同妳說,會讓妳上天堂當神仙的好事喔。」
她討厭地瞪了他一眼,微慍道:「別吵,我會忘記編號三是什麼。」
「編號三?」老大怔了一下,他在跟她說什麼,她又在跟他說什麼?「小姑娘——」
「吵死了!」她生氣地往老大的下巴狠狠一踹,老大一臉錯愕地被踹飛出去,瞠目結舌瞪着站在桌上的小姑娘。
手下甲和手下乙猛地抽了一口氣,瞪大眼,心想有人要倒大楣了,但沒料到老大突然像鬼附身地發出狂笑。
「哈哈哈……夠嗆呀!這味兒我喜歡。小甲,小乙,拉她下來。」老大斂笑站起身,露出兇狠的腥紅眼神。
遠處的蒙玥羲冷眼看着一切,強壓下想救人的衝動,小姑娘的從容和不畏懼,令他相信她能處理得很好。
小巫翻了白眼,蹲在桌子上,一手擱在膝上,一手支着頤,挑着黛眉問:「你們當真想欺負我?想清楚喔,我可是貨真價實的巫女喲!」這回她沒將領口拉下,因為她才不屑把她美麗的彩蝶印記給這些人看。
三個壞蛋先是面面相覷,然後爆出比雨聲更響亮的笑聲。
「巫女?更對味兒了,抓住她!」老大狂笑后,興奮異常的命令手下。
「哼,是你們自討的。」小巫立刻再念編號二的術語,十幾隻毒蠍平空而降。
「啊!」、「媽呀!」的慘叫聲不斷,而她喘着氣支頤,笑看那幾個大男人嚇得屁滾尿流,狂奔出破廟。
雖然施了這麼多巫術超累人的,但是,哈哈哈,大快人心!
「多行不義必自斃!遇到我小巫,算你們倒霉。」她雙手扠腰,翹起可愛的小圓臀,得意洋洋地大笑,還不忘奉上一個免費的鬼臉。
蒙玥羲深深望着她那可愛俏皮的笑臉,耳邊雖是雨聲,卻好象聽得見她清脆銀鈴的笑聲,那笑聲騷動着他莫名的情緒……
他驚詫地發現唇邊揚起淡笑,不禁皺眉斂容,邁步走進破廟。
小巫一見是他,驚喜地跳下桌,像自家人般熟稔嚷着,「俊男!」瞧他的視線落在地上爬着的毒蠍子,她嘿嘿笑道:「幻覺幻覺,不會咬人的,只要一炷香的時間,牠們會自動消失。」方才她會慘叫,是因為完全沒有心理準備。
「咕嚕咕嚕……」
他冷淡的視線掃自她的腹部。「妳餓了嗎?」
她摸了摸干扁的肚皮,尷尬一笑,「巫女也會肚子餓的。」
「走吧。」他轉身步出破廟,見她沒跟上,回頭看她。
她眨着大睛,然後走到他身邊。
第一次,他那麼接近一位姑娘,發現她好嬌小,但那一肚子的古怪聰穎,卻能逼走三名兇惡的大漢,她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奇女子?
「走去哪?」
「蒙府,妳可以留下了。」雖然她有些糊塗,但或許她那古靈精怪的心思,真能想出好法子讓韓姨好起來。
「真的?」她驚喜地拉住他的手臂,高興地跳起來。「太好了!你是好人。」
他從雪人變好人了?這姑娘的心思也真是簡單。
「一個月的時間,若韓姨沒有起色,妳便得走。」
「行,我會有辦法的啦。走吧走吧,我肚子餓壞了,先說好,別給我吃冷掉的飯菜,我要熱的。」她逕自高興地邊跳邊走,卻一把被他拉回來。
拉回她好動的身子,立刻抽回手,蒙玥羲將手中的傘遞給她,然後獨自離開破廟,雨像針一樣打在他身上,他卻覺得心頭一陣舒坦。
小巫傻傻地拿着傘,呆了一會兒,見他步入雨中的俊拔身影,忙不迭地追上,「喂,我們一起撐。」
她將傘舉得高高的,容納進他高大的身體。
蒙玥羲蹙眉,她這樣做只會讓兩人都濕掉,於是又避掉她的好心。但她不死心地又追上他,這一來一回,不濕也難,最後她大笑出聲,跟大雨玩了起來。
雨中傳來她清亮的聲音,「喂,天氣晴朗后,你差人來修土地爺爺的屋頂好嗎?」
「那關我什麼事?」
「衪畢竟收留了我好半晌,人要懂得感恩,我代土地爺爺先謝謝你。這件事你可得放在心上,別忘記了。」
「若我有閑工夫的話再說。」
「放心啦,茶樓有我在,你有的是時間閑下來。」臉上揚起陽光般的笑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