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霜兒
縱然英雄一世,也難免糊塗一時。
更何況,世間上根本沒有真正的英雄能榮耀一世。
英雄只是一個代名詞,亂世中站出來的,是英雄。而和平中走出來的,只是別人眼中嫉妒的對象。
“二哥!娘讓我給你送過來,南方剛運到的荔枝!”八歲的弟弟跑過來,手中是兩把最新鮮的荔枝,似乎能淌下甜蜜水滴般誘人。
“敬月!你哥在練功,別亂闖!”
一聲大喝嚇得小男孩驚慌失措,險些把兩手荔枝砸到地上,忙躲回柱子後面,怕又被父親責罵。可雙眼不離兄長的身影,眼神中全是敬意。
庭院中間站立的少年回過,沖他聳聳鼻子,微微一笑,才專心於剛才練的武功心法。
年不過十四的少年雙手合拾,輾轉手心,摩擦起的熱氣似能蒸一切。他抬起雙手,以極為輕柔的手法撫向院子中間的巨石,透過手力傳出的,卻是能摧毀萬物的強大內力。
萬物皆有一個命點,無論多堅硬還是多脆弱,都逃不過一個關鍵的命點,找到命點,就是找到關鍵。少年很小的時候就明白了這個道理。
萬變不離其中。
武功也一樣!
柔中透着鋼,鋼中滲着柔。當找到命點,再柔軟的拳也能摧毀堅硬的石頭。
就像此刻般,理所當然地,石頭從他手心那點開始龜裂,再龜裂……最終化為一堆碎石,唏哩嘩啦,巨響后傾瀉在地上。
少年運轉內力,收回雙手,然後看向父親讚賞的表情。
他知道,他又讓爹驕傲了。
他是天才,天才的含義就是比其他人都聰明,比其他人都了不起。別人能做到的,他都能做到,但他能做到的,別人卻未必能做到。
他是名副其實的天才。
“二哥!二哥!你好厲害啊!”看到爹離開,小男孩才終於敢衝到少年身邊,仰着頭,舉起手中荔枝。那動作,似在供奉他最崇拜的神仙。
“當然!”少年拾起一顆荔枝,撥去外皮,得意的笑容美麗動人,是天地間最吸引人的那道風景線:“你也要努力,趕快得到爹的稱讚!上次教你的第二層心法記熟沒有?”
小男孩一聽,失了笑容,扁起小嘴:“我不要練什麼心法啦!難死了,我怎麼背都背不下來!爹都氣得不和我說話了,我一定是沒有練武的天份!”
“傻瓜!你怎麼可能沒有天份!”少年輕敲小男孩的腦袋:“你是我白皓月的弟弟啊!就算全世界的人都沒有學武的天份,你也絕對是天生的武學奇才!放心吧,你只是還沒抓到竅門,總有一天,你會現其實這些內功心法都是十分簡單的東西,根本不用背就能都記住了!”
少年揚起笑容,那麼光芒四射,看得小男孩移不開視線:“二哥,上次丐幫幫主和空洞派長老不是寫信請求你做他們徒弟嗎?你答覆他們沒有?”
少年忙着往嘴裏塞美食,好半天才有空閑回答小男孩的問話:“嗯……沒有……嗯……爹不喜歡我去學其他門派的武功。”
“可是,爹和娘不是總在嘆,說我們家的白月仙法你都已經習得比爹還厲害了,家裏再沒有人能教你什麼了……”小男孩不懂這些,他只知道,二哥很厲害,非常厲害,是所有人爭着要的武學奇皅.少年抬起頭,看向湛藍的天空。他知道,天空是無邊無際無限廣大地,無論他學得多麼厲害多麼受人尊敬,外面的天地必然還有比他更厲害的人。
他想看外面的世界,家中的武學已經不能滿足他了。
“好!”少年把吃完的荔枝殼扔回到小男孩手中,心滿意足得笑道:“我決定了,我就先去看看那些所謂各大門派的武林絕學到底有多了不起,讓他們一個個表演給我看,再考慮要不要學他們的武功吧!”
少年明眸皓齒,笑得明亮照人。
是啊!他是天才,人人口中的天才!
各大門派都爭相想將自己的一世武功教給他,甚至不求任何條件。
他才不要拜這些人為師呢,他要的,只是能讓他感興趣的武功。至於“師傅”,這天下間還有人有這資格做他師傅嗎?
笑話!
等他學會了他們的武功,就拍拍**走人,誰要當他們的傳人啊!
