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鳳凰

番外 鳳凰

一絲光線也沒有的黑暗中,分不清自己到底是睜着眼睛還是閉着眼睛。原本在心中默默引算着的時日也逐漸亂了……飢餓的感覺一陣一陣的,也許是身體的機能逐漸停歇,竟沒那樣難受了。但乾渴難耐的痛苦,卻將他逼向了幾乎瘋狂的邊緣。

灼燒的咽喉好痛,全身的每一寸肌膚也都跟着如火燒般疼痛着……

他聽見了,彷彿聽見了有水汩汩流動的聲音,在疼痛的肌膚下,在他自己的血管中緩緩地將手移到嘴邊,乾裂的唇舌輕舔着手腕,不知道已經多久滴水未進的他,貪婪地幾乎想要用牙齒撕裂外頭的皮肉,想要啜飲那伏流在血管中的液體……

最後,他到底會是餓死,還是渴死,還是吸干自己的血液而死,還是抓破自己劇烈疼痛的喉嚨而死?

不會的,他不會死。

過去,他曾被推入宮內的深池中,品過了無數種毒藥,中過各種暗器,身上帶着深深淺淺的刀劍傷疤,前一陣子,居住了十五年的宮殿也被一把無名火燒得精光。

他依然沒死,熬過了那麼多年,歷經了那麼多次的生死關頭,他都活下來了,這一次,他一樣能夠活下來。

儘管他被困在深深的黑暗的枯井中,枯井口甚至被大大小小的石塊填封了起來。

但他還是相信自己不會死的。

他相信,那個人一定會找到他的。

***

「你叫什麼名子?」

「鷹。」

跪在女子面前的小男孩恭恭敬敬地回答着,目光卻不自覺地被女子那雍容美麗的臉蛋和頭頂上飾滿絢爛珠寶的鳳冠吸引住。

「從今天起,你為他而生。為他而死,知道了嗎?」

「是,娘娘。」五歲大的孩子對這句話的涵義並不清楚,懵懵懂懂的點點頭,並將這句話謹記在心。

「碧喜,去把太子帶來。」

「是,娘娘。」

碧色衣服的宮女退下,沒多久,從外頭牽了個莫約兩歲的幼兒進來。

吹彈可破的雪白肌膚,和那被稱作娘娘的女子有着類似的精緻五官,幼兒蹬着鑲着漂亮大明珠的小鞋來到鷹的面前,盈亮狡黠的眼珠子轉來轉去,將他從頭到腳仔細地打量了幾遭之後,玫瑰色的小嘴漾出開心的微笑。

鷹看呆了。

那笑着的孩子,真的好漂亮,比皇後娘娘還漂亮,比那又大又圓的明珠還要漂亮,比他見過的任何人類都還要漂亮……

只是,鷹看不出來,這漂亮的小人兒,到底是男生還是女生啊?

「殿下!太子殿下!」

急叨的呼喚聲,忽遠忽近地飄入了恍惚的腦袋裏。

是誰……是誰在叫我……

「太子殿下!你在哪?殿下?」

是……鷹!

突然地整個人清醒了過來。

等了那麼的久,還以為這一次真的等不到了……

耗弱的身體已經站不起來了,想要出聲響應,卻發現自己的喉嚨乾裂得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

不行,這是他唯一的機會了,如果沒喚住鷹,也許自己真要留在這口早已荒廢不起眼的枯井中,永永遠遠!

吃力地將手腕舉到唇邊,沒有一點猶豫,對着手腕上動脈處用力地啃咬下去,用力的吸食着,讓那熱滾滾咸腥的鮮血滋潤他疼痛的喉嚨。

***

炫亮的紅色長發散落在白色的枕披上,是整張床上唯一的鮮艷色彩。緊閉着雙眼的少年蒼白得像是沒了生命的屍體,連那雙向來粉嫩好看的唇也乾乾裂裂的,沒一點血色。

但鷹知道,當他再度張開眼睛對着他笑時,他依然會是這世界上最漂亮的人類。

宮女端了碗葯踏入殿中,先恭敬地端到鷹的面前,鷹拿起托盤中其中一支調羹,從葯碗中舀了一匙葯湯輕啜了一口,才讓宮女將葯湯端至床邊給少年餵食。

為他而生,為他而亡。

從小到大這就是他的使命,就算為了他被毒死,也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走至床邊將少年的上半身輕輕扶起,宮女小心翼翼用調羹將上好的葯湯喂入少年口中,只是少年的雙唇閉得死緊,藥水全從嘴角溢出,沒半滴能喂入他的口中。

