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醒酒茶,始禧少爺!」
「先擱着。」祭始禧癱在躺椅里,長發覆面,高大的身軀只罩着一件晨衣,長腿大剌剌地張開在躺椅兩側。他從來沒這麼不修邊幅過,至少,清晨起床第一件事,會先把頭髮弄整齊,這是他打小決心留長發時,與母親的約定,可今天,他的頭實在太痛了,若再把頭髮梳成束,他繃緊的頭皮一定會爆開。
「始禧少爺趕緊喝了吧。」一旁,祭家飯店的大總管余泱州,沒把茶碗放下,依舊端着,恭敬地勸道。
祭始禧睜開眼睛,幾綹髮絲影響了他的視線,隱隱約約感覺吊燈在晃動。「余總管,」他坐起身,接過總管手裏的茶碗,掀蓋飲下。「換盆矢車菊好嗎?」莫名其妙說了一句。
余泱州收回空杯,遞上毛巾給他。祭始禧擦擦臉,將長發往後撥,露出光潔飽滿的額頭。
「等會兒幫您送早餐上來。」余泱州退出祭始禧的起居室。
祭始禧躺回椅中,閉上眼,呼吸平順,很快地睡着。醒來時,頭痛已經減輕了,兩名飯店女侍正將一盤一盤的食物端上圓桌。
「我在露台用餐。」祭始禧發出低沉嗓音。
「去,去把露台的門打開!」總管余泱州隨即帶着手下,往露台外移動。
落地窗帘一拉開,朝陽從雕龍桃木門鏤空處射入,一條光龍騰躍在祭始禧身上。祭始禧微瞇雙眸,手擋在額前,站起身。女侍放下遮陽簾——綉着龍紋的簾幕,帶着淡金色,輕柔飄動。頂樓的風有點大,他們激活防風系統,阻隔風勢。露台上方生出的半弧形透明罩子。同樣繪了祭氏家族圓騰——龍。
祭始禧走到玄關靠牆的翹頭案前,看着桌上原本的梔子花盆栽已換成新插的矢車菊,花器是長葫蘆形的瓷瓶,像女人曼妙窈窕的曲線,石榴紅的釉彩,使他聯想到高珉摩在珠寶門市開幕酒會上的模樣。「余總管,」他拿起桌邊的梳子及一條細皮繩。「以後我的房間只擺這種花。」
「是的,始禧少爺。」余泱州選了一張CD,放進音響里轉悠。
兩名女侍走向祭始禧,躬身說道:「早餐為您準備好了。」
祭始禧俐落地紮好頭髮,目光望向露台。「嗯,還有!」他停頓一下,看着余泱州,道:「準備餐點這種小事,交代下面的人做就行,你不用親自服侍每個人。」
「始禧少爺……」
「好了,你們都去忙吧。」祭始禧打斷余泱州的嗓音,揮退他們,逕自走到露台。
庭園桌中央的玻璃瓶口露出兩朵矢車菊,花梗相交,像戀人。祭始禧撇撇唇,拉開椅子坐下,將一朵矢車菊挑出玻璃瓶,聞其香味。他沒有特別喜歡這種花,也不明白自己是不是宿醉未醒,才跟余泱州下的令,但,若是幾天後,露台種的花花草草全變成矢車菊,他也不反對就是。
余泱州是祭家的老總管,心思細膩,辦事明快,總是記得每個祭家人的特殊喜好。讓這麼一個與父親年紀相符的老總管為自己費心,他其實有些過意不去。
祭始禧把花插回瓶里,拿起小銀匙敲破蛋杯里的水煮蛋,吃起早餐。蛋的熟度剛好,不太老,蛋黃濃稠有汁液,香軟——這是他喜歡的口味。余總管記得一清二楚。
他吃完早餐,耳邊浪漫神秘的音樂還在縈繞,像是寶石發出來的聲音,那種他在礦坑裏聽過的聲音,細微天然地,似乎只有他才聽得見。
電話聲響起,他離開露台,進起居室接聽。公關部門幫他準備好了兩瓶紅酒和頂級的雪糕。他梳洗、更衣后,收發一些郵件,花三個鐘頭處理公務,接近中午時,吩咐總管不用準備午餐。便驅車前往高家,進行第二次拜訪。
今天氣溫很高。車子加速上高架橋后,儀錶板的溫度示警燈開始亮起,發出噹噹聲,通風口送出的是熱氣。她警覺地關掉冷氣,減低車速,靠外側車道行駛至出口。
下了高架橋的馬路兩旁都是汽車修護廠,車輛進進出出,指揮人員的啃音徹天響,喧鬧異常。