他只要自己一個人就足夠了,笑傲武林,無人能敵,天下之大,任他遊走來去。
直到……直到……十八歲那年,他遇見了她。
她只是一個想偷他錢的乞兒,手腳靈活,機智聰明,卻被地方匪霸控制,每天都在挨打中渡過,活得心驚膽顫。他也說不清楚,是因為何種原因,讓從不管閑事的他踏進這淌混水。也許,他只是不想看到她那雙明亮的大眼睛,只有恐懼的眼神。
地霸問他憑什麼為她出頭,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於是隨口搗道:他是她師傅。
要制服地霸是很簡單,但要如何處置她就讓他萬分頭痛。
琴棋書畫,他樣樣精通,無論教給她哪一種,都能讓她今後名揚萬里,從此衣食無憂。
可她卻說,想變得像他一樣厲害,不用再輸給任何人。
他笑了——像他這樣厲害?
天下之大,有幾個能天才如他!
罷了罷了,既然她想學,又何必嫌棄,等她能自力更生,就會離開他了。
然而,離不開地,到底是誰?
她並不算美,也不動人,天天穿得像個假小子,跟在他**後面。一般人知道的常識,她都不知曉,萬事皆要從頭學起。她沒什麼學武天份,心法背得滾瓜爛熟,還是不得要領。
可是她很努力,每次仰起小臉都是不服輸的堅定。
他愛上的,究竟是她的純真,還是她沒有那種獻媚的世俗眼光?
每天,每天,他只想看到她的笑。
然而,萬事皆錯在他一個天真的貪玩念頭。
在山上練武過於無聊,寂靜無求的生活也不適合他。教過她武功,他就進屋開
netbsp;她從背後突然跳到他身上:“師傅,真少有看到你如此專心在寫東西。在寫什麼?”
他笑,喜歡她的無拘無束,不吃世人那套男女有別的理論:“為師突然想,世間上各大門派的武學,我都會幾分,天下的武林絕學,也就那幾種,再沒有更多可以讓為師傾心的了。何不綜合我學會的所有,自己創一套武學?”
她驚叫:“師傅要自創武學?那師傅想創什麼武學?一定很厲害吧!”
他頑皮地湊到她耳邊,輕聲說:“我要創一套專門克制各大門派武功的功夫,讓那些思想腐朽的老頑固嚇一大跳。”
她歡喜得喊:“真的?真的?師傅,那你創出來后,一定要教給我哦!”
他親呢得摟着她脖子:“當然,我就你這一個徒兒啊!不教你教誰!不過,你應該先把今天要練的招式練好,才談得上學為師的得意絕學。”
她無奈得嘟起嘴:“好啦,好啦!知道了,又是基本功嘛!我去練就是了!”
想了想,她又回過頭:“那,師傅,你創的武功叫什麼?”
他撓撓耳朵,自己也沒想過這問題:“這個啊,叫……嗯……對了,就叫映月神功好了!既然是我白皓月創的武功,當然是要出自‘月’出自‘神’!”
她喃喃念着:“映月神功,映月神功……好!師傅的映月神功,一定是全天下最了不起的武功!”
她笑得那麼艷麗,讓他剎那間竟忘記了一切。
如她所言,映月神功當真天下無敵。那柔美無雙的招式,正正是克制住各大門派剛勁招式的天敵,饒是再強的攻擊,也砍不斷一張白紙。
他確是天資過人,不過轉眼間,映月神功名震武林,各大門派對他又愛又恨——愛他稀世奇才,恨他好好武功不練,專要給他們名門正派搗麻煩。
江湖好手齊聚的武林大會,他一人笑傲全場,那至柔至幻的招式,成了武林一個神話。
誰人能敵!
而那年,他不過才二十歲。
她笑得儼然世間上最可愛的一朵春花,他是那麼滿意,甚至忽略了她腮上兩抹艷紅因誰而起。
直到有一天起床,她消失了。
他幾欲瘋狂,翻天覆地尋找,不見她蹤影。
他在乎得只是她在哪裏,又如何想到他的映月秘笈。
三個月後,母親給他來信,讓他上華山武林大會。他哪還有心思在武林上!可母親說,他的徒弟也在。
華山頂峰,他看到被人打到血肉模糊的她,和映月神功的秘笈。
全真教長老的話聽起來全像世外之音:“這妖女居然私通我們教中弟子,兩人一同偷了你的映月神功躲在教中偷偷修鍊,幸而被我現。他們兩個事迹敗露后說閱讀,盡在,還打傷我全真教多位弟子。我們本教的弟子違規,已經家法懲戒了。你的弟子,就交還你自己處理吧!”
她淚眼模糊,哭着喊:“師傅!師傅!求您救救我!”
他扶起她的身體,眼中全是不置信:“你要學映月神功,跟為師說便是,為何要偷走秘笈呢?”