在充滿着鬥爭和陰謀的宮中成長,從小就必須防範各種暗算的少年,連昏睡時那是咬緊牙關閉緊雙唇,就怕在熟睡時被喂入毒藥而死亡。

看着宮女無措慌忙的模樣,鷹伸手接過了湯碗,頷頷首示意宮女離開。

「小雀,吃藥了。」溫柔地撥開少年臉頰旁几絲長發,在少年耳邊輕喚着。

不知是否是因為聽到鷹的呼喚,少年閉着的眼皮顫了顫,但身體太虛弱的他卻只能繼續待在夢中,怎麼也醒不過來。

小雀,那是他為他取的小名,這世界上只有他會這麼稱呼着他。

將少年清瘦的身子摟在臂彎,端了湯碗直接飲了,大口含在口中,然後彎下身將唇貼上少年的唇,將湯藥一點一點哺入少年的口中。說也奇怪,明明是昏睡不醒的人,明明是閉得緊緊的雙唇,卻像是對鷹的唇有着感應,在唇-瓣相接的那一刻,沒有任何的抗拒,便鬆開唇齒讓湯藥順利地流入。

從小到大,鷹是他唯一能信任的人,那樣的信任就連在無意識的情況下依是強烈,深刻的、刻在骨子裏的信任。

為他而生,為他而死。

在年紀還很小的時候,鷹不是沒有對這樣的命運質疑過。

他和小雀,兩個人吃着同樣的食物,睡在同一張床上,受着同樣的教育,和同樣的師父們舉着同樣的武藝。一同成長,一同面對來自各方的威脅,一直以來,他們都是共享着一切,幾乎是形影不離的分享彼此的生活。

但為什麼自己的生死,自己的命,卻是附屬於小雀的?如果只是因為小雀是太子,而他是平民,那什麼樣的人都可以勝任,為何就得必須是他?

「我喜歡鷹。」

小雀不愛習武,雖然他聰明又有很高的天份,和一直以來都是靠勤能補拙的自己相較之下,他那總是應付了事總是把師父們氣得七竅生煙的行徑,很快的就被皇後娘娘給盯上了。

「你是太子,不好好學習武藝,將來怎麼生存?你要知道,這宮廷就如戰場,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沒關係,我有鷹啊。」

「鷹能保護你多久?能跟你多久?」

「一輩子吧。鷹一輩子都會在我身邊的,我喜歡鷹,所以他不會離開我,他會一直保護我,鷹,對不對?」

「是。」

因為他的喜歡,因為他那漂亮得連御花園裏的花朵相較之下都遜色的笑容,於是鷹願意為他而生,為他而死。

***

跪在文官武將群中,鷹穿着和所有武將相同的衣服,和那高高在上的皇帝,和那同他一起成長的皇帝,有着長長的一段距離。

曾經,所有的人都以為,以鷹和皇帝這樣深厚的關係,當皇帝登基時,鷹若非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宰相,至少也會是個國家軍隊的總司令。最後,鷹只當了個不大也不小的將軍,長年在國家的外省駐守着,一年見得到皇帝的次數少得可憐,那樣長的距離和疏遠的關係,鷹常常想着,也許哪天小雀會忘了他的存在。

望着穿着華麗龍袍的皇帝,他長高了,也長得更漂亮了——鷹目不轉睛地盯着皇帝,反正,在這麼多的官員中,在這麼遠的距離外,他哪裏會注意到我正盯着他瞧?

然而他錯了。

在這麼多的官員中,在這麼遠的距離外,皇帝那雙細長的美目,真的就直直地往他瞧來。

而那從小到大就讓鷹覺得可愛不已的微翹雙唇,露出了一抹不易察覺的輕笑。

「你回來了!我好想你喔!」

緊緊摟着他像小動物般在他懷裏蹭來蹭去的,是方才那高高在上,現在還穿着龍袍的皇帝。

「……」如果你想我,為何要把我安排到離國都那麼遙遠的地方,為何要讓我和你一年只能見一次面?

鷹不是沒有困惑過。

但他從來就沒有問,他不應該問也不想要問,皇帝想要怎麼做,自然是有他的理由吧。他對權力,對高位本來就沒有什麼很大的興趣,他只是……

偶爾,他想起當時小雀的那句「我喜歡鷹」,原本理所當然的事情,卻變得有些難以釋懷。

只因為他喜歡我,我就得將我的人生全交由他所掌管?