高珉摩將車子開進其中一家修車廠。穿連身工作服的廠長馬上過來詢問車況。她這輛還算堪用的十年老車——水箱的水是滿的,機油幾天前剛換過,更別說夏季要來臨前,才灌過冷媒,就不知道為什麼冷氣突然變成熱風,溫度一直過高,降不下來。
廠長聽完她的說明,便請她到貴賓室暫歇。她在貴賓室里,走來走去,不時看看腕錶。大概經過了七、八分鐘,桌上的咖啡都涼了,一名年輕的技師走進貴賓室,對她說:「您的車要拆引擎,預估得花三天時間修理……」
「什麼?!」高珉摩美眸圓睜,快步走出貴賓室。
年輕技師跟在她後面。來到她的車邊。她看一下掀高的引擎蓋,視線落到每一處零件,掃了幾眼,不覺得自己的車有什麼大毛病。
「您的車不能再開……」年輕技師開口,高珉摩轉頭瞪住他。
「我現在有十萬火急的差事,車不能開,就會出人命!」她急言說道。
「高小姐……」年輕技師抹去額上汗水,推推滑至鼻翼的眼鏡。他想說,這車再開下去,才真會出人命。
「只是溫度過高,它還是能動,不是嗎?」高珉摩繼續說自己的。「我要開走!」
「這太危險了……」年輕技師好不容易找到空隙插話。
「找有急事!我要開走!」高珉摩很堅持,並且動手欲放下引擎蓋。
「等一下!高小姐!」年輕技師阻止她。「您先看看再說。」他拔開水箱蓋,進入駕駛座,發動車子,再回到車頭,站在高珉摩旁邊。
車子隆隆地震動,熱氣撲騰在他們身上,沒一會兒,打開的水箱口噴出金黃色的液體,差點波及他們。
年輕技師拉着她遠離車頭。「水箱的水是沸騰的……」
她嚇了一跳,滿臉不可思議地望住那冒煙的水箱口。年輕技師在她耳邊說著,水箱下有個什麼什麼管破裂,導致空氣進入,所以……什麼什麼的,反正那些專有名詞,她一個也沒聽懂。
「那——」她若有所思地開口,神情很正經。「它還是能開,對不對?」
年輕技師抽了口氣。他幾乎知道這位美麗的女士在想什麼,但他不想欺騙她。「沒錯,它是能開,只是——」
「它會爆炸嗎?」高珉摩盯着仍在沸騰噴水的水箱口問道。
年輕技師的表情當下轉為無奈。這位美麗女士真是天兵一個!他知道他如果回答車子不會爆炸,她一定會把車開走,對她來說,只要車能動,似乎其它都不是問題,水箱沸騰、溫度過高,在路邊停一下,待降溫后,繼續開到不能動為止——這實在太危險!
身為一名專業汽車修護技師,他無法苟同女士的做法!
「它會爆炸。」年輕技師垂下眼。為了她的安全,他不得不撒這個「善意謊言」。「您必須把車子留下來修,如果您趕時間,我馬上幫您招出租車——」
高珉摩皺起眉,表情凝重。半晌,她轉身,走到修車廠外的行人路。
「我幫您叫車吧,高小姐!」年輕技師也走出修車廠。
「不用了,你趕快進去把我的車修好,」高珉摩朝馬路招着手,一面走一面說:「那老爺車,我還想多開個五年,可不能『一爆成灰』!」
年輕技師停下腳步,看着一輛車駛到她身旁。
「妳好,摩登伽小姐——」
高珉摩看了看跑車裏的男人,伸手就要開車門。修車廠的年輕技師快步過來.箱貌地幫妯開門。送她上車。
「謝謝。我的車麻煩你了。」她對技師說。接着,回頭命令駕駛座的男人開車。
車子離開修車廠一段路,遇上紅綠燈,綠燈閃了閃,轉為黃燈。
她拔高嗓子叫道:「衝過去!」但車子的速度逐漸趨緩,在紅燈亮時,準確地定在停止線后。「我不是叫你衝過去嗎!」她像在責備人,雙手不自覺地握成拳,眼眸直勾勾瞪着那紅燈。
「我很少遵守規矩的——」比起她急躁的語氣,祭始禧顯得悠哉許多。
「那你為什麼停下來!」她側過身,怒視他。
祭始禧也轉頭看她,沉聲道:「這裏的規矩,指的是妳的『命令』——我不習慣女人一上車,就命令我。」他一笑,別開臉,看着正穿越馬路的行人。
高珉摩紅唇抿直,解開安全帶,轉向另一邊。
「妳要幹什麼?」祭始禧抓住她的肩。
