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耳邊隱隱傳來一些細語聲,恍惚間,似乎回到了家中,彷彿是母親在對她說話,熟悉而親切。當夢蝶慢慢睜開雙眼,發現坐在身邊照顧她的人並非母親而是一個陌生的老婆婆時,有一刻是如此失望。但很快,老人就吸引了她全部的注意力。老人有着滿面的皺紋和蒼蒼白髮,但她的眼睛卻如尼美媽媽一般,同樣的神秘,同樣的憂鬱,亦同樣美麗。唯一與尼美媽媽不同的是,這對眼睛的眼神有些獃滯,帶着淺淺的白,一望即知是盲的。

“你醒了。”

老人雖然看不見,卻有着極為敏銳的感知力,夢蝶剛醒過來,她的面上就綻出一個微笑,那笑容里飽含了多少的擔憂關懷,令夢蝶立刻如信任母親般信任了眼前這位老人?這時老人又說:

“不用擔心,孩子,你已經到月族了。”

“月族……啊,迪亞蘭提呢?他怎麼樣了”

夢蝶一驚之下,想要坐起身,這才發現自己竟虛弱得連支起上身的力氣都沒有了。她只能惶然地望着老婆婆,生怕從她口中聽到一絲不好的消息。

“放心吧,他比你強壯得多,昨天就已醒了。”盲婆婆停了一下,伸出一隻手,撫着夢蝶的額頭說,“若不是你,他根本堅持不到我們找到你們的時候。你真是個傻孩子。”

“婆婆,你們趕快離開這裏吧,有人正趕來這裏要對月族不利呢。”

“迪亞蘭提那孩子已把所有的事都告訴我們了。”

“那你們還不……”

“太晚了。你們已昏迷了好幾天,昨天迪亞蘭提醒來前,漢人的使者就到了。連他們的大隊人馬,也在今天早上到了。”

夢蝶只覺得心中一陣酸楚。迪亞蘭提和她一心想要提前來月族報信,但結果還是遲了。

盲婆婆彷彿知道她的心意般地說:

“你不用自責。這並不是你的錯,只是月族的命運而已。月族已等到了傳說中的月神新娘,從此以後,再沒有存在的意義了。就算這次可以僥倖逃脫噩運,還會有下一次的滅頂之災。很久以來,月族的每一個人就知道自己會有這樣的結局,這是無論逃到哪裏都改變不了的。”

“月神新娘?”夢蝶一愣,“婆婆,你是在說我嗎?”

見盲婆婆點頭,夢蝶急了起來:

“就算我是罷。我聽迪亞蘭提說過水晶的來源,如果真要贖罪,也應是犯罪的祖先們自己去贖,與你們何干?如果月神救人,只是為了讓人再為他而死,那你們根本不必感激他!”

“你還不明白?孩子,並非月神讓我們死,他只是告訴我們結局。”

夢蝶心中一動,喃喃道:

“難道真的是我為月族帶來了災難?”

她的聲音雖然很小,盲婆婆卻聽到了:

“不,這與你無關。你的到來只是向我們預示災難即將來到罷了,真正的災難……也許是那支軍隊。其實,早在水晶失蹤之前,我和幾位長老就知道這一天快到了。”

“早就知道?”

盲婆婆點點頭,陷入了深深的回憶之中:“月神曾告訴月族的祖先一個預言:在月族毀滅之前,必會出現三個預兆。第一個預兆,隨狼群而來的嬰兒將為月族立下許多功勞,並成為月族的族長,而他實際上是因罪被貶下人間的神,撫養他成人,是月族得以在違背了對月神的諾言后仍能生存下來的原因。所以,在發現迪亞蘭提的那一天,我和長老們就知道,預言已經不可避免地開始實現了。”

“迪亞蘭提?”夢蝶驚訝地問。

“是的,他就是傳說中被貶下凡間的神的轉世。還是在水晶失蹤之前的幾年,有一天夜裏沙漠中下起了百年難得一見的暴雨。那個夜晚,天空劃過一道流星。當時,水晶突然放出強烈的光芒,那光芒甚至穿透收藏它的密室而射了出來。