望着那和小時候一樣的笑容,鷹卻覺得從那個時候開始,有什麼變得不太一樣了。

他依然是他,我依然是我,但小雀呢?

又過了幾年,皇帝二十四歲大壽那年,鷹又見到了難得一見的皇帝。

這一次,皇帝沒讓他回到外省去了,他又重新回到了皇宮中,過着闊別了將近十年的宮內生活,回到那最近的距離,當上了皇帝最貼身的侍衛。他依然是沒問原因,照着皇帝的安排,回到了皇帝的身邊。

只是從那時開始,皇帝的健康狀況變得越來越差,常常莫名其妙的頭疼,莫名其妙地嘔血,有時候一發燒起來必須在床上躺個十天半月,而這樣的癥狀越來越嚴重,到後來,除了皇帝身旁貼身服侍的宮女們和鷹,朝中大大小小的官員,幾乎很難再見到皇帝的面,而一切旨意和命令,也都只能透過鷹來傳達。

「小雀,吃藥了。」

「我不想吃,吃了那麼多了也沒效。」

「再吃一個月吧,太醫說再吃一個月,身體就會開始好轉了。」

「還要一個月啊……」

「我喂你吧。」

就如同過去那般,半年來,鷹天天服侍着皇帝吃藥,皇帝苦,他也苦。

極苦的藥味在兩個人的唇舌間,蔓延着。

最後的一碗葯,在一個寧靜的冬天夜晚。

皇帝卧倒在床上,身子劇烈地抖着,不是因為冬夜的寒冷,而是因為劇烈的疼痛。細長的手指緊緊抓着錦被,力道之大連指節都泛白了,從口中湧出的暗紅色鮮血染了他蒼白的臉蛋,染滿他一身白衣,和他那頭酒紅色頭髮互相輝映着,刺目卻有着不可思議的美感。

最後,皇帝停止了顫抖,停止了一切動作,停止了呼吸。

站在床邊的鷹,目睹着一切。

輕輕撥開披散在皇帝臉上的頭髮,望着那張美麗依舊卻終要化作枯骨的臉蛋,伸手輕輕撫摸着,那個屬於活人溫度的肌膚。

「終於……」

終於,鷹不必被囚禁在狹小的牢籠中。

終於,我的生命不用再屈於你。

終於,我不用再為你而生,為你而死。

將手上的血跡在錦被上擦拭乾凈,轉身就要離去。

「我以為,無論如何你都不會讓我喝下最後一碗毒藥的。」熟悉的聲音,那帶着笑慵懶的聲音,在他的背後說著。

「我以為,把你送離這個烏煙瘴氣的地方,你就不會變成那些處心積慮想要對付我的人。」

冰冷的手指頭搭上了他的肩膀,像從小大到那樣卷玩着他耳邊的髮絲。

「我以為……」涼涼的氣息吹在鷹的頸子上,緩緩地笑着說:「我以為,你永遠都不會變。」

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變了的?

也許就是從他對這命運有了質疑的那一刻起。

***

鷹侍衛長為了幫皇帝擋刺客,壯烈地犧牲了,厚葬於城都北郊。

皇帝因身體有疾,怕受風寒,從此以後五十年漫長的執政生涯,都隔着厚重的布幔聽政,眾臣們只聞其聲卻從不見具貌。

***

「對你而言,最重要的事物是什麼呢?」

「已經不是我了,對吧。」

鷹望着皇帝的臉,突然覺得這個曾經是那樣熟悉的人變得好陌生。

更嬌艷的臉蛋,更嫵媚的笑容,像是更厚的一張面具將所有的情緒和喜怒哀樂都封蓋,再也看不到這個人的心了。

「說故事給你聽喔,從前從前森林裏住着一隻麻雀和老鷹,麻雀和老鷹的感情很好,老鷹也答應會一輩子保護麻雀。後來麻雀覺得森林的空氣太髒了,麻雀想要飛出森林外的太空去看看卻沒辦法,於是麻雀讓有着巨大翅膀的老鷹離開了這骯髒的森林,讓他可以飛翔在沒有限制的天空中。可是,老鷹離開了森林后,卻交了壞朋友,想要害小麻雀。麻雀不相信老鷹會背叛他,他讓老鷹回到森林,他希望老鷹離開了他的壞朋友之後就會變好了,但老鷹沒有,老鷹想要毒死麻雀。麻雀雖然知道老鷹一直在喂他吃毒藥,但他從小到大就是相信着老鷹的,他相信老鷹絕不會害死他,於是明知道那是毒藥,他還是一碗一碗地喝掉了。最後,麻雀喝了太多的毒藥,知道自己沒救了,但他還是一心想着,直到最後,老鷹會不會收手呢?他放棄了活在太陽底下的權利,把自己變成了只能靠着吸血過日子的吸血麻雀,只為了心中那最後一點點的期望。」