她撥開他的掌,扳動門把。「我要去找一台會聽我命令的車!」
祭始禧拉回她,隨着燈號轉綠,踩下油門。「把安全帶系好!」
「我有急事,沒時間跟你抬杠、遊街兜風……」
「去哪兒?」他打斷她的叫嚷,俊臉嚴肅地對着擋風玻璃。
她斜睨着他,不說話也不動作,過了好一會兒,才拉上安全帶,說出一串地址。幾秒后,車上的液晶屏幕出現了地圖,標示了最近路線。
「你這車能開多快?」他的車太先進!她希望它有噴射引擎,能在最短時間內,到達她要去的地方。
車身掠過一個路口,祭始禧換個檔,沉穩從容地回了句:「要多快,有多快——」
果然,他那低沉自信的嗓音似乎還在繚繞,車子就已開到了目的地。
這是一個有點老舊的社區,房子蓋得很密,一戶挨着一戶,灰撲撲的牆,漆掉得差不多了,看起來像發霉的蛋糕。一股臭味從陽光曝晒下的餿水桶漫出。窄小的巷道只容得下兩輛機車交會,更別提大車要進入。
車子一接近巷口,高珉摩馬上開門,也不管車身還沒完全靜止,雙腳就落地。祭始禧連忙換檔,拉上手煞車。高珉摩卻已經下車,往窄巷走,連一句道謝言辭部沒對他說。他熄了火,下車,跟在她後方,進窄巷。
巷道又小又臟,蒸騰的餿水臭味撲刺嗅覺。一些形似遊民的男人窩在陰涼處,目光怪異地朝她打量。她急匆匆的高跟鞋聲,在巷子裏回蕩。祭始禧皺凝額心,不明白她這麼一個女人做什麼來這種地方?
他走到她身邊,拉住她露在無袖洋裝外邊的手臂。
她轉頭,似乎有些意外。「你還沒走?」
「妳來這裏做什麼?」他不由自主牽住她的手,另一掌取過她的提包。「這裏的每一雙眼睛都在覬覦妳!」
她愣了一下。也許是陽光無法照進這窄巷,使他俊臉的表情陰騖。
「妳知不知道危險就潛藏在妳身邊!」他拉着她,欲往巷口走。
她定住雙腳。「我的工作就是面對這些,沒什麼好危險……」說著,伸手拿回自己的提包。她轉身繼續往巷裏走。
她的步伐飛快。祭始禧追上她時,她已按下一幢平房屋舍的門鈴。
「開門!快開門!」她一手按住電鈴,一手拍打門板。
沒兩下,門緣上端的鉸鏈松落地面,朽壞的木板門歪歪斜斜地開了。庭院被石綿瓦屋頂遮得昏暗,見不到一絲天光,不知打哪兒傳來詭詭秘秘的漏水聲音,腳底一踩,像是進了垃圾堆一樣,到處是穢物。
祭始禧踢中一隻酒瓶,一種感覺湧上心頭。他上前抓住正要推開屋門的高珉摩。
「幹麼?」她轉頭看他。
他不說話,手臂搭着她的肩膀,攬着她,推開屋門。
「臭女人!」一道黑影從屋內襲來。
祭始禧抬起手臂阻擋在她面前。
「喝!」高珉摩倒抽口氣,看着一根棒球棍打在他的右肘臂。
祭始禧瞪大雙眼。俊臉閃過一抹狠戾,左拳揮出,將拿球棒的男人打飛出去。男人渾身酒味,哀嚎一聲,昏了過去。
高珉摩回過神,點亮電燈。
「不要!」一聲尖叫傳來。瘦小的女孩抱着電話蹲在牆角,電話線早已被扯斷,傢具幾乎全被搗毀。小女孩滿臉驚恐,不住地顫抖。
高珉摩心口一震,抱住小女孩。「不要怕,小穎,姊姊來了,別怕!」她安撫小女孩,問:「媽媽呢?」
小女孩緩慢地抬起頭,獃滯地看了高珉摩一眼,臉轉向卧室。
高珉摩輕輕摩挲小女孩的背脊,邊起身,對祭始禧說:「幫我看着她。」然後,走進卧室里。
不到五秒,她沖了出來,吼着:「叫救護車!快點叫救護車!」
一個家暴受害者被丈夫打得皮開肉綻、淌血,倒在卧室骯髒的地板上。
她是一個社工,已經看過無數這樣的場面,但是,她深深覺得自己今天特別焦躁、脆弱!如果她的車沒出問題、如果她早一點到小穎家、如果……
「妳工作時,都是單獨行動嗎?」祭始禧在醫院急診室外,這樣問她。
她今天中午接到小穎說了一半就斷線的求救電話,當時,她和父母還有弟弟琅琅,一家四口和樂地在庭院烤肉,母親的骨董音響轉悠着法國民謠,法文、中文夾雜的歌詞正唱着!