那場雨下了整整一夜,三天後,族中的人在附近發現了一群狼,最奇的是,狼群中有一個嬰兒,他身上除了一個古怪的樂器,別無他物。但狼群並未傷害他,反而白天為他哺乳,夜晚用身體為他保暖。長考們和我商量后,讓族裏的年青人救了嬰兒回來,並為他取名迪亞蘭提。

第一個預兆應驗了,只不過因為按照月神的要求,這個預兆一直只是做為長老們和預言者的秘密流傳下來,並不為其他人所知罷了。

第二個預兆,月神水晶將離開月族,去尋找它的新主人。

第三個預兆,一個外族的女子做為族長的新娘來到月族,在月神祭那一天,為月族帶來毀滅,然後,隨月神而去。”

“那個帶來毀滅的外族新娘會隨月神而去?”

盲婆婆點點頭:“是的,月神曾說,他會回來帶走水晶選中的人。昨天迪亞蘭提還告訴我,他不怕漢人的軍隊,因為只要是人,就會有辦法對付。他不知道該怎樣才能不讓你被月神帶走。”

“他從未告訴我這個。怪不得……”

夢蝶想起一路上迪亞蘭提偶爾的怪異表情和舉止,現在才知道是為了什麼。

這一切真的會發生嗎?

她望着盲婆婆那對充滿了智慧和悲哀,矇著—層白霧的雙眼,聲音輕顫地說:

“婆婆,迪亞蘭提說過,你的預言從未錯過。那你看得到月族的未來嗎?這次是否能平安無事?還有我,真的要被月神帶走嗎?”

盲婆婆的面上突然掠過一絲彷徨和憂慮,像是看到了什麼,但又不能確定。她猶豫了一下,這才說:“這一次,我什麼也看不到。我只知道,你們的未來與月族有着極大的關聯,但是任何人也無法預料。”

“我們的未來?”正在這時,一個聲音插了進來。

盲婆婆頭也不回地說:

“迪亞蘭提,你中的蛇毒還沒完全清除,怎麼不好好休息到處跑?”

迪亞蘭提已走了進來,恭敬地答道:“婆婆,我已經睡了那麼多天,足夠了,何況還有許多事等着我做呢。”

盲婆婆笑了起來:

“既然這樣,那你倒是來的剛好。你托我照顧的這個孩子,剛剛醒了,你過來替我照顧她一會兒罷,我正要去找大長老。”

夢蝶看着他。他手上的毒已清了,敷着葯,用刀割開的傷口也已開始結痂,整條手臂到處是傷痕,有當年在雪山被巨雕划傷的,也有這一次被刀割傷的。雖然大病初癒,但他看來依舊神采飛揚,舉動間,帶着令人迷惑的神秘力量。不知過了多久,她輕輕地說:

“我們還是來晚了。”

此刻,這間小小的房子中只有他們兩人。迪亞蘭提慢慢走近夢蝶榻前,坐在她身邊:

“你不用為此擔心,我已有計劃,月族不會有事的。”

聽了他的話,夢蝶心中開始升起了希望,她知道,迪亞蘭提這麼說,那就定是真的有保護月族的辦法。

迪亞蘭提輕輕為夢蝶拂去額前的一綹亂髮,凝視着她的雙眼,目光里似有干言萬語。許久,才又開口:

“鳳凰,有人正急着想見你。”

夢蝶笑了:“是誰?我還坐不起來呢,你讓我怎麼見人?”

“達合木。”他只能狠心將一切事實擺在她面前:“達合木是昨天夜裏才隨着林將軍先期派出的使者的腳印趕來,只比林將軍早了半天。他以前並不知道月族在哪裏,所以雖然察覺到林將軍有陰謀,卻無法更早地通知族人。不過他帶了一些消息來,已經告訴了我,我想你也會很想知道的,而且他也很不放心你,想親眼看看你。”

“真的?不過……”

見到夢蝶的神色,迪亞蘭提馬上悟出她的意思:

“我沒有告訴他關於達尼雅蘭的事,也沒有告訴任何人。大敵當前,我不想讓大家更添痛苦,等避過面前的災難后再說也不遲。他問起達尼雅蘭時,我只說不清楚她的去向。”

夢蝶心更低沉了。

無論是早是晚,達尼雅蘭的事她都無法對達合木說得出口。尼美媽媽思念了那麼久的女兒,尚未見一面就已不在人世了,她又如何面對尼美媽媽的痛苦?