「可惜,到了最後,老鷹沒有收手。」

「麻雀不忍心殺掉老鷹,麻雀還是願意原諒老鷹,而且麻雀實在好心,他決定幫老鷹解決掉那些壞的朋友。」

皇帝坐在床邊,笑吟吟地望着被綁縛在床上,身材消瘦已無昔日那英姿的鷹。

「你就算滅了吸血鬼一族,我也無關痛癢。」他和吸血一族,不過是互相利用罷了。

「那我讓你的寶寶去滅了吸血鬼一族呢?你痛不痛,癢不癢?」

「你……」

「真可惜我不是女的,不然你也會和我生可愛的寶寶吧。」

那夜,在鷹的面前,在鷹的嘶吼下,皇帝用那把黑色的長刀,刺穿了那個甫出生的嬰兒,和緊緊抱着嬰兒的母親。

母親死了,孩子卻活了下來,順着皇帝的計劃,一步一步,在二十五年後,消滅掉和鷹謀議要顛覆掉他皇朝的吸血鬼一族。

二十五年後,皇帝還是依然年輕貌美,被折了翅的鷹,依然被縛在那張床上,動彈不得。

又過了二十五年,皇帝將他的皇朝勢力不斷向外擴張,人類的勢力前所未有的強大,人類的國度空前絕後的富裕,人類成了這個世界的唯一統治者。

只是除了躺在床上那垂垂老矣的鷹之外,沒人知道這個富強的人類皇朝,竟是由一個吸血鬼一手創造出來的。

「鷹,其實你一直都不服氣吧。」

守着綉着金色鳳凰的黑色長褂子,一頭酒紅色的長發挽了起來,上頭插了支燦爛的余鳳步搖,一身雍容貴氣的美青年中在床邊,望着那油盡燈枯,生命已到了盡頭的老人。

「明明和我一起長大,我有的是權力,你有的卻只是義務。」

解開那綁了鷹手腕整整五十年的繩子,繩子已經發黃了,而鷹的手腕也整個扭曲變形成奇怪的形狀。輕輕撫着鷹那畸型的手腕,皇帝嘆了口氣說:「可是沒有人能夠分享的權力,其實也是很無聊的。」

「這個王朝挺無聊的,我不想要了。我要走了,我要去創造只一個歷史,這皇帝,就讓你當吧。」將手中綉着金龍的黃袍穿在老人身上,仔細地將那盤鈿扣好,拿了把梳子,把老人一頭白髮稍作梳理。

「鷹,你聽得見我說話嗎?」

「鷹,你還看得見我嗎?」

「鷹,其實你一直想飛離開我身邊對吧,我想,今天你就可以如願了。」

「鷹,我要走啰,永別了。」

模糊的視線中,他看見那個漂亮的人兒笑了。

當年,自己還是個五歲小孩時,就被兩歲的他的笑容給蠱惑了吧,他的人生,應該是從那個時候就已經註定了。

是誰變了呢?也許,根本就沒有改變。

他對權力,對高位本來就沒有什麼很大的興趣,他只是……他只是想一直留住他身邊。

他當然是不甘心的,不甘心光憑着「我喜歡鷹」這樣的理由就決定了他的一生,所以他背叛,他毒殺他,一切一切,只為了找到其它的理由,來解釋自己的命運。

最終,他找到了。

為他而生,為他而死,不只是因為他喜歡着自己,同樣的自己更是將他喜歡到心坎去了,喜歡到沒辦法忍受自己被他疏遠,被他忽視,喜歡到想乾脆殺了他,來斬斷那緊纏着自己的鎖鏈,好讓自己像只鷹般翱翔天牢,不管是身還是心,都不必再被那小麻雀給綁住。

他錯了,那個人啊……他從來就不是什麼小麻雀,過去,他只是將自己的巨大翅膀收在看不見的地方,他只是不願意展翅罷了。

視線逐漸暗了,像是戲劇謝幕後的退場,曲終人散,舞台的燈光熄滅了,最後一切的景象,他美麗的面孔和笑容,全沒入了黑暗中。

那個人啊,從來就不是什麼小麻雀。

那個人啊,雖以鴛鴦這樣平凡鳥類為名,但從骨子到外皮,里裡外外都是只不折不扣的鳳凰。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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攻守(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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