Quelbeautemps!aujourd\'huicéstdimanceDanslesboisils
s\'envontlesdeux
GentimentsursajoueilsepencheLuietelle,elleetluisont
heurenx
“papaaimemaman,mamanaimepapa”
Ellenefaitpastrésbienlacursinesesrotissontplusnoirs
quechorbon
IIluidit:NefaitpascettemineJen\'aijamaisrienmangé
d\'aussibon
“papaaimemaman,mamanaimepapa”
一個甜蜜的家多好呀!每一時每一刻好融洽,
星期天大家一起度假,爸爸媽媽牽着手說情話
爸爸愛媽媽,媽媽也愛爸爸
草地上開滿花草多美麗呀!要把握好時光的年華
有一天我的家又添娃娃,爸爸親親媽媽,大家笑哈哈
爸爸愛媽媽,媽媽也愛爸爸
(法國民謠中文詞:晨曦)
小穎的電話在那時那刻來得令人又痛又急,像是一記硬鞭抽進她內心。她匆匆出門,忘了要向協會通報、忘了要找管區員警、忘了一切該遵守的程序,單槍匹馬就想去救人……
「妳該改改搞社會運動時的個性!」她的上司趕來醫院時,忍不住數落她一頓。
如果不是祭始禧,她或許也躺進了病房。她的上司要她好好反省;離開醫院的路上,她看着祭始禧紅腫的肘臂,忍不住對他說,小穎原本是她在輔導的蹺家孩子,她花了很多時間,才得到小穎的信任,知道她為什麼蹺家。協會已經將小穎母女列入重點對象,正在輔導申請保護令,沒想到今天出了事。
「抱歉,把你扯進來。」高珉摩看着駕駛座上的祭始禧。
祭始禧面無表情,專心地開着車。
她回過頭,臉對着車窗。祭始禧突然伸手過來,摸摸她的發。
她震了一下,轉頭對上他。
「妳的頭髮亂了——!」他盯着她的眼睛。
她呆了半晌,尷尬地拆開凌亂的馬尾。「我這種鬈髮……亂不亂,都一樣!」她抓抓髮絲,避開他的目光,無意間又瞥見他紅腫的肘臂,便說:「你幹麼幫我擋那一棍……這種事我過多了,我會閃開的。」
「是嗎?」祭始禧輕應,將車子駛向路邊,停下來。他湊近她,眸光很怪,彷彿隱含怒意,低抑的嗓音有種奇異情緒。「妳的上司說妳該改改搞社會運動時的個性——讓我猜一下妳是一個容易激情、做事衝動、不擅用大腦的人。」
熾熱的男性氣息噴拂在她臉上,她跳了起來,生氣地推開他。「你說誰不用大腦!」吼了一聲,打開車門,下車沿着行人路走。
她又不是故意要害他受傷,誰叫他自己要擋那一棍!進了醫院還不接受檢查治療!到底是誰在逞英雄!他居然說她做事衝動、不擅用大腦……
他才是傲慢自大的豬!
高珉摩怒氣沖沖地往前走。街道兩旁的路燈一盞盞亮起,她抬起手腕,要看時間,這才發現表早在慌亂送小穎母親就醫時脫落,被她收進手提包,而這會兒,她的手提包還在祭始禧車上。
「噢——高珉摩,妳也是豬!」她停下腳步,抓着髮鬢,懊惱着。她的行為,根本正中男人下懷!
她果然是一個「容易激情、做事衝動、不擅用大腦的人」!
她極不甘心地轉身,看着那輛停在路邊的高級跑車。男人已經下車,靠在車頭,抽着煙。
數十公尺的距離、昏黃的霓虹燈,她卻能清楚看出他俊顏上可惡的神情。她一直以為自己視力沒那麼好的!這一刻,她更應該瞎掉!
高珉摩低咒幾句,走回車邊,不多看祭始禧一眼,逕自坐回車裏。
沒多久,他抽完煙,上了車,發動引擎,開上馬路。
「我的手該給醫師瞧瞧。」車子走了一段路后,他先打破沉默。一股淡淡的煙草味,很柔和,不嗆人。
她深呼吸,道:「現在覺得痛了?!」一聽就知道不是關懷。
祭始禧沒跟她針鋒相對,拿起腳邊的精美禮袋,放到她大腿。「我今天中午,本來要去拜訪高博士的——」他說著。
她打開袋口,看見裏面有兩瓶葡萄酒——是她家喝的那種。這稀有的等級,一弄就是兩瓶,不知費了多少資源。還有裝在特殊容器里的雪糕,到現在都沒溶化,顯然花了心思保持溫度。
她的心瞬間有點動搖。「你……你休想利用我的罪惡感,要我引薦……」
「魔女小姐要是有罪惡感,今晚陪我喝一杯就好。」他打斷她那略帶顫抖的嗓音。
她隨即閉上嘴,不再說話,雙手緊緊抓着腿上那包禮袋。
車子就在男女不言不語的氣氛中,一直開、一直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