等迪亞蘭提帶了達合木來,一進門,他就嚷了起來:

“小公主,原來你真的沒死!那個林將軍不知打的什麼主意,竟然告訴玖兒,你和迪亞蘭提一起掉下深谷了,讓玖兒為你傷……”

他忽然停口,這才注意到,夢蝶正面色蒼白有氣無力地靠坐在用幾張狼皮拼成的一個軟榻上。

達合木一時驚得說不出話來。

半晌,他轉向迪亞蘭提,一拳打了過去,吼着:“你怎麼照顧她的?!你看看她現在……你……”

迪亞蘭提默默地一閃身避了過去,沒有還手,達合木的拳頭又接連打到:“枉我還勸玖兒,說公主和你在一起定會逢凶化吉,想不到你竟害她變成這樣!你讓我怎麼向她二哥和玖兒交代?!”

“達合木!不……”

夢蝶見他又魯莽行事,急忙站起來阻止,不想卻雙腿一軟向前摔去。迪亞蘭提忙撲前接住,不顧背後已挨了達合木數拳,扶着夢蝶重新坐好。

“小公主,你有所不知。自從林將軍告訴她,你和迪亞蘭提跌入深谷后,玖兒一直未停止過自責,她認定是自己沒有好好保護你,才會如此。後來,連我也怨上了,說是我讓她分了心,她才沒有盡職,還說什麼對不起爺爺和父親的期望,決定終身再也不嫁了。”

達合木一臉的懊喪氣惱,繼續說:

“後來林將軍說,若是沒到月族就失了公主,那是漢人的責任,可能會引起月族人的不滿而造成戰事,他不打算把公主你掉下深谷的消息傳出去,於是提出,讓玖兒假扮成公主,來月族和親,只要到達月族營地,玖兒就可以偷偷溜走,作出無故失蹤的樣子,既不用真的嫁人,又可以避免兩族間起爭執。

玖兒本來不同意,不過我聽她說了這事後,總覺得那些漢人這麼不揮手段地要來月族,像是有什麼陰謀,雖說我和娘是被月族人趕走的,但畢竟也不能眼看月族有難不幫,我就勸玖兒答應了林將軍,這樣,我們才能伺機向月族報信。早知道你們已先行逃了回來我也不必這麼麻煩了。”

說完,他停了一下,不滿地瞄了迪亞蘭提一眼,彷彿他就是當年趕走尼美媽媽的罪魁禍首:“事情就是這樣了,你們現在打算怎麼辦?”

迪亞蘭提微微一笑:“既然林將軍對相親這麼積極,我們就迎娶‘公主’,舉行一個真正的婚禮來報答他。婚禮就定在三天之後,即月神祭的前一天。”

“不行!”達合木大叫。

夢蝶看看迪亞蘭提,她馬上猜到他的計劃,見達合木急成這樣,插言道:

“為什麼不行?反正玖兒也不想嫁你了,嫁給月族的族長有什麼不好?”

“你……誰說的?那是因為玖兒以為公主你死了,才說不嫁人的。再說……再說誰知道月族的族長到底長的是圓是扁?玖兒無論如何不會答應的!”他知道,如果玖兒不肯嫁給他,那就更不會嫁給其他人。

“你怎會不知道月族的族長是誰?”迪亞蘭提一伸手扯下達合木的假鬍子,“你不就是嘛。”

達合木的假鬍子粘得頗緊,一時意外,痛得叫了起來,隨即醒悟:“你是說,假族長配假公主?”

見兩人的表情,他知自己沒猜錯,驚喜之餘,又有些猶豫:

“可是,不知玖兒她……”

“我寫一封信,你只要想辦法把信帶給她就行,她看了自會同意舉行婚禮。你不趁此機會把她娶到手,只怕以後就不知等到何時了。”夢蝶說。

達合木大喜過望。他原本精明,只是一旦涉及玖兒就有些糊塗,此時馬上有了主意:“好!只要找阿扎幫忙就行。你現在寫信吧,剛好我正要潛進軍營找阿扎的老爹商量點兒與駝隊有關的事。”

夢蝶見他如此心急,連日來第一次發自真心地笑了。

婚禮的準備一直照常進行,儘管達合木和玖兒並非真正的族長和公主,甚至不屬於月族,但月族人仍真心誠意地為這對新人送上無數的祝福,所以,婚禮前的氣氛是如此的熱烈,沒有任何的做作和虛假。即使多疑如王申,亦不曾懷疑娶玖兒的並非月族族長。