她搖搖頭:“想學神功的不是我,是他!霜兒自知天份不如人,今生都不可能成為那個最強。可是霜兒也是一個女人,也會愛上一個男人,想成全他的願望,助他成為天下第一啊!師傅你的性子,我最了解了,你心高氣傲,根本看不起他那種毛頭小孩,又怎會肯把你畢生精華教給他。於是,霜兒只有出此下策。”
他幾乎昏旋過去,咬着牙,看着他懷中這個他用盡所有來寵愛的女人:“你……你想要天下第一的名號,難道為師不能給你嗎?只要你一句話,就是天上的星星,我也願意為你摘來啊!”
她笑得凄楚,只一句話:“師傅縱然再好,也是師傅。可我愛的人,是他啊!”
萬根芒刺**心間,眼前一片黑暗,他什麼都看不到。只知道她眼中的憧憬,是另一個男人;她胸口的心跳,是另一個男人;她臉頰上兩抹動人的暈紅,也是另一個男人。天地間驟然縮小,竟壓得他無法呼吸到半分空氣,只有劈天蓋地下來的絕望。
母親在後面探過來,她怎會不知道兒子心中所想,心裏更是憂:“皓月,你會殺了她吧?”
她一聽慌了:“不要啊!師傅,求求你救救徒兒,我真的知錯了!”
背叛師門,偷竊師傅秘笈,與男人私通,傷害其他門派弟子,無論哪個,都是死罪。
可他只覺得,她千不該萬不該,最不該得是為何沒愛他呢?
是啊,為什麼呢?他明明那麼愛她……
萬年俱灰,他輕輕抱起她,溫柔得在她耳邊輕訴:“對不起,你手筋腳筋均被挑斷,縱然為師救回你,也只是一個廢人……”
想他神功蓋世又如何,他又不是真的神仙,如何能救她?
背後刺咧咧的目光,各大門派,都等着看他如何殺她。
他並沒有那麼偉大,如果他想,他確實可以抱着她,突破重圍,離開這裏。只是,離開了此又如何?她天生倔強又強硬,怎能活得如此窩囊!
可她淚如泉湧:“師傅!徒兒不想死啊!”
為什麼要苟延存活?你不是那個最要尊嚴的偷兒嗎?你不是誓死不願讓人看不起嗎?現在這般求人,又怎是你了!
他從來沒有如此憤恨過,左手托着她後背,右手輕柔按在她胸口。
為什麼!
為什麼你不愛我呢!
她沒有叫喚,倒在了他懷裏,未閉上的雙目滿是淚水,卻無法再淌下。
滴落地,是他的眼淚。
輕輕放下她,身後是各大門派的吵雜:“這才是嘛!所以說,那麼多名門正派子弟想落他門下,都不收,偏下收個以前當小偷的,結果偷在自己身上了。”
“真是什麼面子都丟光了,居然還和男人私通。”
“這種女人,就是賤貨,這下好!兩人都賠上了小命!”
“喂,你看他剛才握住那妖女的神情多緊張,倒像跑了老婆的男人,該不會他們兩師徒也有一腿吧!”
“嘻嘻,沒準哦!”
母親戰戰兢兢地想握住他肩膀:“皓月,沒事的!娘知道你難過,收了這麼個徒弟,不過你還年輕,以後收徒弟注意點兒……啊!”
母親嚇得收回手。他身上炙熱得能熔化一切。
原來,一切都是謊言……
荒謬啊!天大的荒謬!
這就是武林嗎?這就是江湖嗎?這就是天下第一嗎?
武林奇才又如何?映月神功又如何?一身人人羨慕的絕世武功又如何?
他究竟,得到了什麼!
狂風吹動衣袖,一頭秀麗的青絲如蛇舞動,他有着神仙嫉妒的美貌,他有着蓋世的神功,他明艷照人,無人是他對手。
他恨這些人!
是這些人毀滅了他們!
是他們口中的倫理道德,是他們口中的傷風敗俗,是他們口中的師徒關係,是他們擅自決定的江湖規矩——害死了她,也毀滅了他。
他放下她的屍體,非常輕柔地,彷彿那是他的女神。然後慢慢轉過頭,黑夜般的雙目全是恨意,仙人容貌如鬼魅般可怖。他盯着眼前全真教長老,牙縫中緩緩吐出幾字:“就是你,挑斷她的手筋腳筋?”
全真教長老嚇得無法應答。
他憂然閉上眼,腦海中全是她的笑容在肆虐。抬起手,輾轉十指,是那天地都要失色的映月神功。他輕輕一躍,雙手直衝長老門**。
全真教門徒驚呼,全力護長老,可任何人觸碰到他,都如滄海一粟,全然不是對手。
眾門派驚了,齊助全真教。刀光劍影中,他一身素白,雲里來風裏去,身影幽雅動人,似天上仙子。
可他的仙子,又消失到了何處?
白衣飛舞,十指玲瓏,月光下,他似人非人,似仙非仙,淚水撒遍華山頂峰。
他在拜忌他的女神。
誰稀罕,這個天下第一啊!