這場雙方各懷心思的婚禮在月神祭的前一晚開始了。圓月初升時分,在一個月族人的帶領下,林書鴻帶着眾侍女和少數衛兵護送盛裝的“公主”,進入位於月族住地正中的圓形廣場。

全族的人都集中在廣場上。這是一個古老的行將消亡的民族,只剩下兩百來人,他們分了三層環繞着廣場正中:外層是盛裝的族人,中間一層是長老們,似乎正在做某種祭祀儀式,最裏面是一群樂手,他們正圍在兩棵不知生長了多少年的巨樹下演奏一種古樸動人的音樂。兩棵古樹的高處,幾近光禿的枝幹攀纏在一起,形成一個巨大的奇形怪狀的拱頂,令人陡生敬畏。

明麗的月色透過兩棵樹形成的疏而廣闊的華蓋,映着華蓋下方正中的一彎泉水,水面漾着銀藍色的微波,似乎頗深。泉水正中有一塊平滑如玉的白色巨石,石上,一個如夢似幻的身影正飄然起舞。

圓月下,她的全身閃着柔和的銀光,舞姿輕盈曼妙,足尖似在雲中輕點,她彷彿是月光凝成,飄渺而不可捉摸,每一刻都令人覺得她將如輕煙般隨風飄去。

她擄去了廣場上所有的人的心。剛走進場中的每個人亦被這情景深深吸引着屏息靜觀,似乎生怕稍大的聲音就會驚走那起舞的精靈。

玖兒一眼認出泉中的蒙面少女正是夢蝶。雖然她已知道夢蝶並未死,但親眼看見她完好如昔,仍禁不住心情激動。

在盲婆婆精心照料下,夢蝶的身體復原得非常快,已無大礙。今天是情同姊妹的玖兒的大婚之日,雖然因迪亞蘭提另有計劃,不能讓林書鴻發現她已來到月族,但她仍希望能為玖兒獻上一份心意,於是自請擔任了婚禮中祭舞的角色。

音樂終於停下,婚禮前的祭祀儀式告一段落,泉中的少女悄然隱去。

林書鴻隱約覺得那起舞的人似是十分熟悉,但又絕非達尼雅蘭。一時間,忍不住向帶路的月族人詢問舞者是誰,那月族人眼裏帶着笑意說:

“鳳凰。她是從天而降的鳳凰。”

林書鴻微微皺眉,看來,是自己的誤覺罷了。

接下來,就是月族的婚禮儀式。

在眾校長老指點下,兩個侍女扶着“公主”走向已站在廣場中央的“月族族長”。兩位新人都是那麼年輕,那麼美麗,面上亦帶着同樣的幸福與羞澀。

林書鴻看着一向機敏過人的玖兒此刻竟乖巧地低頭站在月族族長身旁,忽然覺得什麼地方有些不對路,但又一時看不出有何異樣。也許就因為這個婚禮太正常了,才反而令他覺得怪異。

這時,最年長的大長老手持一柄銀匕首走到兩位新人面前。只見他輕輕對兩位新人說了些什麼,兩人就都伸出了一隻手。

所有在場的漢人一時都緊張萬分,月族人卻屏息靜待。

大長者用銀匕首輕輕在兩人手腕上各割開一道細淺的傷口,讓鮮血流了出來。他先用銀匕首在“族長”的傷口上抹了一下,然後將帶着一滴血的匕首尖送到“公主”面前。她似乎猶豫了一下,太長老對她輕輕說了幾句話,她這才釋然,低頭含下匕首尖的那滴血,之後再輪到“族長”如法做了一遍。然後,大長老將兩人的手腕扣在了一起,傷口對着傷口。最後,大長老用兩條細長柔韌的草葉分別將他們的傷口包紮了,各自打上一個十分奇待的結。

見到大長者拿着武器走近玖兒,林書鴻不免一驚,為他帶路的月族人看出他的緊張,笑着向他解釋婚禮儀式的含義:

割開的傷口,代表着共同接受未來生活中的一切痛苦和災難;讓對方吃下自己的血,表示願為對方獻出一切;將傷口覆合,表示從今而後,兩人的生命和靈魂永遠融合在一起;用同一片葉子撕開的兩半分別扎住兩人的傷口,並打着同樣複雜的連理結。則表示他們真正成為了夫妻。

林書鴻聽了,心底不覺升起一絲感動。

儀式完成,是盛大隆重的婚宴,氣氛十分熱烈。林書鴻的部下已得知今晚婚禮后的行動,所以對月族人的慶祝並不是很投入,但仍時時被其感染。

月族人卻似並不在意漢人的冷漠,他們載歌載舞,歡笑不斷,狂歡的氣氛令林書鴻食不知味,面對着這群正縱情歡樂的人,他愈發覺得自己卑鄙而醜陋。若不是擔心月族人起疑,他早就離席了。

婚禮持續了兩個時辰,林書鴻一直希望能再看見先前跳祭祀舞的少女,以弄清自己為何覺得她很熟悉,但終未如願。

圓月漸漸移向地面,眼看月族的青壯年越來越多地醉倒,老人與婦孺更是早已回家休息,不見了蹤影,最後,月族的族長終於醉醺醺地踉蹌走來向他道別,準備離開了。

從婚禮開始,林書鴻一直在留意他,這時不覺想到,要不是這位族長自婚禮開始后,一直咧嘴傻笑,只顧拚命往喜得合不攏的嘴裏灌奶酒,他倒真的十分英俊,與嬌小甜美的趙玖兒確是絕配。

那位族長剛搖搖擺擺地走到他面前,忽然一個趔趄整個人向著林書鴻面前的食物砸了下來,林書鴻忙伸手撐住他,冷冷地說:

“族長,小心。”

少年族長雖然當眾出了丑,卻毫不在乎,抬起一對烏亮靈活的大眼睛看着他,笑了一笑,滿面的純真無邪和感激信任,看來十分可愛,只是有些口齒不清:

“多……多謝……你……我終於……娶……娶了……親啦。”

林書鴻一愣,心中暗自嘆息,這個對手連和自己一戰的機會都沒有了。看他的身材雖不高大威武,但剛才扶他那一下,已察覺他肌肉發達勻稱,四肢靈活有力,即使在大醉時,亦能感覺到狼一般的輕巧敏捷。可以想見,若他神志清醒,定是個極難對付的對手。

這時,幾個月族的男子也搖擺着走了過來,鬨笑着,一邊用西域話嘲笑族長,一邊將他架走了。

看着月族族長的背影,他忽然覺得極像達合木,隨即搖搖頭想到,這個部落這麼小,就算他們有血緣關係也不奇,就沒放在心上。

他起身向一旁的幾個一直只顧閉目養神,偶而睜開眼看看面前的熱鬧景象又笑着閉上眼的月族長老告辭,推說已累,就帶着手下的人離開了。

王申並沒有去參加婚禮,說要留下佈置一切,果然等林書鴻回營,一切都準備好了。

為免駝隊倒戈幫月族,王申還派人暗中在駝隊的晚餐里加了迷藥,林書鴻這才知道為何雖然月族人邀請駝隊的西域人參加婚禮,卻無一人前去。

又等了一兩個時辰,天邊漸現曙光,估計月族人已沉沉入睡,林書鴻帶着人馬悄悄向月族進發。

然而。當他再次進入不久前舉行婚禮的廣場,不禁大吃一驚。

廣場上空無一人,舉行婚禮所用的各種器具並未收起。淡白的天空下,整個月族住地內,鴉雀無聲,所有的房屋都門戶大開,似乎在嘲笑來遲一步的漢人。

王申不敢責怪林書鴻,只是大罵手下親兵,讓他們即刻四下去搜尋房屋,看是否能找出個把月族人。

這時,只聽林書鴻忽然仰天大笑。

王申和所有的士兵都愕然相視,眾人從未見過這個向來如冰山一般的人如此狂笑,一時之間,都驚得目瞪口呆,以為他是怒極才這等失態。

林書鴻此時想起月族族長的背影極像達合木一事,說起來,在到達月族后他似乎就沒看見過達合木,本是自己不想他留在身邊,以免讓他察覺自己要對月族不利而去報信,但幾天前,自己偶爾想問達合木一件小事時,駝隊的領隊帕爾買提告訴他,達合木正忙於照顧幾匹過沙漠時累倒的駱駝,無法分身,當時也沒在意,現在聯繫着想來,大概達合木就是月族族長,他定是戴了假鬍子一路跟隨,暗中察看,然後在軍隊來月族前就提前離開去做對付自己的準備了。

“他們定是以青壯年假裝醉酒拖延時間,讓老弱婦孺先行逃走,騙過我后,等我一離開就馬上也逃了。你們現在分頭去綠洲外圍尋找他們的足跡,沙漠中不同別處,定會有跡可尋。誰先找到他們的足跡,我讓他連升兩級。”

他將幾個小隊分別派去月族住地外圍的幾個方向,另又讓一部分士兵在房舍間搜尋,看是否留下什麼蛛絲馬跡。只是,他有些不解,為何月族不趁他沒到之前逃走,還有玖兒,並非月族的人,卻似乎也被帶走了。

若月族人以為憑這個“公主”可以要挾自己,那就大錯特錯了。

搜查房屋的士兵很快就完成了任務,因為根本空無一人,除了食物,什麼也沒動過,只有位於廣場附近,用來放置婚宴上用的食物的幾間房屋還存有少量食物,其餘房中,所有的食物都被取走。看來,月族的人早已計劃好一切。

派去尋找足跡的士兵尚未回來,就見留守營地的一個士兵跌跌撞撞地跑來報說,駝隊的人,不知如何竟解了迷藥的藥力,突然發難,將留下看守他們的少數士兵和侍女全數制服后,帶着營地里所有的駱駝、馬匹、食物和用具逃向了沙漠中來時的路。他也是等駝隊離去后,好不容易才掙脫綁繩趕來報信的。

王申跳了起來:“將軍,馬上派人去追!”

林書鴻凝神想了一會兒,面上突然露出一絲笑意:“定是月族人將他們救醒,指使他們逃走,想引我們去追駝隊,以解自身之危。他們是西域人,對沙漠了如指掌,又逃走在先,即使我們去追,也難以追上,反而中了月族人的計。”

王申一怔,覺得有理,又問:“可是,沒有糧草,我們怎麼辦?”

“誰說沒有糧草?”林書鴻指指廣場上婚宴后剩下的食物:“這些,再加上那幾間原封未動的房子裏的,只要大家節省些,足以讓我們吃上三天。至於水,就更充足了。”

“可……這些是……吃剩的……”一個士兵有些猶豫地說。

“不想吃這些,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儘快找月族人!找到他們,就能找到他們藏起來的食物!”

“好!”士兵們哄叫起來,士氣也頓時高漲。

林書鴻看着部下,心中一時鬥志昂揚,有了這些跟隨他多年的士兵,還有什麼辦不到的事?

去住地外圍尋找足跡的士兵不久就紛紛回來了,只找到了兩處足跡,一處是在北方他們來時的路上,另一處是西南方。

“月族人定是向著西南方去了!我們馬上去追!”

王申一邊說一邊帶馬要向西南方去,一派的意氣風發,似乎已看到月族人的末日。

“且慢!”林書鴻阻止他,轉身問發現西南方足跡的士兵:“足跡是什麼樣的?”

“大多是馬蹄,少數是駝印。”

“有沒有人的足跡或車印?”

士兵有些猶豫,想了一下,隨即確定地答道:“沒有!”

林書鴻沉思着說:“據我所見,月族有不少老人幼童。若這樣狂奔,豈不是自找死路?以達合木在營中時的表現和為人,我不信他身為月族的族長會不顧族人的死活。多半西南方的足跡是想引開我們。”

“向北方的足跡中有不少人的腳印!”

找到北面足跡的幾個士兵忙報道。

王申不太確定地問:

“那……難道是去了北方?”

“我們離開營地不久,就到了這裏。若月族人等我們離營后才走,根本沒有足夠的時間逃離,若是繞過我們,就必會在周圍留下另外的足跡,但現在卻沒有。若真要與我們比腳力,月族人在我們到達前就該逃了。也許他們根本沒有離開。這裏可能有地下通道。”

“地下?這麼軟的沙地怎麼挖地道!”有士兵叫了起來。

林書鴻沒有理會,只是令士兵在村內到處尋找是否有暗道。自林書鴻說月族人可能有地下通道后,王申一言不發,一直在沉思。林書鴻留意到王申的異樣,轉而問他:

“王侍郎,只有你曾在議親時來過月族一次,不知那時你是否察覺什麼?”

王中搖搖頭,面上猶豫不決的神色卻更濃了。他似乎想到了什麼,但又一時無法確定。

“王侍郎?”林書鴻又問了一句,知道王申必是有什麼沒說出來。

王申此人很有些怪異,放着長安的閑職不做,千辛萬苦地跑來西域為一心想成仙得道或至少能長生不老的皇上找月神水晶。雖說人人認為他想藉機向上爬,但一路同行,雖然他的脾氣怪些常惹人厭惡,但林書鴻並不覺得他真是一心求仕的人,只覺得他對月族的被毀深感興趣。

“將軍,你久經沙場,見慣人死前的情形,你認為倘若一個人在慘死前說‘隨他呀’會有什麼含意嗎?”

林書鴻一愣,隨即想到王申不是會在這種時刻還說廢話的人,想了一下,說:

“不知道。不過,既是慘死,他定希望別人為他報仇,所以多半不會說廢話,而是與他的死有關的重要線索。”

“這句話也許與月族的密道有關。”

王申憤憤地說道,面上一時變得猙獰,林書鴻漸漸猜到,王申必是與月族另有一番孽緣。

林書鴻一邊四處察看,一邊隨口喃喃地說著“隨他呀”,慢慢地,目光移到廣場正中那塊婚禮前幻影般的少女曾在其上跳祭祀舞的白色大石上。

天早已大亮,太陽也出來了,清楚地映出那彎小小的泉水,水色深碧,看來頗深。他不覺喊了出來:

“是‘水道下’!”

王申全身一震,馬上衝到了泉水邊,林書鴻帶着士兵也到了水邊時,他正獃獃地望着泉水。沒有轉身,他聲音喑啞地說:

“只在這裏看,是看不出有什麼的。”

林書鴻知道他的意思,便令幾個水性較好的士兵下水探察。

果然,士兵在水下發現,泉原是從巨石下方的一邊湧出的,後來以人工挖鑿,使巨石周圍形成一個細口大肚形狀的水池,就在石頭的下方,泉壁上鑿開了一個洞口,正可容身。潛進去,馬上豁然開朗,是一條寬闊的水道。水道不長,向下游一兩丈,又折而斜向上,就到了出口,而出口竟是一個天然地下溶洞中的小水塘。

“就在這裏了。我們下去罷。”王申得意地說,目中露出凶光。

“等等。”林書鴻攔住正要往下跳的王申:“我們有幾百人,這樣一個個下去太慢。”

他揮揮手,一邊讓人在巨石根部挖掘,一邊讓士兵在月族人的房子中找出許多獸皮、衣物和繩子,系在一起,重重拴在巨石上,等巨石的根部大部分露出來時,讓幾匹馬套着繩子向著一個方向拉,不久,巨石果然被拉得翻出泉水,泉水溢出了缺口,巨石下隱藏的一段水道也隨即露了出來。

因為水道開始的一小段狹窄處都處於巨石下,所以拉開巨石后,水道的洞口已變得十分寬闊。

識水性的士兵先潛了進去,然後用繩子將不識水性的士兵也拉了進去。

很快全部人就進了洞中。洞內陰冷黑暗,洞壁凹凸不平,不時有水從頂上滴下來,可見地下水脈剛好從洞頂經過。士兵們點燃用獸皮包着帶入洞中的火把走了不久,就發現面前有幾個岔洞口,堅硬的地面沒有任何的足跡可循。

這時,奉令在各個岔洞中搜尋的士兵在一個分洞口稍里處的石壁縫隙間找到了一支金釵。

王申手持金釵說:

“月族女子不會有這麼貴重的漢人物品。這定是趙玖兒代公主出嫁時插的。看來,趙玖兒也被帶了進來,她定是希望我們能尋跡前去救她。”

“也許這是月族人佈下的陷阱。”

王申有些不耐煩地說:“除此之外難道將軍又有其他辦法嗎?總比茫無頭緒地在無數的岔洞間遊盪要好得多。”

林書鴻一時也沒有其他辦法,只得帶着士兵沿玖兒在各處岔洞留下的蛛絲馬跡走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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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神之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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